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憶帝京·生死相依

  笑聲一起,鳳知微抬手就去拉寧弈,然而寧弈已經閃電般將她拉到自己身後。

  兩人動作都快,卻因為蓑衣困著,挪動不方便,險險絆倒,鳳知微長劍一拉,嗤一聲蓑衣破裂,麻草飛舞間,只見眼前雪光耀眼。

  數十柄長劍寒芒冷銳,如秋水一泓晃動眼前,對準了兩人要害,只要向前一捅,馬上就會出現鳳篩子和寧篩子。

  鳳知微掀起眼皮看看,笑了笑,「好劍。」卻在寧弈手心裡悄悄寫:「十二人,全使劍,八卦方位,震三,離二,兌二,坎一,巽二,坤二。」

  寧弈皺眉,在她掌心寫:「不要輕舉妄動,可能不是那一批。」

  鳳知微也深以為然,要是那一批,劍早就出手了,何況她記得對方武器也不是劍。

  「各位這是幹嘛?」她揚眉冷聲問,「我兄弟遊山不慎失足,到這古寺避雨,就算驚擾了各位,各位犯得著以劍相對麼?」

  剛才她已經亮了劍,想要裝驚惶老百姓已經不可能,倒不如直接用江湖口吻,看起來和對方身份也相近。

  對方十二人,都穿著灰底青邊的布衣,眉目間十分精悍,太陽穴高高鼓起,神情氣質,像是某一門派的江湖中人,聽見她的話,眉宇間閃過一絲詫色,當先一人聲音刺耳,冷冷道:「這蓑衣是山民常用的式樣,你既然遇見山民人家借用了蓑衣,為什麼不在人家家中休息,反而要跑到這廢寺來避雨?」

  這話問得正在要害,鳳知微心中一驚正在思量怎麼回答,身旁寧弈已經笑道:「那山民夫妻二人只有一間小房,屋中氣味渾濁,我們兄弟聞不得那些,寧可另找地方。」

  領頭之人看兩人雖然尋常布衣,但確實氣質高貴舉止從容,這番話倒也可信,神色微微猶豫,鳳知微已經抬手去撥他們的劍,笑道:「都是武林同道,相逢也是有緣,何必刀劍相見呢?」

  那人眉間閃過一絲鄙棄之色,心想你們兩個和家裡武師學了點粗淺功夫的公子哥兒,也好意思說是武林中人。

  他皺眉打量著兩人,此時兩人臉上都有一直故意沒擦去的血和泥,容貌卻還是看得出的,他目光在寧弈臉上轉了轉,突然目光一閃,道:「兄台說得是,確實失禮,敢問兩位台甫?怎麼會落到這等境地?」

  哪有拿劍對著人和人寒暄的?鳳知微心中暗罵,面上笑吟吟道:「我們是隴南人,來暨陽探訪親友暫住,我兄弟姓田,聽說暨陽山風物華美便來遊山,誰知道不小心失足矮崖,也和從人失散,正想著趕緊下山呢。」

  她嘆息著去牽寧弈,道:「各位想必也發覺了,我哥哥他……眼睛不太方便,自幼帶來的眼疾,來暨陽也是為了散散心。」

  那領頭人的臉上狐疑,終於淡了點。

  鳳知微一直平靜的笑,握劍的手指卻捏得很緊,那些閃動的劍光就在寧弈身前,輕輕一遞她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得他。

  所以她只好主動拿寧弈的眼睛來說事——寧弈失明目前除了她誰也不知道,如果這批人也是找他們的,僅憑這個失明,對方就能打消懷疑。

  那領頭人終於揮揮手,示意其他人收起劍。

  鳳知微暗暗鬆口氣,眾劍環逼險境一過,就算等下十二人圍攻,也比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強。

  「兄台夜宿古寺,這又是要去哪裡?」十二人散開了各自生火尋找宿處,有意無意一直將兩人包圍在正中,鳳知微彷彿毫無察覺,笑嘻嘻寒暄。

  「進山。」那領頭人一副不願和她多話的樣子。

  古寺十分破舊,地下塵灰很重,還有些野狐社鼠,此時都被驚得四處逃竄,淅淅瀝瀝的雨掛在簷角,遠處起了迷茫的霧氣。

  一個大漢走過來,重手重腳將寧弈一推,喝道:「好狗不攔路,讓開!」擠到領頭人身邊坐下,從背囊裡取出個油浸浸的紙包。

  寧弈一個踉蹌,鳳知微趕緊扶住,燈火光影裡只見他並無怒氣,猶自微微一笑。

  這笑意清而豔,在火光裡幽幽閃動,像一朵暗色中默然綻放的妖花。

  沒有人看見他這個笑容,那大漢正忙著掏出紙包裡的吃食,忽然那領頭人皺眉道:「這不是掌門收到又突然不見的那封信?牛奇你太荒唐了,竟然拿這個來包食物,掌門知道了,仔細門規治你!」

