顧少爺丰姿國色,衣帶當風,這麼慢吞吞飄飄逸逸走過來,除了個子實在太高了點是個小缺憾外,其實很有幾分韻味,看在中原人的眼底覺得這女子太高步子太散,看在赫連錚和八彪的眼裡,眼睛齊齊都亮了。
「中原女子也有這麼高的個子!」赫連錚回頭對八彪笑道,「比我王姐還高。」
「潔絲麗公主是草原最美的夜鶯,沒有人能比得上。」一個面上染了靛青飛鷹的男子粗聲道,「不過這個女子看起來也不錯。」
「三隼是看上她了嗎?」赫連錚大笑,「那你去吧,贏了我就把衣衣賞給你。」
「謝世子!」那個叫三隼的壯漢,興致勃勃脫了上衣,露出一身精壯的腱子肉,赫連錚還追在後面叮囑一句,「輕著點,別傷著美嬌娘。」
「沒事兒。」三隼漫不經心揮揮鞭子,「屬下會心疼自家婆娘的。」
鳳知微慢條斯理剝著胡桃,聽著那幾人自說自話,悠悠道:「世子,咱們中原人說話比較含蓄您是知道的,雖說是指點,可也算是比武,這比武總有個輸贏,咱們是不是要博個綵頭?」
「綵頭?」赫連錚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難道你覺得你還有勝算?」
「總要有綵頭才好玩嘛。」鳳知微細心的剔去胡桃上的皮,「您既然對勝有十足把握,不問我的意見就把我的衣衣賞人了,難道一個綵頭都不敢應?」
「你的就是我的,你的丫鬟也是我的人。」赫連錚斜眼道,「需要問你什麼意見?也罷,綵頭就綵頭,既然你要賭,把自己輸光了可別怪我。」
「願賭服輸。」鳳知微笑吟吟,「誰賴賬,從此後倒爬出京城。」
「成!」赫連錚爽快的道,「本世子這輩子就沒賴賬過。」
「好。」鳳知微笑眯眯的托著腮,很有趣的看著他,「妾身若贏了,這做妾一事再也休提,從此後您見我一次,喊我一次小姨。」
「大膽!」
八條鞭子在半空中泛起金絲流光,直撲鳳知微面門。
勁風金影裡,鳳知微安坐不動,眉毛都不動一根,細心的剝她的胡桃。
赫連錚盯著鳳知微,突然手臂一豎,八條來勢洶洶的鞭子如臂使指,立即靜止在半空。
「膽子很大。」赫連錚第一次眯起了眼睛,「那你若輸了呢?」
「妾身若輸了。」鳳知微吹了吹鬍桃上的浮皮,眼波盈盈的瞟過來,「自然是要去草原就去草原,要送丫鬟就送丫鬟,天南海北,與君為伴,世間任何事,只要妾身能做到,任君予取予求。」
赫連錚聽著這話的第一反應是自己虧了,她本來就是自己的妾,當然要去草原就去草原要送丫鬟就送丫鬟,然而聽著那句「予取予求」,語聲嬌軟,春風桃花一般的飄飄蕩蕩;看著那女子嬌俏的吹著胡桃皮,微微揚起的眼角水波盈盈,羽毛似的悠悠飄搖,彷彿便那麼飄入心底,簌簌癢癢而又無處抓撓,恍惚中便想,那胡桃兒,是剝給我吃的麼……
這麼一恍惚,自己說了什麼也沒想起來,然後便見院子中的人面露詫異之色,而鳳知微已經大聲拍掌,讚:「世子爽快!」
這一讚赫連錚也不覺得虧了,大馬金刀的坐下來,等著「予取予求」,卻聽鳳知微又道:「妾身這邊就這丫鬟出戰,世子那邊呢?需要車輪戰還是亂戰還是齊戰還是你最後壓陣戰?」
赫連錚聽著,怎麼都不是滋味,眉毛一挑道:「你不過出個丫鬟求指點,我參與幹什麼?車輪戰幹什麼?就讓三隼上吧。」
「妾身可是將全部賭注押在我家衣衣身上。」鳳知微揚眉笑,「世子也敢?」
「有什麼不敢的?」赫連錚傲然道,「三隼,好好指點。」
「您放心!今日您和老三,晚上都來得及洞房。」另一個眉上紋了貔貅紋的男子,笑得比赫連錚還自信還傲然。
鳳知微起身,行到顧丫鬟身側,不勝心疼的嘆息:「唉,可憐我家衣衣,一個纖纖弱質,為了我要和呼卓世子帳下最英武的勇士動手……」
「她也可以提個賭注。」赫連錚越發大方,滿不在乎一指。
鳳知微立即湊到顧丫鬟面紗下,低聲道:「快提,快提。」
原以為難講話的顧丫鬟會不理她,誰知道他道:「打完再說。」
鳳知微有點呆滯的仰望顧丫鬟,不是吧,您真的想過賭注的事兒?今兒哪家廚房的煙火氣,染到您身上了?
