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憶帝京·求歡

  那群人雖然也穿著衙役服色,口音卻和本地有些區別,領頭人一臉驕橫之態,素金烏紗帽,團領小雜花紋緋衫,金荔枝腰帶,看樣子竟然是個四品官。

  他身邊跟著個白面男子,從五品服色,帶著一臉冷笑,豎著眉指著院子道:「本衙今日封閉,不接待外客,申大人座下左參議劉大人親臨主持交接事務,閒雜人等都避出去!」

  彭知府一臉汗的追過來,怒道:「就算卸職交接,關他人何事,你們也太跋扈了!」

  「老彭,」那白面男子申君鑫斜睨著他,「還是閉嘴吧你,都什麼時候了,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要管這些有的沒的,還是好好想著如何寫服罪摺子吧!」

  「今日接待的是皇家護衛!」彭知府跺腳,「你們太放肆了!」

  「收聲!」那四品參議劉大人陰惻惻道,「皇家護衛又如何?不過是個六品護衛,難不成你還以為可以仗恃人家逃脫罪責?今日我在這裡,誰也護不了你去!」

  「荒唐!」彭知府冷聲道,「皇家護衛品秩雖低,卻是陛下御前護衛,一旦出京,代表皇家尊嚴,你們當真荒誕跋扈得沒了邊,竟然天子親衛,都敢不看在眼裡嗎?」

  那劉參議偏頭,古怪的看他半晌,突然桀桀的笑起來,湊到他耳邊,笑道:「……你說對了,在隴西,在布政使衙門直管的三府七州,申大人,才是你們的天!」

  彭知府退後一步,驚訝的望著劉參議,半晌重重嘆息,「早知申氏狂妄,不想一至於斯!」

  「脫了你紗帽官袍,滾去你書房,不許出來一步,等大人處置!」申君鑫有人撐腰,氣焰熏天,伸手惡狠狠推他,幾個衙役衝上來,抬手就掀掉了彭知府的官帽。

  「我有什麼罪!」

  「貪賄!」

  「你可以去搜我的內院!」彭知府掙紮著一指內院,「搜出超過十兩銀子你就押我進京!」

  「進京?」劉參議斜睨他,「申大人不能處置你?布政使衙門對下轄犯罪屬官有全權處置之權!」

  「我沒罪!」

  「不敬申大人就是罪!」申君鑫咆哮,又一指鳳知微的院子,「幾個六品小護衛,敢不出來參拜劉大人就是罪!」

  「啪!」

  一隻靴子唰的從院子中飛出,精準狠的砸中了申君鑫的臉。

  申君鑫嗷的一聲大叫,金星四射裡突然聞見一股無法形容的味道,頓時被熏得險些昏過去。

  「罪你個頭啊罪!參拜你個死人啊參拜!」一個人大門不走走窗子,一步就跨了出來,穿著一隻靴子,站在院子中捋袖子橫眉豎目的罵,「漢人真他媽的不是東西!腌臢!」

  半開的窗子裡,正喝著茶,和寧弈下著盲棋的鳳知微,搖頭嘆息。

  赫連錚立即回頭,賠笑:「不是說你。」

  鳳知微淡定的道:「沒事,確實腌臢。」

  「我八彪要在。」赫連錚腮幫上青筋一鼓,「早請他吃鞭子排頭!」

  「你也可以請他吃。」鳳知微涼涼提醒。

  「大膽!」被砸昏的申君鑫現在才反應過來,勃然大怒,「敢在知府衙門出手傷人!找死!來人——」

  「啪!」赫連錚一鞭子扇出他十步遠,滾到泥地裡吃土。

  「反了!」那劉參議看樣子有幾分武功,上前一步踩住赫連錚的鞭子,「哪來的跋扈小子?給我拿下!」