  「啥信啊,什麼稀奇的。」那叫牛奇的漢子咧嘴笑,將那一疊油膩膩的紙抖得嘩嘩響,「走得匆忙,沒東西包牛肉,我順手在掌門桌上抓了一疊紙,反正掌門也看過了。」

  鳳知微目光落在那最上面一張紙上,心中忽然一震。

  那大漢指縫遮掩間露出一角鮮紅的印戳,標準印章常用九疊篆,「隴西府書辦司印」是官府書辦常用的那種半正式的印鑑,因為各級封疆大吏的書辦都是自己的私人親信幕僚,負責處理一切對內對外事務,為了行事方便,這類書辦往往會有自己的印章,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代表了封疆大吏個人的意志,比如這隴西府書辦,就正是申旭如的幕僚府。

  這個時候在這群江湖草莽身上看見申旭如幕僚寫給對方掌門的信,其中含義,不言而喻——九成九是申旭如怕自己兩人不死,渾水摸魚邀請了江湖力量來追殺,死在江湖人手中,那真是查都沒處查。

  牛奇將那疊紙放在一邊,拿了劍來切牛肉,鳳知微坐在他身邊手指悄悄一掀,發現那厚厚一疊信裡似乎還有圖。

  什麼圖?

  難道是寧弈和自己的畫像?

  那為什麼這些人沒有認出來?

  鳳知微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這封信裡的畫,想必原本是要交給他們的,但是被這牛奇誤打誤撞拿去包了牛肉,那掌門沒找到信可能就算了,大概只是口述了兩人相貌,所以剛才那領頭人有些懷疑卻無法核對,而這些江湖人,十有八九是不認字的,看見第一頁密密麻麻的字就完全沒有興趣往下翻,所以那畫像至今沒被發現。

  然而很快就會發現了,因為那個牛奇正用一張張的信紙包了牛肉分發給眾人,眼看著就要掀到那副畫。

  鳳知微心中一急,突然抱住肚子,呻吟了一聲。

  這一聲立即引起對方注意,都停止了咀嚼看過來,牛奇也停了手,鳳知微苦著臉,道:「怎麼肚子突然痛起來了?莫不是吃了什麼不好的東西?」

  江湖中人向來小心,對毒物之類特別敏感,聽見這句,都放下牛肉互相狐疑的望瞭望,牛奇道:「他又沒吃我們的牛肉,你們怕什麼!」雖然這樣說,卻用那疊紙將剩下的牛肉包了起來。

  鳳知微哎喲哎喲的嚷著痛,站起身道:「不成了,得去茅廁。」搖搖晃晃向外走,突然一個踉蹌,絆倒了火堆。

  火星四濺,眾人紛紛躲避,火花濺到那些包牛肉的紙上,頓時燃燒起來。

  鳳知微心中一喜,牛奇卻大步奔過去,一把抓起那包牛肉,連連拍打,道:「可別給燒了,不然油膩膩的弄髒包袱我可沒法背。」

  鳳知微無奈的看著他將那牛肉小心收起,寧弈突然站起,扶著她道:「小心些,許是淋雨受了涼,我扶你去茅廁。」

  眾人看著他們離開,那領頭人頭一甩,示意牛奇跟上去。

  鳳知微扶著寧弈向前走,目光卻緊緊盯著正對面被雨水洗刷乾淨的光可照人的照壁,看見背後的舉動,眼神裡掠過失望——對方還是不放心他們跟了來,而且牛奇也沒有把裝了畫像的包袱給帶出來。