她過分呆滯,靠得太近而不自覺,仰起的臉快要觸及顧南衣下巴,若不是隔著面紗,似乎那長而捲翹的睫毛便要掃到顧南衣的臉,對萬事漠不關心的顧南衣一垂眼,少女光潔的額便撲入眼簾,他怔了怔,突然便覺得,這女人似乎靠得近了些,太近了些。
心裡不知怎的有點糙糙的,那感覺不太舒服,好像看見懸崖下的小胡桃,香氣十里,卻令人扼腕的搆不著。
顧南衣站在那裡想了想,沒想出這感覺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於是採取最直接的方法,唰一下把鳳知微推開,頭也不回緩步走過去。
呼卓部下們還在漫不經心的說笑,打趣著今晚要進洞房的三隼,赫連錚還坐在一旁一邊喝秋府下人送上來的茶一邊有一眼沒一眼的仔細琢磨著鳳知微的每個動作,越看越覺得好看,就像茶越喝越覺得好喝。
然後顧南衣那幾步一跨出,互相打趣著的八彪們突然安靜了下來。
赫連錚感覺到這寂靜,一回頭看見顧南衣,一口滾燙的茶差點嗆在了咽喉裡。
不知何時顧南衣手中已經多了一柄奇形玉劍,那玉通體血紅,色澤熱烈,是極為少見的血玉,劍柄則是金色的,隱隱浮雕著寶塔樣的圖案。
金色寶塔,血色劍身,這樣的搭配明明很不協調,卻讓人心中莫名升起幾分寒意。
而顧南衣站立的姿勢,明明四處空門大開,仔細看卻又無一空門,竟然是渾然一體,無跡可尋。
步法、武器、氣質,很明顯不是簡單人物,到了此刻再看不出其中問題,名馳草原的呼卓世子和他手下八彪也就白活了。
三隼的臉色嚴肅了,向赫連錚看去。
赫連錚緩緩放下茶,仰首望天,半晌卻依舊決然對三隼揮了揮手。
三隼面色一正,也不說話,從背後慎重取出一對金錘,大步上去。
鳳知微此時倒對赫連錚有了幾分敬重。
已經看出了顧南衣的不好惹,卻依舊願意將關係自己終身和名譽的賭注壓在屬下身上,放手讓他去戰,這位呼卓世子對屬下的信任和守諾,常人難及。
這樣的人,是可以讓人為之含笑赴死的。
三隼大步上去,心中有對主子的感激和敬意,熱血顫顫的湧上來,沖得太陽穴蹦蹦作響,他掂著手中一對沉重金錘,想起自己不敗的戰績,再看著對面懶散的顧南衣,突然便覺得自己看走了眼。
哪裡有高手的樣子呢?瞧那手裡還抓了個胡桃。
「嘿!」
巨大金錘挾著兇猛勁風砸下來的時候,像一輪太陽從天際奔落,泰山壓頂般壓上顧南衣天靈。
那勁風來勢之猛,像是要把顧南衣一舉砸進地下,風聲掀起顧南衣衣袂,高而瘦的他,看起來似乎要被風捲去。
「鏗。」
極清越的一聲,細長裊裊,回聲未盡,金光突收。
一截血紅,頂在那金錘的錘面,正是顧南衣手中玉劍,在錘身將至的剎那間,閃電而出,穿錘而過!
