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憶帝京·旖旎

  寧弈身子顫了顫。

  鳳知微一膝頂在崖上,仰頭看著他,想起地窖第一眼他眼神的渙散,想起他遇見自己第一個動作是聞那血火氣息,想起他不知道自己的傷,想起他曾面對眼蠱,而那東西,她不小心看了個餘光都眼淚直流。

  是她疏忽了,淳于猛既然是被寧弈拉開了避免直視那東西,正面對上眼蠱的寧弈,又怎麼能倖免?

  頭頂上寧弈卻已平靜了下來,淡淡道:「無妨,這東西我知道點來歷,有法子可解,只是暫時是不成了。」

  鳳知微「嗯」了一聲,仰頭笑道:「那現在就讓我做你的眼睛吧。」

  她語氣輕快,帶點平日沒有的舒朗,輕輕一句,卻似這猛烈山風般,撞得寧弈又震一震,他斜斜俯下臉,用一片灰白的視野「看」著鳳知微,那張臉雖然看不見,看見的也不是真的,然而他就是能想像出她此刻的神情,眉輕輕揚著,秋水迷濛的眸子反射著月色的光,晶亮晶亮。

  這個女子,越是危難時刻越見顏色,可以看見她退讓服軟,卻不能看見她哭泣迷茫。

  頭頂上一直沉默,鳳知微有點詫異的抬頭,寧弈已經轉過臉去,道:「好。」

  答得簡單,鳳知微卻覺得這個字裡似乎有些特別的意味,然而從她的角度,再看不見寧弈神情。

  「小心些。」鳳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伸臂攬住了寧弈的膝窩,她居於他身下,只有這個姿勢才能保證失明的寧弈不會在這崖面上失足,只是這樣幾乎等於半抱了,臉幾乎貼著他的腿——鳳知微偏過臉,一萬次的告訴自己事急從權事急從權,耳側還是不可自抑的泛出可疑的薄紅。

  她環抱上寧弈的腿的時候,寧弈又震了震,一瞬間隔著不薄的秋衣,都似能感覺到她的臉那般輕俏的貼過來,溫暖的小小的臉,耳根想必已生出薄紅,透明精緻如珊瑚珠,而細膩如薄瓷的肌膚近在咫尺,近到彷彿感受到她溫熱的呼吸,暖暖拂在膝窩……寧弈腿突然便軟了軟,呼吸急促起來。

  腿一軟,手指一顫,便摳著了嶙峋的崖面,冰涼咯手,刺骨之冷,他一瞬間清醒過來,仰頭「看看」垂直於頂的天色,看不見,也能感覺到那黎明前凝結的黑裡,將被日色的天光破冰。

  吸口氣,定定神,他小心的向下移動,現在的他如果再失足,連累的將是兩條人命。

  鳳知微一邊自己努力的尋找落腳處,一邊小心的抱著他的腿,指引他正確的落足,天色黑,她要顧著下邊也要護著上邊,爬不了幾步便覺得頭暈眼花,忍不住喘一口氣,腦中一暈臉便栽在了寧弈膝窩,撞得他膝蓋也向崖壁一頂。

  一頂正撞上一塊尖石,鮮血暈開一陣刺痛,寧弈沒去管,只急急俯下臉,連聲問:「知微,你怎麼了?」

  身下那人臉緊緊貼在他膝窩,沒有回答,寧弈怔一怔,從來冷靜恆定,即使面對眼蠱失去視力也不為所動的心,突然怦怦跳起來,他摸索著去摸鳳知微,卻只摸到她頭頂,頭髮亂亂的,一手的澀,還有些長長短短,遠不是平日的光滑如緞,想必在火場一陣衝闖,將一頭好頭髮燒了不少。

  寧弈的手在那亂髮上頓了頓,手指微微一蜷,心卻更慌了幾分,咬咬牙正要試圖鬆開手彎下腰,身下那人突然說話了,聲音困在他膝窩裡悶悶的,語氣竟還帶著笑,「唔……每次聽你叫我名字我都怪不習慣的……」

