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還在笑吟吟捧著杯,凝視著燕太公,等著老傢伙連額頭都崩出青筋來了,才吭哧吭哧憋出一句:「是……」,笑得越發開心。
她溫和的握著燕太公的手,語重心長的道:「燕氏真是不負本官所望矣……」
燕太公眼神閃過一絲憤色,卻瞬間被苦笑所掩,深深躬下身去。
鳳知微看他一眼,笑笑,不打算窮追猛打,自端了杯離去,凡事適可而止便成,逼得太緊,把老頭子逼昏就得不償失了。
她微微皺著眉,覺得生吞了海鮮的腸胃有那麼一點不調。
突然覺得背後一冷,有芒刺在背之感,她以為有刺客,霍然轉身,卻只看見一雙眼睛,帶著凌厲的鋒芒,直直的迎上來。
燕家那位大小姐嘛。
鳳知微若無其事的迎上那目光,又漫不經心的要轉開眼,她不會和那女人鬥眼神的,值得麼?
突然便起了促狹之念,她含笑舉杯,對死死盯著她的燕懷瑩遙遙一敬。
滿堂的目光刷一下轉過去,燕懷瑩沒料到鳳知微竟然會遙敬她,躲避不及,正被人看見她正「痴痴」望著魏大人,她怔了怔,瞬間紅暈上臉,而眾人都露出心領神會笑意——哦,原來是少女懷春,戀慕英雄少年。
好事嘛,呵呵。
燕懷瑩眼睛一轉,看見眾人表情,她不是傻子,看出眾人眼神裡的未盡之意,勃然大怒,氣得胸口起伏,卻又無法開口為自己解釋。
鳳知微一舉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燕家小姐瞬間就成了她的「愛慕者」。
這邊氣炸了肺,那邊鳳知微已經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回座,她覺得腸胃越來越不舒服,只好一杯又一杯的用酒壓下去。
燕懷石坐在她身側,恢復了以往的靈動自如,和一桌人相談甚歡,五大世家幾次試圖挑起船舶司的話頭,都被燕懷石輕描淡寫的擋了回去。
眼看天色不早,黃家家主心急,終於忍不住直接道:「大人,船舶事務司一旦開辦,事務冗雜,我黃家雖然人才菲薄,卻也有些勉強可用之人,願為大人一效綿薄之力。」
擁有地皮最多的上官家立即接道:「事務司選址不知大人可有打算?只要看中哪塊地,上官家一定傾力以助!」
陳氏李氏也連忙表示在經濟人力物力上兩家都可以襄助,鳳知微支著酒杯似笑非笑聽著,每個人說話她都點頭,每次點頭後她都不說話,末了才淡淡道:「眾位家主不計個人私利,踴躍相助,此等拳拳愛國之心,本官在此先謝了,待回京後,必將於陛下駕前,為南海世家請功。」
家主們大喜,鳳知微又道:「本官在南海主持此事,主要負責和當地官府交涉聯合,眾位家主這些細務,和燕兄弟商量著辦就是。」
家主們喜色未去,又是一怔,面面相覷,上官家主性子最暴,又多喝了酒,臉漲得通紅,眉毛一軒道:「要我們和一個小輩雜種……」
他話說到一半,被身邊李氏家主拉了一下袖子,醒覺過來趕緊住口,鳳知微卻已聽見。
她臉色未變,眼光卻已沉了下來。
雜種,這麼惡毒的詞,用在燕懷石身上,他的身世,看來比自己想像得更複雜。
他便是背著這樣的稱呼,受著這樣的歧視,長到如今?
