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憶帝京·春色無邊

  暴雨下,石橋上,那人跪在一地冰涼之中,向晚風冷雨殘花廢宮,輕輕呼喚這世上對他最重要的人,心中卻明白,永遠也得不到回答。

  一牆之隔,是妝紅著綠花團錦簇的連綿皇宮,那般的喜慶熱鬧近在咫尺,於他卻遠在天涯。

  鳳知微遙遙看著那人身影,恍然間想起這些日子見過的他,冷、沉、肅、利、一人千面,變幻無休,卻從未見過如此刻這般的寂寥和哀涼。

  鳳知微悄悄的退後一步。

  她知道,有種人只允許自己時刻光華無限出現於人前,不願被人看見背後的落盡繁花。

  她原本站在晶壁之前,不知道怎麼開啟,這一退,正好退到了那水晶美人懷中,不知觸到了哪裡,那美人手臂突然一動,隨即晶壁無聲滑開。

  鳳知微回首,看見水晶美人姿勢已變,雙手環抱,螓首微偏,幾分旖旎幾分誘惑。

  她呆了呆,隱約覺得這個設計有點猥褻下作,這水晶像雖然只是玉像,但那美人眉目端雅高貴,這種姿勢看來實在有幾分褻瀆。

  晶壁拉開,鳳知微才發覺這裡是一個假山,對外的那一面晶壁塗了一層淡淡的綠色,仿若青苔的顏色,從裡面看外面不受影響,從外面看起來卻很容易當成假山壁,難怪橋上寧弈沒有發覺她。

  晶壁滑開那一刻,寧弈終於有所感應的回首。

  雨幕成簾,他在簾那頭的橋上,望她。

  飛雨成絲,她在簾這頭的橋下,仰首回望。

  水光斜織豎織,像此刻綿綿密密的心情。

  目光若成了絲,這一刻也是雨絲,無形無色而又微涼悠長,剪不斷扯不脫的牽連在天地間。

  良久,寧弈扶著橋欄緩緩站起,步下拱橋,一步步向她走來,雨水成流的從他微微蒼白的頰上滑下,洗得髮更黑眉更濃眼眸更幽深,唇色那般白,在雨珠的浸潤下,彷彿失卻了所有的溫度。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他走到鳳知微身邊,似乎想問什麼,目光突然落在了她身後的晶壁,臉色頓時一變,一閃身繞過鳳知微,進入地道。

  他發現晶壁時鐵青的臉色令鳳知微有些不安,跟著轉回去,卻見寧弈怔怔望著那水晶美人像,嘴唇抿得極緊,毫無血色。

  他看那像的目光,幾分疼痛幾分懷念幾分欣喜幾分回憶,交織成複雜至難以言說的眼光,鳳知微看著那樣的神情,再看看那美人眉目,心有所悟。

  寧弈那樣怔怔看了良久,終於極其小心的上前一步,顫顫的伸手想去觸摸水晶像的臉,手指伸出極輕極小心,彷彿怕力度重了,眼前這一切就會如夢境般破碎。

  然而這一步走近,他目光一掃,才發現那水晶像的特別姿勢。

  寧弈怔住,又仔細看了一眼。

  隨即他眼底忽然泛起深濃的怒氣,像暴風雨到來之前的海面,巨浪豎起橫濤拍岸,洶湧似要將天地淹沒。

  「嚓!」

  白光一閃,仿若驚電,嘩啦啦一陣裂響,華光幻影炫人眼目,鳳知微驚得後退一步,心中哀嘆那價值連城的水晶像從此湮滅。

  腳步移動發出碎裂聲響,踩著地面一堆碎晶片,而對面,寧弈長髮披散拄劍而立。

  晶壁已被毀去半邊,那水晶像卻完好無損,寧弈最終沒有捨得毀去那也許是世上僅存的像。

  他長久的立著,長長睫毛垂落,從鳳知微的角度,只看見他下頜的線條精緻而蒼白。

  地道內極靜,她卻彷彿只能聽見自己一個人的呼吸,這種感覺連同他極致的蒼白,都令她驚心,她忍不住上前幾步,想要做些什麼。

  剛剛走到寧弈身前,他突然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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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得兇猛,天地間一片隆隆之聲,鋪了條石長滿青苔的地面濕滑得厲害,鳳知微艱難的背著寧弈從假山出來,剛探出頭,立即被迎面的雨打了個透濕。

  她抹一把雨水,暗罵自己,真是的,跑進地道躲什麼雨呢?白費功夫,命中注定就是要被澆的。

  又罵寧弈,真是的,沒事的發什麼瘋呢?保持一向的從容沉涼不好嗎?看樣子還得和她學學!