  她在寧弈掌心,飛快的說清楚了這件事,寧弈微微沉吟,在她耳邊低低道:「各個擊破。」

  鳳知微默然,心想雖然冒險,卻也只有這個辦法了,自己兩人甩不脫這批人,畫像又暫時沒辦法毀掉,牛奇回去隨便一翻動,畫像就會被看見,所以無論如何,牛奇是不能回去了。

  既然要殺牛奇,事情就掩蓋不了多久,一旦面對他們圍攻,絕無活路,所以殺一個就必須殺一串,搶先下手,才有生機。

  如何最有效的殺,就是個很重要的問題。

  當務之急是殺牛奇。

  兩人剛進茅坑,牛奇大步跟了進來,搶佔了一個茅坑,解開褲子嘩啦啦一陣好溲,挺著滿是黑毛的肚子笑道:「媽的,真爽!」

  寧弈嫌惡的皺起眉,鳳知微耳根有點薄紅,錯開眼光,捂著肚子爬上另一個坑,哎喲哎喲的解褲子。

  牛奇側頭看她一眼,笑道:「跟娘們似的,解個褲子也要半天——」

  他突然看見一截烏黑的劍尖,從自己嘴裡冒了出來。

  他瞪著牛眼,有點不明白這裡怎麼會出現一柄劍,明明旁邊的小子還在解褲子。

  咽喉有撕裂的痛,他眼光無力的向下一落,看見一截烏黑帶血的劍尖,自那個高而美麗的失明男子手中緩緩抽出。

  身子突然飛了起來,栽進茅坑,一生裡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好狗不攔路,讓開。」

  寧弈將劍遞迴鳳知微,剛才他扶著她時,劍就已經轉了手。

  此刻兩人在破舊的茅廁裡商量著下步動作。

  「你身上有沒有帶毒?」鳳知微在自己身上尋找著害人東西,隨即懊惱得一拍腦袋,她出來得匆忙,身上金創藥倒是有點,別的都沒帶。

  雖然那批人很警惕,下毒不容易,但是沒有什麼比下毒更能放倒一批了。

  寧弈搖搖頭,心想寧澄那傢伙倒是愛玩毒,可惜那日接到個消息就跑了,也不知道為什麼沒能跟上來。

  鳳知微沮喪的望著他,突發奇想,問:「你的眼淚是不是有毒?」

  寧弈古怪的看著她,半晌道:「我寧可一個個去殺人。」

  鳳知微正在咬牙考慮著怎麼擠出鱷魚的眼淚,需不需要突如其來給他肚子一拳好打出眼淚來,卻見寧弈已經很有遠見的退離她三步之遠。

  「好吧。」鳳知微無可奈何的去扶他,「我們另想辦法。」

  寧弈「嗯」了一聲,伸手去扶住她,鳳知微忽然「哎喲」一聲蹲下身去,隨即驚慌的道:「牛奇你——」

  寧弈心中一驚,連忙低頭去拉她,鳳知微頭一抬,「砰」一聲頭正撞上他鼻子。

  寧弈「啊」一聲摀住鼻子,瞬間眼淚飆出,鳳知微毫無愧色的拿出一片金葉子趕緊接了。

  隨即她感嘆道:「黃金盛淚,也算對得起殿下你寶貴的眼淚了。」

  寧弈捂著生痛的鼻子,再次在心中確認鳳知微其實就是一頭養不家的母狼。

  母狼看殿下捂著鼻子,手指上眼睛淚水汪汪如秋水盈盈,看起來著實脆弱有趣,遠不同他平日的沉凝鋒利,竟像是換了一個人,一瞬間那少得可憐的良知復發,含笑去揉他鼻子,道:「不痛哦不痛哦。」