「上官先生!」她放下酒杯,一整晚的風輕雲淡,第一次換了冷而重的語氣,「你喝多了!」
上官家主惶然站起,正要說什麼,鳳知微已經攜了冷然不語的燕懷石離席,道:「散了吧。」
所有人急忙站起,鳳知微理也不理揚長而去,世家家主們十分尷尬趕緊告辭,燕家人送他們離開,又在庭前聚齊。
燕太公一言不發,燕文宏重重嘆氣,半晌道:「當初他離家說去帝京,也以為就這麼鬧著玩玩,指望著送走他省心,沒想到這小子心思足,竟然攀附上了當朝紅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燕太公沉思半晌,嘆氣道:「他現在有靠山,膽子大了,原以為拿著陳氏那個賤人和他那個女人,他能懂得退讓,不想今晚看來,他倒像存了一份魚死網破的心,也是,如果將來燕家家主是他的,那咱們現在拿著的他的軟肋,就什麼都不是了。」
「太公!您真要將下代家主給他?」燕家眾人大驚失色,「不能!南海誰不知道這小子身世?這個雜種一旦做了家主,燕家百年傳承都將蒙羞,他會毀了燕家!」
「不如先拖著吧父親。」燕文宏建議,「等欽差大人走了,他還得意什麼?」
燕太公用幾分失望的眼光看著二兒子,想著他還不如孫子有決斷,又想起離家出走的長子,心中一痛,吭吭的咳起來,半晌道:「你又糊塗了!欽差大人走了,事務司還在!將來朝廷賜爵封官,一定也是給事務司總辦,只要他做了這個總辦,燕家家主就必須是他的!」
燕家家人露出五雷轟頂之色,燕懷遠突然走過來,在燕太公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老頭子先是一驚,隨即臉上露出苦澀之色,看看低頭不語的燕懷瑩,再看看面色惶然的燕家人,半晌長長嘆口氣,喃喃道:「也只有這樣了……」
燕懷遠吐出口長氣,露出喜色,一轉身,卻對著紅暈滿臉的妹妹,落下淚來。
「我燕家送出金尊玉貴的大小姐,放低至此,想必殿下定然歡喜……」燕太公嘆息著道,「你們說的對,成大事不拘小節,事關我燕家百年氣運,懷瑩……委屈你了。」
「孫女為我燕家,做什麼都是該當的。」燕懷瑩起身一禮,「爺爺,您相信我,我定要叫他不能得逞,叫那混賬欽差,滾出南海。」
「你不要心急,做好你本分就行。」燕太公道,「懷遠說的對,事不宜遲,揀日不如撞日,如果大動干戈的提議此事,定遭欽差阻撓,文宏,你立即去安排一下,今夜就送小姐……過去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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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知微不知道那群燕家人的如意算盤,她腸胃裡一陣陣翻攪,走不了多遠便靠在了一處臨水欄杆上,用堅硬的石欄壓住自己的腹部,笑道:「你這下總可以說了吧?」
燕懷石扣著欄杆,面對海風碧水,眼神晶芒閃動,半晌才低低道:「我是大房獨子,卻不是我父親的親生兒子,我的母親過門後第二年,父親出洋遠航,有一晚,我的叔爺闖進門來……後來……便有了我……」
鳳知微霍然扭頭。
亂淪之子?
在天盛,在重視宗族血脈正統的南海,這是何等淒慘的身世!
難怪燕家厭他如毒,難怪世家家主罵他雜種!難怪他孤身奔帝京,立下偌大功勞都能不被承認。
可以想像這樣出身的孩子,在世家大族裡是怎樣的地位和生活,他便是在這樣的惡意欺辱和敵視裡,長到如今?
