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憶帝京·送妾

  常氏有沒有等著鳳知微,不得而知,以燕家為首的南海五大世家,卻早已等候多時。

  五大世家先前被擠在人群外圍,被有敵意的南海百姓和官府擋著不得其門而入,倒因禍得福,這一場火彈之險裡毫髮無損。

  此時一批老老少少上來磕頭,還沒來得及施禮,鳳知微已經道:「免禮,現在不是講虛禮的時候,各位暫且把帶來的人安排下去,送傷者去救醫,死者幫助收殮或通知家屬,等事情做完再敘禮不遲。」

  寧弈早已走了開去,吩咐南海官員處理相關事務。

  五大世家恍然大悟,這可不正是一個收買南海百姓人心的機會?趕緊吩咐下去,鳳知微親自帶著顧南衣在四周搜尋,有傷重流血不止的,便由顧南衣截穴,再由官府或世家找來的大夫處理。

  燕家動作很快,在碼頭四角支起帳篷做了臨時醫署,又給不肯離開的寧弈鳳知微安排了休息的帳篷,鳳知微一步都沒有進帳篷,在碼頭廣場上時不時搭把手。

  一些趕來救助的百姓,默默看著這位年輕纖瘦的少年欽差毫不嫌棄幫著搬那些滿是焦痕破損不堪的屍體,在血肉淋漓的傷者身側蹲下捋起袖子露出一雙潔白的胳膊便開始處理傷口,用沾滿鮮血的手擦滿是青腫的額頭的汗和灰,一張清清爽爽的臉被焦煙血汗染成了大花臉。

  一個少年被炸斷胳膊血流不止,大夫使盡辦法也無法阻止鮮血奔湧,眼看便要血盡而亡,家人的嚎哭驚來了魏大人,上前便是一指,血勢頓緩,隨即熟練的上藥包紮,三下五除二救回一條壯健的生命,家人欲待磕頭感謝,他早已奔向另一個帳篷。

  一個有心病的老者在地上呻吟,頭部跌傷高高腫起,有人要去搬他進帳篷,魏大人匆匆奔來阻止,召了大夫前來救人,並一再囑咐不可移動。

  傷者多大夫少,人忙不過來,到了最後魏大人親自救治傷者,半跪於一地塵埃和泥濘,抱著漁民腫起的腿,輕輕脫下那些沾滿魚鱗和污物血痕的靴子,彷彿沒有聞見那些血腥和海物交織的令人作嘔的氣息,永遠平靜,永遠悲憫。

  敵意在消散,感動在滋生,一些原本避她遠遠的百姓開始圍上來,一起搬動傷者,清洗傷口,拿布遞藥……

  碼頭廣場上,嚎哭咒罵,慌亂無措之聲漸漸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緊張而有序的救治氛圍,鳳知微一個眼色,便有人自動上前幫手,官府、百姓、欽差護軍,三方力量,在一次不友好的迎接儀式後,因為一場災難,居然第一次實現了合作無間。

  青溟書院那些嬌生慣養的學生們,觀望了一陣後,也捋起袖子加入隊伍,姚揚宇躺在擔架上,自作主張的大聲指揮著鳳知微的護衛給大夫打下手。

  災難面前,往常分崩離柝的人心,才會因為悲憫而更容易走近靠攏,鳳知微在水盆裡洗乾淨滿是血跡的手,望著各處忙碌的人群,心中湧起淡淡感慨。

  月色淡淡升起來,經過一整天有效的處理,廣場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有帳篷裡隱約的呻吟聲,似有若無的在海天一色中飄蕩著。

  鳳知微還沒休息,在廣場上四處溜躂,白日裡一場紛亂,死數十,傷數百,真正炸死炸傷的並不是很多,倒是臨急慌亂踩踏而死的不少,鳳知微擔心那場混亂的擠壓,會將有些人擠入一些不易被察覺的縫隙。

  廣場上傷者遺下的破碎的衣物在風中顫抖,仿如一雙雙手在無聲招魂,一彎冷月映著四處泊起的血泊,整個廣場看起來像栽滿血色浮萍,鳳知微滿目哀涼的慢慢行走著,不時揀起一些物品,金鎖片、荷包、繡囊……那些載滿家人和情人愛的紀念物,如今已沒有了主人來珍惜。

  顧南衣跟在她身後,他不知道鳳知微在想著什麼,只覺得前面這個背影看起來有點落寞,雙肩削瘦,月光打上去都似沉重難載。

  他突然上前一步,將臂彎裡一直搭著的東西往鳳知微肩上一披。

  鳳知微只覺得肩頭霍然一沉,什麼重物沉沉壓上來,險些以為是刺客,一側頭才啼笑皆非的看見,顧少爺把一塊一直拿著的多餘的半張帳篷布,壓到了她肩上。

  這是在幹什麼?鳳知微抓著帳篷角,挑眉用眼神問他。

  顧少爺站在那裡,不言不動,鳳知微驚訝的發現,他面紗後的眼光似乎轉了轉——他不是一向要麼直視人,要麼便垂眼看自己面前的一尺三寸地的麼?