  穿過這個院子,就是後院宮室,雖然廢舊,但是終究乾淨乾燥,也許還能找到藥品,對病人有好處,先前鳳知微對著暈倒的寧弈思考了半天,還是把他背出了地道。

  雨幕如牆,滿地青苔暈開淡綠色的水泊,倒映著纖弱的身形,艱難的負著人,一步一滑,前行。

  短短一截路,走了好一陣,雨大得人睜不開眼看不清方向,鳳知微幾乎是閉著眼摸到廊簷下的柱子的。

  她舒一口氣,手指一扭扭開了上鎖的房門,將寧弈馱進正房,房間幽暗,所有的東西用灰布罩著,乍一看影影幢幢,像是無數沉默蹲伏的獸影。

  鳳知微沒有將寧弈放在床上,他渾身濕透,往床上一放那也就是睡在水裡,她將寧弈放在椅子上,抱來一床被縟,將寧弈從頭到腳裹得嚴實,隨即把了把他的脈。

  一把脈,鳳知微皺起了眉,寧弈並不像是簡單的淋雨著涼或急痛攻心,他右手肺脾命脈象洪沉大於左手心肝腎,很明顯肺脾曾受重傷,這是心境痛郁引得舊傷發作,如果不及時處理,只怕後患無窮。

  他體氣寒涼,首先便要驅寒,不然只會加重舊傷。

  鳳知微立在幽暗的室內,仰首向天,想了想,隨即閉起眼睛。

  她把手伸進裹著寧弈的被窩裡,二話不說,脫。

  長袍、腰帶、外衫、中衣、褲子、褻衣……鳳知微一開始動作很利索,漸漸便有些慢,耳根處微微泛起了紅,卻始終沒有停手。

  地下堆了一堆濕透的衣物,看衣裳的件數,該脫的都脫了,不該脫的也脫了。

  鳳知微的手,在從被窩裡撤出來時,突然停了停。

  手指下肌膚一直光滑微涼,卻有一處微微隆起,她猶疑的摸了摸,確定那是一處傷疤,而且是十分猙獰的疤。

  這大概就是導致他暈迷的舊傷了,只是天潢貴胄,皇族子弟,怎麼會有機會受這麼重的傷?

  手指在那處隆起上緩緩撫過,傷疤長而闊,凸凹不平,可以想像出當時的慘烈。

  鳳知微想起京中對他的傳言……七歲大病險死還生,之後便性情大改,難道當初不是病,是傷?

  指尖不經意觸到他完好的肌膚,指下的微涼滑潤讓鳳知微臉色一紅,趕緊縮手,努力讓自己的思維到處馳騁,什麼都可以思考,以避免此刻的尷尬。

  她一邊想著赫連錚那傢伙的腳好臭顧南衣的胡桃有沒有吃膩的一天一邊用被窩將寧弈渾身用力的擦了一遍,然後抱過另一床被子覆在原先那濕透的被子上,從底下抽出那濕被,便只剩下乾燥被子裹著寧弈。

  隨即她連被子將寧弈抱起,往床上送。

  那人還在暈迷中,先前急促淡薄的呼吸卻稍稍平緩了些,鳳知微用被子大力揉搓他的身體,促進了血脈流通,好歹緩解了點,蒼白臉色上的灰青之色隱去,濃黑的睫毛無力的搭下,在優美的眼角弧線下覆出淡淡黑影,那種對比鮮明的黑與白,便難得的有了幾分弱,平日裡那種逼人的雅豔,此刻只剩下了軟而輕,一朵微雲般的清逸著。

  忙出了一身汗的鳳知微,看看這舒舒服服陷在自己夢鄉里的傢伙,很有些惱怒和嫉妒的拍拍他的臉,「睡得倒香!」

  拍完了覺得很痛快,於是又啪啪拍了兩下,哎,抓緊時間揍兩下,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

  將寧弈放在床上,看他頭髮還是濕著,又給他取下金冠拔了髮簪,散開髮來,怕他頭髮濕了枕上枕頭以後得頭風,將他往外挪了挪,將烏黑的長髮垂到榻下。

  然後又忙碌著找火石火盆,將那些灰布家具套子都取下來引火,套子一取,立時便忍不住讚一聲——這屋子裡的器物,看似素淨,其實都十分精緻華美,細節處可以看出價值不菲,而且所有器物,都不是天盛樣式,邊角帶著奇異的弧線,別有異族之美。