  赫連錚手腕一抖便將他抖了個馬趴,又氣又笑,搖頭道:「真是賊喊捉賊,跋扈頭子罵人跋扈,老子以為以前在草原就夠跋扈了,不想還差得遠!」

  「你敢毆打朝廷從四品命官!」劉參議抓住鞭子便賴在了上面,抬手就去拔刀。

  刀沒拔出來,手卻被踩住,抬頭看見一人穩穩站在他右手上,俯身看他。

  劉參議看不見對方的臉,只看見白紗後一雙眸子亮若晨星。

  然後便見那人慢吞吞抓下他腰牌,看了看,慢吞吞道:「從四品。」

  再慢吞吞從自己腰上解下一塊上書「永宸殿御前帶刀行走」的藍底金字牌子,拍在他臉上,道:「四品。」

  「……」

  隨即四品帶刀行走穩穩的從劉參議身上行走而過。

  「反了反了反了反了!」劉參議和申君鑫都被踩昏熏昏了頭,捂著腦袋爬起來一迭聲的亂嚷,踹著踢著要衙役們上,可惜那些衙役哪裡能靠得近赫連錚?全被他皮球似的踢了出去。

  彭知府正氣得渾身發抖,不想這邊突然爆發,一時倒怔在原地。

  「你們才反了!」鬧得正不可開交時,啪的一顆棋子彈出,窗扇大開,現出鳳知微淡定而森然的臉,「北疆呼卓部赫連世子攜隴西道專派監察御史駕臨你暨陽府,你們敢如此放肆!」

  一長串頭銜報出來,倒震了滿院子正待撲上的官兒衙役,囂張的氣焰瞬間一收,愣在那裡面面相覷——不是說就是幾個六品護衛麼?哪裡冒出來的御史,世子?

  鳳知微端坐不動,慢慢飲茶,她和寧弈商量過了,申旭如動作很快,大概得到了一些消息,想在暨陽堵了他們搶先下手,所以才誣陷彭知府派了親信坐鎮暨陽,現在指望彭知府派兵護送已經不可能,這裡的勢力已經被申氏把持,而他們欽差大隊伍還沒跟上,還不是洩露身份的時候,一旦身份暴露,萬一申氏鋌而走險動用全府之兵,單靠顧南衣和赫連錚保護,只怕也落不到好。

  之前就是因為疏忽,因為沒想到還沒到南海之境常家的手便伸了來,沒想到常家和內地大員的勾結如此之深,申氏如此膽大,準備和防護力量沒有提前備好,導致兩人飽受艱險險些丟命,如今的鳳知微,自然穩妥至上。

  他們下山後,顧南衣的隱形護衛已經把消息分渠道遞了出去,赫連錚通知八彪趕來,寧弈通知他家那個到處亂竄的不安分侍衛寧澄,不用自己的三千欽差護衛,在鄰省隴南調動府軍前來保護,隴南都指揮使是淳于家門下參將出身,正是楚王派系。

  現在需要的,只是等。

  既然暫時不能以寧弈和魏知身份出面,那自然只有赫連錚或顧南衣出場,好在赫連世子以青溟書院學生身份跟隨鳳知微出京,只有皇帝知道,顧南衣表面上只是她的護衛,這些申旭如都不可能清楚。

  為免這些人手中也有自己兩人的畫像,鳳知微和寧弈都已經換戴了面具,都是書生模樣。

  她這麼一開口,倒震了滿院的人,誰都知道,監察御史雖然品級不高,卻可監察百官、巡視郡縣、糾正刑獄、肅整官儀,奏本直接上達天聽,最是官員們忌諱的實權要職,往年來的道監察御史,都是申大人座上之賓,享受最頂級招待,何況還有個地位尊貴而重要的呼卓世子!

  再看大開窗扇之內,一人半躺著慢悠悠吃胡桃,兩人在榻上對弈,輕衣緩帶姿態悠閒,看那神情氣度,正是通身的帝京氣派,別說是監察御史,便是王爺也像幾分啊。

  而赫連錚冷笑著,一拉腰帶,掌心裡黃金牌上,猛禽海冬青振翅欲飛,幾個鐫金字「承造司長熙七年制」十分鮮明,在日光下側角有七彩之光,正是專門承皇命御製王公以上身份令牌的承造司才有的手筆,誰也偽造不得。