  看來想得到顧少爺的回答是不太可能了,鳳知微嘆口氣,猜想著顧少爺是不是叫她去搭帳篷呢?忽聽顧少爺開了口。

  「穿了不冷。」

  鳳知微又怔了怔,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怕她冷?

  他是在幫她披「衣服」?

  她怔在那裡,抓著沉重不透氣的帳篷布,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心裡有些酸酸澀澀的,恍惚間想起這似乎是第一次顧南衣明確表示出類似「關懷」這樣的情緒。

  他一直在意她的生死,但在她的感覺裡這種在意更像是被強加的任務,他只是不折不扣去刻板的執行而已,就像吃小胡桃或八塊肉,去做,沒有原因。

  在相識的最初,他踢她下床,讓她睡床腳踏,把她洗得不夠滿意的衣服扔在茅廁裡,即使是保護她,抓著她的時候也經常重手重腳不知道收斂力度。

  是什麼時候,鴻蒙開闢,透了這一線明亮天光?

  又是何方神聖,操靈智之刃,劃裂遮沒他混沌人生的重重陰翳?

  月色幽涼,廣場沉寂,淡淡煙氣裡語聲遙遠而模糊,她和他在秋夜的風中沉默相對。

  良久,她拉緊了帳篷布攏住了身子,彷彿那真是一件披風,微笑道:「嗯,很暖和……」

  顧少爺滿意的點點頭,他也覺得很暖和,看起來很暖和。

  鳳知微卻在發愁拖著這帳篷披風可怎麼走路呢?

  沒拖幾步,顧南衣突然耳朵一動,鳳知微隨即也察覺了。

  前方,是一堆雜物,都是些漁民常用的盆網和攤曬的海菜之類,一點細弱的聲音,從那些雜物下傳出來。

  鳳知微三步兩步上前,撥開雜物,倒抽了口涼氣。

  盆網之下,一個年輕婦人死在那裡,背向外,身子半側蜷縮著,奇異的拱成弧形,在她腹部之下放著一個盆,盆裡一個孩子細細的哭著。

  很明顯,亂起時這婦人被人潮擠到這裡擠壓致死,卻始終將孩子護在身下,她害怕自己倒下時壓住孩子,不僅用背頂住了擠踏,還將孩子放到了盆裡。

  那盆不小,如果當時她能用盆把自己覆蓋住,想必可以逃得一命,然而她想必已經重傷失去了力氣,只能選擇保全孩子。

  鳳知微望著那盆,眼眶微微的濕潤了。

  天下母親,天下母親,平日裡平凡近乎於瑣碎,唯艱難險阻之時,方可見深愛的力度跨越生死。

  她將那孩子抱起,孩子果然毫無無傷,只是餓得哭,卻又沒有力氣嚎哭,一旦被人抱起,立即用幼嫩的手指緊緊勾住了她的手。

  鳳知微忍不住笑笑,將臉貼在他吹彈可破的頰上,用帳篷布將他好好包起。

  這一包便發現,孩子穿著十分精緻,有種低調的奢華,脖子上的金鎖片上沒有字,卻鑲一塊碩大的黑曜寶石,寶石之端泛深紫之色,華光四射。

  再看看那死去的女子,衣著平常,普通人家裝扮,一點首飾都無,鳳知微心中倒有一絲疑惑,難道,不是這孩子的母親?

  不是母親,又怎麼能做到這一步?

  這鎖片太過珍貴,她想了想,摘下收起。

  將那孩子抱在懷裡,他立即不哭了,樂滋滋的吮指頭,鳳知微突起促狹之心,將孩子往顧少爺懷裡一塞。

  「你抱抱。」

  顧少爺霍然被塞進這麼一個「東西」,火燒了似的跳起來,第一反應就是扔,鳳知微也有點緊張的望著他,做好去接的準備,然而那個扔的動作做到一半,那孩子似乎察覺,哇的一聲哭起,顧少爺大驚,手刷的一下收回來,緊緊抱著孩子,僵在那裡不動了。

  「對了,不能扔,不能扔。」鳳知微鬆一口氣,笑眯眯的教育他,「你看,很可愛的是不?」

  顧少爺默然半晌,和她商量,「不要。」

  「要。」鳳知微堅持。

  「不要——」

  「要——」

  「不要不要——」

  從來不肯多話的顧少爺都開始說疊字了,可見震撼很嚴重,鳳知微露出笑面虎似的微笑,抓起他的手讓他去摸那孩子細緻如瓷的臉,「你摸摸,這就是孩子……這就是香,和溫暖。」

  顧少爺一個雷擊還沒反應過來,又一個雷劈下來,手指被拉到了孩子臉上,一觸之下便是一顫,隨即有如過電一般很快縮開。

  「是不是很滑軟,很香?」鳳知微笑吟吟,不懷好意望著他,「你也曾這麼軟,這麼香,抱在母親的臂彎,你也應該聽過母親的小曲兒,被父親這般撫摸過臉。」

  顧南衣又顫了顫,一瞬間似乎有些失神,似乎在那一剎被鳳知微的言語和懷中陌生的溫軟,帶到了遙遠得彷彿隔世的另一個世界,那裡有色彩,有音樂,有笑臉,有他這一生裡所有不能有的東西。

