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爬牆事件。
那晚據爬牆當事人說,天氣是很好的,星光是燦爛的,花香是瀰漫的,情懷是騷動的,書院二更就吹哨就寢的規矩是不人道的,習慣三更睡覺的他老人家是睡不著的,睡不著就容易出門亂晃的,然後看見一朵花很美,想去嗅一嗅,只不過沒注意到那花那麼不巧,長在了司業大人院子的牆頭,而已。
那晚據被爬牆當事人說:牆頭上沒有花。
那晚據牆下捕獵者顧大人說:天黑,下雨,四更,輕功。
連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下雨的四更夜裡有人使輕功試圖翻過沒有開花的司業大人院子的牆。
至於哪個版本更具有真實性——那自然不用問。
其實那晚牆頭只過了一半,爬牆者頭一低,就看見牆下有人抬起頭來,面紗後的眼眸亮得似極北明星,而正房窗子嘩啦一聲推開,一人探出頭,衣服穿得嚴嚴實實,笑得溫溫柔柔,道:「來了啊。」
一條腿內一條腿外坐在牆頭上的赫連世子十分扼腕——他本來想著就算摸不到人家房間裡,這麼夜半闖房的,司業大人會不會衣衫不整的衝出來讓他正好一飽眼福,結果人家衣服穿得比他還多。
他坐在濕膩膩的牆頭上給司業大人打招呼:「來了。」
「牆頭風景好嗎?」
「好。」
「欣賞夠了嗎?」
赫連錚抬起頭,四處望望,道:「還沒。」
「哦。」鳳知微關起窗戶,「那就一直呆在上面吧。」
赫連世子不以為然搖搖頭——這人就是這麼不可愛,撐什麼面子?拿什麼讓我一直呆在上面?世子我要走就走,要留就留。
他想要爬下來,又覺得在顧南衣面前爬實在太丟面子,於是雙腿一蹬,準備以鷹隼之姿從牆頭瀟灑飛起。
就在雙腿一叉將起未起那剎那間。
顧少爺突然一抬手,漫天銀光一亮。
赫連錚立刻定格在半空——
無數細長銀釘就在他抬起屁股的剎那間,極其精準巧妙的從他特別寬大的長褲褲襠裡穿過,釘在了牆頭上。
準確、細微、毫釐之間輾轉騰挪的無上暗器手法……這些都沒能讓赫連錚冒出冷汗。
他冒汗的是,有一根銀釘,直直穿過他最重要的那個部位,緊緊挨著那裡,就差沒擦出火花。
顧少爺只要準頭稍微差點,草原雄鷹從此就成為草原雌鷹了。
赫連錚呆了一呆,他此時一個飛的動作還沒做完,隨著身子半縱不縱,那些釘著他褲子的釘子一陣拉扯,他的褲子立即變成了布條。
赫連錚唰的一下摀住了褲襠,下意識落回牆頭,試圖以牆頭野草遮擋某些漏風的重要部位。
身下的牆突然動了動。
赫連錚以為這是幻覺,一定是自己氣昏了,然後震動越發劇烈,隨即便看見顧少爺拔出一把玉劍,削豆腐似的將他周圍的牆齊齊整整剖開來,輕輕巧巧,扛在了肩上。
牆是條石灌了細米漿建造的,十分結實,被取下一截也不散倒,顧少爺便扛著那截牆,牆上叉著腿坐著個尊貴的赫連世子,疊羅漢似的將人連牆一路扛了出去。
一邊走一邊吹響了哨子。
學生們立即迷迷糊糊衝出來,在道路兩邊列隊。
隨即齊齊開始揉眼睛,揉完一遍又一遍,揉完一遍又一遍。
無論怎麼揉,事實不會改變。
風姿韶舉的顧大人,穩穩走著,肩上扛著一截牆,牆頭上是布條迎風飛舞的赫連世子。
世子高踞肩頭牆上,沒空理會底下仰首驚嘆的人群,忙著左抓一把右撈一把,把那些飛散的布條抓攏回重要部位。
沒辦法啊,這位置太高了啊,人家一仰頭,什麼都看見了啊。
人群越聚越多,赫連錚在高牆之上看見躲躲閃閃的鳳皓,連忙呼喚:「內弟,給扔件褲子來——」
白天還抱著他大腿哭的內弟唰一下跑沒影了。
「呸!」赫連錚恨恨罵,「給你姐提鞋都不配!」
這樣子不成,赫連錚轉目四顧,這不是遊街麼?堂堂世子,面子往哪擱?
他發狠,不就是光屁股麼,大家都是男人,怕啥?