  寧弈鬆一口氣,又問:「你剛才怎麼了?」

  「沒什麼。」鳳知微將臉移開,聲音已經恢復了平常,「有點累。」

  寧弈卻覺得膝窩處有點不對勁,似乎有點濕,他試探的伸手去摸,手卻被鳳知微輕輕拉開,隨即聽見她嗔怪的語氣:「你抓緊石頭啊,亂摸什麼。」

  要在平時,這句話他會抓緊機會取笑的,此刻卻完全沒有了心情,寧弈默不作聲收回手,往下爬的速度卻加快了。

  爬到一大半的時候,崖上傳來人聲,有人探頭向下看,兩人緊緊貼著崖壁不敢動,隨即聽見有人喝道:「去搜!再下兩個下去看看!」

  鳳知微心中一緊,趕緊往下爬,然而那些出身閩南的殺手,本就爬慣山崖,又身上無傷,就看見兩條黑影猿猴般嗖嗖直竄而下,眨眼就已逼近。

  鳳知微拔出了腰間的劍,思量著怎麼能夠瞬間捅死兩個以避免被上面的人發現,想來想去覺得實在有難度,而只要跑掉一個,在這崖壁上自己兩人就是等死的份。

  頭頂上,寧弈停下動作,抬起頭來,一雙失去焦距的眸子,牢牢「盯」住了飛快攀援而下的殺手。

  他突然道:「我腰帶裡有欽差關防和楚王印鑑,你去暨陽之前記得找出來。」

  鳳知微一怔,心想你不和我一起麼,還沒來得及問,一個殺手已經爬下。

  鳳知微正待出劍。

  寧弈突然敲敲崖壁。

  黑暗中對方原本還沒第一時間發現寧弈,聽見這聲一側頭,一眼看見寧弈,伸手就來抓,歡呼道:「在這——」

  寧弈一把抱住了他!

  他聽見第一個字出聲時便準確的辨明了方位,一把抱住正在歡喜的殺手,雙足在崖壁上一蹬,越過鳳知微頭頂,兩人翻翻滾滾,直落而下!

  鳳知微只覺得眼前一花衣袂拂面,巨大的黑影從自己頭頂越過呼嘯而下,隨即聽見砰一聲悶響。

  這聲悶響聽得她心中一涼,一抬頭正和第二個殺手側面相對,那人跟在前一個人身後爬得好好的,突然身下的同伴就不見了,還沒反應過來愣在那裡,鳳知微一扭頭,眼中寒光一閃。

  「嚓——」

  她的劍自手肘底穿出,剎那射入對方眉心。

  又是一聲悶聲墜落,鳳知微咬著唇,用最快的速度攀爬而下,崖下很黑,突出的崖壁遮住了底下的光線,她在一片朦朧裡四處摸索,低低喚:「寧弈——」

  崖上有人遙遙在叫:「發現有人沒!」

  鳳知微回想著先前說話的那個殺手有點尖利的嗓音,模仿著答:「在搜,底下大——」

  崖上人的咒罵聲被山風吹來,模糊不清,鳳知微沒空理他,心急如焚的四處摸索,摸到一具眉心有洞的屍體,扔開,又去摸不遠處的人體,恍惚間又回到了火場,她在一地斷木殘椅中,既害怕又慶幸的不斷拖出焦臭的屍體,拖了一具不是,拖了一具又不是……

  這種感覺實在太壞了,她希望這輩子不要發生第三次。

  手下這具依舊不動不動,身子發涼,似乎還疊著一具身體,鳳知微回想著寧弈落下時的姿勢,心中一冷,心想他是被壓得血肉模糊了麼?

  這麼一想,便覺得臉上一涼,伸手一摸,手指上一片濕潤,她怔怔的看著手指,崖上的微光依稀反射出指上發亮的一小塊,像一面微小的鏡子,映出此刻心事萬千。

  有多久她沒流過淚?

  上次流淚是在什麼時候?

  七年前秋家小姐丟了金簪誣賴她偷竊餓了她們母子五天時?

  十年前娘在秋府門前跪了三天險些大病而亡時?

  十一年前父親離去娘帶著他們離開那座山臨行前將家燒燬時?

  十二年前娘親在院子中給不知名人氏燒紙她無意撞見被狠狠責罵時?