  只是此時沒有心思細細欣賞,她翻箱倒櫃找自己要的東西,好在這裡什麼東西都是齊全的,她竟然在一個抽屜裡看見了蒲團木魚。

  找到了火石,從床下拖出火盆,在榻下生了火烤他的衣服和烘他的頭髮,又取了把梳子,給他梳理濕髮。

  他髮質很好,握在手中錦緞般軟涼,有一些黏在額上,鳳知微俯身用手指輕輕幫他拈去。

  寧弈便是在這一刻醒來的。

  從迷亂深痛的黑暗裡,從冰冷暴雨連綿不絕的世界裡,他一路掙扎跋涉而出,睜開眼來,一瞬間天地皆不得見,只看見精巧纖細的玉白手指,手勢輕柔的從眼前掠過。

  視線再向上延伸,看得見一角精巧雪白的下頜,一瓣輕粉嬌嫩的唇,在四麵灰沉的背景色彩裡,嬌柔而又鮮明的亮著。

  而四面簾幕低垂,火光畢剝,有溫暖的氣息透骨而來。

  剛才的黑暗冰冷疼痛,仿若一夢。

  或者,現在才是夢?

  視線還有些朦朧,眼前的手指忙碌著,蛺蝶穿花般飛舞,他有點迷離的看著,恍惚間這場景十分熟悉,似乎很多很多年前,曾有這麼一個宮室,曾有這麼一個人,溫柔而細緻的,為他撥去額上汗濕的亂髮。

  一瞬間心中無涯歡喜。

  那些失去的,都回來了嗎?

  他低低呻吟一聲,抓住了那手指,拉到頰側,輕輕靠了上去。

  「母妃……」

  溫暖的手指靠在冰涼的頰,透入骨髓的柔暖,他微眯著眼,沉醉至不願放開。

  鳳知微僵在床邊,看自己的手指被寧弈拉著蹭啊蹭,一時不知道是拔出來還是繼續給他佔便宜。

  很明顯這傢伙還沒清醒,她猶豫著,這萬一一抽手驚醒了他,他發現現實惱羞成怒怎麼辦,可這萬一不抽手,他自己回過神來更加惱羞成怒怎麼辦?

  手指不過輕輕一顫,那人卻已驚覺。

  剛剛還迷濛飄渺的眼神突然一凝,隨即清明如墨玉,他抬起眼睫,一眼看清了面前的人。

  環顧四周,寧弈目光漸漸銳利,放開了鳳知微手指,沉聲道:「你怎麼在這裡?」

  他並無惱羞成怒神色,但瞬間便恢復了平日在她面前的鋒利沉涼,墨玉眸瞳裡迷濛盡去,從不卸下的防備和警惕剎那重來。

  鳳知微將手指在裙子上擦了擦,回身去烤他的衣服,微笑道:「找個地方避雨,無意中進來的。」

  寧弈怔怔看著她背影,剛剛清醒過來還有些茫然,被窩溫暖舒適懶洋洋不想動,便半躺著有點麻木的看著她有條不紊的烤著外袍、深衣、褲子、褻衣……

  褻衣……

  褻衣?

  寧弈唰的一下拉開被子,看了一眼,唰的一下又蓋上。

  然後開始發呆。

  鳳知微背對著他,淡定的舉起褻衣,看看還有哪裡沒有烤乾的。

  她不舉起來還好,一舉起來寧弈更加忍無可忍,怒道:「放下!」

  鳳知微回身無辜的看他一眼,嘆口氣,真是的,這麼彆扭,我不是為了你舒服麼?不然我管你內衣乾沒乾,只要保證你外袍不被人看出透濕來就成了。

  拿過基本烤乾的衣物,她很賢惠的將衣服一一疊起送過來,桑蠶絲的犢鼻褲放在最上面,看得寧弈又倒抽一口氣。

  忍不住抬眼看她,那女人一本正經毫無心機的樣子,似乎還有點小羞澀,可他就是覺得,她就是故意的。

  不過這麼一尷尬,壓在心底的沉沉霾雲倒散去了些,他嘆口氣,運內息在體內遊走一圈,發現舊傷雖然發作,卻沒有惡化,也沒有在那樣的暴雨襲身裡受寒。

  這都拜她所賜吧。

  衣服整整齊齊放在他身邊,他怔怔看著那女子,一場暴雨洗去了她臉上易容,臉蛋小小只若巴掌大,驚心的秀氣,眼波迷迷濛濛,和那窗外喧囂的雨一般煙氣四散,髮髻亂了,她便也散了頭髮,俯身的時候絲緞般的髮垂落,落在手背上,軟軟的似要揉入心底。