於是他準備不顧一切衣帶當風的從牆上飛下來,發揮最好的輕功擠出重圍就是。
可是當他想把計畫付諸實施的時候,卻發現那些原本勾住他衣服的銀釘子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都在他身下化為一灘銀色的水狀物,十分的具有黏性,不僅黏住了大腿,連關鍵部位都黏住了。
赫連錚這下真不敢動了——這萬一人飛起來了,鳥永遠的留在了牆上,那就太崩潰了。
於是他老老實實,被顧南衣扛著,走大道,過廣場,高牆之上,萬人中央,沐浴萬眾仰慕榮光,直到政史院塔樓之下。
「不會吧……」服輸不服軟的赫連錚抬頭看見塔樓,有點明白顧少爺的意圖,大驚失色。
顧少爺已經淡定的開始爬樓。
他一直爬到塔樓頂端,那裡有個小平台,顧少爺把牆往平台上一墩,找來兩塊石頭各自支住,拔出劍,刷刷在赫連錚身下牆面上寫了幾個字,然後看也不看赫連錚一眼,下樓。
赫連錚瑟瑟在十丈塔樓高處牆頭顫抖。
好似一朵黑蓮花不勝涼風中的嬌羞……
身下牆面,幾個大字劍拔弩張。
「爬牆者,遊街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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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世子也沒示眾多久,這麼轟動的事件,很快傳到了辛院首的耳中,院首大人從編撰處趕回來,親自解救下了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世子爺。
那釘子化成的黏膠其實沒什麼出奇,慢慢的也就脫落,除了留下了世子爺幾根毛在牆頭作為永久紀念,其餘沒什麼損傷——鳳知微做事一向有分寸,就連通知辛子硯來解救也是她安排的。
赫連錚十分後悔,早知道這東西沒那麼恐怖,當時就該跳下來,現在好了,他的大腿,全書院都欣賞過了。
全書院都欣賞過了也沒什麼,可為什麼最該欣賞的那個反而沒欣賞到呢?
赫連世子十分扼腕。
更扼腕的是,從第二天開始,司業大人便公佈了一份長達一萬餘字的學生院規,共分一百八十八條,條分縷析,十分細緻,其中「不得爬牆、不得在牆頭觀景,不得留下個人身體髮膚任何物體在書院任何公物之上,違者一律罰銀千兩」之類規定赫然在目。
因此,為了那幾根被永久留在牆頭的自己的毛,赫連世子破費一千銀。
不過示了眾又掏了錢的赫連世子自己倒沒什麼感覺,草原上的男兒,天大的事情也是呼卓山脈裡刮過的風,眨眼便滌蕩乾淨。
牆爬不成,他就老老實實去敲司業大人的門,隨身帶著那一百八十八條院規,並認真核對過敲門不在院規處罰範圍內。
鳳知微平平靜靜開門,那晚的事情也好像從來沒發生過,聽了赫連錚的來意,眉頭一皺。
「世子。」她微笑道,「常貴妃壽辰,魏司業是要參加的。」
言下之意,鳳知微自然是不能參加的。
「魏司業因為既然操心忙碌編書,又要忙於書院整頓,累病了。」赫連世子大剌剌的從鳳知微身側擠進去,等鳳知微回轉身,看見他已經舒舒服服坐在美人榻上,脫下靴子,把一雙大腳架在了鳳知微當晚要整理了帶進宮的珍本古籍上了。
鳳知微十分憤怒,卻完全的說不出話來——她急忙衝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去了。
天下第一的顧少爺更是被那股強大的無法形容的靴子味道給熏得潰敗千里,唰一聲奔上屋頂,覺得只有高處滌蕩狂猛的風才能吹去剛才那一刻他幾乎要被熏窒息的氣味。
赫連錚舒服的躺在鳳知微剛剛躺過的美人榻上,把臉埋在柔軟的褥面上蹭來蹭去蹭來蹭去,迷醉的細細聞著那股似有若無的暗香,心想這女人臉換來換去,又常做男人裝扮,肯定也不可能塗脂抹粉,真不知道這香氣哪裡來的,草原女兒雖然健朗英氣,但是若論起韻味和風姿,還真是沒法和中原女子比啊……
赫連世子陶醉在鳳知微的香氣裡,完全忘記前幾天他還對中原女子表示了十分的輕蔑。
鳳知微換完氣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赫連錚抱著她的榻褥揉來揉去,將好好的軟緞褥面揉得不成模樣,更是無名火起,冷冷道:「世子,魏司業沒生病,也不需要你安排生病,如果你不想犯第一百八十九條院規或者再次示眾的話,我勸你還是早點離開的好。」
「生病了。」赫連錚抬起頭,十分肯定的道,「就在剛才,魏府伴當已經去了編纂處代魏大人告假,編纂處明天也會向秋閣大學士告假。」
「就算我『生病』,」鳳知微默然良久,堅決的壓下怒氣,笑起來,「鳳知微也會病。」
「鳳知微要去。」赫連錚似乎完全沒發覺某人已經瀕臨爆發,抖著靴子興致勃勃的道,「就在剛才,我已經向禮部確定了我會攜未婚妻鳳知微出席,名單大概已經由禮部報內閣審核完了。」
鳳知微不說話,沉在暗影裡盯著赫連錚,思考著用什麼方式可以把這個男人給不動聲色解決了。
「你這樣看著我我怪有感覺的。」赫連錚坐起來,饒有興致的摸著下巴盯著鳳知微,「像胡倫草原白頭山上那種特別陰險的赤鷹,沉在黑黝黝的山林子裡,冷不防便從樹端射下,啄你一口,特狠、特陰、特帶勁兒——哎,再來一眼我看看。」
這世上就有這麼刀槍不入油鹽不進的厚臉皮男人!