  她肌膚細膩的手指拂在寧弈臉上,春風般和緩,聲音帶著幾分淡淡的笑意和歉意,聽著人便如被細絮拂面,癢而撓心,寧弈手顫了顫,隨即一把握住了她手指。

  他將她手指握在掌心,五指輕輕纏上去,鳳知微下意識要掙脫,寧弈的手牢牢纏著,不放。

  寬大的袖子落下來,遮住了有點曖昧的姿勢,寧弈牽著她走回去,鳳知微還捧著那點眼淚,不敢用力,只好隨他去,一邊咕噥道:「可惜太少……」

  兩人走到院子裡井台邊,一個漢子正在取水,鳳知微招呼道:「大哥,給點水喝喝,順便洗個手。」

  「少爺就是講究多!」那漢子將桶遞過來,鳳知微就著桶捧起水喝了,又掬出點水洗了手,道了謝,三人一起回去,領頭那人看見牛奇沒跟來,問:「牛奇呢?」

  「那位大哥啊?」鳳知微掩嘴笑,「說牛肉吃多,也有點瀉肚子呢。」

  「這小子就是貪吃!」那人罵了一句也沒懷疑,將那桶水放在正中,招呼大家喝水,江湖中人不拘小節,各自湊在桶邊喝了個痛快。

  鳳知微含笑看著,慇勤的給火堆添火。

  吃喝完畢,也就在大殿內各自找地方睡下了,還是很有默契的,將兩人圍在正中,並留了一個人關起殿門,守在門口守夜,江湖中人獨有的警惕,對任何人也不放鬆。

  古寺裡火光漸漸弱下去,四面起了淡淡的霧氣,鳳知微默默睡在寧弈身邊,睜大眼睛等著毒性發作,她也不知道鱷魚的眼淚到底能發揮多大作用,畢竟就那麼幾滴,稀釋到一桶水裡,效用肯定要打折扣。

  寧弈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一直扣著她的手指,鳳知微掰也掰不開,便搔他癢,手指在掌心撓啊撓,寧弈縮了縮,鳳知微大喜,用勁撓,結果人家被撓習慣了,反而不縮了,鳳知微懊惱的嘆著氣,身旁寧弈轉過臉來,含笑細細聽她嘆息,覺得很快意。

  兩人打著手底官司,以此驅散不斷湧來的睡意,從昨夜到今夜,兩人以受傷之身,一直處於奔波之中,一直身處緊張之地,精神和肉體都疲憊到極點,此刻四面鼾聲四起,火光溫暖,如果不找點事分神,便會立即睡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鳳知微快要熬不住閉上眼睛時,寧弈突然重重掐了掐她掌心。

  鳳知微驚醒,隨即發現身邊不遠處一個男子,發出低低的呻吟。

  發作了?

  鳳知微一喜,隨即發現其餘的人沒什麼動靜,大概是各人功力有高有低,發作時間也有長有短。

  這人發出動靜,守夜的人便奔了過去,低頭輕喚道:「飛子,怎麼了?」

  他突然覺得後心一涼。

  他心中也一涼,下意識的想轉頭,可是頭顱永遠也轉不過來了。

  鳳知微輕輕扶住他軟倒的身體,將他靠著殿柱坐在暗影裡,看起來像在調息。

  那毒性發作的人覺得臉上一熱,有溫熱的液體落了滿臉,睜開眼便看見四面似乎氤氳起濃濃霧氣,霧氣後隱約有一張溫柔的笑臉,笑得猙獰得靠近來。

  他呆了呆,便要去抓手邊的劍,卻覺得手臂痠軟,隨即胸口一痛,最後的意識,便是什麼東西衝天而起,撲簌簌落在自己臉上,和先前一樣溫熱微腥的液體。

  這裡的動靜,睡得較近的一人隱約發覺,睜開眼心中卻先「咦」了一聲,心想火頭怎麼滅了?還有這早晨的霧氣好濃。

  霧氣似乎還會晃動,隱隱綽綽露出人影,這人睜大眼去看,卻怎麼也看不清,心中已經知道不對,憑著隱約感覺到對方來的方向,霍然向反方向一個翻滾。

  一滾之下,便覺得腰間一痛,隨即感覺到身子一輕,自己的眼睛隱約看見自己的腿滾到了一個角落。

  他的身前,負責擾亂視線的寧弈淡淡的攏著袖子,他滾向的地方,鳳知微抽出早已等在那裡的刀。

  她剛抽出自己的刀,對面一直凝神聽著的寧弈忽然向她身後方向一指,鳳知微頭也不回,長劍從自己脅下閃電般反手一撩。

  一人捂著自己咽喉倒下去,到死不明白對方用劍角度怎麼這麼詭異,脅下反插的劍為什麼最後卻到了自己咽喉?