  小小軟軟的身體抱在懷中,令他如此的不自在,像沒有穿衣服在外面走,他應該討厭的,應該像以往一樣直接扔開,然而對面她的語聲那麼輕輕柔柔飄過來,他從她聲音裡聽出和平日不同的感覺,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卻直覺的知道,不能拒絕,不能扔開。

  她的聲音裡,有希冀和願望。

  希望他的天地不只那一尺三寸和八塊肉,不只是一片空漠和拒絕,希望他擁有更斑斕的色彩,更豐富的情緒,更廣闊的天地,更飽滿的人生。

  希望他懂得,人世間一切可以為之流淚爭吵喜悅歡呼的存在。

  顧少爺僵硬的抱著,不知道有沒有將她的話聽進耳裡,只是那抱著孩子的手臂開始顫抖,鳳知微好笑的看著,覺得顧少爺抱孩子的模樣真的很可愛啊很可愛,只是大高手被逼成這樣實在有點不厚道,還是慢慢來吧。

  她施恩似的把孩子抱過去,顧少爺發出生平第一次的長氣,隨即唰一下跳開,一個起落便鑽進了遠處的帳篷裡。

  巋然不動的顧少爺,被沒良心的某人逼到狼狽逃竄,某人還毫不以為恥,在原地笑了一陣,抱著孩子找到燕懷石,要他立即找個乳娘來,隨即進了寧弈帳篷。

  寧弈也沒睡,在油燈下支肘靜靜沉思,暈黃的光圈落在他眉睫,他看起來微微有幾分疲倦,長睫在眼下挑出淡淡弧影,顯出難得的沉靜和溫柔。

  聽見聲音,他立即抬起頭來,道:「深更半夜還在外面找什麼……」

  孩子突然細細「呃」了一聲。

  寧弈的話堵在半道,張口結舌。

  鳳知微今天嚇了兩個人,沉重的心情鬆快了些,笑道:「啊?殿下要說什麼?繼續啊?」

  「哪來的孩子?」寧弈拉過她,鳳知微將經過說了,卻沒有提那鎖片的事。

  寧弈伸手,去撫摸那孩子的臉,那孩子不怕生,格格的笑著,咿唔有聲的啃自己拳頭,寧弈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忽然笑了笑,道:「剛才一瞬間,我突然便以為到了十年後。」

  「啊?」

  「我在批閱公事,你抱著孩子進來陪我。」寧弈上挑的眼角幾分戲謔幾分正經,輕笑道,「然後我不理,你掀翻我的桌。」

  鳳知微忍不住一笑,心想這人又轉彎抹角調戲她了,笑道:「殿下真是擅長想像啊。」

  寧弈卻伸手輕輕撫她的臉,問:「不可能麼?」

  他語聲低沉,在這秋夜寂靜的帳篷裡迤邐如流泉,有微涼的風穿入帳篷縫隙,將桌案上的信箋捲起,他用肘尖輕輕壓住。

  鳳知微坐直了身體。

  「十年後的事情,誰知道會怎樣?」她淺笑,眼睛裡卻沒有笑意,難得的多了幾分悵然和迷惘,「也許那時陌路相對,也許只是點頭之交,也許依舊是如今這樣,我在階下拜你,你遠在階上,也許……也許相逢成仇。」

  最後四個字說出來,兩個人都顫了顫,鳳知微轉過臉,寧弈沉默良久,緩緩道:「理由?」

  鳳知微笑道:「我這不是打比方嘛。」

  她抱著孩子站起,道:「我去看看乳娘來了沒。」

  寧弈靜聽著她的步伐遠去,沉在暈黃光影裡的顏容沒有表情,半晌他慢慢移開一直壓著桌案的肘,將那封被壓住的信箋拿起。

  火漆密封,千里加急,另鐫屬於他的情報司的獨屬暗記,說明這是一封極其緊要的密信。

  他久久的撫摸著那信,不用翻動,信上的內容也已深刻在心。

  良久他將那信舉起,就上燭火。

  暗黃的火苗舔舐著信封,信箋翹捲起灰白的邊緣,落灰簌簌,在桌案上積壓一堆。

  信箋燃盡,蠟燭也將盡,他卻沒有添燭,支肘案前,任黑暗沉沉壓下來。

  良久,不知道在哪裡,散出一聲悠悠嘆息。

  ==

  從寧弈那裡出來,鳳知微和燕懷石商量,將此次事故中失去父母或親人的孩子,送到燕家開的善堂撫養。

  「這是你燕家收買人心的好機會。」鳳知微注視著那孩子香甜的吃奶,神情安詳,「南海官民抗拒開辦船舶事務司,你們世家在這件事裡表現出的對立不能說錯,但也不是最好的方式,展現完你們掌控經濟的能力,便該開始懷柔,一味恃強,只會讓別人抱成團警惕你。」