  劉參議愣在那裡,臉色鐵青變幻不定,申君鑫傻了眼,白著臉呆站著,彭知府也直著眼,一時不知是喜是悲。

  赫連錚撿起靴子穿好,滿院子的人這才舒出一口長氣,從險些憋死的險境中掙扎而出。

  「貴府好氣派!」鳳知微繼續喝茶,頭也不抬,「見尊享王爵的呼卓世子,也不行禮麼?」

  呼卓部是草原王,享天盛二等王爵。

  「見過呼卓世子!」事情來得突然,劉參議申君鑫被鳳知微等人氣勢所懾,剛才的驕矜之氣立刻散盡,愣了半晌,只好倒身行禮,衙役們慌慌張張丟開手中武器,呼啦啦拜了一地。

  赫連錚手一撒,二話不說回頭就走,雖然鳳知微囑咐了他不妨做做假,但是世子爺就是不高興和這批混賬東西假惺惺,這麼高難度的事情,還是交給鳳知微那個面具女人吧。

  他手癢,手很癢,骨節捏得嘎嘎響。

  鳳知微無奈,只好下榻,抱了杯茶踢踢踏踏過去,依著窗笑吟吟道:「在下隴西道監察御史陶一熙,見過各位大人了。」

  她嘴裡說著見過,卻連腰都沒彎一彎。

  劉參議他們卻反而適應這個做派——向來各道監察御史都是這個樣子的,官小架子大,連申大人都不必見禮,連忙回禮:「不敢不敢,怠慢了陶大人……」一邊說著便有幾分心虛,兩人猶豫著,對望一眼。

  鳳知微看在眼底,繚繞的茶水霧氣後冷冷一笑,隨即道,「剛才的事是誤會,是陶某沒有事先報明身份,怪不得兩位。」

  兩人都鬆了口氣,扯著臉上僵硬的肌肉呵呵的笑起來,道:「謝大人見諒。」

  鳳知微又悠悠道:「陶某雖然受命監察隴西道,卻也無權干涉貴府人事更替……」

  兩人笑得更開心。

  「只是既然這麼巧鬧到了陶某眼前……」鳳知微不勝煩惱的皺著眉,一副你們這個樣子我想替你們遮掩也是很難啊的為難,「……陶某不好完全置之不理啊……」

  兩人呆了呆,對望一眼,隨即呵呵笑道:「也只是暫時交接,彭某之罪還沒有定論,大人既然來了,少不得要請大人主持此事。」

  立即命人準備酒席,請「世子並御史大人並護衛大人」賞光。

  也不好再硬脫彭知府烏紗帽,彭知府夢遊般的望了幾人半晌,帶著自己府中衙役照常去前面辦公事了。

  「酸儒!」申君鑫惡狠狠對著彭知府背影吐口唾沫,「等下有你好看!」

  鳳知微似笑非笑看著,隨兩人進入花廳就席,赫連錚對誰都不理不睬,大搖大擺坐了上座,坐下時,睥睨的看了寧弈一眼。

  寧弈看也不看他一眼——反正也看不見。

  顧少爺坐下來就順手撤掉了他身邊左兩個位置和右兩個位置,一個人佔據了半桌,導致其餘人只好擠在那半桌。

  鳳知微這回不喝酒了,這幾天她一看見酒就退避三舍,一邊乾笑著「兄弟不善飲酒不善飲酒」一邊順手把寧弈面前的酒也撤了下去。

  寧弈淺淺一笑,喝茶。

  他雖然失明,卻神態自若,目光也不呆滯,大多時候垂著眼,誰也看不出他目前的眼睛問題。

  鳳知微最欣賞他這個——殿下裝什麼都像啊裝不是瞎子就一點不像瞎子呵呵。

  「謹以薄酒,敬獻……」劉參議一直被打得沒反應過來,沉著臉勉勉強強,申君鑫油滑的舉起杯想打圓場。

  敬酒詞還沒說完,顧少爺抓過一盤東坡肉,夢遊般的從席上走過。

  「敬獻……」申君鑫開始口吃。

  顧少爺數肉,聲音平淡無波,「一、二、三、……」

  「敬獻……」申君鑫抓著杯,完全忘記自己要說什麼。

  「四、五、六……」

  「敬獻……」申君鑫抓著酒杯的手開始抖,明明那人只是在平淡的數著肉,為什麼他覺得有寒氣從心底冒出來?