  他突然就鬼使神差的一反手,壓住了她的髮。

  鳳知微輕輕「哎喲」一聲,一拍他的手,將頭髮抽出,道:「別鬧。」

  語聲輕軟,帶點笑意,是她一貫的溫柔,卻又多了點難得的縱容和體貼,寧弈突然便覺得一片冰涼的內心裡,不知哪個角落點了根小小的燭,不灼熱,卻恆久的暖而亮著。

  他在被窩裡匆匆穿好了內衣,這才仔細看了下四周,眼神漸漸的暗下來,卻又道:「你哪來的東西生的火?」

  緊接著一皺眉,又問:「你動了她的東西?」

  「我只知道你需要。」鳳知微背對著他,彷彿沒聽出他語氣中的不豫,「再寶貴的東西,也沒有命重要。」

  寧弈沉默下來,轉目四顧,半晌低聲悵然道:「還是一切沒變……」

  風從窗櫺灌進來,穿著半濕衣服的鳳知微忙著打噴嚏,沒空理他傷春悲秋。

  寧弈輕輕撫著胸口,自外袍衣袋裡找了顆藥吃了,聽見鳳知微噴嚏聲密集,猶豫了一下道:「你把那些帳幕也可以取下來燒了。」

  「你又捨得了?」鳳知微回眸笑他。

  「我不過是不希望你晚上赴宴噴嚏不斷露了馬腳而已。」寧弈擁被坐起身,神色淡淡。

  這人永遠那麼口不應心,鳳知微懶得理他,將火盆燒得旺旺的,聽得身後那人道:「拖到床邊來。」

  真把姑娘我當成你丫鬟?

  當然不滿歸不滿,習慣做雙面人的鳳姑娘還是笑眯眯把火盆拖了過去。

  「你過來一下。」寧弈繼續淡淡吩咐。

  鳳知微過去,坐在床沿。

  身後那人掀開被子,再次淡淡吩咐:「進來,分你一半。」

  鳳知微唰一下站起,表示:「我頭髮亂了我去梳頭。」

  腰上突然被人掐住,沒用內力,手法卻極妙,鳳知微身子立即一軟,隨即被拖入一個溫暖所在。

  心怦怦跳起來,保持僵直狀態縮在那不動,鳳知微在狼爪裡討好的笑:「殿下,男女授受不親。」

  「我也沒打算和你親。」身後那人華豔清涼的氣息越發濃郁,還多了點淡淡藥香,聞起來疏曠而沁心,腰上的力道卻不讓一分,將拚死抵抗的她一寸寸往被窩裡拖,「你以為你美到會讓我情不自禁麼?」

  鳳知微手指摳在床邊,沉吟了一下道:「我認為我可以。」

  身後那人嗆了一下,隨即咳了起來,一伸手乾脆點了她軟麻穴,往被窩裡一塞,怒道:「你穿著衣服怎麼烤乾?我不怕被你弄濕了你還嫌棄什麼?」

  「我嫌棄你。」鳳知微假面具終於戴不住,比他還要忍無可忍的瞪過去,「你就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的?你這樣子我以後怎麼嫁人?」