  燕懷石十分贊同,臉上卻有難色,鳳知微問:「怎麼?」

  「兩件難事。」燕懷石道,「一是南海百姓民風彪悍倔強,多年來對我世家的敵意不是那麼容易消散,我們世家開設的善堂,從來無人問津,寧可去官府排隊等優撫,也不去我們那裡。」

  「這個容易,」鳳知微道,「把這個孩子送進你們的善堂,連同此次事件中無家可歸的孤兒,百姓經過今晚之事,對南海官府定然有不滿之處,你們要善於利用機會,接下來如何做看你們自己,無論如何先化解戾氣再說,官府要是阻攔,我會替你處理。」

  燕懷石滿懷感激的看著她,半晌道:「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鳳知微一擺手,笑道:「你錯了,其實當初是你幫了我,若不是你,我根本進不了青溟書院,也就沒有後來的一連串際遇,在帝京,我和顧兄一切吃穿用度,包括府邸婢僕都是你一手打理,混跡官場後一應人情往來,若非你雄厚財力支撐,也不能如此應付裕如,咱們是朋友,就都不必一一數這些見外了,第二件難事是什麼?」

  燕懷石嘆口氣,道:「第二件難事,是我怕有負你的看重。」

  鳳知微愕然,燕懷石道:「一言難盡,你會知道的……我燕家族老想求見你,你願意一見麼?」

  「好吧。」鳳知微注目他半晌,一笑點頭。

  看著燕懷石匆匆出去,鳳知微皺眉喝了口茶,心想這小子什麼難言之隱?懷石這麼精明能幹,對燕家居功甚偉,誰還能為難他?

  帳簾一掀,魚貫進來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燕懷石在最前面恭敬的掀開帳門,等所有人進來了,再跟在最後進入。

  所有人從他身邊過,對他的恭敬坦然接受,包括走在後面幾位看起來和他年紀輩分相仿的男女都如此。

  鳳知微眉梢一挑,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燕家的長老們,都是今天白天見過鳳知微的,跟在後面的卻是今晚剛過來,由長老帶著拜會欽差大人,此時看見欽差大人這麼年輕,不過十五六歲年紀,都有些愕然。

  鳳知微感覺到有一雙微帶審視的目光看過來,她挑眉回望,隊伍最後的那個女子,並沒有收回自己的目光,還揚臉對她笑笑。

  還真是……不懂規矩啊。

  鳳知微漠然望著她的笑容,一動不動,那女子怔了怔,笑意僵在臉上,臉皮抖了抖,顯出幾分凜然的怒意。

  「南海燕氏,參見欽差大人,大人金安!」領頭的老者顫顫巍巍行下禮去,其餘人也跪了,最後那幾個年輕人互相望一眼,也勉勉強強跪下。

  鳳知微上前一步將幾位老者扶起,「各位都是前輩耄老,萬萬不可行此大禮。」

  她這裡扶幾個老頭子,老頭子們還在遜謝,後面那幾個年輕的已經拍拍灰自己站起。

  燕懷石垂著頭,輕手輕腳過來幫鳳知微將老人扶起,道:「太公請安坐,欽差大人很敬老的……」

  他扶著領頭老者的臂,鳳知微注意到那老人手臂一抖,似乎在瞬間想將燕懷石的手拂落,隨即又控制住了自己,先是對她笑了笑表示感謝,隨即便對燕懷石道:「在這裡礙手礙腳的,不要惹欽差大人厭煩,還不讓開些。」

  他語氣似乎很平靜,不知情的人還說不定能聽出不見外的親暱,鳳知微卻目光一閃,從這句話裡感覺到幾分壓抑著的厭惡。

  那幾個燕家年輕一代互望一眼,似笑非笑。

  燕懷石低低道:「是。」苦澀的退了下去,剛要掀開帳簾,鳳知微突然道:「懷石你往哪去?」

  燕家人都一怔,燕懷石緩緩轉身道:「我給大家奉茶去,這裡簡慢,沒有僕人……」

  「奉茶也不是你來做。」鳳知微高踞上座,似笑非笑,「和燕家會晤,少了你這個功臣怎麼行?過來坐吧。」

  她這句話一出,燕家人又是一怔,領頭燕太公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試探的道:「大人抬愛懷石,是我們燕家的福分,只是這功臣之說,從何說起?」

  鳳知微被問得一愣。

  燕懷石不算你燕家功臣?

  不是燕懷石結識了自己,你燕家能成為皇商?

  不是燕懷石為自己盡心盡力,自己投桃報李,你燕家能協助欽差,總領船舶事務司開辦事務,將來得一個可供你們暢通無阻的爵銜?