  「七、八、九!」

  赫連錚抓著一壺酒跳上了窗檯。

  鳳知微拖著寧弈退後三步,還手疾眼快的替殿下把他面前那杯茶帶了走。

  劉參議和申君鑫張著嘴,不明白為什麼一眨眼人都離席了。

  「啪!」

  一盤精工細作的東坡肉麵朝下扣在了桌上。

  桌上頓時多了個和碟子一般大的洞,九塊無辜的肉落在兩名主人的靴子尖上。

  「八塊。」顧少爺慢吞吞的道。

  「……」

  申君鑫和劉參議完全被折騰得不知道怎麼反應,想發怒,看著那個輕描淡寫碟子一扣便多了個洞的堅硬的桌子,想著自己的腦袋想必經不住這樣一扣,只好咽嚥唾沫,安慰自己,帝京來人,總要有那麼一點與眾不同的。

  「八塊。」顧少爺很有耐心的重複了一遍。

  東坡肉他很喜歡吃的,但是九塊是不可原諒的。

  八塊……八塊什麼?

  還是申君鑫腦子好用,目光在地下一溜,恍然大悟,試探的問:「肉多了?」

  顧少爺用一種你是白痴怎麼到現在才懂當初鳳知微說一遍就全明白了的眼光看著他。

  鳳知微接收到顧少爺的眼光露出與有榮焉的笑容心想你們這倆傻貨壞了一個碟子算什麼想當初青溟書院的紅燒肉每次都給多導致我天天吃撐了一個月胖了八斤慘痛無比顧少爺最近脾氣真是越來越好了呵呵。

  不可原諒的九塊肉被飛快撤下,申君鑫吸取教訓,接下來鴿子蛋是八個,清蒸螃蟹是八個,粉蒸芋頭是八個,連霸王別姬裡的王八,為了達到八的完美效果,愣是在另外一頭王八上斬下四條腿接在上桌的這隻身負重任的王八上,以神奇的八腿王八實現了顧少爺關於八的高要求。

  顧少爺瞄也不瞄一眼,只埋頭吃他的肉。

  鳳知微悲愴的望著那隻舉世僅此一隻的八腿王八——這廚師腦子真好用,可惜她剛才忘記說了,顧少爺的八塊要求,只限於肉。

  驚魂未定的申君鑫再也不敢提敬酒了,老老實實招呼吃飯,席間再提對彭知府的查辦彈劾之事,畢竟申旭如雖然有權處置彭知府,但如果經過監察御史的手直接遞奏本,會更名正言順些。

  「我一介七品監察御史,哪能處分五品知府啊……」鳳知微長長的打著呵欠。

  袖子突然一動,塞進來一疊厚厚的東西,湊得很近的申君鑫諂笑道:「監察御史監察百官,當得,當得。」

  鳳知微手攏在袖子裡,捏捏那疊銀票,笑得越發溫柔蕩漾,「是嗎?好說,好說。」

  「是的,是的……」

  鳳知微抽出銀票,嘩啦啦拍拍申君鑫的臉,由衷讚賞:「申大人聰明機變,將來必定前途無量!」

  申君鑫臉被拍得一陣發紫,尷尬的笑:「您誇獎,誇獎……」

  「要我說,這事倒也不必急。」鳳知微笑眯眯湊到申君鑫耳邊,道,「老彭在此地還是很有官聲的,兩位何必這麼窮凶極惡的鬧著難看?萬一激起民變怎麼處理?慢慢來,慢慢來嘛——」

  「大人說的是。」申君鑫苦著臉道,「只是上峰有一些事務要立即辦……」

  「這個不要和我說。」鳳知微漫不經心擺擺手,「你們隴西府內部事務,也許有些不適宜我們京官處理,不敢聽,不敢聽喲。」

  這麼一說申君鑫倒有些不安,想了一下道:「也沒什麼,前日家兄召了兄弟去,說提刑按察使大人那裡轉來了一些海捕文書,其中有兩個江洋大盜,近期流竄入我府,要兄弟接任後好生尋訪,如果拿到了,須得立即報知。」