鳳知微想起當日青溟書院門前初見,那少年笑容朗朗,靈動機變,一眼就看出了她手中印鑑的價值,從此帶著她叩開青溟書院大門,叩開人生裡五色流景壯闊波瀾。
她抿了抿唇,心底泛上微微的酸澀,半晌道:「懷石,我們不能選擇我們的身世,但是我們可以選擇我們的將來。」
燕懷石一直有點緊張的盯著她,害怕在她臉上看見別人慣常的鄙棄厭惡之色,雖然這樣的臉色這許多年來早已看慣,早有心理準備,魏知露出這樣的神色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他就是覺得,如果魏知露出這樣的神情,他會比以往更受傷。
然而沒有,魏知確實震驚了,震驚之後,眉宇間卻是淡淡的憂傷,那樣帶點疼痛的眼神看著他,他突然便覺得多年的辛酸積鬱,剎那間盈滿胸臆,便要奔湧而出。
急忙掉開眼,燕懷石故作輕鬆的去看四周的風景。
「……你母親現在在哪?」良久之後,鳳知微輕輕的問。
燕懷石身子一僵,半晌道:「她在……穎州郊外一座庵中修行……爺爺說她敗壞門風,不許她再進家門……」
「這何嘗是你母親的錯?你母親一個弱女子,遭此悲慘之事,燕家不撫慰照顧,還要逐她出門?」鳳知微眼色一冷,隨即嘆了口氣——她這麼看沒用,世人不是這麼看的,世人男尊女卑,男女之事,一旦造成後果,無論始作俑者是誰,最後都會歸罪到女子身上。
也許只有她不同,娘出身將門,家門開明,自幼學得文武雙全,後來更曾領兵為女帥之身,娘的心目中沒有男尊女卑的想法,自然也影響了她,只是娘也沒有明確的和她表露過這種觀念,這是在她得到那神秘冊子後,從那主人意興飛揚的字裡行間,才找到了屬於女子的獨立和自我。
燕懷石卻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她,這種事情,世人都會認為女子私德不謹,整個家族都因此蒙羞,就算是他自己,幼時也因此怨恨了母親很多年,恨她為什麼不拚死抵抗,為什麼不事後自裁,為什麼要生下他?
然而今日魏知第一次聽見這事,竟然第一句便是為他母親抱不平,燕懷石手指摳緊了石欄,心懷震盪,長長吸一口氣。
「那個……你的叔爺呢?」半晌鳳知微有點艱難的問。
燕懷石默然良久,答:「他被打了一頓,趕出去,現在在永州主持當地的商舖。」
鳳知微冷笑起來。
逼姦毀人名節清白者,不過打一頓,換個地方照樣逍遙做生意。
受害者卻遭遇淒慘,困守尼庵苦捱日月,連帶孩子都遭殃,在困苦欺辱的環境中卑屈的長大。
「這次燕家,拿這事要挾你了?」
「是。」燕懷石低低道,「上次朝廷冊封皇商,長老對我說,我立了功,家族很歡喜,只是將來我還是要回南海的,在京皇商,不如就報燕懷遠名字,我也覺得我不能丟下我娘,就同意了,後來開辦事務司,家族又暗示我,好好做,回來後開祠堂考慮重納我娘回府,所以我很是歡喜……我娘在那尼庵,實在太苦……」
「然後變卦了?」鳳知微冷然問。
「然後……等快到南海時,他們的語氣就開始搪塞了,至今不給我個准信。」燕懷石眼中閃著悲憤之色,「我娘和我……拿捏在他們手裡,我也並不想爭這家主之位,燕家家主不可能給我做,我那麼努力,也就是希望能得到燕家承認,讓我娘安安穩穩回來,由我膝前盡孝渡過下半生,可憐她也是世家之女,陳家的小姐,卻落得兩邊都關係斷絕,尼庵苦捱半生,上次我見她,她老得不成模樣……」
燕懷石終於說不下去,哽咽起來。
「所以你選擇退讓,希望他們良心發現。」鳳知微一聲冷笑。