  她已記不清楚,卻知道此刻這淚無比陌生而又無比真實。

  淚水漸漸乾在指尖,她怔然半晌,收拾起最後一點力氣,想去搬開這具屍體挪出下面的寧弈,在沒確定寧弈是否真的身亡之前,她不想浪費時間哭泣。

  如果確定他身亡,她也不會浪費時間哭泣,他,淳于,還有死去的幾百衛士,那些人命——她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

  手剛伸出去,突有人聲音嘶啞的懶懶道:「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來摸我?」

  鳳知微手僵在半空,反應過來時,頓時攥成拳,不輕不重的落在身下的胸膛。

  一聲「哎喲」,寧弈的語氣裡有幾分笑意,道:「真是個惡毒婆娘。」

  又問:「你剛才發那半天呆在做什麼?」

  鳳知微抿唇不語,摸到他身下那具身體已經冰涼,想必寧弈在落下時已經弄死了對方,拿對方做了肉墊,心下一鬆,問:「你沒受傷?」

  「沒事。」寧弈道,「好像只是扭了腳。」

  「沒摔壞腦子?」

  寧弈詫異的瞟她一眼,心想這女人自己有點像摔壞腦子的模樣,想要損她,突然想著她剛才帶著顫音呼喚自己的語氣,心中一軟,老老實實答:「是。」

  「那好。」鳳知微笑笑,一頭栽倒在他懷裡,「我終於可以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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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知微醒來時,只覺得渾身痠痛,彷彿經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長途跋涉,又或者剛在夢裡和一萬個人大打一場。

  她有些恍惚,睡在那裡呆呆的,又覺得身上溫暖,低頭一看寧弈的外袍蓋在她身上。

  上面的太陽已經升起,射到崖下卻只剩下淡薄朦朧的光線,寧弈坐在她對面,只穿了中衣,正閉目調息,乳白色的煙氣裡,看起來眉目殊麗。

  鳳知微轉目四顧,感覺和昨晚呆的地方已經不同,身下草墊柔軟,不遠處流水潺潺,也不知道寧弈傷了腳,是怎麼將她這大好少女給弄到這裡的。

  不會是抓著腳拖過來的吧?鳳知微趕緊四處檢查自己的身體,害怕會多上無數擦痕。

  她在那裡細細碎碎的忙出許多聲音,對面的寧弈已經被驚醒,睜開眼睛,聽著對面女人那些緊緊張張的小動作,忍不住莞爾,心想女人就是女人,很矛盾的人種,可以心志強大處變不驚,卻也隨時不會忘記關切一些最瑣碎最無用的小事。

  他微微的笑著,注視她的眼波,帶著幾分自己也沒察覺的溫柔。

  他想著先前她清醒冷靜的問完那兩句話,確定了他沒事,才肯暈在他懷裡,讓人哭笑不得,卻也泛起淡淡心疼——這麼一個堅忍的女子!

  想著她暈去時那般輕而柔軟的在自己懷中,完全卸下平日的溫柔表面底拒人千里之外的冷,一瓣桃花般輕弱而嬌俏,有種縱橫朝堂時再不能有的特別風致,他一時忍不住便……

  寧弈的臉,有一瞬間微微那麼一紅。

  偏巧被抬起頭的鳳知微看見,道:「你醒了?咦,你的臉色有點奇怪。」

  寧弈摸摸臉,一摸之間便已恢復正常,笑道:「有嗎?」

  鳳知微佩服的望著楚王殿下的臉,心想這種人都不需要面具的,想臉紅就臉紅,想不紅就不紅。

  「我們這是在哪裡?」她幽幽的道,「話本子裡,主人翁落崖後醒來都應該在山洞裡,然後躍動著熊熊的火光。」

  「不是所有的崖下都有洞,不是所有的人都那麼巧帶著火摺子。」寧弈忍俊不禁,「尤其當別人還在搜尋你,你點火,傻了麼?」

  鳳知微笑笑,坐起身來,道:「腳傷得嚴重麼?」

  「沒事。」

  鳳知微卻已過去,幫他脫了靴,道:「還是要處理一下,不然走不得路更不好。」

  她小心的按著寧弈腫起的腳踝,手勢輕柔用力恰到好處,寧弈倚靠著山石,半闔著眼睛似乎很舒服,突然道:「你好像學過?比我府裡幾個手法還好。」

  鳳知微笑了笑,道:「娘早年征戰沙場,一身舊傷舊病,陰雨天就會發作,所以我自小便學了這個。」

  寧弈不說話,半晌道:「鳳夫人很不容易。」

  他似乎不願就著這個話題多說,懶懶半躺著,感覺那手指輕巧,暖洋洋熨帖著,心便似泡在了溫水裡,舒暢徜徉,正陶醉著,忽聽那女人道:「好了。」忍不住睜開眼,詫道:「這麼快?」