  他湊近來,悄悄在鳳知微耳邊道:「家兄說,這兩位江洋大盜,在京中幹了些驚天動地的事兒,涉及那個……宮闈隱秘什麼的,所以萬萬不可張揚,只宜私下緝捕。」

  還真是江洋大盜呢,還涉及宮闈隱秘呢?什麼隱秘?楚王殿下不能喝酒?鳳知微含笑瞟了寧弈一眼,心想這人對申旭如也真是足夠瞭解,一邊笑眯眯轉著杯子,道:「嗯,啊,抓盜啊,說到這個,兄弟倒可以略盡綿薄之力,」她對著顧少爺努努嘴,「這位是四品帶刀行走衣大人,是陛下御封了專門保護世子體察天盛各地民情的,未入官身之前,是青卓雪山無極派掌門高足,一身武功嘛……你也看見了,別說碟子,腦袋也拍得碎的,他自幼就練得拍頭功,每天都要拍八個殼,天底下沒有他拍不了的殼……」

  申君鑫和劉參議聽得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都覺得腦袋殼子似乎發出了一聲剛才碟子般的碎裂聲……

  赫連錚同情的看著不為所動的顧少爺,心想這需要怎樣的強大定力才能抵抗這女人的信口雌黃胡說八道啊,這位顧大人真是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忍耐力不可不仰望啊。

  寧弈本來還在慢條斯理的喝茶,噗的一聲喝的茶全部噴了回去,他無奈的望著自己的茶杯,推到一邊,想了想,拿過鳳知微的茶盞——反正她忙著騙人,喝不完。

  「啪。」顧少爺淡定的拍碎了今天的第八個殼——胡桃的。

  雖然被語氣血淋淋的鳳知微嚇得抖了一抖,申君鑫還是眼睛一亮,顧南衣的御前帶刀行走的腰牌他是親眼看見的,絕對不假,在天盛王朝,御前帶刀行走本就是虛職,很少有人得封,大多封給王爵的親信高手護衛,早年只給當初功勛彪炳的長寧王身旁的一位高手封過,如今這位衣大人受命保護地位重要的呼卓世子,很明顯絕對是當世高手。

  雖然高手脾氣古怪了些,申君鑫和劉參議還是忍不住怦然心動,有這麼個絕無僅有的高手在,辦起布政使大人交的差事,豈不是事半功倍。

  兩人對望一眼,想起申大人最近為那兩個江洋大盜焦灼不安,一時立功邀寵之心灼熱,申君鑫從懷中取出兩張紙,推給鳳知微,「大人,便是這兩人,據說飛簷走壁無所不能,而且巧舌如簧善於欺詐,布政使大人交代了,萬萬不能給這兩人有開口的機會,不知道衣大人能不能……」

  鳳知微抓起寧弈那張畫像,嘖嘖讚歎:「畫得真逼真!瞧這賊眉鼠眼,瞧這猥瑣神情。一看就知道果然是惡貫滿盈陰險奸詐的惡盜,看著便令人覺得義憤填膺鬚髮皆張,申大人放心,拿姦除惡,我輩義不容辭!」

  寧弈湊過來,拿起另一張鳳知微的畫像,也煞有介事的「看」,笑道:「是啊,畫得真逼真,瞧這細鼻豆眼,瞧這八字山眉,一看就知道果然是飛簷走壁無所不能,巧舌如簧善於欺詐的姦盜,看著便令人覺得氣從中來令人髮指。」

  鳳知微抓著他畫像,他抓著鳳知微畫像,兩人溫和對望,微笑甜蜜。

  重視容貌的女人,忍不住悻悻盯著那張半像不像的畫像,心想哪個混賬畫的像,明明我鼻子高多了眼睛大多了!