  連死四人,怎麼都會有點聲音,所有人都醒了。

  醒了的一瞬間,都懷疑自己沒醒——怎麼天色這麼暗?一切都像罩在雲霧裡,只看見隱約的輪廓。

  便是趁著這一瞬間的呆怔,鳳知微揚手便是一劍,射入一個最靠近自己的一個剛剛起身的人的咽喉。

  劍光入喉她連劍都不抽,帶著那屍體滑步一移,正移動到斜對面撲過來的一人面前。

  那人模糊的視野裡只看見人體撲近,自然認為是敵人,低吼一聲出掌一拍,啪的一下把那倒霉蛋腦袋拍個粉碎。

  一拍之下手掌一痛,一柄黑色的劍穿過他手掌,射入他眉心。

  轉眼又殺兩人。

  這些人離她最近,動作最遲鈍,明顯武功最低。

  鳳知微柿子先撿軟的捏。

  很明顯那個領頭人武功最高,但是他睡在最裡面最遠的供桌上,等竄到他面前早就被發覺,不如趁現在人還沒反應過來,殺一個是一個。

  鮮血標射之中,有人捂著喉嚨咯咯倒下,有人捲著火星飛撲而來,勁風猛烈,視力模糊卻也不影響動作方位。

  鳳知微心中一凜,知道接下來的會一個比一個難應付,而且很明顯,武功越高,中毒越輕。

  那勁風如此兇猛,撲面便令人窒息,鳳知微揚起劍,舉到一半便覺得胸口一痛,手不由自主的垂下來。

  正心道小命玩完,身子忽然被人一撞,翻滾而出時看見寧弈閃電似滑步而出,代替她滑到那人身下,一個鐵板橋倒仰滑跪而過,肘底一翻雪光一亮。

  嗤啦一聲鮮血連著內臟洶湧而出,一道可怖的傷痕從胸至腹翻捲而出,那人狂吼著拚命往上一縱,努力收拾自己掉下的腸子,寧弈鮮血披面,冷笑著橫刀一絞。

  噗通一聲那人重重墜落,落地之時濺起的鮮血撲了寧弈一臉。

  四面怒吼聲裡,緩過一口氣的鳳知微撲了過來,一把拉住寧弈逃入偏殿,人剛射進門,立即抬腿倒踢重重將殿門踢上。

  幾乎就在殿門關上那一瞬間,各種暗器狂風暴雨般捲來,奪奪連聲釘在殿門上,將那些本就半腐的木頭射得大塊剝落橫飛。

  鳳知微聽著那強勁的發射之聲,暗自慶幸自己反應過快,驚魂初定中反身靠在殿門後想喘口氣。

  寧弈一伸手就把她拽開。

  「砰!」

  剛才鳳知微靠過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洞,一枚閃著藍光的三棱刺陰險的卡在其中。

  如果不是寧弈拉得快,現在這三棱刺就應該卡在鳳知微背上。

  鳳知微長長吐一口氣,喃喃道:「你又救我一命……」

  「不用算這個。」寧弈臉色發白,淡淡道,「你也救了我很多次。」

  鳳知微聽著外間聲響,嘆口氣道:「這毒還是不夠厲害,只讓他們失明,武功卻沒太大損害,我們現在麻煩了……」

  她說到一半突然住口,想起第一個發作的人那輾轉的呻吟,這是從寧弈體內流出的毒素,已經經過一桶水的稀釋,分別喝進了那麼多人肚子裡,還能這麼霸道,令體健忍受力強的江湖人不能控制的發出呻吟,那這蠱毒本身,該有多強?

  而直接中了這毒的寧弈,該是怎樣的痛苦?

  然而從中毒那夜到現在,已經快兩天,她未聽他發出一聲呻吟,叫過一句苦。

  鳳知微望著寧弈蒼白的臉色,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寧弈卻只扶著牆,仔細聽外間聲音,剛才沒辦法靠近外殿大門,緊急中被逼入這個偏殿,現在這偏殿沒有窗戶,唯一的門戶已經關死,毒沒能讓對方完全失去戰鬥力,他們殺了七人還有五人,還是武功較高的,此刻形勢,已經糟到不能再糟。

  外間吵了一陣,也安靜了下來,想必知道他們跑不掉,又掛心自己的毒,暫時試圖調息逼毒了。

  空氣中有種緊張的沉靜,沉沉壓在人的心頭。

  半晌寧弈扶牆坐下來,對鳳知微招了招手,「來,坐。」

  鳳知微笑笑,過去,找了些舊布幔堆在一起,點著了,和寧弈兩人坐在火堆前烤火。

  兩人都是人傑,事到臨頭都有常人不及的鎮靜,就著漸漸喧騰的火焰,聽著似有若無的淅瀝瀝雨聲,被火光映得微紅的臉上,都有凜然不驚的神情。

  半晌鳳知微道:「寧弈。」

  「嗯。」

  「我們這次運氣不太好。」鳳知微咳嗽幾聲,悄悄抹掉嘴角咳出的一絲鮮血,側首沖寧弈微笑,「可能要死在這裡了。」

  她那樣沖寧弈笑著,卻覺得笑容也快漸漸僵在了臉上,心跳擂鼓似的忽緊忽鬆,手指在不住顫抖,眼前一陣陣發黑,所有的骨節都似在慢慢散架,兩日兩夜奔波勞累極度緊張,受了內傷一直沒法休息,她知道自己已經心力交瘁強弩之末,更糟的是,體內一直很穩定的燥熱之流,隱約有不穩竄動之勢,那種感覺就像沉寂已久的火山,只等下一刻的轟然爆發。