  鳳知微巧笑嫣然,「很抱歉區區沒有殿下府中那幾位體貼溫柔細緻會按摩還有時間有耐心要按多久就按多久想怎麼按就怎麼按。」

  寧弈偏頭「看」她,一瞬間渙散的眼神都似亮了亮,神情有點古怪,似在忍著笑,問:「你在吃醋?」

  鳳知微「啊」的一聲,摸摸臉,天崩地裂的想——我在吃醋我在吃醋我在吃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出身富貴的人是永遠不會懂得在貧寒中掙扎的小子對天生貴族的仇恨心理的。」半晌她憂傷的答,覺得這個道理再正確不過。

  寧弈還是古怪的瞅著她,半晌慢吞吞、心情很好的道:「我剛才沒說完,我府中的幾個……婆子。」

  一瞬間沉默後鳳知微笑顏如花的答:「哎呀殿下天好亮了咱們該想辦法離開了。」

  ……

  這段詭異的對答之後,寧弈一直心情很好的樣子,嘴角掛著詭詭的笑,鳳知微看他這副神情就覺得鬱悶,趕緊岔話題:「上面人都走了?」一邊將他的衣服遞還他,注意到衣服帶子有崩斷痕跡,似乎是硬脫下來的。

  「既然發現了我們還活著,怎麼可能死心。」寧弈一邊穿衣一邊淡淡道,「要走出這暨陽山,不太容易。」

  鳳知微抱膝坐在他對面,看他穿衣,「嗯」了一聲。

  半刻鐘後……

  鳳知微抱膝坐著,看他穿衣。

  一刻鐘後……

  鳳知微抱膝坐著,忍無可忍,眨眨眼睛,問:「殿下,你是不是不太會穿衣?」

  寧弈停下和衣帶鬥爭了半天的手指,毫無愧色的想了想,點點頭,然後批評她,「你都發現這麼久了,也沒表示。」

  鳳知微撇撇嘴,心想人之極致厚黑,楚王殿下也。

  她慢吞吞的挪過去,侍候殿下穿衣,寧弈不時挑剔她:「你手也靈巧不到哪去!」

  「……這個帶子系得不對吧?」

  「你是在扣扣子呢還是在勒死我?」

  鳳知微笑吟吟做著,時不時把繫帶束得更緊些,「……好歹我沒用一刻鐘還穿不好衣服。」

  「……怎麼不對?你有本事自己系?」

  「……真要勒死你,這個怎麼夠?」

  兩個人臉色都很蒼白,鳳知微扣個扣子還時不時咳幾聲,但是沒人提起,笑意如常。

  危機未去,險境當前,一個失明,一個內傷,頭頂有強敵窺伺,前路有陰謀蟄伏——唯因如此,而越發鎮定逾恆。

  兩人都是為上位者,都知緊張只會自亂陣腳,一夜奔波,屢屢受傷,身體滿是傷痕,便更需要精神的放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然而他們都是一樣的人,都知道對方能做到。

  衣服穿好,鳳知微順便撕下一截衣袖,把寧弈撞傷的膝蓋簡單包紮了下,又把自己傷口處理一下,隨即扶寧弈站起。

  兩人對望一眼,一瞬間都斂了笑容,寧弈淡淡道:「走吧。」

  鳳知微將自己劍上糊了的血跡用草葉擦乾淨,把劍繞在手一伸就能拔出的地方。

  「這裡水流是活水,順水流出去應該就有路。」寧弈道,「我估計過不了一會兒,上面的人發現那兩個人始終沒回來,就要派人下來看了。」

  「走吧。」鳳知微牽著他的衣袖當先而行,覺得自己的傷似乎好了些,可能先前暈倒時,寧弈要麼給她餵了藥要麼給她渡了真氣。

  她不知道寧弈現在的狀況,也不知道中了眼蠱之後都有什麼症狀,但是寧弈的氣色很不好,按說就算酒醉無力,也已經過了好幾天,他現在的虛弱,應該還是那眼蠱的傷害。

  「你能不能牽我的手。」走了一陣子寧弈在她身後道,「衣袖很容易撕裂。」

  鳳知微還在猶豫,寧弈已經握住了她的手,兩人一熱一冷的手相觸,彼此都顫了顫,寧弈笑道:「咱們倆就看這手,也挺配的。」

  鳳知微不理他,卻聽他又道:「等到了皇陵牽在一起,你也不熱了,我也不冷了,更好。」

  鳳知微一怔,想了一下才明白殿下又繞著彎子談婚論嫁了,連死了埋哪裡都自說自話的安排好了,一句「誰和你一起埋在皇陵?」到了嘴邊卻又收回,想著那句「皇陵」,不知怎的心中突然湧起蒼涼之感,彷彿看見高遠的墓室不滅的青燈,巨大的龍棺潔白的玉階,金鑲玉裹的重重棺裡,睡著的會是怎樣的容顏?