  心懷叵測的男人,趁著重視容貌的女人還在糾結容貌失真問題,用畫像擋著,悄悄推過那杯剛剛自己噴過口水的茶。

  重視容貌的女人心中憤憤,擱下畫像憤然將面前茶水一飲而盡。

  喝完了才發現身邊男人端著杯茶,笑得眉眼花花,眼神裡滿是曖昧味道。

  鳳知微有點困惑,心想這人剛才還在指桑罵槐含沙射影,一眨眼怎麼就蕩漾了,也不理他,順手將兩張畫像都遞給顧少爺,笑道:「衣大人,煩勞你。」

  顧少爺低頭看了看,抓起一隻雞腿蘸著醬汁將鳳知微那張圖的眉毛塗了涂。

  鳳知微熱淚盈眶看著,心想我家顧小呆就是貼心,能夠正視我容貌的美,不像某些人,眼珠子長了就是擺設。

  隨即顧少爺又看了看寧弈那張畫像,以一個充滿嫌惡的姿勢,將雞腿狠狠的戳過去。

  「啪」一聲,雞腿穿畫像而過,寧弈的臉支離破碎……

  赫連錚眉毛一陣亂動,覺得自己的臉好像也被惡狠狠戳了戳。

  鳳知微望著還在蕩漾的喝茶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寧弈,笑得很快意啊很快意。

  「申大人放心,此事包在我們身上,既然在這裡叨擾,少不得要盡綿薄之力。」鳳知微又打個呵欠,劉參議和申君鑫立即知趣的告辭。

  「在下受皇命監察隴西道。」鳳知微像是才想起來,笑道,「暨陽這裡已經看過了,很好,民風安定,倉廩豐足,此府台大人治事之功,將來一定要上本為府台大人請賞的。」

  申君鑫臉色變了變,不知道她說的是自己呢還是彭知府,畢竟一直治理暨陽的,可不是他。

  「再者這摺子怎麼寫,還得和申大人好好商議。」鳳知微回眸一笑,「所以要問問兩位大人,過兩日世子要去豐州,少不得面見申大人,你們是留在這裡呢,還是陪我們一起去?」

  兩人都是一喜,心想寫為自己報功的摺子怎麼能自己不在場?再說接待好世子和監察御史,也算功勞一件,怎麼能不在布政使大人面前邀功?急忙道:「世子既然要去豐州,下官等自然要隨行護送。」

  「好,很好。」鳳知微接得很快,「既然你們很快要隨世子去豐州,這邊的事務急著接也沒必要,我看還是彭知府先暫代了,待兄弟查清他的罪責,上表彈劾,由朝廷明發批文奪職,也好給本地父老一個交代。」

  申君鑫愣了愣,隱約覺得這個說法有那麼點不對勁,卻又想不出哪裡不對勁,剛剛一猶豫,寧弈已經淡淡道:「申大人等豐州回來再一併交接,免得就這幾天,手忙腳亂的丟不開反而不好。」

  他這麼一說,申君鑫倒心中一凜,想起彭知府在本地的人望,頓時連連點頭,他斜眼望著寧弈,眼神帶著幾分猜測,雖然赫連錚一直沒介紹這位男子是誰,看樣子也只是個隨從,然而官場老油子申君鑫就是覺得,這個一直淡淡喝茶不怎麼吃東西的男子,氣勢不僅不遜於在場任何一個人,甚至還有過之。

  也許是哪位不喜歡暴露身份的微服私訪的大員吧,他一拉劉參議,安排人帶鳳知微等人去休息,小心的退了出去。

  先前彭知府只給眾人安排了院子,還沒來得及分房,這院子一共四間房,倒是可以一人睡一間,但是現在鳳知微怎麼敢讓寧弈單獨睡?猶豫是把赫連錚配給他好呢還是把顧少爺配給他好呢,剛轉向赫連錚,世子爺開始微笑脫靴。

  寧弈和鳳知微立即齊聲道:「赫連你單獨睡。」

  鳳知微又試圖轉向顧少爺,顧少爺舉起那張油浸浸的被雞腿戳了一個洞的寧弈畫像。

  鳳知微立即乾脆的道:「顧兄你也一個人睡。」

  赫連錚抗議,「不行,要麼我和我小姨睡要麼我和殿下睡。」

  「我不想做天盛王朝被靴子熏死第一人。」寧弈旗幟鮮明的拒絕。

  「多少草原婆娘花重金為求我一隻靴子!」赫連錚不服氣。

  「你家小姨永遠不會成為你的草原婆娘。」

  「不是我的草原婆娘也不會是你的王妃!」赫連錚反唇相譏,「被多少女人睡過的男人!」

  「據說草原男兒成年就要由族中健婦教以床笫之事,美其名曰成人禮。」寧弈不動氣,眼角微垂,淺笑,「被半老徐娘睡過的男人。」

  「你——」

  「停!」鳳知微忍無可忍,爆發。

  這都什麼跟什麼!