  但是這話她自己不好出口,只好沉吟的看燕懷石,燕懷石卻在苦笑,鳳知微心中知道不對勁,懷石對經商和交際十分精明,在京中混得如魚得水,但是自從回到南海,一開始倒還興高采烈,後來便有些心神不安,往日靈動全失,如今更是大氣不敢出的樣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時燕太公已經道:「燕家蒙大人厚愛,厚賜良多,若非大人,燕家哪裡能有今日,草民之孫懷遠更得大人提攜,得為在京皇商事務總辦,這番恩德,至今還未面謝……」

  鳳知微越聽越不對勁,懷遠是誰?

  她記得在京皇商當時陛下准了後,燕家來人辦理相關事務,她事忙,沒有問最後報給戶部的皇商在京代理人到底是誰,按說也不用問,自然是燕懷石,難道並不是這麼回事?那燕懷石為什麼不說?

  她疑問的目光飄向燕懷石,燕懷石躲開了她的目光。

  「皇商事務,都是懷石兄弟和本官商議所定,要謝,謝他好了。」鳳知微一揚下頜,意有所指。

  「關他什麼事?」燕太公還未說話,坐在最後的那個女子突然冷聲道,「明明是我大哥辦的皇商事務!」

  「懷瑩!」一個中年男子低聲一喝,「仔細失禮!」

  那女子一臉憤憤,傲然扭頭。

  鳳知微緩緩放下茶盞。

  她並沒有露出怒氣,也沒有表情,但就是那麼淡淡的不說話,四周七八個人都覺得帳篷內空氣緊張沉冷下來,原本坐著還算寬敞,忽然便覺得擠,都在不安的動著身子。

  鳳知微一直沉默著,每個人都漸漸露出尷尬之色,有些無措的望著她。

  半晌鳳知微淡淡道:「茶冷了。」

  這是什麼意思?被鳳知微的沉默壓迫得正不安的燕家人,聽見這不相干的一句都面面相覷,燕懷石卻已經從帳門口的暗影裡起身,道:「這裡侍候的人不足,我去沏茶。」

  「慢著。」鳳知微笑了笑,道,「你一個大男人,趕著沏茶倒水的做什麼?你們燕家南海大族,規矩謹嚴,這滿堂男子議事場合,誰該去侍應,太公自然明白,不用你操心。」

  燕太公怔了怔,臉色一白,立即道:「是,是老朽失禮,懷瑩,還不給欽差大人和諸位叔伯兄弟張羅茶水去!」

  「我不去!」那女子一昂頭,粉臉氣得煞白,連手指都在顫抖,「我是燕家大小姐,沒有侍候人的事兒!」

  「懷瑩,不得任性!」先前那中年男子再次呵斥,看那容貌應該就是燕懷瑩的父親,此時一臉氣急敗壞和後悔之色。

  燕太公也皺著眉,心想聽說欽差大人年輕,帶幾個得意小輩來拜見,說不定年輕人更能說得來,也有套近乎的意思,不想懷瑩平日還好,遇上懷石的事兒便沒了冷靜,這下可怎麼收場?

  欽差大人看似年輕,但是可不是自家幾個孩子好比,白日碼頭大船上那一幕,他也聽說了,能逼得周霸王上船燒火,又豈是尋常人?南海不是沒來過欽差,被周霸王當場逼走的也有!

  他腆著老臉,趕緊想打個圓場,鳳知微卻一眼也不看他們,再次端起了茶盞,慢慢吹著茶面的浮沫,吹一口,冷笑一聲。

  這笑得眾人都坐不住,何況大人端茶便是送客,只得起身告辭。

  那女子最先憤然起身,一腳將馬扎踢在一邊,鳳知微撥著茶盞蓋子,淡淡看著,眼神掠過一絲輕蔑。

  燕懷石跟著送他們出去,鳳知微突然道:「懷石你留下。」

  從帳簾的暗影裡,她看見燕太公側身,警告的盯了燕懷石一眼才離開。

  「怎麼回事?」鳳知微將茶盞一擱,直入主題。

  燕懷石沉默不語,鳳知微想著剛才那些人的神情語氣,越想越怒,森然道:「不要以為船舶事務司的事情只能由你們燕家總領,陛下曾許我臨事專決之權,南海燕陳黃李上官五大世家,哪家都可以!」

  「別!」燕懷石急急道,「他們針對的只是我,對你絕不敢有不敬之心。」

  「針對你什麼?你為什麼要讓?到底什麼事讓他們對你有敵意?」鳳知微目光如針,三個問題緊接而來。

  當初青溟書院之外初見燕懷石,她一直認為這位燕家子弟,費盡心思在京中尋求門路,是希望混出名堂,好增加繼承家主的砝碼,如今看來只怕還沒這麼好的事兒,別說家主了,立下偌大功勞都能被人搶了去。