鳳知微突然發覺,其實楚王殿下很好說話,其實小顧少爺十分溫柔,其實天下男子都面目可愛,以前她真是要求太高了。
「我跟你說,魏司業不去最好。」赫連錚突然收了嬉笑表情,「以你現在那個身份,很受寵,卻也很危險,這種宮中慶宴場合,各方關係複雜的,一不小心說不定就上了別人圈套,你要知道,越是眾人搶不著的好東西,萬一到最後得不到,別人會毀掉。」
他漢語不能和那些飽學之士比,說得有點凌亂,其中的意思卻十分清楚,鳳知微聽著,悚然一驚,才發覺自己以前竟然有點看走眼。
初見他,一指敲碎閨秀馬車玻璃,覺得魯莽跋扈;再見他,金殿之上抱屍而闖,玉階之下悍然剖腹取肝,覺得狠辣有決斷;第三次見他,秋府求親,三隼為他拚死而戰,他為三隼慨然認輸,一聲小姨乾脆利落,一包咸鹽二話不說,又覺得善於馭人而有大將之風;等他追到書院,半夜爬牆遊街示眾他不過一笑視之,更覺得不愧草原男兒氣度,綜合起來,那是個泱泱大氣草原男子,可伸可屈夭矯男兒,不想竟然也懂這等漢人朝爭鬼蜮伎倆,懂得這些人心傾軋算計機心。
看著她有點驚異的目光,赫連錚笑了笑,這一笑間竟然第一次露出一絲苦澀,隨即低低道:「草原上,也是有利益之爭的……」
鳳知微默然,心想權謀傾軋果然在哪裡都是同樣風行。
兩個人都陷入沉默中,室內的氣氛沉靜下來,夏風越過半開的窗櫺,將伏在榻上的赫連錚烏髮吹起,烏髮下那雙眼睛在月色裡越發光彩如琉璃,純粹的琥珀色和神秘的幽紫色交織在一起,月光也失了顏色。
而他微敞衣襟,半露淡蜜色肌膚瑩潤的胸膛,懶洋洋縮在短小的美人榻上的姿態,像一隻藏起了利爪的溫和的大貓。
充滿男人味道的魅惑,狂野而迷離。
鳳知微有點不自在的轉開眼光,聽見赫連錚帶點懇求意味的道,「跟我去吧……名單已經報上去便不能更改,你想必也不願意讓鳳家小姐再次被宮中注意吧?」
你倒聰明!鳳知微恨恨瞪他一眼,看見這人語氣雖然懇求,臉上神情卻掩不住幾分得意,更是心中鬱悶。
她那一眼白過去,眼波流蕩,嘴角不自覺的微微撅起,一改平日氣質的從容優雅,眼神中別有幾分嬌媚甜美,看得赫連錚心中一蕩眼睛一直,忍不住就歡喜的奔過去,拉著她的手道:「小姨我們草原上有種婚前合帳你看我們要不要試一試——」
「啪!」
「砰!」
前一聲是赫連錚被顧少爺拎著扔出去的聲音。
後一聲是他的靴子扔出去砸到他頭再遠遠飛越院子落到外院池塘裡的聲音。
三天後,池塘裡的魚全部翻了白肚皮淒慘的漂在水面上,據說是被熏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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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兩天,常貴妃五十大壽,作為皇后族妹,常貴妃在皇后薨後獨攬宮中大權,是多年來宮中最有實權的女人,年華已逝,恩寵卻未衰,皇帝對於這位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女人還是很給幾分面子的,她的五十壽辰,宮中辦得著實隆重。
正宴是晚宴,一大早便要進宮拜壽,上午是宮眷,下午是內外命婦和其餘賓客,午間在隆慶殿吃壽麵,男賓和女賓除了晚宴在一起,其餘時辰都分開安排,鳳知微聽著那密密麻麻安排,便覺得上了賊船,實在失策。