金錘堅硬,玉質輕薄,以一截玉劍穿過砸落的金錘,需要何等的內力和眼力?
赫連錚臉色變了。
一直不以為然的八彪們,齊齊倒抽一口冷氣。
鳳知微百無聊賴的趴在簷下石桌上,手指嗒嗒的敲著桌面,心想那紅桿子串個黃球球,很像那萬能冊子上畫過的一種棒棒糖,趕明兒照樣子做個來,犒勞下顧丫鬟?
玉劍還串在金錘上,三隼臉色死灰,顧南衣抬頭看看那錘,手指輕輕一動,紅光劃過,金錘輕輕巧巧被剖了開來,兩個變成四個。
隨即他一腳將金錘踢開,懶洋洋便要轉身。
三隼卻突然飛快揀起地上散落的半個錘,怒吼一聲,再次撲了上來。
顧丫鬟頭也不回,一腳將他踢了回去,紅光一閃,四個變成八個。
三隼在地上打個滾爬起來,抓起八分之一錘,再次撲上去。
顧丫鬟再踢,八分之一錘變成金渣渣漫天飛。
三隼滾到地上跌落了幾顆牙齒,呸的一聲吐出斷牙,有一顆搖搖晃晃礙事,他伸手進嘴狠狠一拔,惡狠狠在腳下踩碎,隨即又操起身邊一個石凳,嘿呀一聲又歪歪斜斜撲了上去。
「夠了!」赫連錚一把將茶杯砸出,怒喝,「三隼,夠了!輸就輸!」
「不!」血光裡三隼聲音比他更凶厲,「我可以輸,可以死,可我雄馳草原的主子,不能叫一個中原女人小姨!」
他撲過去,石凳當頭砸下,顧南衣手臂一轉,石凳和三隼的腦袋同時夾在了他腋下,他手臂一錯,石凳成灰,三隼在騰騰撲面的灰塵裡噴出一口血,隨即被顧丫鬟爛麻袋似的扔在地下。
扔在地下的三隼,掙紮了半天都起不了身,卻依舊蠕動著身子,在地上蹭著,試圖伸臂去夠顧南衣腳跟。
滿地煙塵血跡裡,他抬起一片狼藉的臉,眼角竟已掙裂,流出鮮血。
誓死不讓主子受辱!
鳳知微動容。
未曾想赫連錚手下如此忠心,這要再繼續下去,就是結成生死冤家了。
她猶豫一瞬,正在想不如召回顧南衣,乾脆退一步以平局收場算了,赫連錚也是聰明人,從此後自然不會再來騷擾她。
未曾想她做出暗示,顧丫鬟卻不予理會,緩緩回身看著三隼,面上輕紗無風自動。
鳳知微愕然,心想這是怎麼回事,顧少爺今天好像生氣了?
他也會生氣?他懂得生氣?
她一個念頭還沒閃回完,就見三隼抱住顧南衣的腿,惡狠狠咬了下去,而顧南衣手中玉劍,閃電般射下——
「嚓。」
一抹青影射了過來,千鈞一髮之際頂住了顧南衣手中的劍。
那人以一張石凳頂在那細細玉劍,不堪重負的微微顫抖,卻在挑眉大笑,道:「輸就輸!他不認,我認!」
三隼滿面淚流,還要試圖撲上來,赫連錚一腳將他踢開去。
顧南衣此時的玉劍也不依不饒壓下來,石凳一裂兩半,連同赫連錚的長袍,都一剖兩半,險些連褲子都掉了下來。
赫連錚若無其事,隨手抓了一根柳條將袍子捆了捆,先盯著顧南衣目放異彩,讚一聲:「了得!」
然後大大方方走到鳳知微面前,更加仔細的看了她好久,隨即一個長揖,大聲喚:「小姨!」
鳳知微一驚之下捏碎了手中的胡桃。
還真叫了!