燕懷石默然不語,良久道:「我錯了。」
「你是錯了,」鳳知微不客氣的道,「對這群其心涼薄如紙的所謂親人,你拿熱血去拼也焐不熱他們,與其步步退讓,不如奮力一搏,你若是燕家家主,誰敢欺你母子?」
「昨日你那一說,再看看他們嘴臉,我已經清楚了。」燕懷石道,「他們不會兌現承諾,那些暗示不過哄著我回來,再哄著我讓出位置,然後過河拆橋,到頭來我什麼都不會落著,還有可能被人嫉妒給踢開,不能保護自己強大自己,何談保護我娘?後退是死,前進是險,死也要死得痛快些。」
「我在,不會看著你死。」鳳知微扶著頭,一笑道,「夜了,以後還有硬仗要打,早些歇了吧。」
「我送你回房。」
「不用了。」鳳知微緊緊靠著欄杆,揮手,「去吧去吧。」
燕懷石身影剛剛離開,鳳知微往欄杆上一爬,嘩啦一聲吐了個天翻地覆。
她一邊吐一邊哎呀喂呀的嘆息,真是的,好好一池碧水,生生給那些海鮮糟蹋了。
驚天動地吐了一陣,她懶洋洋趴在欄杆上,肚子翻空了,喝得過多的酒就開始肆虐起來,她震驚的發現,她這個百杯不醉的海量,竟然好像醉了。
頭暈眼花,金星四射,渾身像抽去骨頭一樣全無力氣,她爛紙片一樣趴在欄杆上,想起當日寧弈被自己灌醉的那次,原來喝醉這麼難受。
鳳知微良心發現了一刻鐘,決定把自己就這麼晾在欄杆上,作為對當日灌醉寧弈的懲罰。
其實她是爬不動了,反正四面暫時也沒有人,這欄杆也足夠寬,睡在這裡,泛起來了就對湖裡吐一下,泛起來了就對湖裡吐一下,多方便。
然而卻有人不願意成全她的懶,身子突然一輕,她被人拎了起來。
「哎,別晃……別晃……」一起一落間鳳知微頭一暈胃裡一翻,趕緊偏頭過去,然而來不及了,點點痕跡已經濺上某人精緻柔軟的天水之青衣袂。
鳳知微悲涼的閉上眼,等著自己被砰一聲砸落塵埃。
預想中的栽落卻沒來,身子沉了一沉又止住,隨即又往上升,鳳知微睜開眼,就看見顧少爺把她拎到了眼前,仔細的瞅她的臉。
柔軟的遮面白紗拂到了她臉上,鳳知微伸手去拂,眯著眼笑道:「少爺,我這次可是醉了,上次我醉了只知道睡,這次在半醉不醉間,我不知道我會做些什麼,你還是送我回房吧,東側那個小院子有紅色飛簷的就是。」
顧少爺不答話,還是那麼的瞅著她,鳳知微扶著頭,呢喃道:「要麼快點把我拎過去,要麼放下我讓我自己走,這麼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暈死了……」
她話還沒說完,忽覺面上一涼,那覆面白紗已經垂了下來,顧南衣松葉般青澀而乾淨的氣息逼近,在她唇邊一掠。
有什麼微涼的東西在她臉頰上一擦而過,她眼角一瞥才發覺是顧少爺的鼻子,正湊近她的唇,細細嗅那酒氣,似乎在估猜這是哪種酒。
面紗層層堆積在她臉上,他的唇近在咫尺,彼此肌膚微微摩擦,青澀而乾淨的氣息整個籠罩了她,她僵住了身子,把要說的話全部忘記。
顧少爺今晚畏懼那生猛海鮮沒有喝酒,此時只是想聞聞這種感覺比較新鮮的酒氣而已,然而就這麼靠過去,忽然便覺得酒氣背後有什麼很香軟,嬌花堆雲一般瑩而溫潤,又是一種全新的陌生感受,破天荒的停在那裡愣了一愣。
這一愣鳳知微已經反應過來去推他,顧少爺被推醒,唰一下鬆手,鳳知微「噗」一下掉落……
栽到地上的鳳知微悻悻爬起來,心想早知道命中注定掉下來剛才還掙扎什麼呢?
一轉身忽然看見不遠處曲徑小道上,一頂小轎悠悠而過。
鳳知微眯起了眼睛。
她酒多,腦子可沒喝壞,這園子裡守衛森嚴,這大半夜的,誰能一頂轎子這麼大搖大擺抬進來?