一早起來梳妝打扮,赫連錚早早派人送了衣飾來,卻不是他們呼卓部的民族服裝,而是十分名貴的江淮熟羅絲裙,極淡極淡的碧水之藍,到了裙襬袖口則成了雪色的白,像在滄海之上越過陽光看見最遠處海天一線間的淺藍,四周泛起了白色的浪花,純淨而悠遠,衣裙剪裁簡單,所有一應細微處的裝飾卻不厭其煩的精緻,腰帶繡工是帝京第一繡「葳蕤軒」的,首飾是整套名貴海珠的,連領口暗鈕都是極少見的南海珠貝,和衣裙色澤相得益彰,渾然一體。
年輕女子對美麗衣裳總有天生喜愛,鳳知微板著的臉微微鬆了鬆,撫著那柔軟布料,心想赫連錚那個野人,看不出來居然對女人衣服很有品位。
門外忽有響動,回身一看,鳳夫人正倚在門邊,目光複雜的望著她。
鳳知微怔了怔,母女倆這是上次求親事件後第一次見面,一時都有些不自在,鳳知微半晌才輕咳一聲,問:「您有事?」
鳳夫人細細看著迎風而立的女兒,清晨陽光明亮純淨,映得那淺藍衣袂變幻幽美如海,珠貝瑩瑩明光熠熠,襯得氣質清麗不可方物,而她半邊容顏沉在細碎光影裡的姿態,有種令人仰視的高貴和安詳,往日裡被粗衣陋容遮掩掉的出眾風神,於這個清晨忽然被喚醒。
鳳夫人心中微微一痛……她的知微,原就該是這般風姿卓越的啊。
「我來和你說一下……」對面的知微轉開的目光,讓鳳夫人心中如被針輕刺了一下,急忙轉移話題,「你弟弟,已經進了青溟書院就讀了。」
不是就讀,是做人家下人去了,鳳知微心中冷笑一聲,淡淡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知微。」鳳夫人看著她清淡神色,猶豫半晌道,「那天我不同意送他去首南山讀書,是因為……」
鳳知微回首,等她的解釋。
這是她相伴十餘年的娘,任何時候,她願意給她解釋的機會。
然而鳳夫人張了張嘴,眼底閃過一絲不易為人發覺的痛苦之色,最終卻沒有說出話來。
鳳知微自嘲的笑了一下。
不說失望,因為她已經失望了太多次。
「這事我知道了,您沒有別的吩咐了嗎?」她比先前更客氣的問。
鳳夫人抿抿唇,猶豫了一下道:「也沒什麼,就是你進宮,如果遇見韶寧公主身邊的陳嬤嬤,記得幫我問好,多年未見,我很掛念她。」
鳳知微皺皺眉,她可不想看見韶寧。
「我這個身份。」她客氣的道,「不太容易和公主單獨搭話,不過如果見得著,一定幫您問候一聲,這位陳嬤嬤,是您以前的朋友嗎?」
「不是……是。」鳳夫人卻像在出神,心不在焉答了個不是,立即驚醒過來改口,鳳知微凝眉望著她,鳳夫人突然出現了一絲慌亂,急急的道:「皓兒的衣服還沒做好,我走了。」
鳳知微望著她背影匆匆離開,覺得這半年,娘似乎又蒼老了些,那背微微佝僂,似被無數的心事重壓著。
她微微嘆息著,不想去多想。
「發什麼呆呢?」身後有人帶笑問,熟悉的音調。
鳳知微回首,赫連錚正站在門口陽光下,今日他沒穿草原王族正裝,卻穿了天盛男子貴族服飾,和她同色的淺藍長袍,束深青色玉冠,風姿卓朗,光彩熠熠,像塊可以移動的巨大寶石。
赫連錚看見她,一瞬間怔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驚豔,隨即笑道:「乖乖,看不出你這麼受打扮。」
鳳知微摸摸自己的黃臉垂眉——你瞎了眼麼,沒看見你小姨的「絕俗」容貌?