  她是真的快死了吧……累死的。

  隱約聽見寧弈低低「唔」了一聲,道:「非戰之罪。」

  「是啊。」鳳知微疲乏的垂下眼睫,覺得眼皮重似千鈞,栓了無數大鐵球,「只是我被你傳染了倒霉而已。」

  「我倒覺得我是被你害的。」寧弈一步不讓。

  鳳知微沒力氣鬥嘴,懶洋洋道:「哦……」

  手背突然一痛,是寧弈突然伸手過來狠狠捏她,「知微,別睡,別睡。」

  鳳知微無聲的笑了一下,忽聽寧弈問她:「你為什麼要趕來救我?」

  鳳知微累得不想回答,寧弈卻在不住掐她,「說話!你敢不回答本王問話?你是真的想來救我還是別有目的?你那天為什麼要套我的話?你到底知道了什麼?」

  這男人好吵……鳳知微用此刻無比遲鈍的思維想著寧弈那些問題,只覺得腦子越想越打結,砰一聲栽倒在寧弈懷裡,呢喃道:「……都是些蠢問題……」

  寧弈抱住她,一瞬間腦中也是一暈,他開始以為是自己也是累的,隨即又以為被鳳知微撞的,鼻端卻突然嗅到一點奇異的味道,他怔了怔,恍然大悟。

  那群江湖人,在門外熏毒香了!

  鳳知微久戰精疲力竭,先著了道兒,他關切鳳知微,眼睛又不方便,也沒有察覺。

  此時他也覺得體內疲乏一瞬間全部湧了上來,那些一直細碎著切割著內腑的疼痛洶湧而來,他窒了窒呼吸,眉梢眼角透出淡青之色。

  自己……也快不成了吧……

  攬緊懷中鳳知微,她細瘦的身子在懷中小小一團,像個孩子,有些軟潤的部位觸著他,溫溫軟軟,令人聯想到世間一切的粉嫩和旖旎,此刻他卻完全沒有了綺思,只想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就這麼坐下去,至路途的盡頭。

  也許是該不甘心的,一腔雄心,王圖霸業。卻折戟於這暨陽山一座廢寺之中,何其的荒唐,然而真到了這樣的境地,似乎也提不起勁來懊惱或不甘,彷彿這樣的安寧和靜謐也很難得,便是這樣的結束,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漸漸的垂下眼去,不再試圖弄醒鳳知微,修長的手指一顫,擱在了她的眉睫。

  眉睫凝著些微的汗,像晨間花上的露,火光畢剝著淡下去,夜雨聲聽來忽遠忽近,有絲絲縷縷的雨霧,從殘破的牆縫間迤邐進來。

  ……恍惚間突然似乎遙遙有樂曲之聲響起,是簫聲。

  清越,蒼涼,空靈而渺遠的簫聲,自長天悠悠而來,自銀河垂掛而下,明光一線,萬里清音,剎那間渡越雲山滄海,直入人心。

  一曲《江山夢》。

  夢中江山,江山如夢,多少年心事如許,一生裡豪情誰擲,縱金戈鐵馬銀瓶乍破,不過是百年富貴終歸黃土,霸業皇圖,湮於身後,四海孤獨,晚來風歇。

  寧弈一片混沌的腦海,隨著簫聲的接近,漸漸清醒,如被天神之手,撥去暗昧雲霧。

  懷中的鳳知微,也突然動了動。

  寧弈低下頭,輕輕拍她的肩,「知微,醒醒,你聽。」

  鳳知微在他懷中掙紮著,支著頭閉著眼聽那簫聲,她微微聳起的肩單薄如冬日蝶翼,似乎兩日間又瘦了許多,寧弈覺得自己的掌心覆於其上,都覺得疼痛咯手。

  簫聲越發近了幾分,那簫聲中似乎有幾分神異超拔力量,外間的人們也似乎停了手,起了一陣驚慌的騷動。

  鳳知微抬起頭來,和寧弈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一抹喜色。

  此時兩人還是沒有力氣,只得靜靜互相依靠著,凝神聽那一抹簫音,夜雨籠罩下的古寺靜謐無聲,火光殘冷細雨幽幽,他們在幽深大殿裡氤氳的淡霧中席地而坐,被夜露濡濕的袍角緩緩散開。