  「嫁人?」寧弈臉上的怒氣在聽到這句之後突然變得複雜,噙一抹森然笑意道,「看來你還真做起呼卓王妃的夢了。」

  「還好不是楚王妃。」鳳知微笑得比他更假。

  寧弈瞪她半晌,突然笑起來,笑完了也不理她,動手開始剝衣服。

  鳳知微淒慘的倒在那裡,想起東郭先生的故事,覺得楚王殿下就是那條沒救的中山狼。

  又覺得風水真是輪流轉,這人明明就是在報復,現世報啊來得快,早知道先前該給他留條遮羞褲的。

  女人的衣服比較麻煩,寧弈折騰了半天才脫掉外裙,搭在床沿上就火烤著,一轉頭看見那女人緊緊閉著眼睛,嘴裡不知道嘟囔著什麼。

  他附耳過去仔細聽,才聽見她一遍遍喃喃道:「這位是太監這位是太監這位是太監……」

  寧弈瞪著這不動聲色就能氣死人的笑面母虎,很想一巴掌煽下去拍死算完。

  然而瞪久了,看著這身下嬌靨如花,頰上起了淡淡暈紅,玉白的肌膚便越發顯得吹彈可破,紅唇貝齒珠光閃爍,若是故意忽略掉那貝齒間冒出來的話,還是十分秀色可餐的。

  而且那嘴呢呢喃喃的,也該休息了。

  他突然俯下身去。

  ……誰的唇如此清甜芬芳,蘊藏了千萬年來的春色無邊,一觸及便是驚豔,再深入就是失魂,忍不住便要狠狠叩開齒關攻城略地,她的溫軟小舌便是他此刻的無限江山。

  或許原先只想堵了那呢喃的嘴,或者懲罰性的嚇嚇那外柔內剛的人,然而一旦觸及那世間溫軟,便如疲憊的旅人遇上溫暖的休憩地,沉湎而不願放開。

  二十三年來世事多苦,終遇著此生未曾嘗過的甜,他剎那間放縱自己心的跑馬,只想永遠沉醉在她的葳蕤甜美,手指更深的探入她腦後的髮,攬住她弱不勝衣的肩,更深的探入她,將彼此的滋味無法分界的交纏在一起。

  大雨隆隆,如此的喧囂裡竟然也能聽見誰細細的喘息,那般的近在咫尺近在咫尺,不留一毫空隙讓彼此逃過。

  火盆裡突然爆出一聲輕響,炸起火花。

  那點星花開在幽暗的室內,像十丈煙火般驚醒瞬間的迷醉,寧弈眼神頓時清明,一翻身讓了開去。

  他微微撫著胸,一陣窒悶逼得他不住輕咳,唇間綻了細細的紅,他抬手抹去。

  這傷磨人,這藥兇猛,竟導致他險些失控。

  鳳知微胸部也在微微起伏,臉上潮紅未退,點了軟麻穴動彈不得,她瞪著帳頂,想把那帳頂看成某人的臉,用自己的眼光燒出一個洞來。

  衣服也用不著烤了,這麼一來,光是自己身上的熱度就足夠烤乾了。

  寧弈平息了氣息,拉開了一點距離,一轉頭看見她表情平靜眼神凶狠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

  笑容一現又收,曇花一現般氤氳在這空寂宮室裡,他將鳳知微又往自己身邊挪了挪,順手脫掉她的內襦去烤,只留月白中衣,讓她枕在自己臂彎,才淡淡道:「幸好……不然你害我在母妃宮裡做了不當的事,倒是罪過。」

  說得好像是她在勾引他——鳳知微明明可以說話,卻氣得再不想說,發誓這輩子就算他以後橫屍在她面前,她也絕對要淡定的跨過他的屍體,順便踩扁他的臉。

  「這是夷瀾居。」寧弈擁她在懷,撫著她的髮,覺得此刻心神寧靜,往事如同此刻大雨一般被遠隔在外,聽得見遙遠的喧囂,卻動搖不了內心的安詳,忽然便不介意將從未對任何人吐露的心事,和她分享。

  「我母妃『死』後,就住在這裡。」他道,「十年。」

  鳳知微很敷衍的「哦」了一聲,準備睡覺——你願意講,我還未必樂意聽呢。

  眼睛剛閉上,霍然又睜開——他說什麼?

  死後住在這裡?

  鳳知微驚得渾身雞皮疙瘩一豎,這才想起寧弈的身世大家都知,他母妃是大越某小族的公主,作為戰俘成為天盛帝的女人,那時天盛帝還沒建國,而那傳聞中的絕代女子,在生下寧弈幾個月後血崩而死,而寧弈七歲那年,天盛才建國。

  鳳知微記得自己第一次聽說寧弈的出身時就覺得哪裡不對勁,此時終於想了起來——生下孩子幾個月後血崩而死?

  血崩貌似在生產時最有可能發生,其後幾率越來越小,而寧弈出生時,寧氏家族作為大成王朝的炙手可熱的外戚武勳家族,權勢滔天富貴無倫,什麼樣的珍稀藥物沒有,怎麼會和蓬門陋戶人家一樣,因為缺少藥物和營養,出現產後崩?

  現在真相,從當事人自己口中揭出一半——原來那女子沒死,又活了十年,但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隱瞞著活下去?