「這位高手還有個賭注。」赫連錚一點也不臉紅,轉身坦然道。「一起說出來吧,我們都接著。」
鳳知微有些忐忑,今天的顧丫鬟有點狀況外,她不知道他會提出什麼賭注,可千萬不要鬧出什麼不可收場。
顧南衣漠然站著,指了指那幾包放在一邊的鹽巴。
「輸了的,把聘禮給吃了。」
「……」
滿院靜默,鳳知微一不小心又捏碎了一個胡桃……
赫連錚霍然回首,注視顧南衣半晌,目光一閃,哈哈一笑,抓起一包鹽巴就吃。
「別,您別,讓我們吃!我們吃!」呆了半晌後八彪爭先恐後撲上來,去搶世子手中的鹽。
滿院子的人,怔怔的看著草原勇士們搶鹽而食,都覺得今兒這天要變了……
幾小包鹽梗著脖子咽完,八彪人人面色死灰青面獠牙,只有赫連錚還是那坦然勁兒,這人似乎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被磨折掉一身的堅剛和硬朗,他拍拍身上的灰和鹽,束束腰間的柳條帶子,邁著一字步,行動間半隱半現撇著兩條精壯大腿,一直行到鳳知微身前,直直的盯著她。
鳳知微坦然對視,笑眯眯道:「草原男兒,今兒真是讓小姨我刮目相看!」
八彪臉色灰了,赫連錚卻突然笑起來。
他笑得和平日有點不同,琥珀幽紫的眼眸華光閃爍,帶點微微的狡黠,像一隻夜半出穴的草原狐。
隨即他拍拍衣服就走,一邊走一邊操著被鹽齁啞掉的嗓子道:「忘記告訴你……我們草原,小姨也是可以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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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呼卓世子前往秋都督府向秋都督外甥女求親,結果碰了一鼻子灰的事兒,沒幾天就傳遍了朝野。
發生的具體事情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從秋府出來後那著名的八彪十分狼狽,而且呼卓世子一連好多天都不說話,僅以打手勢代替,偏偏他的手勢又沒人能看得懂。
於是朝廷內外越發傳出許多個版本,連鳳知微都聽了一耳朵,有說世子被那位鳳小姐的其醜容貌嚇著落荒而走的,有說鳳家小姐撒潑將世子氣走的,更多的是對前兩種說法嗤之以鼻,言說其實是被鳳家小姐那個一貫驚世駭俗的娘,秋家大姑奶奶給撒潑撒走的。
鳳知微聽見這個傳言,心中很為無辜背黑鍋的鳳夫人默哀了一刻鐘。
又為自己默哀了一刻鐘——不想出名也出名了,現在她的名聲,比帝京最出名的淑女,吏部尚書華文廉的女兒華宮眉還要盛幾分。
不過無論如何,她最近總算清淨了一陣子,接著又領了一項新任務,天盛帝為了顯示自己的文治武功,準備編纂一部《天盛志》,內容集齊經史子集天文地理歷史文物風土民俗,以次輔胡聖山為總裁,青溟書院院首辛子硯和司業魏知為副總裁,集青溟門下傑出人才和翰林院庶吉士,諸般人才濟濟一堂,勢必要把這部煌煌巨著編纂成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第一書。
為了能趕在明年天盛帝大壽時將書獻上,這批編書人員都集中在外廷皇史宬附近一個偏殿裡編書,幾位總裁副總裁還給在宮內安排了住處,必要的時候忙晚了,就在宮內休息。
鳳知微最近經常往來於青溟書院和宮內,秋府那邊為免被發現,乾脆令人在萃芳齋四側把守,一旦有人靠近就裝神弄鬼把人嚇走,又「稱病不出」,久而久之秋府眾人就說五姨娘生魂作祟,越發沒人敢接近萃芳齋。
這日一早又去青溟,還沒坐穩,美貌大叔招牌的半透明白褲子便飄入眼簾,「小知,小知——」
「院首有何吩咐?」鳳知微客客氣氣招呼,心想大叔這麼喚她八成又要出幺蛾子了。
「小知,不要這麼見外嘛。」辛子硯拉著她的手,笑得眉眼飛飛,「哎呀我剛還在念叨你,你看,最近實在是太忙了,胡夫子掛著個編書總裁的名,其實光是前方軍馬調撥糧草補充軍報傳遞之類的事兒就夠他忙的了,編書的事都在我身上,青溟這裡實在管不過來,你看,你這個司業,是不是把政史院那邊管起來?」
鳳知微笑了笑,她知道現在寧弈對青溟的關注轉到了軍事院,戰爭在即,優秀的軍事力量是最有力的資源,而政史院當初他著力掌控的紈褲子弟們,隨著他走上前台逐步掌權地位穩固,已經失去了原先的利用價值,所以辛子硯才會放心把政史院交給自己。
聽說最近那批紈袴無人管束,鬧得十分不像話,處理不好,很可能就會得罪整個帝京上上下下的官僚層,大叔這是嫌她最近太順遂,想看她笑話呢?