看那方向,還是去後院靜心軒,她和寧弈的住處。
那麼,是去找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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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弈從席上回去後,並沒有回房,在院子裡調息了一陣,秋夜露重月清明,天地之氣對他的內功很有好處,這段日子他一直練功不輟,將那奇異蠱毒逼在丹田深處,好等待過陣子去閩南尋藥治療時不至於狀況太惡化。
寧澄勸說過他幾次,要他趕緊奔赴閩南,拖一天危險加重一分,他也聽,也贊同,但是還是一天天的留了下來。
寧澄在他不遠處的涼亭裡睡覺,翻來覆去的發出一些動靜,很有些不滿的樣子,寧弈不理他,練了一陣,淡淡道:「我要入定,除了她的事和危及安全的事,其他事一律別吵我。」
寧澄「哦」了一聲,知道他的內功一旦入定便渾然忘我,小心的從亭中坐起,將四面的防護安排得更緊密些。
他坐在主子對面,看他最近有些憔悴的眉宇,神色間慢慢浮上不忿之色,恨恨坐在那裡,將腮幫子扭得左鼓一塊右鼓一塊。
然後他撿起一塊土坷垃,雙指拚命的戳啊戳,戳得土屑紛飛,喃喃罵:「女人!女人!」
他對著假想敵戳得痛快,反正殿下現在也不知道。
前面忽然有響動,有人在低聲說話,他皺眉轉過迴廊,卻見一頂小轎停在門口。
一個似乎是燕家的青年,低聲下氣的和攔門的護衛說話,寧澄走過去,聽了幾句,皺皺眉,下意識的要趕走,突然又停住。
隨即他過去,道:「是來伺候殿下的麼?」
燕懷遠並不認識不常露面的他,卻看得出此人在楚王身邊的地位,連忙應是,上前一步,湊在他耳邊笑道:「舍妹傾慕殿下風采,願意自薦枕席,這是燕家的福祉……」
寧澄眉宇間閃過一絲厭色,慢慢將他推開,道:「離遠點,你口臭。」
燕懷遠臉色瞬間發青,隨即漲得通紅,寧澄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一揮道:「搜。」
「大人不可——」燕懷遠慌忙來攔,不敢再將嘴對著他,偏著個腦袋懇求,「這是舍妹,我燕家的大小姐!」
「我不知道你什麼燕家的大小姐二小姐。」寧澄平平淡淡的道,「我只知道這是你們送來的侍寢女人,這不是什麼青樓楚館,這是皇子殿下寢居,容不得任何人想進就進,你們要受不得皇家規矩,那就回去。」
「哥哥,讓他搜!」轎子裡傳來燕懷瑩忍著哭音的聲音,帶幾分毅然的悲愴,「進了這門,我就不是燕家小姐了!」
進了這門,忍了這辱,丟了那燕家小姐,還有更好將來!