  而等到自己老去,會埋在哪座墳塋?一生裡諸般種種,到最後寫在誰的歷史裡?

  想起和母親的離開帝京的約定,她忍不住便道:「如果我離開帝京,永遠的消失,你會怎麼想?」

  寧弈沉默了一會,突然捏緊了她的手,清晰的道:「找到你。」

  「如果找不著呢?」鳳知微覺得自己今天有點神神叨叨的,在這個時候偏要問這些有的沒的。

  「你走不脫。」寧弈「看」著她,語氣平靜,「天下疆域,風雨水土,終將都歸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

  鳳知微默然,半晌搓了搓手臂,勉強笑道:「陛下,別說得這麼可怕兮兮的。」

  寧弈也一笑,眼睛裡卻沒有笑意。

  鳳知微望著他,知道自己如果笑起來,眼睛裡也不會有任何笑意,斷崖上淳于的呼聲始終在耳邊迴蕩,一聲聲割得人心頭鈍痛,他們都不提,都避過,卻不代表他們會忘記。

  兩人順著水流向上走,這裡是一座斷谷,漸漸便入了山中,進了山鳳知微倒放了心,畢竟暨陽山這麼大,對方又不可能大張旗鼓的來搜,兩個人散落在大山中,相對還比先前安全些。

  走了一陣,聽見彼此肚子裡都吵得厲害,不禁相視苦笑,鳳知微望望四周,不敢離開寧弈去打獵,道:「和樓上鄰居商量下,勻點東西來吃。」

  「什麼樓上鄰居?」

  鳳知微指指頭頂松樹,一隻松鼠正歡快的蹦跶而過,寧弈凝神聽著,道:「我覺得鄰居的肉也許更好些。」

  「那你去和它商量,割肉獻王吧。」鳳知微似笑非笑,「下官人笨口拙,做不來。」

  「你這女人好矯情。」寧弈嗤笑她,「殺人如切菜,殺只松鼠卻捨不得。」

  「人之惡勝於畜。」鳳知微淡淡道,「牲畜很少會無緣無故挑釁你,背叛你,踐踏你,傷害你,但是,人會。」

  寧弈斜斜瞄著她,漂亮的黑眼珠子瑩潤得像浸在水銀裡,隨即一笑推她,「鳳公公還不去採松果,等你說教完,本王已經可以進皇陵了。」

  鳳知微白他一眼,自去爬樹,寧弈靠著樹等著,不斷有細小的松針落下來,拂在臉上微微的癢,他揚起臉,「環視」著四周,雖然看不見,也能想像到這秋日山林的美,山巒疊翠碧色連波,林間一層綠來一層黃,地下落葉如赭色厚毯,午後的陽光自樹端掠過去,樹冠燦然如金。

  而那纖細的女子,正在他頭頂忙碌,他能感覺到樹身微微的震動,枝葉嘩嘩的響,她在輕言軟語和一隻松鼠打著商量,商量著掏光它的老窩,那只好運又倒霉的松鼠在她的如簧之舌下節節敗退,鼠竄而去,把自己的貯藏室留給山大王掏摸。