赫連錚自顧自眉開眼笑,上下打量著鳳知微,他並不覺得黃臉垂眉的鳳知微哪裡不好看,在他眼裡,臉黃?那是光潤如金!垂眉?那是天生壽相!反正不管別人怎麼說,他覺得他的黃臉婆小姨就是有韻味啊有韻味。
「走吧。」赫連錚來牽她。
鳳知微身子一閃,讓開。
「世子,有句話我要說在前頭。」她淡淡道,「此事你先斬後奏,今天為了你我,我不得不以這個身份宮中赴宴,但是醜話說在前頭,這不等於我應了你,更不允許有第二次。」
赫連錚偏頭望著她,笑道:「曉得,曉得,你們中原女子最重名分的,沒見我單子上寫未婚妻麼,我要真是不顧你,早該寫上世子妃。」
「我不喜歡羊肉,更對侍候十個主母沒有興趣。」鳳知微淺笑,「和做草原王的眾多姬妾之一比起來,我寧可做帝京普通人家的主母。」
「也許你可以再進一步折服我,讓我心甘情願破除草原王族慣例,只要你一個正妃。」赫連錚雙手據膝,目光閃亮的看她,「美人,對我多用點心。」
「大王,可以。」鳳知微一笑,當先行了出去,「等你足夠折服我。」
赫連錚立在當地,回望那女子纖細而決然背影,寶石般的眼眸裡興味更濃——明明這句話聽來似乎狂妄,然而從她口中說來,自有令人不敢輕忽的力度。
她的纖弱身體裡,似有常人難及的浩瀚和剛強,在暗處熠熠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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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赫連錚安排的馬車,兩個小侍女乖巧的上前侍候,鳳知微吸取教訓,今天沒敢把顧衣衣改裝了帶出來,為此她剝了幾斤小胡桃,以安慰她家衣衣。
顧少爺每天吃很多胡桃,但是都是按批次來的,每次絕對只吃八個,和他吃肉的習慣一樣,吃完八個,過陣子再吃八個,每天數目,絕對是八的倍數。
鳳知微為了討好她家顧衣衣,把小胡桃都按數目分好了,一小袋一小袋的掛在顧少爺腰上,以至於青溟書院的學生們只要聽見胡桃相撞的聲音,就知道輕紗狂魔顧大人來了。
馬車行了半個時辰,在宮門前停下,內宮的宮女來接鳳知微上了小步輦往內宮去,赫連錚將由內侍帶領往外廷去。
馬車還沒停定,赫連錚便急急下馬,快步奔到馬車前伸出手,這一舉動令四面來往的官員內侍都停步望來,不知道是哪家女子讓一向跋扈放縱的世子這麼上心。
車簾掀開,一隻手伸了出來,雪白、纖細、玲瓏、如玉如琢,被日光一照精緻似透明,纖長手指上別無裝飾,只一枚深青色碩大海珠,光芒深沉含蓄,襯得那手更潔白細緻。
「美哉!柔荑!」一位翰林院庶吉士搖頭晃腦嘆。
玉手之後,是一截淡藍衣袖,極淡極淡的藍,很少見的顏色,清雅而悠遠,像日光初升後泛著雪色泡沫的平靜海面,沒有多餘的飾帶珠玉裝飾,簡單而高貴。
「美哉!華裳!」一位春申殿學士搖頭晃腦嘆。
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宮門前有一剎安靜。
幾匹馬飛馳而來,在宮門前停下,都沒人注意。
赫連錚眼眸璀璨,嘴角帶笑,牽過那隻美妙的手,眾人不自覺的發出慨然的嘆息。
車內人探出身子來,極纖細玲瓏的身形,線條精緻如造型最好的美人觚,和那隻玉手一般不讓人失望。
「美哉!妙姿!」路過的次輔胡大學士駐足,站在翰林院庶吉士和春申殿學士身邊一起搖頭晃腦。
眾人再次發出不明意義嘆息。
赫連錚得意洋洋。
美人在赫連錚攙扶下款款下車,眾人看著,覺得似乎步子也特別靈巧輕便,風韻極佳。
然後美人一抬頭。
「啊哦——」
——前一聲是驚訝的「啊」,然後發覺失禮,趕緊轉換成敷衍的「哦」。
「悲乎哉!容!」三個潛心追逐美麗事物的老頭,唰一下拂袖而去。
眾人面面相覷。
那麼美的風姿,怎麼小臉淡黃,眉梢微垂,一臉破落戶兒相?