燕懷遠聽懂了這意思,他也不過虛攔而已,立即鬆開手,護衛掀開轎簾,將轎子連同燕懷瑩上上下下都搜了個乾淨,對寧澄點點頭。
寧澄望望前院方向,眼底閃過興奮和快意的光,揮了揮手。
小轎悄無聲息的抬了進去。
燕懷遠諾諾退下,遙望著被矮矮鏤空花牆圍著的靜心軒,眼底閃過得意的光。
他從另一條道匆匆離開,沒有發覺前方花樹後有兩條人影站著。
鳳知微默默負手站在那裡,只覺得空蕩蕩的胃被酒液燒得難受,燕家會有舉動,會在寧弈這裡下工夫在她意料之中,但是這樣送人還是在她意料之外,實在沒想到燕家竟然不知羞到這地步,連嫡出大小姐都能這樣送了出去。
更意外的是,寧弈收了。
自從半途遇險,寧弈和她身邊的保衛已經上升到鐵桶般的地步,寧弈一般不會這麼早睡,剛才燕家送大小姐來他應該知道,若無他首肯,燕懷瑩也斷不可能進入院子一步。
鳳知微在花樹後的暗影裡笑了笑。
楚王風流滿帝京,認識他這麼久,除了妓院遇見那次,其餘時候她還真的不曾感受過楚王「風流」,不過今晚,總算是找到感覺了。
也是,人家已經憋得夠久了,從出京到現在,三十一天另十八個時辰沒女人了,想想實在不人道。
鳳知微手撫著沾滿夜露的花樹,觸手潮濕冰涼,像此刻她不住翻湧的胃,她突然便失去了回院子睡覺的興趣,轉身道:「顧兄,我們散散步吧。」
顧南衣望著她,隔著面紗也可以看見他眼睛晨星般熠熠發亮,「你累了,你要睡覺。」
鳳知微抬起長睫瞅著他,半晌一笑,慢慢道:「是呀,我累了,我想睡覺,可是今晚院子裡有客,我還是讓一讓,明天另找個院子睡覺吧。」
顧南衣卻不肯走,他將鳳知微的意思理解為床被人佔了,想了很久猶豫了很久,忍痛道:「那你和我睡。」
「……」
已經轉過身的鳳知微一個踉蹌,趕緊扶住了樹,又好氣又好笑的看著顧南衣晶亮的眸子,想了半天只好提醒他:「你最討厭和人一起睡的。」
顧少爺摸出一個胡桃慢慢吃著,用很平淡的語氣表達很巨大的犧牲,「我是你的人,可以睡。」
「……」
鳳知微又是一栽,花樹被她撞得花朵紛紛欲落,顧少爺拂去她頭上碎花,牽了她衣袖,道:「走,睡覺。」
……
好吧少爺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是保護我的人你可以犧牲一下把床讓給我睡可是你能不能不要這麼精簡字數這麼言簡意賅這樣子說話會死人的。
「我今晚不想睡覺。」鳳知微抱住樹,堅守陣地,「真的不想睡。」
顧少爺卻很堅持,「你不舒服,去睡。」
鳳知微知道顧少爺的執拗性子,一件事一旦堅持起來那是很可怕的,看他吃胡桃就知道了,她萬分恐懼顧少爺說得不耐煩了一把將她打昏了帶去睡就麻煩了,突覺肚子一陣咕咕亂響,隨即有些絞痛,趕緊道:「等下就睡,現在我肚子不好,要上茅廁。」
顧少爺鬆開手,鳳知微左顧右盼,看見側前方不遠處有座公用的茅廁,趕緊甩脫顧南衣奔了過去。
她奔進茅廁,這才覺得肚子還真是痛得厲害,敢情不適應南海海鮮的腸胃,今晚徹底造反了,她蹲在那裡,起不了身,忽聽見遠遠的寧澄的聲音,似乎在安排著人。
她怔了怔,這才注意到,這座精緻的茅廁是緊靠著靜心軒的,燕家財力雄厚,不怕靡費,為方便人遊園,茅廁都建了好多個,還建得比人家屋子還講究,而這座憩園的全部建築,講究細緻精美,所有院牆都是鏤空花牆,裝飾意味大於遮擋意味,於是這座幾乎無人來用的茅廁就靠著靜心軒最後一進她的房間,斜過去就是寧弈房間的後窗。
這個位置可不太好,她嘆口氣,有心要起身離開,可是肚子造反,只好繼續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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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弈此時已經結束了入定,從清冷的月色下起身,聽見寧澄的腳步聲,從自己房間出來。