  那窩在一根粗枝的頂端,他聽見她膽大的從一根細枝爬過去,踩得枝葉悠悠的晃。

  他突然便起了玩心。

  向前一步,算準地方,他「啊」的一聲驚呼,隨即一腳蹬在樹上。

  一腳蹬上去才想起自己腳扭了,鑽心的疼痛,這回真的又「啊」了一回。

  鳳知微聽見這兩聲「啊」心中一驚趕緊向下看,不防樹身搖動,腳下又是細枝站立不穩,也「啊」的一聲驚呼,撒了滿手的戰利品栽下樹去。

  正中寧弈下懷。

  也正落寧弈之懷。

  早已等在正確位置的寧弈,一伸手將鳳知微接個滿懷,悠悠道:「美人投懷豈可不納乎?」

  鳳知微落在他懷中便知道自己上了當,怒從心起,一推他道:「昏君在上不如刺之乎!」

  寧弈給她推得向後一靠,踉蹌靠在樹上,雙臂卻沒放開,在她耳邊不急不忙道:「那便刺吧,我等著。」

  鳳知微一抬頭只覺得他容顏近在咫尺,眉目清雅又光豔,有種奇異的令人暈眩的力量,而語氣輕而游離,像這山林晨間的霧氣,看不見摸不著,卻游絲般幽幽纏著。

  她心中一顫,趕緊將臉一讓避開,抓起一把松針,喝道:「刺!」

  寧弈「哎喲」一聲鬆手放開,微微喘氣笑道:「還真刺了,好狠的女人……」

  鳳知微不理他,撿起散落的松果,遞給寧弈,寧弈不接,靠著樹懶洋洋道:「咬不動。」

  這不是要自己給他磕麼?鳳知微涼涼的提醒他,「殿下,你傷的是眼,不是牙齒。」

  「你沒聽說過眼蠱之毒麼?」寧弈的神情實在令人難辨真假,「據說這是地底幽冥之蛇燭九陰的後代,一雙眼睛直通幽冥,自出生起以萬毒和童女眼珠為食,成年後為萬毒之宗,更因死者無限怨氣凝於一身,所以中者必失明,且七竅漸漸失能而亡,所以我牙齒不好是應該的。」

  鳳知微狐疑的望著寧弈,覺得他看起來好像沒這麼慘,但是這人眼睛瞎了不也居然一聲不提,還是她自己發現的,這麼一想便有些心軟,嘆了口氣,不厭其煩的將松子一顆顆咬開。

  對面那大王閒閒的等著享受現成的松子仁,還沒忘記提醒她,「小心別沾上口水啊。」

  鳳知微氣結,接連咬碎了幾顆松子。

  一小把松子暖暖的放在掌心,散發著清香的氣味,有些濕潤,寧弈低頭「看」著,一直為失明而有些憂煩的心情,突然漾出些微的歡喜,彷彿這瞎似乎也不是瞎得全無好處。

  一切用心來感知,那景色就更美,聽她的呼吸就更清晰,而平日從不覺得香的松子,清香醉人。

  他慢慢的將那小把松子嚼了,帶一點淡淡的笑意。

  「這個只能點點飢,當不了飽,還是得找點別的東西吃。」鳳知微道,「等下走遠點,看看在哪挖點黃精茯苓。」

  寧弈突然停住腳步,與此同時鳳知微也安靜下來。

  對面有唰唰的腳步聲,有人大聲唱著歌走近來,突然歌聲一停,一個北方口音驚訝的道:「你們是什麼人?」

  鳳知微打量著對方,一個普通樵夫,擔著滿滿一擔柴,扁擔尾端還掛著一些挖來的山貨和一隻野兔,看起來沒有任何可疑。

  「這位大哥。」她客氣的道,「我們兄弟在山中迷路,受了點傷,這是什麼地方,您知道出山的近路嗎?」

  「這是暨陽南麓,」那樵夫道,「看見前面那個廢寺沒有?那裡向南一直下去,大概一天的路就可以下山了,你們看起來傷得不輕,眼看又要下雨了,我家就在前面半山,去我家休息下吧。」

  鳳知微現在哪裡敢去投宿,含笑拒絕,道:「我們還是像著緊趕路,若是下雨,便去古寺避一避好了。」又問那野味可不可以賣給她,她不敢再掏金豆子,滿身的找銀兩,那樵夫搖搖頭道:「一點山貨,給什麼錢,拿去吧拿去吧。」

  鳳知微道了謝,樵夫把東西遞給她,鳳知微猶豫了一下,又道:「煩請大哥如果遇見有人打問我們下落,就說沒見過我們。」

  「使得,使得!」那樵夫滿口答應,嘻嘻笑著瞄兩人一眼,用很大的聲音自言自語道,「莫不是男扮女裝私奔的小兩口吧?」

  鳳知微只當沒聽見,那樵夫曖昧的笑著,擔著柴和他們擦身而過。

  寧弈肩頭忽然一聳。

  鳳知微閃電般手指一搭,搭在他手上。

  寧弈抬起頭,看著鳳知微,鳳知微盯著他的眼睛,緩緩搖頭,態度堅持。

  寧弈皺起眉,卻再沒有動靜。

  那樵夫渾然不知兩人動作,更不知自己剛才剎那間和死神擦肩而過,心神舒暢的唱著歌走遠。

  「鳳知微居然這般菩薩心腸。」半晌沉默後,寧弈淡淡開口,語氣有些諷刺。

  「我殺該殺之人,枉殺無辜只會自造惡業。」鳳知微不看他。

  「等到他指引人來追殺我們,你就知道他不會是無辜,然而到那時,你我也沒有命來殺該殺之人了。」

  「你又怎麼確定他一定會指引人追殺我們?」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寧弈淡淡道,「一旦有人許以重金,他一定會說出來,你如果夠聰明,剛才就不該攔我。」