  「大成末帝十三年,父皇起事,」寧弈淡淡道,「大越當時還只是大成的外藩,趁機宣佈脫離大成藩屬,自立為國,父皇當時忙於和大成皇帝的戰事,鞭長莫及,直到三年後大局將定,父皇才和大越在北疆有了一戰,我母妃就是在這一戰中被俘,成為父皇的女人的。」

  「她是大越邊境落日王族的族長之女,大越有日月兩族,都是出名的神秘,都住在邊境山脈之內,月氏族女子擅內媚之術,落日族女子卻被稱為天帝之寵,兩族女子向來是各地強雄爭奪對象,對於我父皇來說,落日族女子的『天帝之寵』稱號更符合他的野心和夢想,然而我母妃的被俘卻不是父皇有意擄掠,她出現得很奇特,是唱著歌從天而降,落於父皇馬上。」

  鳳知微忍不住「咦」了一聲,天外飛仙麼?

  「當日大雪,十里松林積雪盈尺,父皇大軍涉雪而過,」寧弈遙遙望著窗外簷下的水流,眼神很遠,似乎越過雨幕,看見多年前越邊冬日,萬軍之前那驚豔一幕,「母妃就是在大軍經過鬆林時,從松樹端掉落,當時她身著白麻衣,抱著只小松鼠,唱著古怪調子的歌,所有人抬頭看她,都以為一瞬間天仙下降。」

  鳳知微眯起眼睛,想著那日,飛雪、青松、蒼黑的明光鎧甲、白亮的槍尖,一切都是剛硬冰冷的,而那抱著松鼠白衣飛揚而下的少女,又該是怎樣的明豔而柔軟?

  「母妃出現得奇異,軍中重將一部分說是祥瑞一部分說是不祥,險些爭得打了起來,父皇乾綱獨斷,堅持留下了她,當時母妃的語言大家都聽不懂,她那歌也便沒人懂得。後來母妃慢慢學了些中原語言,但始終不愛說話。」

  「到了第二年,母妃懷我時,大成末代皇帝厲帝逃往大越,父皇和大越再次短兵相接,那次戰事不利,大越聯合厲帝帶來的殘軍,連下七縣,佔據了呼延河以東大片國土,軍中出現慌亂情緒,謠言,便是從那時開始的。」

  「探子?」鳳知微忍不住問了一句。

  寧弈瞟她一眼,唇角一抹澀冷的笑意,「是,也不是,是『天帝之寵』舊話重提,有個大越出身的臣子說,所謂『天帝之寵』,並不是說得此女必稱帝,而是說落日族女子有天生預言能力,能預見和自身或後代相關的未來,仿若得寵於天神,得見來日——然後那首她落下父皇馬上時唱的歌,也被解譯了出來。」

  「什麼歌詞?」

  「不知。」寧弈搖頭,「知道的都死了,現在活著的,知道那歌詞的只有父皇。」

  「大抵是不祥的……」鳳知微喃喃的道。

  「是的。」寧弈昂起頭,手指無意識的有些痙攣,無意中拂過鳳知微的臉,凍得她激靈靈一個顫抖。

  寧弈發現她的顫抖,一伸手解了她穴道,鳳知微坐離他一點,想了想,俯身將火盆拖近了些。

  「你是心疼我冷嗎?」身後那人低低問,語聲沉而柔。

  「不是。」鳳知微不承認,「衣服還沒乾,我湊近些烤。」取過一個枕頭夾在被窩裡試圖隔開,寧弈笑了笑,沒有勉強她,鳳知微看他那笑意又覺得尷尬,只好找話題:「然後怎樣?」

  「然後便是那樣了。」寧弈平靜的道,「軍中上下,都要求父皇除去妖孽,當此非常時期,父皇也奈何不得,兩個月後母妃生下了我,然後就傳出產後血崩,『纏綿病榻』兩個月後,去了。」

  「這些都是我幼時嬤嬤告訴我的。我生下來後沒有見過母妃,也認為她死了,父皇當時還算心疼我幼失親母,將我抱到皇后那裡,那時天盛還未建國,她還不是皇后,去了不過十幾天,我便開始重病,說是小兒溽熱,大抵救不活了,皇后稟了父皇,父皇嘆息一陣也算了。」

  「然而就在我氣息奄奄快要死去的那天夜裡,皇后的院子裡突然鬧鬼,當時都以為我快死了,只有一個老嬤嬤守在那裡,也在打瞌睡,無意中看見有白影飄過,驚嚇大叫,眾人驚醒後奔來,卻發現我出了一身大汗,卻已經脫離了危險。」