他並沒有多想什麼,隨口問:「什麼時辰了。」
「三更。」寧澄答。
寧弈覺得這小子語氣有那麼點古怪,但還是沒有多想,又問,「前方席散了沒?」
「那個魏還沒回來,」寧澄悻悻道,「快點回來就好了。」
「你在說什麼?」
「啊沒有。」寧澄道,「主子您該歇了,那個魏馬上也該回來了。」
寧弈默然不語,心想那女人真是貪杯,道:「去準備點醒酒茶,再準備點心。」
「我記得一個時辰前您剛吃過點心。」寧澄一向很喜歡表達自己的想法。
「我又餓了,不成?」寧弈淡淡瞟過去,寧澄閉嘴走開,一邊走一邊咕噥,「看不見了瞪人眼神還這麼凶。」
寧弈聽得清楚,於無人的暗影裡,無奈的笑了笑。
別人都說他慣這個護衛慣得莫名其妙,猴子精似的縱得無法無天,和他平日作風不符,只有他才知道,有寧澄在,那些沉重而晦暗的霾雲裡,才有一絲值得人心情舒爽的亮色。
「要松瓤酥和薄荷糕,不要油膩膩的鵝油卷!」他突然想起來,又關照了寧澄一句。
「知道了!」寧澄回答得有點沒好氣,豎起一根指頭,嘰咕,「不就是她不喜歡鵝油卷麼!」
走過迴廊,回到房間,寧弈剛推開門,便停住了腳步。
隨即他笑了笑。
他的笑意沉在房門前一半月影一半黑暗裡,寧靜而優雅,斜飛的眉揚起一個流暢的弧度,看起來帶幾分小小的快樂,月光斜斜射過來,那笑容在月色裡清而亮的綻放。
他的手扶在門邊,沒有立即推開,閒閒倚著門,突然想好好品味此刻淡而神秘、唯有自己才知的欣喜。
……這女人,還有這份小心思,明明結束了,卻從後窗溜進來。
想起晚宴臨走前他半開玩笑說約她到自己房裡來,她答應的語氣一聽就很假,他知道她不會來,也不過笑笑而已。
不想她居然真來了,是喝了酒有點醉,所以才肯收了平日距離和矜持嗎?
他突然心情便很好。
他輕輕的走過去,隱約間嗅見洗浴過的人才會散發的清爽香氣,和香爐裡沉香裊裊交織在一起,空氣裡有種曖昧而旖旎的餘韻。
寧弈輕輕一笑,心想她動作真快,這都梳洗過了。
他正想呼喚寧澄將點心端上來,剛一扭頭,忽聽一聲呢喃嬌笑,在黑暗中動人心魄的響起,隨即有溫暖青春的身體,撲入他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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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知微在茅廁裡,蹲得腳都麻了。
她幾次覺得自己好了,解決了,欲待站起來,剛一站直,便覺得肚子裡又是一輪新的翻江倒海。
她蹲到頭腦發暈兩腿發軟,那點海鮮還是沒有饒過她的趨勢。
憩園無閒人,今晚有一部分住在城西的燕家人留宿前院,此時後院一片寂靜,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所以她就算不想聽,寧弈那邊的動靜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聽見寧弈開門的聲音,他在房內站定的聲音,沒有呵斥沒有拒絕沒有疑問,寧弈的屋內是順理成章的安靜。
隨即她便笑了自己——為什麼要有呵斥拒絕和疑問?胡想什麼?燕懷瑩能進這院子,本就是他親自首肯的啊。
哎,明兒見了燕小姐,要不要喚聲新姨娘呢?
她摀住肚子,覺得今晚真是流年不利,這輩子海鮮一定和她有仇。
卻聽見有人大步走來,一邊走一邊道:「微,微,出來。」
她蹲得時間太久,顧南衣不放心來找她了。
鳳知微心中一跳,心想寧弈可不知道她吃壞了肚子在這裡上茅廁,她這一出聲回答,寧弈會怎麼想?