「院首啊。」鳳知微十分深情的打量著辛子硯容光煥發的眉眼,「瞧你最近忙得,真是面黃肌瘦,蔫眉搭眼啊。」
「是啊。」辛子硯愁眉不展的抓起她袖子擦鼻涕,「你就好歹體恤體恤我……」
「政史院很多來頭不小子弟啊。」鳳知微更加愁眉不展,「我人微言輕,打不得罵不得,實在無能為力啊……」
「打得也罵得。」辛子硯擦鼻涕擦得順手,答得也順口,「出什麼事我給你擔待。」
「好。」鳳知微立即不愁眉了,順手抓過搭在椅子上的辛子硯新做的府綢穿花暗紋大袖衣,擦了擦臉上不存在的汗,將那名貴衣服團成一團,抹布似的抓在手裡踱了出去,一邊道,「那小弟就勉為其難替您管上一回……」
院首大人蹲在椅子上,看著空蕩蕩的椅背,再望望鳳知微施施然而去的背影,突然覺得,好像、也許、大概、可能……自己又吃了這小子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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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花馬啊,千金魁啊……」離午後的課還有半個時辰,早已開完飯的飯堂裡依舊鬧哄哄的,一大群人圍在一張桌子邊猜拳,輸了的人貼了烏龜爬桌子,哄笑聲震天。
這些都是科考無望,將來會走恩蔭的貴家子弟,以前辛子硯在書院坐鎮,這些人都乖乖的,如今辛院長忙碌,無暇管他們,這些公子哥兒便漸漸翻了天。
鬧得最凶的時候,有人斯斯文文在外圍好奇的問:「各位兄台,這是在做什麼啊。」
「傻了吧,猜拳不懂麼?」一人隨口答道,「要來玩麼?一兩銀子一把,先交十兩。」
「沒銀子,這個可不可以?」那人好脾氣的問,一樣東西從人縫裡遞了過來。
那蹲在椅子上的人隨手抓了往桌上一擱,發現手感不對,定睛一看,是書院高層的身份令牌,司業兩個字,刻在古銅色的牌面上。
那人怔了怔,一回頭,鳳知微笑眯眯的看著他,道:「姚公子,精神健旺啊。」
「是你啊。」首輔大學士姚英之子,曾經被顧南衣踩斷過手指的姚揚宇,原本被那個司業兩字震懾住,一看是那個死敵魏知,無名火立時蹭蹭冒起,嘴角一撇,聲調拖長,「幹嘛呢?司業大人也要玩一把嗎?十兩銀子,誰來都這個價……」他手指拈起那牌子轉了轉,一晃間便把牌子轉飛出去,「你這爛牌子,不值!」
啪嗒一聲牌子落地,聲音清脆,眾人都安靜了下來。
「不值嗎?」鳳知微依舊在笑,「皇家勒刻,內務司監製,陛下親封,你爹親手交來——我倒想用它換十兩銀子,就怕陛下不依,你爹不依,我堂堂天盛皇朝尊嚴法度不依——給我撿起來!」
她前面一直微笑侃侃而言,最後一句語氣忽轉悍厲,雷霆霹靂,電光穿雲,一道劍光似的急轉直下,眾人本來還麻木平和的聽著,霍然都被這一聲震得渾身一顫。
姚揚宇不可思議的盯著鳳知微,他從未見過一向溫和的鳳知微,暴怒起來竟然如此懾人,像是長空之上鸞鳥剛還在婉轉飛翔,一側首間便露出鋒銳凶厲的長喙。
他怔在那裡還未及反應,鳳知微抬腳一踢,啪一聲踢斷了他蹲著的椅子腿。
姚揚宇猝不及防,身子一斜便栽在地上,正落在鳳知微腳邊,摔了個嘴啃泥。
鳳知微一腳踩在他背上,一腳將那牌子挑起,啪一聲落在桌上,又恢復了爾雅微笑:「各位,現在值不值?」
眾公子哥兒怔在那裡,半晌才反應過來,連連點頭。
鳳知微手一揮,護院們將飯堂門關上。
「那就開始玩。」鳳知微淡淡道,「你們要玩,我陪你們玩,我這牌子無價,你們也承認了,我就押這司業令牌,你們還是一兩銀子一局,所有人都必須參與,玩到我輸為止,我一日不輸,你們就玩一日,不能離場不能吃飯不能睡覺不能解手。」
對著無數張鐵青死灰的臉,她微笑:「玩到徹底痛快為止。」
她身後,跟過來原本準備看戲的幾位老資格舍監暗罵——無恥!