  燕懷石不是呆子,能讓他心甘情願讓步,總要有個原因吧。

  燕懷石還是搖搖頭,似有難言之隱,鳳知微望著他,沉默半晌,道:「明日你讓燕家給我們安排宅子,我和殿下都住過去。」

  燕懷石一顫,抬起頭來,他知道鳳知微的性子十分審慎,在未對燕家考察清楚,以及未將世家和官府百姓矛盾解決之前,是不會隨便將態度傾向任何一方引發矛盾的,如今開了這個口,是決心要幫他了。

  「魏兄弟……大人……我……」燕懷石嘴唇嚅動,顫顫不能語。

  「跟你說過,不要叫大人,我們相識於微時,至今我們在帝京的宅子都連在一起,只要不背叛,永遠是兄弟。」鳳知微一笑,「還有,我喜歡青溟書院初見時那個精明厲害要買我衣服的你,而不是現在這個步步退讓的陌生人。」

  「做你自己。」她站起身,向外走去,「凡事有個底線,不管有什麼難言之隱,不管因為何事被不公對待,到了底線都無需再忍,你忍,我也不允許你忍。」

  「常氏事變在即,南海如不能迅速整合,必將被常氏勢力所控,船舶事務司只是一個由頭,我必須通過這件事的成功來鎮服整個南海,南海,必須是我的,」鳳知微纖瘦身影鍍在帳外月色裡,語氣溫柔而鏗然,「所以,燕家,必須是你的。」

  ==

  當晚在帳篷裡將就了一夜,第二日由燕懷石安排住在燕家別業「憩園」,寧弈對鳳知微的決定並無異議,南海官府很有異議,但是異議沒用。

  南海世家和百姓的矛盾,鳳知微已經令人打聽清楚,早先南海是貧瘠之地,開海禁之後,一些有識之士仗著眼光准動作快,早早發了家,有發展必然有侵吞,有擴張就有掠奪,在爭奪富饒海域和各類資源的過程中,難免有無辜百姓受到牽連,前一個布政使在南海的時候,和世家勾連關係甚深,很做了一些傷及百姓的事,最慘的就是當初上官家奪了近海一塊好地建造最大船舶出入港,將原本居住在那裡的百姓趕到一處淺海灘,結果一夜之間突發大海潮,將百姓草草搭建的棚子全部沖毀捲走,一個村子幾乎滅絕,再加上全南海百姓大多是世家雇工,由來主僕都有怨,可謂恩怨糾結已久。

  自從周希中主政南海,這位倒是不苟同前任,堅持認為世家大族是國家之害,一旦官府利益相連深了,必有後患,他對五大世家採取的是重稅重管政策,嚴厲近乎苛刻,並限制世家發展,扶持百姓利益,是以很得南海百姓愛戴。

  鳳知微知道這些,倒放下一半心,官商勾結鐵板一塊才是啃不動的硬骨頭,好歹周希中有風骨,經過這次碼頭事件,再假以利害分析和談判,船舶司的推行也未必不能,只是不知道南海官場裡有幾多是常家的潛伏力量,比如那五大世家,必有常氏插手,但就不知道是哪家了。

  閩南貧瘠,南海富饒,常家要反,南海是必爭之地,船舶司處理海寇已經不是鳳知微此刻最重要的事務,她要做的,是將南海拿在手中。

  南海官府還在處理碼頭爆炸事件,鳳知微也沒有急著去談話,船舶事務司的選址和興建,以及具體章程,主事人選拔都是需要操心的事務,但是在做這些事之前,必須確定事務司總辦的歸屬,她的意向,還是燕家,但必須得是燕家的燕懷石。

  目前看來這點小事也有難度,只好她親自來教育教育那些枯守南海一域,已經快要不懂中原人情世故的燕家上下。

  在憩園的第一晚,燕家傾巢出動,舉辦了盛大的接風晚宴,憩園裝飾一新,張燈結綵,連白石小路都用水沖洗得纖塵不染,燕家現任家主,燕太公的二兒子燕文宏親自站在園門前迎客,憑海臨風的寬闊閣台上,擺開十桌海鮮宴,都是頂級珍貴海產,五大世家家主來陪,看燕太公的眼神充滿豔羨。

  申時開席,賓客早已濟濟一堂,有男有女,南海民風比較開放,五大世家又是商人,沒有中原那麼多規矩,五大世家很多直系小姐也有赴宴。

  一聲傳呼數百人靜無聲息,側簾一掀,月白暗紋九爪飛龍錦袍,戴白玉冠的寧弈由鳳知微陪著出來。

  滿堂的燈光映照下,步來一對極其卓然的男子,一個清雅尊貴,容顏絕豔,一個清秀靈韻,自如雍容,站在那裡,直如一對琅琅玉樹,看得眾人心動神搖,小姐那一桌人人目光閃閃。

  寧弈地位尊貴,如今眼睛又不方便,只簡單出場一下,接受眾人誠惶誠恐參拜後,在主桌坐一會,對底下舉一舉杯,眾人急忙跟著舉杯,他也就擱下酒杯,回房了。

  鳳知微起身恭謹相送,寧弈側了側身,看起來像和她交代什麼,語氣卻有淡淡笑意,道:「我聞見一桌子的腥味……你可得小心些。」

  鳳知微苦著臉瞄著那一桌子似乎全沒烹調過的紅紅綠綠的海鮮,據說都是海上新撈出來的,為了保持鮮味,連殼都沒去,看起來實在驚悚,低聲道:「為什麼我聽起來你似乎在幸災樂禍?」