  「當時這事引為異事,但是眾人也沒太放在心上,我在皇后那裡呆著,下人們不盡心,時常受傷,太子那時正是淘氣年紀,常喜歡將古怪東西塞我嘴裡,我的貼身嬤嬤不敢攔,時常抱著我坐在宮外流淚。」

  寧弈的語氣一直很平靜,彷彿說的不是他自己的事,彷彿那只是個故事,主角的悲歡,早已凝固在歷史裡,化成那一地水晶,碎在前行的步伐中。

  「有一晚嬤嬤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醒來時看見我好好的睡在她身邊的台階上,她記得自己明明是將我抱在懷裡的,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再也不敢抱我在院子裡哭泣,然而這晚之後,皇后那裡再次開始鬧鬼。」

  「這世上的鬼,很多時候其實都來自人的心裡。」鳳知微輕輕道。

  寧弈看著她,眼底掠過一絲溫軟笑意,「鬧得幾次,皇后不安,便說我八字和她衝犯,將我送到了常貴妃那裡,常貴妃是皇后遠房族妹,因為是庶出,只做了妾,她那時還沒什麼膽量,我便好好長到七歲,直到天盛建國。」

  火盆裡火漸漸弱了,四面更加幽暗,空氣中有淡淡塵灰氣味,黑底金邊的名貴器物沉在無涯的暗影裡,看起來和這故事一般的滄桑沉重。

  「你……什麼時候再見到她的?」鳳知微忍了很久,還是問了出來。

  「你很聰明,你就是太聰明……」寧弈摸了摸她的髮,一聲嘆息似有未盡之意,「天盛建國,我那時年紀小,還住在宮中,天盛皇宮在原先大成皇宮舊址之上改建,規模極為浩大,很多地方我也沒去過,直到我九歲那年,一次幫大哥撿風箏,跌傷了腿,眾人拿了風箏呼嘯而去,說是為我尋太醫去,半晌太醫都不來,我痛得厲害,滾下山坡,卻發現了一處雅居,以前那一片說是廢宮都上鎖的,尋常也不許人過去,那天不知道為什麼,開了門。」

  他唇角綻出一絲笑意,眼中閃動著欣悅的光,「……門開了,一個帶髮修行的女子走出門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她……」

  他微咳兩聲,轉過臉去,鳳知微一剎間捕捉到他眼角一閃而過的光芒,晶亮如鑽。

  「那時我不知她是誰。」寧弈半晌恢復了平靜,若無其事的繼續,「只覺得她極美,而且眼神極善極溫暖,我長到九歲,沒有見過這種溫暖,一時不習慣,也就忘記了對人要有戒心,竟然容得她靠近,她將我抱進去,給我包紮,給我做一種味道獨特的糕吃,我都九歲了她還試圖餵我,我在那裡呆了一個多時辰,她一直都沒說話,卻在我彬彬有禮告辭時,落下淚來。」

  這回鳳知微轉過臉去,只覺得鼻子酸酸喉頭哽哽。

  天下母親!

  「……我回去後,總不能忘記她,後來又溜過去幾次,我知道她那裡算是禁地,每次去都很小心,只是我課業忙,兄弟們也盯得緊,一年之內也就找到幾次機會,每次我去,她都歡喜的忙前忙後,有次我因為太累,不自覺的睡著了,兩個時辰之後醒來,看見她一直在給我打扇,因為一刻也沒停過,手腕都搖腫了。」

  寧弈停了下來,撫著自己的手腕,似乎想通過自己的觸感,來感知多年前母親的疼痛,他動作很輕,眼神卻漸漸的,冷了下來。

  「七次……我去過七次……第八次我去的時候……人去屋空。」

  那年他九歲,九歲的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然後十歲的時候,他便永遠失去了她。

  他如此鮮明的記得和她共處的一切,記得和她在一起的每個彷彿偷來的時光,七次,每次都是在心上,歷曆數過。

  七次,一生。

  之前的路,之後的路,都如此蒼涼寒冷,只有這一段,著色描紅,色澤永不消退。

  鳳知微看著他眼神,不忍問那個森冷的結局,紅顏薄命,由來如是。

  也許她那般掙紮著隱秘著活十年,為的也就是有朝一日和嬌兒再見一面,讓母愛的光輝能夠照亮那孩子在薄涼宮廷裡被磨得日漸黑暗的心,在他注定寂寥的漫長一生裡,儘量避免他一生裡永難彌合的缺憾。