扼腕啊扼腕,浪費啊浪費。
赫連錚絲毫不受影響,依舊彷彿攙了個寶似的,親自扶著鳳知微的袖子,送往宮內便輦處。
鳳知微早已將眾人反應聽在耳中,不過淡淡一笑——世人愚鈍,不辨妍媸,能如赫連錚這般不為皮相所控制,又能有幾人?
只是剛走了幾步,忽覺身後有種芒刺在背感覺。
她回首,便見不遠處,王袍金冠的寧弈負手而立,正淡淡看來。
他眼光並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落在赫連錚扶著她的手上,那一瞬間鳳知微有點錯覺,好像那目光有點太鋒利了些,刀子似的。
她一回首,寧弈的目光便飄了開去,落在空處,鳳知微笑笑,轉開眼去。
坐了步輦到宮中,先在偏殿學了禮儀,然後隨班拜見了常貴妃,貴妃娘娘雍容華貴,容貌端莊,望去也不過四十許的模樣,只是厚厚妝粉下掩不住眉梢眼角的疲憊,想來要在這宮中把持十餘年不倒,也是件頗耗費精力的事。
「這位是鳳小姐吧?」鳳知微站在最末一個,常貴妃不知怎的就看見了她,含笑招呼她走近來。
鳳知微埋頭哀怨的嘆息了一聲,再抬頭擺出一臉溫存的笑,使出今早剛學的最佳禮儀,蓮步姍姍的上去,頓時感覺四周的目光,各含意味的射過來。
常貴妃含笑看她過來,覺得這女子禮儀極佳氣質極好,冷不防看清她的臉,倒怔了怔,只是這種宮中貴人早練就深沉涵養,立即恢復正常,拉了鳳知微的手關切了幾句,表示了對呼卓世子的尊重和重視後,也便放開,隨即安排眾人到偏殿吃壽麵,另召了有年紀有誥命的內外命婦進內殿說話,以鳳知微的身份,自然不在其列,只得百無聊賴的在偏殿坐了。
其間看見韶寧公主麗妝華服進來,常貴妃宮中宮女一見她便笑迎上去,看來很熟悉,鳳知微想起,韶寧公主是皇后所生,常貴妃算是她的姨母。
她坐在那裡吃麵,心中想著剛才參拜時常貴妃座邊筆筒內兩隻小猴兒,想必就是那日五皇子出示的筆猴了,只是不知道是殿內光線暗沉還是怎麼的,那兩隻小猴原本金光燦爛的毛色,似乎暗淡了一點點。
她在這裡沉思,別人卻在打量她,打量她華美精緻的衣裳,打量她價值萬金的珍珠首飾,看完這些,再在她臉上打轉一圈,目光重重,帶著譏諷的力度。
鳳知微全當沒看見——眼光是不能殺人的,只有力量可以。
「這是鳳小姐麼?」還是有人忍不住,含笑坐了近來,「倒是面生。」
鳳知微瞄了這個珠翠華貴的女子一眼,好像是哪個國公府的小姐?沒興趣記清楚。
她笑意微微點點頭,筷子不停,示意自己吃麵很認真。
那女子見她不答話,臉上掛不住,冷哼一聲,另一個和她同來的女子立即道:「自然是面生的,鳳小姐在秋府,怕是沒什麼機會進宮吧?」
「那是。」有人湊過來,低笑,「有那位秋大姑奶奶在,鳳小姐想進宮只怕也不是這麼容易。」
鳳知微看她一眼,那女子觸到她眼光,頓時一縮,笑意僵在臉上,隨即便見鳳知微將自己的麵碗挪開了一點,淡淡道:「這位姐姐,麻煩你笑起來輕些,你臉上的粉,掉到我麵碗裡了。」
「你——」那女子張口結舌,一張姣美的臉瞬間變成鐵青之色。
「諸位小姐請自重!」忽有沉穩女聲傳來,眾人抬頭望去,才見不知何時殿門前站了位中年嬤嬤,一身天青色宮裝,氣度端凝,她望著那幾個生事的大家閨秀,沉聲道,「宮中不是論人是非的地方,幾位小姐可止。」
殿內安靜了下來,那嬤嬤上前幾步,看了看鳳知微,眼底掠過一絲笑意,忽然轉身對著殿內幾十人,平靜的道:「秋家姑奶奶,是我天盛皇朝第一女傑,當年我天盛還未建國,陛下麾下大將殷志諒在天水關一役中臨陣倒戈,令我軍慘敗,之後虎野坡一戰死傷數萬,秋震老將軍戰死,大軍潰退數十里,殷志諒趁機提出要與我朝平分天下疆域,以天水關為國界劃地自治,當時諸將連敗喪膽,陛下也有退讓之意,唯秋家姑奶奶臨陣不退,解父親屍身上的戰甲披掛上陣,一戰而敗逆軍,三戰之下,打退殷軍數百里,後以女子之身官拜元帥,建火鳳軍,率虎賁十萬,將殷志諒直驅出中原腹地,最終建國西涼,從此僻處那蠻荒之地,再無能力與我朝一爭天下——這等令天下女子為之驕傲的人物,這等定國安邦的彪炳功績,也是你們這些坐享父輩餘蔭整日只知在深閨繡花,沒事閒著拈酸吃醋的女子們,能肆意評說的?」