  突然都覺得心中安詳,萬事不縈於懷,不止這江山不過一夢,這世間種種,人間苦恨,萬丈雄心,無限謎團,都似可在這一刻灑脫拋卻,換一回大笑而去,撒手紅塵。

  鳳知微沒有發覺自己靠寧弈很近。

  寧弈沒有發覺自己扶著她肩。

  一生裡最安靜的時刻,一生至此,卸下心防最接近的距離。

  半晌寧弈輕輕道:「這曲瀟灑中有清貴之氣,蒼涼中有睥睨之態,絕非普通江湖人物能為。」

  鳳知微「嗯」了一聲,「真是令人神往的人物。」

  兩人望著那方向,等著那人近前來一睹廬山真面,卻聽見更近處忽有長嘯聲起,穿雲裂石,劈空驚電,剎那近前!

  簫聲戛然而止,竟然不再靠近。

  殿內兩人一驚,寧弈聽著那嘯聲,眼中突然爆出更濃的喜色。

  那嘯聲起初還在遠處,剎那便至,隨即外殿便是一陣驚呼,鳳知微隱約聽見那個聲音刺耳的領頭人驚慌的道:「天戰……」

  他一句未完,突然一聲慘呼,緊接著便是重重的「砰」的一聲,撞在偏殿的門上,震得整個殿都似乎晃了晃,半晌,有鮮紅黏膩的血流,蛇般從門下的縫隙裡緩緩流了進來。

  鳳知微看著那血流,想著那領頭人的武功,覺得自己就算是全盛時期也未必是對手,眼前來人,卻一個照面便要了他性命,真是了得。

  想到那句「天戰」,心中又是一動——天戰世家?執掌江湖牛耳,穩控黑白兩道多年的戰氏?

  這個家族,在江湖中隱然已是神般存在,難怪外面的人那麼驚慌,可這個家族的人,號稱皇族之後,和朝廷中人向來沒瓜葛,怎麼會為了他們出手?

  看寧弈那樣子,明明是認得的,是誰?

  還有那吹簫之人,為什麼聽見這天戰世家中人的嘯聲,便不再過來?

  鳳知微正要出門去看看是誰,忽聽又是一陣衣袂帶風聲響,在殿外的那個天戰中人,聽見那不斷接近的衣袂帶風聲,忽然低低冷哼一聲,隨即便無聲音。

  緊接著便聽見了一個熟悉的嗓音。

  「在這裡麼?進來看看!」

  又聽見另一個熟悉到要死的聲音,夾雜著點咀嚼的聲音,冷冷道:「吵,臭!」

  鳳知微砰一下就撞在了半拉開的殿門上。

  赫連錚,顧南衣!

  真是的!要麼一個都不來,要來全部死出來!

  鳳知微含著眼淚,回首向著寧弈,輕輕的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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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錚見到鳳知微的時候,張大嘴,「呃啊」一聲,沒話了。

  顧少爺停下永遠都在吃胡桃的嘴,將胡桃順手塞在一邊赫連錚張大的嘴裡,唰一下以神速飄了過來,一把將鳳知微抓過去,上上下下摸了一遍。

  然後從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大把藥丸子,蠶豆似的塞在鳳知微嘴裡,不允許她發表任何意見。

  楚王殿下就比較可憐了,沒人問,還得去解救差點被胡桃噎死的赫連錚。

  赫連錚緩過氣來大罵:「你個路痴,要不是我你能找到這裡?過河拆橋!無恥!」

  顧少爺根本不會將別人的話聽在耳中,罵人這件事他毫無概念。

  「有治眼睛的藥麼?」鳳知微半晌才嚥下那些亂七八糟的,指指寧弈,寧弈淡淡道:「不用問他,他還沒這本事。」

  顧少爺袖著手,摸著胡桃,對殿下的挑釁完全的沒反應。

  鳳知微看見門邊那領頭漢子的屍體旁有一個小瓷瓶,寫著「長息香解藥」,估計便是先前他們中的那毒香解藥,看端端正正放在那裡的樣子,是被那天戰世家的人搜出來準備給他們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顧南衣赫連錚一來,這個戰氏中人也避開了。