  不過一個房間分配怎麼就搞成了天雷勾動地火的人身攻擊,瞧這倆金尊玉貴的男人,比市井街坊裡鍛鍊出來的大媽們還擅長罵人不帶髒字。

  「你和顧南衣一人一間,就在隔壁,我睡在這個套間的外間小房。」她把那兩個往外推,砰一聲關上門。

  還沒舒出口長氣就聽見那人涼涼吩咐:「打水來我要洗澡。」

  命人送了水來,鳳知微等了半天,心想惡毒王爺一定不會放過要她做小廝的機會,結果房內寂然無聲,連水聲都沒,鳳知微倒不適應,呆了一陣自己爬上床調息,調息了一陣總是入不了定,心想他看不見這澡怎麼洗?

  正想著忽聽「咚」一聲,鳳知微心中一驚,抓起一條布巾綁住眼便往房內奔。

  因為看不見,她進房便低喚:「喂,寧弈,你沒事吧?寧弈?」

  沒有人回答,只有輕輕重重的呼吸,隨即又是咚的一聲,鳳知微心中又是一慌,摸了半天摸不到地方,無奈之下只得一把拽下布巾。

  布巾落下,眼前天光一亮,油燈下一桶熱水熱氣騰騰,寧弈好端端站在桶邊,笑吟吟望著她的方向,手指敲在桶邊,隔一下,「咚」的敲一聲。

  鳳知微氣結,扭頭就走,衣袖突然被寧弈拉住,隨即聽見他無辜的道:「我看不見,好容易摸到桶邊,被衣服絆了栽了一跤。」

  鳳知微這才想起殿下確實不太會穿衣服,何況現在看不清,心中一軟,只好回頭。

  這一回頭便怔了怔,這才看清寧弈現在的模樣,頓時滿面通紅。

  燭光下那人取了面具,脫了外袍,散了長髮,裡衣也微微散開,如緞的髮垂在玉色的肩,精緻鎖骨平直如妙筆鐫刻,流暢肩線下是半敞的胸膛,肌膚瑩潤而飽含彈性和力度,在淡紅的光線下明珠美玉一般微光流轉,襯著那剔羽長眉,朱紅薄唇,整個人美如玉琢,像正從內自外,散發氤氳之華。

  這人千面千風華,唯這一種難得一見,因而越發令人神往,連鳳知微都怔了那麼一下,隨即轉開眼。

  她垂著眼,語氣很快就恢復了平靜,道:「既然如此,就由下官伺候殿下吧。」

  下屬對上司的恭謹淡漠語氣,彷彿她真是男子魏知,寧弈眉毛微微一挑,眼中閃過一絲利色——這女人,出了險境就翻臉不認人了!

  面上卻依舊笑著,張開雙臂,道:「寬衣。」

  燈光下他張開雙臂微微仰首的姿態有如驕傲昂首的鳳凰,帶著尊貴和不可輕褻的端嚴,鳳知微慢慢蹭過來,偏著臉慢慢解他的衣扣,燭光照耀下純白的絲質襯袍如一片雲般悠悠飄落,軟軟覆在兩人腳上。

  腰帶、長褲、褻衣……

  衣服層層墜落,在兩人腳下無聲落了一堆,鳳知微的眼光不知道放在哪裡,只好垂在地上,這一垂便看見那人修長的腿,不急不忙踢開滿地衣物,向她走來。

  鳳知微不是沒給寧弈脫過衣服,上次在那廢宮裡她也曾將他處理個乾淨,但那畢竟是被窩底下的勾當,如今卻是直面相對,她再膽大鎮定,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臉,一層比一層紅,看見寧弈似乎向自己走來,慌忙後退。

  那淡黃光暈映照下,肌理細膩的修長的腿卻突然轉了個方向,跨入了浴桶。

  水聲響起,濺到鳳知微滾燙的臉上,她舒出一口長氣,拔腿就走,卻聽那人問:「胰子在哪裡?」

  鳳知微只好遞過澡豆。

  「布巾。」

  遞過布巾。

  熱氣蒸騰而起,蒸騰的熱氣裡尊貴的殿下不緊不慢的吩咐:「搓背。」

  鳳知微微笑:「殿下,東西都給你了,現在您這眼睛不妨礙洗澡了,告退,告退。」

  「嚓!」

  橫樑上突然響起一聲裂響。

  剛剛轉身的鳳知微一驚,一個滑步便滑著地上的水直奔浴桶,熱氣蒸騰而來她看不清寧弈,下意識便要拔劍,忽然從浴桶裡伸出一隻光溜溜的手臂,一把抓住了她,將她往浴桶裡一拽!