一番話說得利落鏗然,滿殿鴉雀無聲,鳳知微聽得目光一閃——她只知道娘過往經歷非凡,卻也不知道詳細,這也是她第一次這麼清楚的聽說娘當年的事蹟,這位嬤嬤,看來對當年的事十分清楚,看她語氣神情,再看這些驕矜女子服帖神態,想來也不是平常的宮人。
大概就是娘希望她代為問好的韶寧公主身邊嬤嬤了,她隱約記得,這位嬤嬤是韶寧公主乳母,自幼陪侍她長大,韶寧在宮中地位崇高,這嬤嬤定然也受人尊重。
「多謝嬤嬤。」鳳知微站起身來,斂衽為禮。
她剛剛站起,身邊那先前發難的女子突然身子一傾,隨即「嘩啦」一聲,鳳知微案前麵碗被她碰翻,麵湯頓時灑了鳳知微一裙子。
鳳知微還沒怎麼,那女子已經驚呼著跳起來,張口結舌的望著淋漓的桌面——剛才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覺得腰間一軟,然後便歪了下來砸著了人家的碗?
陳嬤嬤都出面了,她正想著給這鳳家姑娘賠個禮,也好在嬤嬤面前賣個好,怎麼會出這事?
那女子面色青黃怔在當地,鳳知微卻已經冤哉枉也的捧著髒了的裙裾,帶著哭音道:「這位姐姐,小妹哪裡得罪了你?你這樣,要我等下怎麼……怎麼……」她氣得渾身顫抖,似乎已經說不出話來。
殿中宮人都用不贊同的眼光看著那幾位女子,有人匆匆去正殿傳報,「闖禍」的女子怔了半晌,看鳳知微委屈無限泫然欲泣模樣,突然「嗚」一聲更加委屈的哭了起來。
她一哭,鳳知微倒不哭了,立即正色道:「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什麼時辰?娘娘大壽,你竟然當殿哭泣?」
「來人,請幾位小姐回府慢慢哭!」常貴妃宮裡的大嬤嬤趕來,一看這架勢頓時怒上眉梢,二話不說便將幾人攆了出去。
鳳知微含笑立在原地,哀怨的捧著裙子嘆息,那陳嬤嬤看著她,眼神裡有讚賞的笑意,緩緩道:「鳳小姐,我那裡有早年的幾件衣裳,倒是適合你的,你若不嫌棄,不妨去換下,免得晚上壽宴失禮。」
鳳知微正等著這句,立即謝了,跟著陳嬤嬤出了殿,一路穿行,前方陳嬤嬤始終頭也不回,腰背筆直,鳳知微看著她背影,心想這嬤嬤怎麼和出身軍旅的人似的,滿身精幹之氣。
直到進了公主的玉明宮,在側院偏房內換下衣裳,鳳知微才施禮:「家母托知微問候嬤嬤,多謝嬤嬤適才為家母正名。」
「我可好歹見著你了。」陳嬤嬤一反剛才的淡漠,抓著鳳知微的手細細看,目光在她畫垂的眉毛上落了落,才點了點頭,道,「你和你娘可好?」
鳳知微心想明明是娘的好友,這嬤嬤怎麼好像對自己更上心些?聽她細細問鳳夫人情形,又問自己和弟弟情況,都一一答了,陳嬤嬤仔細聽了,拍拍她的手道:「你回去告訴你娘,這些年辛苦她了,請她不要有太多心事,一切順天意而行就是。」
又深深看著她,神情悵然近乎唏噓的道:「你很好。」
鳳知微怎麼聽這兩句話都覺得古怪,面上卻微笑應了,又謝絕了陳嬤嬤要帶她回常貴妃那裡的好意,說此時回去坐殿內也是氣悶,就在這前面御苑裡坐坐再去,陳嬤嬤也不勉強,由她去了。
鳳知微在御苑裡坐了坐,天盛後宮的御苑極大,她漸漸便走到深處,繞過幾座假山,突然看見假山後有座井,有些怪異。
她在井沿坐下來,慢慢摸了摸四周的青石,上面有些經年日久的痕跡。
她沉思了一會,看看四周無人,這裡本就極偏僻少人來,隨即便扒住井沿,爬了下去。
下到一人高的地方,她腳尖一踢,果然踢到了某處凹陷,她在那處凹陷微微用了力,井壁上青石移動,現出門戶。
一股微微的陳腐氣息飄出,鳳知微仔細聞了聞沒有異常。
在歷朝歷代,皇宮難免都有地道,而當太平年代過久了,有些地道漸漸就失去作用,湮滅不聞,也許這個地道也是。鳳知微不打算就這麼冒冒失失進去——誰知道那頭是哪裡?萬一是常貴妃正殿?萬一是皇帝老兒御座下?她還沒活夠呢!