  「而她的死祭,後來我打聽到了,就是今天。」

  她人的歡笑隆慶人人捧場的壽辰,是她的淒涼空寂無人記掛的祭日。

  「……等到我知道真相時,我無數次的後悔,早知道她在等我,那麼無論課業多重,無論兄弟們多不安好心,便是拼著不吃不睡,也要多去她那裡幾次……然而世上事從來買不來後悔藥,那一年生命裡最寶貴的時光,就那麼被我浪費了。」

  「不,不是浪費。」鳳知微誠懇的道,「你終究見過她,和她在一起共渡過很多時光,那些日子,她是快樂的,你也是,那便值得。」

  「快樂?」寧弈頓住,重複了一遍,「快樂?」

  他突然笑起來,笑聲低而沉悶,帶出點點猩紅,他用手背抹去,俯首看那點豔色,語聲也和那血色一般變得淒厲,「我也曾以為她快樂,這十多年我都這麼以為,然而就在剛才,我知道,我錯了!」

  鳳知微震了震,想到那個姿態嬌媚的水晶像。

  「看見那個地道沒有?」寧弈霍然指向那個方向,「我父皇,我那父皇,果然還是不捨她的美色,他來這裡不方便,便辟了這個地道,他做的這個雕像,什麼……什麼東西!」

  急痛攻心,逆血上湧,寧弈一句話未完,便噴出一口血,手撐在床邊不住咳嗽,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鳳知微猶豫了一瞬,終於慢慢伸手,一點真氣輸入助他導氣歸流,想起那水晶像的狎暱姿態,也明白寧弈為何如此悲憤——天盛帝既然在自己常常來的地道做出這種玉女迎門的機關,還用了寧弈母妃的容貌,可見內心猥褻,那麼對紅顏不老容華絕世的那個女子本人,又怎麼會當真讓她潛心修行?而寧弈母妃,為了幼子,為了能夠多見他幾面,又是怎樣的含悲忍辱,苦熬那般漫漫時光?

  她的苦如此漫長,煎熬拉扯成永無止盡的夜,卻依舊不肯放手自由,只為換來和幼子相見時短暫的歡。

  所以她不說話,也許她是怕一開口,便要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是十分虔誠的人,做什麼便專心去做……」寧弈手撐著床邊,低低道,「她明明出了家在修行,卻還不得不……她心裡又是何等的苦……」

  他垂著頭,向著火盆,不說話,半晌,有什麼東西沉重滴落,火盆裡「哧啦」一響。

  鳳知微按在他後心的手,動了動,有一瞬間往著他的肩的方向移動,卻最終緩緩抬起,在空中懸了一陣,慢慢收了回去。

  她垂目坐在榻上,長長睫毛垂下,暗紅火光映著她的臉,眉間有細微的疼痛神情。

  寧弈轉身靜靜看她,突然伸手握住了她指尖,道:「知微……」

  這是他第一次呼喚她的名字,鳳知微震了震,抬起頭來。

  她天生水汽迷濛的眼神,因為剛剛被濕潤,顯得分外清亮些,那般亭亭的倒映著這天地玄黃,讓人想在這樣的眼眸裡耗盡一生情長。

  那句深埋在心底,一直為之猶豫不定,卻又時刻盤桓的話,忍不住脫口而出。

  「知微,縱然天下人皆為我敵,獨不願有你。」

  鳳知微又顫了顫,對面,寧弈蒼白的容顏上,目光沉而黑,如深淵,似密繭,深意無限,千絲萬縷,瞬間彈動得她心弦欲顫。

  那樣的眼神她以前未曾見過,也從未想過他會以這般誠懇言語相對的一日,她和他自初見起,便陷身彼此的局,爭鬥、猜疑、試探、迴避、什麼都有,唯獨信任,從未存在。

  然而此刻他執她的手,殷殷切切,在最近的距離裡,輕輕喚她的名字。

  雨在窗外,人在被中,火盆熱氣溫暖,似乎熏得人心潮湧動。

  她望著他,一句「怎麼會!」,便要衝口而出。

  卻突有大片人聲驚破雨聲和這刻寂靜,腳步踩在雨地裡啪嗒作響,瞬間便近了這屋。

  有人大聲呼喝:

  「看看這邊,在不在!」

  鳳知微和寧弈同時一驚。

  呼卓世子未婚妻鳳家小姐和楚王殿下,衣衫不整暗室獨處,這要被發現,會是怎樣的軒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