  「但也有可能,他根本就不會碰上搜尋我們的人。」鳳知微一聲嘆息,「你不能因為只是也許會發生的事,便要人性命。」

  「鳳知微,我還真沒看出你有這麼慈悲。」寧弈冷笑,「一將功成萬骨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懂不懂?」

  「我懂。」鳳知微站起身,將在身旁溪水裡洗乾淨的茯苓遞給寧弈,「所以你快吃,然後我們到他家去。」

  寧弈抓著茯苓,倒怔了怔,鳳知微的毫無火氣,然他覺得拳頭擊在了棉花上,空蕩蕩的好不難受。

  隨即他便明白了鳳知微的意思——剛才鳳知微已經表示了要去古寺,如果搜尋的人到了近前真的問著了這樵夫,必然會去古寺搜尋,他們躲在這樵夫家附近,倒是最安全的。

  他們這兩個傷病人跑不快,與其累得死狗一樣滿山跑了給人追,不如和對方捉捉迷藏,儘量休養生息。

  他默然半晌,突然覺得自己剛才的語氣是不是太重了些。鳳知微卻已經牽起了他的手,一邊啃著自己那個茯苓一邊道:「快吃,等下未必有空。」

  又拍拍腰間拴著的兔子道:「如果我真的錯了,等下我烤兔子表示歉意。」

  寧弈笑笑,偏頭看她,道:「如果是我錯了,我把我腰間這個玉珮送你表示歉意如何?」

  「那還是免了吧。」鳳知微三下五除二吃完,「你虧。」

  「我可以吃你一個人的虧。」

  「我卻不願佔你一個人的便宜。」鳳知微答得飛快,隨即輕聲噓了一聲,兩人看見那樵夫進了半山一家獨戶的院子,悄悄的潛近去,發現那屋子緊靠著的半邊山崖上居然還有個洞,藤蔓遮著不易發現,倒是個好地方,便在裡面躲了。

  寧弈似是十分疲倦,進了洞便閉起眼睛,卻不讓鳳知微把他的脈,鳳知微打坐調息,耳朵一直豎著。

  日光打在洞壁上的光影一分分淺淡下去,暮色如昏鴉的翅膀悠悠降臨,天將黑的時候果然漸漸下起了小雨,簌簌的落在藤蔓上。

  寧弈突然睜開了眼睛。

  鳳知微坐直了身體。

  不遠處有腳步啪嗒踩水的聲音,院子門吱呀一聲推開的聲音,樵夫開門詢問的聲音,隨即一個有點古怪的口音問:「……兩個年輕人……那麼高的個子……有傷……見過沒有?」

  那樵夫粗豪的聲音道:「沒有,咱剛打柴回來!」

  那幾人似有些失望,便要離開,鳳知微鬆一口氣,含笑看了寧弈一眼,寧弈自然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微微一笑。

  卻聽那邊忽有人開口道:「你既剛打柴回來,想必有些收穫,拿來給我們。」

  這聲音正是那晚襲擊驛站的首領,他的口音有些奇怪,讓人過耳不忘。

  那樵夫有些支吾,似乎拿了些東西出來,那首領接了,似乎在看那些東西,四面一片沉寂的安靜。

  鳳知微突然有些不安。

  隨即院子裡爆出長聲慘呼。

  慘呼聲裡那首領厲聲道:「這不是新鮮的野物!你的東西給誰了!他們現在在哪裡!說!」

  鳳知微心中一震,眼前這境況,竟然兩人都沒料中,也是,被常家千里迢迢派出來執行這任務的殺手,哪個不心狠手辣?

  慘呼聲已經變了調,那樵夫嘶啞的道:「山南古寺……古寺……別殺我——別殺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隨即那首領狠厲的道:「走!」