用一個無價的牌子和人家賭銀子猜拳,永遠不會輸光,那豈不是逼到人家輸光?還不給吃不給喝不給拉——這一手可比以前那些治標不治本的責罵驅趕,要狠得多。
公子哥兒們又開始玩了——第一次這麼心不甘情不願的玩猜拳,鳳知微之卑鄙無與倫比——她號稱不吃飯不離場不睡覺不解手陪他們一起,然而以上諸事她照樣會去幹,書院上下誰能攔著?她離開了,公子哥兒們想趕緊溜,不行,御前四品帶刀行走顧大爺在,以他標誌性的白紗笠昭告著絕對武力的絕對威懾,他站在桌前,手捧胡桃,威凌飯堂,獨霸一方。
「我拉肚子啊……」有人想屎遁。
顧少爺彈出胡桃殼,勁風嗖嗖,把那一肚子屎尿嚇得憋了回去。
「我有急症……」有人倒地抽搐,想病遁。
顧少爺彈出胡桃殼,勁風嗖嗖,敲昏你你就不病了。
「不玩了!見過強逼買賣的,沒見過強逼人玩樂的!」花招用盡,有人來硬的。
顧少爺彈出一堆胡桃殼,勁風嗖嗖,換回一頭青胡桃色的包。
有人趁人多慢慢挪到外圍想溜,一旁舍監護院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手剛欣喜的碰到門閂,眼前突然梆梆梆下了一陣急雨,厚重的木門上頓時多了無數個洞,漫天的星光漏進來,一雙美麗的眼睛透過胡桃打出來的洞笑眯眯的望著他——睡飽喝足的魏司業來換班了。
此人翻翻白眼,乾脆昏倒。
胡桃大陣,鬼神辟易。
三天三夜後,飯堂裡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只有兩個人還站著。
自然是司業大人和她的胡桃護衛。
「人生求一敗而不可得啊……」鳳知微孤獨的立於人群之中,喟然長嘆。
顧少爺吃下了今天的第八個胡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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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後青溟書院再無人參與諸如猜拳牌九之類的娛樂,那群被摧殘了三天三夜的公子哥兒們,從此後看見猜拳就躲著走,看見牌九上畫的小鳥兒就想吐。
青溟書院一時安靜了不少,但是憋悶了一陣子,公子哥兒們又閒的無聊了,這回不玩書院禁止的猜拳牌九了,這回玩飛球——高貴娛樂,強身健體,陛下都提倡玩,你魏司業該沒什麼話說了吧?