  鳳知微隱隱覺得從簫聲開始到剛才得救的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有那麼點不尋常,很明顯,吹簫者避開天戰世家,天戰世家避開顧南衣——這就很有意思了。

  當然現在這個意思研究不出來,因為顧小呆不會回答她的。

  吃了藥,休息了會,顧少爺給鳳知微渡了點真氣,又在鳳知微懇求之下勉強給寧弈把了脈,塞了顆從顏色到氣味都十分讓人難以接受的丸子給寧弈,送出去的時候很不情願,看那樣子只要寧弈表露出一絲半點的猶豫他就會立即收回。

  可惜殿下一點不情願的樣子都沒有,不僅接了,還微笑道了謝,不僅道了謝,還立刻吃了,看得顧少爺立即又去懷中掏摸胡桃,一掏就是八顆。

  休息中聽赫連錚講了追來的始末,那晚顧少爺果然是迷路了,在離那驛站三十里的地方轉啊轉啊轉,一直到赫連錚不放心鳳知微也追了出來,才在半路上把他給捎帶著,兩人追到驛站,看見那麼多焦屍心就涼了一半,後來在暨陽山腳下看見鳳知微的記號,一路追了進來,只是山中找記號不是那麼容易,所以才耽擱到了現在。

  鳳知微聽說他們也去過那華嚴杜村,忍不住問:「你有沒有看見淳于猛……」

  赫連錚神色一黯,搖搖頭。

  鳳知微垂下眼睫,默然不語,赫連錚恨聲道:「我們那護衛死了幾十,驛站那邊是全軍覆滅!太過分了這些混賬!」

  「欠的債,總是要還的。」寧弈站起身,讓鳳知微找到那幾張油膩膩的蓋了隴西府印的牛肉紙收好,淡淡道,「我們走吧,還是原計畫,去暨陽,暨陽離申旭如所在的隴西首府豐州已經不遠,咱們也該好好和申旭如談談心了。」

  顧少爺慢悠悠站起身來,一把拎起鳳知微,鳳知微在他手中惱怒的扭頭,道:「我自己走得動!」

  可惜既憐香惜玉又不夠憐香惜玉的顧少爺,早已把她一把扔在背上,風馳電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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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暨陽山下來十里處,就是暨陽府,鳳知微和寧弈商量了,畢竟對暨陽知府彭和興不熟,為免打草驚蛇,先拿長纓衛腰牌去求見,確定彭知府可靠再看情況表露身份,反正長纓是皇家護衛,到哪裡,各地官府也確實都有接待之責。

  彭知府是個面容清俊的中年書生,氣質很斯文,中規中矩的接待了他們,安排他們住在知府內院,又讓人去請大夫,只是眉宇間總有些憂色,似乎有什麼心事。

  鳳知微關切詢問了幾句,彭知府露出一絲苦笑,搖頭道:「多謝關心,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你們管不了這裡的事……」

  鳳知微呵呵一笑,道:「我們也是皇家護衛啊。」

  「皇家護衛……」彭知府又是一聲苦笑,搖頭出門去,「在隴西,申家才是皇家,一個護衛頂得了什麼事……」

  鳳知微笑笑,讓赫連錚去探聽消息,過了一會,赫連錚還沒回來,隱約卻聽見前院有喧鬧之聲。

  前院就是知府大堂和辦公處所,這是一縣首要之地,什麼人敢在這裡鬧事?

  又聽見彭知府遠遠厲聲呵斥,聲音悲憤,:「本府長熙十年進士,授暨陽知府職至今,受命於皇,忠心國事,有何錯處,要被大人如此奪職!」

  似乎還有爭執聲響,鳳知微遠遠聽著,露出一絲冷笑。

  過了一會赫連錚回來,也是一臉憤怒又興奮的神情,道:「隴西布政使申旭如,說彭知府涉嫌貪賄,就地奪職待勘,由府丞申君鑫暫代知府職,哦,說明一下,這位府丞大人,是申旭如的遠房堂兄。」

  話音剛落,已經有一群人衝了進來,當先一人喝道:「新老爺就職,近期暨陽要戒嚴!什麼烏七八糟的都不允許住在知府大院!報上履歷,然後給我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