  「那是你心眼太小緣故。」寧弈在她耳側笑,熱氣拂在耳邊簌簌的癢,她微微側頭,聽見他道,「嗯……要是沒吃飽,晚上到我房裡來……」

  鳳知微微笑,連連點頭,「是,是,一定來,一定來。」

  我來才奇怪呢!

  底下人仰頭豔羨的看著,心想他們真親熱啊,魏大人真得殿下歡心啊……

  寧弈一走,鳳知微便招呼燕懷石:「燕兄弟,這裡坐。」

  她這桌除了她和顧南衣就是五大世家家主,此地身份最貴重的一群,如今這一招呼,滿堂聳動。

  燕懷石從偏遠燕家子弟一桌起身,神色不動端杯過來,坦然自一路意味深長含義奇特的眼光中走過,在鳳知微身邊坐下。

  自從和鳳知微談過,他眉宇間自回到南海便生出的鬱鬱之色漸漸散去,又恢復了當初那個眼神靈動的燕懷石。

  無數人目光隨著他腳步移動,欲言又止。

  那些目光數量龐大,力道強勁,敢情知道和排斥燕懷石的人,還不止燕家?五大世家那眼神,都不友善嘛。

  顧南衣坐在她身側,盯著八個一盤的各式帶殼海鮮,覺得這東西和胡桃看起來有那麼點相似,不知道是不是一樣可以吃,然而當他一下捏碎一個貝殼濺出身邊燕太公一臉血之後,他斷然站起,飄往後院。

  還是吃胡桃去吧……

  兩個沒義氣的男人都逃離了海鮮席,跑不掉的鳳知微只好硬著頭皮,對著燕太公慇勤夾給自己的那些柔軟的、帶血的、看起來很像那天爆炸之後濺落的某些部位的玩意,咬牙閉眼,麻木生吞。

  真是淪落啊,茹毛飲血啊……

  勉強吞了幾個,意思意思到了,鳳知微便堅決拒絕,只一口一口喝酒,不停有人輪番敬她酒,海量的魏大人,酒到杯乾。

  酒敬過一輪,五大世家中其餘幾位家主對望一眼,輕咳一聲正想試圖問些正事,鳳知微突然道:「叨擾了大家這麼多酒,也該回敬,只是酒量不足,請燕兄弟代我回敬吧。」

  燕懷石站起應是,眾人都一怔,燕太公表情複雜,既欣喜於欽差大人此刻對燕家的鮮明表態,又猶豫於這表態的對象竟然不是他屬意的人,老頭子愣在那裡,眼光閃動,半晌試探的道:「大人,懷石酒量怕是不成,我燕氏二房長孫懷遠,向來海量,不如由他代您回敬?」

  鳳知微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一眼過去,老頭子便渾身一顫。

  「燕懷遠是誰?」

  鳳知微一句話震得滿桌都顫了顫,不遠處一個背對這裡一直凝神傾聽的高個子青年,僵著背放下筷子,他身邊的同桌人和燕懷瑩,臉色都一變,尤其燕懷瑩,神情憤然。

  「在下的酒,不是誰都可以代敬的。」鳳知微劍既出鞘,便不會只出一半,她端了杯,推席而起,悠悠步下,「說句不敬的話,如果真要論代敬資格,只怕在座各位都不夠,更不要說燕家一個三代子弟了。」

  燕太公站起來,尷尬的賠笑,鳳知微不理他,自下了階,執壺遊走於各席之間,一邊隨手給各桌斟酒,一邊笑道:「懷石兄弟不同,他和本官相識於微時,若非他一番傾力扶持,本官不能有如今際遇,是真正的布衣之交,而船舶事務司更是因他奏本於陛下,才有今日之開辦,其間種種,他居功甚偉,別說替本官代敬,就算本官今日敬他一杯,也是當得的。」

  燕懷石連忙遜謝,鳳知微執了他的手相視而笑,兩人一派赤誠相對的知己姿態,那些被敬酒的連忙湊趣捧場,鳳知微便笑得越發滿意,上座世家家主們目光閃爍,庭間燕家上下相顧失色。