趕緊匆匆收拾自己便要迎出去,然而顧南衣得不到她回答,更加不放心,他想了想,知道女廁自己是不能闖的,乾脆抬掌一劈。
轟然一聲,他將茅廁劈倒了半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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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體撲入寧弈懷中。
一瞬間絲般柔軟,絲般光滑,黑暗中一團軟雲似的包裹住了寧弈,濃郁的芍藥香氣撲來,她在他懷中瑟瑟,幾分畏怯幾分委屈幾分哀憐,輕喚:「殿下……」
寧弈先是一喜,隨即便知道不對。
鳳知微不會這麼柔軟這麼香這麼衣襟半敞濃妝豔抹的躺在他房中主動獻身以求承歡。
哦不,鳳知微有這麼柔軟這麼香,但是不會給他嘗。
鳳知微能不推開他的手就算是老天有眼。
想必是燕家送來的女人吧……
有什麼空落落的情緒湧了上來,一剎前那份油然歡喜,到了此刻只剩下淡淡失望,失望之後又有些惱怒,卻又不知道該惱怒什麼。
懷中女子雙臂如柳,攀援上他的肩,手臂微微顫抖,似乎不太擅長這種求歡之姿,動作有點僵硬,倒勒得他脖子一陣不舒服。
他冷笑一聲,突然對芍藥香氣厭惡徹底。
以後要拔掉王府裡所有的芍藥!
還有,寧澄是幹什麼吃的,竟然讓人這樣爬上了他的床!
正要推開這莫名其妙的女人,忽聽一聲巨響。
轟然一聲,就響在他的後窗不遠處,隨即便聽見一聲驚呼,卻是鳳知微的聲音。
他一驚,便要趕去,懷中女子卻死死勒住了他,寧弈眉毛一挑,正要一掌拍死這女人,手剛抬起,突然頓住。
鳳知微怎麼會在他後窗外?
她在幹什麼?
他愣在那裡,眼神變幻,窗外的對話,已經清清楚楚傳了來。
「你幹什麼!」鳳知微的聲音有點受驚。
「太久了。」是顧南衣的平靜聲音,「走,上床。」
鳳知微似乎被煙塵嗆了,大聲咳嗽。
寧弈微微的笑起來。
這笑意看起來還是剛才他推開房門前的笑,仔細看來卻有不同,如果說剛才是清的,亮的,帶著露珠般新鮮快樂的閃爍光芒的,現在就是冷的,魅的,帶著夜色裡曼陀羅花般妖而沉鬱的香。
燕懷瑩仰頭看著他這樣的笑容,幾乎快要看痴。
寧弈一笑之後,抬起的手掌,緩緩落在她肩頭,手上用力,哧啦一聲便撕裂了燕懷瑩的衣衫。
雪白渾圓的肩頭露了出來,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瑩潤如美玉明珠。
燕懷瑩低呼一聲,實在沒想到在這明知有人偷窺的情境下,殿下還這麼猴急,這是要……立即侍寢麼?她羞紅了臉,有些惶恐的望瞭望外面,幾分害怕幾分欣喜,覺得不妥又不敢拒絕。
寧弈又抬手解了自己領口衣紐,一線肌膚潤澤晶瑩,燕懷瑩紅著臉,目光似躲不躲,半晌輕輕將臉靠上他胸前。
寧弈嘴角一抹莫名笑意,攬了她行到後窗前,唰一下拉開窗扇。
後窗不遠處花牆外,鳳知微正在茅廁裡掙扎而出,她實在沒料到顧南衣一掌毀茅廁,衣裳還沒有完全系好,手忙腳亂中險些被砸到,被顧南衣拎了出來,急亂中什麼也來不及說,先趕緊收拾自己,而顧南衣拎著她就想走,正在這時聽見寧弈後窗開啟的聲音。
她抬起頭,看見寧弈衣裳半解,攬著衣裳大半解的女子,他的手緊緊按在她不著寸縷的肩頭,她的臉牢牢貼在他敞露的胸膛。
看見他噙一抹淡淡笑意,依稀是當初妓院相遇那般的熟悉風流意蘊,向她懶洋洋招招手,笑道:「魏侍郎,本王新納小妾,十分善解人意,侍候得本王筋疲力盡,你既然在,那麼順便進來,幫我們打盆水洗漱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