  一群人快速離去,過了半晌,有重物扔下山崖的聲音。

  鳳知微閉上眼,不知道這算是自己的罪孽還是別人的。

  又安靜了一會,她剛想站起來離開這山洞,到院子裡去休息一會,寧弈突然按住了她肩。

  隨即聽見一人道:「搜了一天還沒吃東西,在這裡烤點野物等下給老大送過去,等在那廢寺把人解決了,咱們得快點趕回去,多烤些,老大說到時候咱們會不方便進城鎮買吃的。」

  另一人應了,兩人將山房牆上的獵物一一取下來,點起火頭。

  鳳知微看了寧弈一眼,寧弈點點頭,兩人站起,寧弈扶著她的肩走了出去。

  兩人坦然的打開院門,長驅直入。

  在烤野味的兩人聽見外頭有聲音,又覺冷風撲面,一回頭便看見兩人相扶著走來,布衣上有焦痕有血跡,個子高的那個還似乎不太方便的靠著那個矮的,看起來很是狼狽。

  然而兩人神情從容,態度淡定,那模樣不像落魄出現在山野破屋,倒像王孫貴胄在巡視領地,尤其個子高的那個人的容顏,如月光在雲間一顯,看得兩人都呆了一呆。

  一呆間聽見個子高的那個道:「左三步。」

  兩人又一怔,隨即便看見一道黑色的毒蛇般的劍光剎那而至,快得令人來不及思考,急忙一個翻滾避過,一滾間已經沾了一身火星,還沒來得及去拍,卻見個子高的那個皺了皺眉,道:「右九。」

  黑色劍光又逼了過來,兩人又避,肩頭才動步子才邁,個子高的人聽著那風聲已經快速的道:「後三。」

  後路被堵,又想前衝,腳步還沒移,「前左一」。

  那長得討厭的劍又纏過來,哧的帶出一溜血珠。

  「左七。」

  「右後四。」

  「前五。」

  軟而長的劍兜兜轉轉,剎那間將退路封死,在那人提前提示下,將四面堵得滴水不漏。

  那兩人漸漸發現,對方似乎有傷,劍上真力不足,然而卻配合得天衣無縫,硬是一柄劍攏住了兩個人,包圍圈越來越小,鮮血越灑越多,猶如貓戲老鼠,冷靜而殘忍的,一點點收割他們的血液和生命。

  這種軟刀子碎割的打法,比一刀捅死更令人心驚而難以忍受,終於兩人魂飛魄散的棄了劍,撲倒在地,「別殺我——別殺我——」

  「嚓。」

  奇長劍鋒一次性抹過兩個罪惡的咽喉,鮮血和外邊綿綿細雨噴灑在一起。

  「就等你這一句。」

  鳳知微將長劍收回腰間,淡淡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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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院裡休息了一會,吃了些野物,寧弈估算著時辰,道:「那些人應該已經在古寺撲個空了。」

  「你說他們是下山還是回頭再找?」鳳知微問。

  「他們不敢在這逗留太久,驛站的事一定已被發現,我三千護衛的欽差儀仗在那,誰也沒辦法讓他們消失,就算是做戲,申旭如也必須給朝廷一個交代,」寧弈道,「而且聽剛才那兩人對話,他們已經準備下山。」

  「那我們走吧,他們搜了古寺沒有人便不會再去,這裡倒有可能會派人回來取吃食。」鳳知微扶起寧弈。

  外面的雨綿綿密密,鳳知微找了件連帽蓑衣給寧弈披了,自己準備勇猛而瑟縮的行走雨中,寧弈卻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拽進寬大的蓑衣內,鳳知微猶豫了一下,再次告訴自己事急從權,自己淋病了誰給寧弈做眼睛?也就只好隨他去。

  兩人共披一件蓑衣,在雨中走著,遠遠望去似個連體人,因為靠得極近,行走間胳膊和腿不住碰擦,讓也沒處讓,越讓,那些裸露在外的肌膚越容易觸在一起,彼此都有些不自在,寧弈偏過頭,目光盯著什麼也看不見的虛空,鳳知微垂著眼,一步步的數自己的步伐。

  外間的雨細細的灑過來,地面泥濘,腳步踩上去啪嗒啪嗒的響,蓑衣裡的天地卻十分沉靜,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和呼吸,混雜在蓑衣淡淡的草香裡,不知道誰的心跳怦怦的震人,或許兩個人的心跳都有。

  偶一偏頭看見對方的側面,都覺得弧度美好在雨夜裡勾勒出最精美的剪影,多看了一眼又快不知道路怎麼走……

  明明不方便走起來磕磕絆絆,步子卻特別的快,一轉眼古寺的殘破飛簷已經入目。

  兩人遠遠停下,凝神聽四面動靜,秋夜雨聲裡只有蛩蟲在淒涼的做最後掙扎之鳴,又等了半晌,終於確定那些人沒有搜到人已經離開。

  鳳知微舒一口氣,進了古寺,趕緊去解蓑衣,一面道:「這裡已經找過,他們一定以為我們已經連夜下山,好歹捱過去了……」

  一句話未完,忽有桀桀的笑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