  「共富貴易,共患難難。」鳳知微端壺回席,給燕太公斟酒,娓娓道,「做人要講良心,貧賤之交不可忘,否則便豬狗不如,太公您說是麼?」

  燕太公尷尬的笑著,麻木的一杯飲盡,吶吶道:「是……是……」

  「投桃報李,知恩圖報,論功行賞,獎罰分明。」鳳知微又給他斟酒,笑意溫柔,「燕家能有今日威勢,這十六字必然也是族中圭臬——太公您說是麼?」

  燕太公抬手就飲盡酒,酒喝得太急,嗆了一下,連連咳嗽,鳳知微不動,執壺微笑看他,笑道:「太公可不要太激動,忘記回本官的話。」

  燕懷石搶上一步,給燕太宮輕輕拍背,笑道:「您老是岔了氣,好在順順就好。」

  此時滿座數百人,鴉雀無聲,便是呆子也知道,這位年輕清瘦看起來還有點弱的欽差大人,竟然真的是個笑面虎,有決斷也有不動聲色的狠辣,當著南海全體世家的面,在這種場合發難,輕而易舉便將叱咤商場多年的燕太公,逼到這個地步。

  眾人屏息不敢言語,數百人一時連呼吸聲都不聞,只聽見燕太公咳嗽聲空洞的迴蕩,都知道這是欽差大人公然表態,燕家要是在這樣的場合拂了他面子,這事務司的總辦,就真的很難說最後花落誰家了。

  燕家人臉色很難看——總辦不能丟,然而就這麼令他們深深忌諱的燕懷石上位,卻也萬萬不能。

  燕懷瑩眼光一冷,便要站起身,卻被身邊的燕懷遠按住,他斜瞟著上方姿態悠遊一路敬酒過來的鳳知微,冷聲道:「小妹稍安勿躁。不必急在此刻。」

  隨即又對上席的自己父親,燕家家主燕文宏使了個眼色。

  燕文宏找了個藉口下座,坐在他身邊,燕懷遠低聲道:「父親,欽差大人來勢洶洶,一定要給那雜種出頭,您看……」

  「不必急在一時吧。」燕文宏是個謹慎的人,「我們慢慢和欽差大人相處,也許還有轉機……」

  「不行。」燕懷遠咬牙道,「父親您沒看見欽差對我的羞辱?沒見欽差將爺爺逼到這地步?他將我燕家嫡系一脈和百年傳承就這麼踩在腳底!今天這個場合,他不管不顧表了態,還要逼爺爺表態,一旦咱們讓步了,將來那雜種一定會欺到咱們頭上!」

  「那你說……」

  燕懷遠嘴唇抿成一線,用筷子蘸了酒水,在桌上寫了個「寧」字。

  「前些日子您說的那事……」他道,「如今看來非辦不可了!」

  「哪有這麼急的!」燕文宏瞠目結舌,「再說現在這樣子也沒法辦啊……何況,那也是說說而已,你小妹無論如何,是我燕家的大小姐!」

  「那便等著任人宰割吧!」燕懷遠身子向椅背一靠,冷笑道,「想想那雜種做了家主,大家都會有什麼日子?想想那過去的二十多年,燕家怎麼對他的!」

  燕文宏臉色變了變。

  「我去!」一旁一直沒說話的燕懷瑩,突然決然道,「父親不必猶豫,哥哥說的對,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此時不下決心,等到爺爺被欽差逼到表態就晚了!」

  「你……」燕文宏望著她,目光複雜。

  「你們上次商議這事,我聽見了,我願意!」燕懷瑩咬著嘴唇,想起那日碼頭初見,那個魏知對她的羞辱,堂堂燕家大小姐,竟被他逼得要去斟茶倒水!她養尊處優多少年,在南海自認為公主一般尊貴,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羞辱?每次想起那個魏知平靜而輕蔑的神情,那眉宇間淡而凌然的神態,她就恨不得一腳踹翻他,讓他在自己面前下跪道歉。

  她玉堂金馬,出身豪富,憑什麼一個出身寒門的小子敢那樣看她,那樣對待她?

  從未受過折辱的生來如意嬌縱之人,一旦受一次,便毫無接納和包容的能力,她滿心裡燃燒著憤怒的火焰,連世家小姐應有的自尊和自愛,都已被恨意燒盡。

  何況今日庭前一見,那人的風姿也確實令人迷醉……

  不算犧牲的犧牲,能換來父兄的安定,換來燕家的家主之位永在二房,換來那姓魏的小子從此不敢輕視,值得!

  「與其做哪家商家的主母,不如做那龍子鳳孫的妾!」她咬著牙,恨聲道,「我這商女身份,不用想著做楚王正妃,但做妾綽綽有餘,那雜種仗著個三品官算什麼?比得過皇親國戚?」

  「小妹……」燕懷遠握住她的手,悄然落下淚來,「哥哥對不住你。」

  「夜長夢多……今天就……這麼著吧……」燕懷瑩也落了淚,恨恨的抹一把,咬著唇,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反正……也就是那樣……」

  她羞澀得說不下去,臉上的紅暈越來越盛,眼底卻升起一抹陰狠之色。

  楚王風流,定不會拒我,魏知,你且等著我翻身那日,踩你在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