政史院前的廣場上飛球玩得熱鬧,私下裡悄悄開始賭球。
玩了兩天,司業大人和他的胡桃護衛來了。
玩球的公子哥兒們一見這二人組就有些腿軟,不過今天的司業大人十分和藹,純粹就是觀眾,眾人見司業大人沒什麼動靜,也便漸漸膽子大了些。
看到第三把,鳳知微問顧少爺:「懂了吧?」
顧少爺答:「搶球,砸對方門裡。」
鳳知微盛讚顧少爺的智慧,建議他下場玩玩,顧少爺也便去了。
飛球隊陷入末日。
當你無論從什麼角度用什麼軌跡採取什麼辦法搞什麼假動作左衝右突試圖傳球帶球轉球過防線起步過欄都會在最接近目的地的那一刻一抬頭看見某個吃著胡桃的人萬年玉雕似的站在你面前一邊將胡桃殼子吐到你臉上一邊順手輕輕巧巧的弄走你的球然後搞進你的門你都會覺得眼前一黑天地崩塌痛不欲生萬念俱灰。
飛球隊隊長姚揚宇公子,在第十八次被堵之後,突然抱起地上的球仰天泣血呼喊:「天啊!你錯勘賢愚枉為天!」
顧少爺拿過球,砸扁了他的臉。
「犯規。」
顧少爺吃著胡桃,淡定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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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溟書院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安詳最和諧的時期。
青溟書院的司業大人成為風頭直逼院首大人的真正二號實權人物,書院學生遇見司業大人,尤其是那些公子哥兒,恨不得倒退著走。
司業大人無辜且和藹的說:「其實我是很好說話的。」
好說話的司業大人制了個哨子,好說話的司業大人考慮到青溟書院從此沒有了娛樂死氣沉沉是個不好的現象,於是重新制定了書院的操勤管理制度。
每天五更,天還沒亮,御前四品帶刀行走顧少爺都會飛到政史院廣場塔樓頂端,將那個哨子吹響。
哨聲一響,不管有多麼痛不欲生,所有政史院學生必須立刻起床跑步。
因為顧少爺中氣很足,所以只要有一個人沒到,哨聲就會一直不斷無比嘹喨的響下去,直到你聽瘋為止。
顧少爺的哨聲像插了翅膀,飛過書院飛過鬆山飛過十里外繁華京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京城百姓不需要更夫叫早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皇帝陛下的催起鼓不需要奏響了,有顧少爺的哨聲就夠了。
五更出操,繞松山跑一圈,允許掉隊不允許偷懶,書院的醫官坐車跟著,誰要是裝病,都會收到司業大人家顧少爺的胡桃飛信。
無數試圖偷懶的學生捏著香噴噴的胡桃面如死灰。
跑完以後練拳,請來軍中高手專門操練,軍事院學生爬牆觀看,表示:奶奶的比我們還兇猛!
上下一等,絕無區別,書院寒門學子們拍手叫好,京中各家有子孫在書院就讀的大佬們也叫好——兒子孫子們最近乖了,脾氣好了,身體也棒了,吃嘛嘛香了,流連花叢的惡習也改了——回家就倒頭睡覺,嫖女人?沒空!
鳳知微最近精神也好,學生早起她也早起,練武功練得歡,顧少爺的光輝事蹟深刻的教育了她——出來混,拳頭硬就是老大。
不過有件事卻出了岔子,岔子還不小。
赫連錚最近經常來「追求小姨」,這人做了小輩吃了鹽也不吸取教訓,幾乎每天都來報到,一方面纏著她,一方面纏著武功超卓的顧南衣,對後者的興趣,似乎還要更大些。
顧少爺哪裡理會他,每次打發的方式都是顧氏風格——簡單、粗暴。
鳳知微拚命躲著他,無數次擋駕,因為赫連錚是除了寧弈之外,唯一同時能既見到在朝廷的魏知和他的顧護衛,又能見到在深閨的鳳知微和她的「衣衣」的人,而顧少爺雖然蒙著臉,但行事風格永遠不會改變,她怕赫連錚看出什麼來。
怕什麼來什麼,終於赫連錚有次宮中路遇顧護衛,出語挑釁被拍了,半個時辰後,在秋府萃芳齋外,他再次被衣衣給拍了。