然而天色突然暗了下來,嘩啦一聲,轉眼便下起了雨。
鳳知微暗叫倒霉,轉目四顧,最近的亭子也有幾十丈遠,等奔過去衣服都濕透了,一低頭看見那地道還算乾淨,不如進去先避避雨。
她慢慢走了進去,地道長,但狹窄,感覺不像是用來做什麼重要用途的,四面泥土氣息緩緩浸潤了來,鳳知微直覺這裡已經很多年沒有人經過了。
走了一陣子,眼前天光漸亮,鳳知微很有些詫異——難道那頭沒有封住?不怕人發現?側耳聽了聽,除了隱約出現的雨聲,沒有其他任何聲音,可以肯定不是熱鬧的貴妃宮中或皇宮正殿。
她又走了一步,突然眼前豁然一亮,一片晶光噴薄裡,一異妝麗人,迎面而來。
她衣襟飄舉,眉目靜雅,微微傾身前行,絲絛飄飛如仙宮中人。
鳳知微驚得站住腳步,想不明白怎麼這裡竟會有人迎門,下意識想逃,卻又覺得哪裡不對勁,回身仔細看了幾眼,又上前幾步,才發現那女子通體半透明,含笑眉目和曼妙身姿一動不動,竟然是一座嵌在壁中的水晶玉像。
只是雕刻手藝鬼斧神工,連長髮絲絛都活靈活現的雕出了飄逸飛揚之感,又是在這黑暗地道剛出來,四面光影繚亂之中,很容易讓人看走眼。
這座像價值連城,卻放在了這地道出口之處,看起來實在有幾分詭異。
鳳知微上前幾步,那美人像背後是大塊的整片水晶,外面景物朦朧可見,透過那晶幕,可見外面花木扶疏,拱橋流水,有一角飛簷探出,垂著發黑的金鈴,看樣子是間宮室,只是所有景物,都透著衰敗陳舊之氣。
此時地道靜寂,不聞外間雨聲,那些綿密的雨絲卻清晰的映在玻璃般的透明水晶上,透過雨絲,正對著一彎小巧的拱橋,橋身白石已經發黃,橋下荷池蓮葉半殘,露珠從殘缺的荷葉上瀉下,滴落無聲。
隱在地道里,在此處的黑暗靜寂裡透視彼處的雨聲荒涼,像隔著傳說中的「前塵鏡」,看記憶裡久已塵封的蒼老曾經,故事已經發黃,美人早已老去,不知道哪裡的胡琴啞啞的響,一夢南柯。
鳳知微心底,突然湧上莫名的蒼涼。
隨即她便看見死寂得毫無生氣的院子裡,忽然有人緩步而來,瓢潑大雨裡不撐傘不披氈衣,以一種遊魂般夢幻的姿態,步上拱橋。
他怔怔立在橋上,雨中,大雨剎那濕透月白衣襟,自紫金冠流下,順著烏黑的髮,流入眉梢鬢角,那眉便黑如夜色,襯著幽沉流轉的眸,微微蒼白的臉,驚心的豔與冷。
落雨無聲,人在雨中,四面的風捲不起濕透的衣袂,冰涼的袍角顫顫落了朵殘花。
鳳知微不自覺的伸手,似乎想去拉開那人逃離這霜冷的雨,手伸出觸著的卻是冰涼的晶壁。
橋上那人,卻已緩緩跪下來。
他跪在冰涼的雨地裡,濺起的水花中,向著那宮室方向,嘴唇嚅動,低低喚了兩個字。
鳳知微怔怔望著那個雨中的剪影,將那兩個字在心中緩緩流過,掌心突然冰涼。
「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