  鳳知微猝不及防被拽進浴桶,慌亂之下頭埋進去吃了幾口水,隨即想起這是寧弈的洗澡水,頓時大怒,眼睛一睜又依稀看見水下……嘩啦一聲趕緊從水中抬起頭來。

  一抬頭就怒道:「寧弈你現在鬧什麼——」

  卻聽橫樑上有一個人懶懶道:「主子,她進來了。」

  寧弈含笑仰頭,道:「多謝。」

  橫樑上寧澄一本正經道:「不客氣。」

  鳳知微氣得七竅生煙,敢情是這一對主僕合夥起來戲弄她,正要從浴桶裡爬起,橫樑上寧澄卻一拳打碎了屋頂,仰頭對屋頂上一人道:「沒有事,你要不要進來看看?」

  寧弈含笑便要攬著她站起。

  鳳知微心想要是給顧小呆看見此刻的寧弈和自己擠在浴桶裡,再鬧給赫連錚知道,這輩子她也沒臉見人了,只好道:「顧兄,沒事,我在洗澡。」

  屋頂上顧南衣「哦」了一聲,隨即赫連錚的聲音興致勃勃的湊過來道:「洗澡嗎洗澡嗎需要我給小姨擦背嗎……」隨即「砰」一聲,某物直線墜落。

  寧澄還是一本正經的坐在橫樑上,他坐在那裡渾身透濕的鳳知微便沒法站起身,只好繼續呆在浴桶裡,浴桶那麼點大地方,和寧弈擠在一起,她避也避不開躲也躲不了,看也沒處看摸也沒處摸,連想抽劍破桶都沒法動作。

  那個沒穿衣服的人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自在,好整以暇的摟著她,竟然不急不忙和寧澄談起正事來了。

  「你去了哪裡?」

  寧澄居然毫無愧色,「我來迎您的時候,半路接到消息,五皇子失蹤了。」

  這個消息令寧弈身子一僵,鳳知微也抬起頭——五皇子從軟禁他的蒼山行宮逃出去了?難怪常家有這番動作,換句話說……常家注定要反!

  難怪寧澄接到這個消息連寧弈都不顧,直接奔去處理了,不過這個護衛也實在散漫,居然就這麼撒手一跑,寧弈這人明明馭下很嚴,似乎卻對這個護衛特別寬縱,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現在人在哪裡?」寧弈果然沒有生氣,語氣沉肅。

  「我總算找到了那批人,一路跟著,現在那批人已經出了隴西境,」寧澄答,「如果不是接到這邊消息要趕回來,我本來可以截殺他。」

  鳳知微眉梢挑了挑,常家去營救五皇子的人,一定是超級高手,行蹤也一定極其隱秘,寧澄就能這麼輕描淡寫找到那批人並差點截殺?這麼能力非凡?

  聯想到寧弈對這個護衛的寬容,和顧少爺剛才沒有踢寧澄下去,鳳知微若有所悟。

  寧澄說完話,笑嘻嘻從橫樑上俯瞰下方,道:「王爺水冷了,趕快點。」

  「你可以滾了。」

  橫樑上只剩下一個洞,寧澄果然立刻滾了,鳳知微嘆口氣,道:「鬧夠了沒?」

  勁邊突然一熱,卻是濕漉漉的寧弈靠近來,疲倦的將下巴擱在她肩頭,灼熱的呼吸噴在她耳側,低低道:「知微……下山後便要一切回歸從頭嗎?那麼便容我再鬧一次……過了今夜,你要做你的不斷向上爬的魏知,我也要繼續我永無止境的爭鬥……老五跑了,閩南南海之行注定血雨腥風……知微,知微……走下去,我們都不知道那路是越來越近還是越來越遠……今晚……你能不能……能不能……徹底的近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