連拍兩次後,呼卓世子摸著臉,一臉若有所思的走了。
鳳知微看著他背影,沉吟半晌,問顧衣衣:「你說,要不要滅口呢?」
顧少爺捏碎了一個胡桃給她看。
「不能,後果太嚴重。」鳳知微自己否決了,想了半天苦笑道,「我為什麼要回來?」
回秋府,理由太多,因為她發過誓要回來,因為她想查寧弈當初在秋府做了什麼,因為……她想照顧娘。
她想讓在秋府被欺壓忍辱了十年的娘,能夠在秋府昂首挺胸的活一回,在秋府她的家,找回當年火鳳女帥的地位和尊嚴。
這些,不是她偷偷把娘給接出去讓她享福就可以替代補償,所以她不惜冒險回來。
然而希望越熱,現實越冷。
「走一步看一步吧,讓人小心盯著赫連錚。」鳳知微黯然笑了笑,「好在赫連錚應該很快就會回去,到時天高皇帝遠,他奈何不了我。」
這句話剛說完一天,第二天凌晨顧少爺吹哨子時,赫然看見隊伍裡有張熟悉的臉。
顧少爺的哨聲戛然而止,唰的飛下塔樓,學生們呆滯的抬頭仰望,不明白顧大人今天轉了什麼性子。
隊伍裡那人寶石般的眼眸亮閃閃,舉手大聲報到:「新入學學生赫錚,見過司業大人!顧大人!」
鳳知微看著他那篤定眼神,無聲嘆了口氣,隨即假笑:「新生嗎?」
「是!」那人目光灼灼盯著她,「新得不能再新。」
「看閣下膘肥體壯,宜入軍事院。」鳳知微淺笑,嘩啦啦翻學籍冊,「不如我給你安排進軍事院吧?」
「不用了。」赫連錚決然搖頭,「我小姨說了,要以智服人。」
鳳知微:「……」
難得啞了口的鳳知微,正思考著怎麼把這個英才塞給軍事院那邊,忽聽門外一陣喧嘩,隨即有掌院快步過來,在鳳知微耳邊低低道:「有個姓鳳的少年,嚷著是赫連世子的內弟,要求入學,您看……」
呼卓部在天盛很受禮遇,赫連錚又是一雙特別眼眸,他的身份,大部分人都看得出。
「內弟?」鳳知微一怔。
隨即眾人便見一個少年衝了進來,一邊繞過追逐的護衛一邊大聲道:「我姐夫在裡面,讓我姐夫給我作保!」
他一眼看見赫連錚,連忙撲了過來,拉住他袖子叫道:「我姐姐是你的妾,你好歹提攜提攜我!」
鳳知微盯著那兩人,微笑,背在身後的手指捏得嘎嘎響。
半晌她冷聲道:「哪裡來的狂徒,趕出去!」
「哎,別。」赫連錚卻已經反應過來,一把夾住了鳳皓,對鳳知微笑道,「這還真是我內弟,通融一下吧大人。」
「不能。」鳳知微冷淡的道,「書院沒這個規矩。」
鳳皓想要撲上來拉鳳知微衣袖懇求,卻被赫連錚緊緊夾住動彈不得,赫連錚一指彈在他腦門,道:「內弟,安靜!」
咔一聲,不知道誰捏碎了小胡桃。
「這樣吧,書院不是允許帶護衛麼?」赫連錚商量,「就算他是我護衛留下來吧。」
鳳知微沉吟了一下,鳳皓如此心切要進青溟書院,又如此的不知恥,堅持不給他進,只怕他打著「呼卓王世子內弟」的旗號在外面招搖撞騙,不知又會惹出什麼麻煩,倒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著,再說看赫連錚那個樣子,保不準能把鳳皓給治服帖了。
她揮揮手,意興闌珊的離開,赫連錚夾著喜笑顏開的鳳皓,望著她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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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政史院一位新生,爬司業大人的院子牆,被逮了。
當晚,據說顧大人暴走了。
當晚,司業大人出台了新學規,共計一百八十八條,其中絕大部分針對剛入學新生。
當晚,還在宮內徹夜辦公的楚王殿下,收到了禮部送來的後日常貴妃壽辰賓客名單,其中一張讓楚王殿下看了很久,好像能看出花來。
「呼卓世子赫連錚、未婚妻鳳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