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過來的是顧南衣,厲喝的是寧弈,寧澄誰也沒能拉住。
顧南衣武功卓絕,自然比寧弈先到,伸手就去拎鳳知微,寧弈卻已經到了,並沒有去搶他手中的鳳知微,而是先一拍他的手。
不願和鳳知微以外的任何人有肢體接觸的顧南衣下意識縮手,鳳知微掉落,正好落在拍完顧南衣之後便手一伸,早已等在那裡的寧弈的懷中。
寧弈半跪於地,抱住鳳知微,手指一觸她脈搏,臉色大變,此時寧澄已經奔過來,伸手就去拉他,「主子不能!疫……」
「閉嘴!」
寧弈霍然扭頭,有些散漫的目光「盯」住了寧澄,聲音低沉而冷然。
「你們到底去了哪裡?」
寧澄張了張嘴,結結巴巴將經過那個發急瘟的山中小村的事情說了,寧弈臉色越聽越冷,半晌道:「為什麼你們沒事?」
「我們有吃了藥草,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會……剛才還好好的。」寧澄也不明白。
顧南衣突然道:「拉肚子。」
寧澄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前晚鳳知微空腹吃海鮮酒醉,上吐下瀉,幾乎沒怎麼睡,然後便奔赴豐州和周希中鬥智鬥勇,再一路心急如焚趕回祠堂處理事故,體力精神都已經降至最低點,眾人誰都比她身強力壯,所以只有她沒能抗過去。
寧弈抿著唇,臉色一片秋草經霜似的白,懷中的鳳知微身體滾熱,抱著便似火爐似的烤手,很明顯已經發熱有一陣,什麼時候開始的?她竟然又是一聲不吭,竟然又是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才肯倒下!
她一定早已知道自己已經感染,所以一直拒絕他的靠近,結果他還以為……
寧弈半跪於地,不顧衣袍遍染塵埃,抱著鳳知微的手,微微顫抖。
可恨他看不見,可恨他看不見!
顧南衣站在他身後,抓著一把胡桃,怔怔看著眉宇間漸漸泛上青黑之色的鳳知微……她病了?什麼時候病的?怎麼病的?為什麼他不知道?
那個寧弈,為什麼臉色那麼難看?她會死?
她會死?
這個念頭冒出來,他突然便驚了驚。
忽然覺得哪裡有些不舒服,像是什麼東西壓著堵著,呼吸都不太順暢的感覺,這實在是一種陌生的感受,這過往許多年從未有過。
這一生他的情緒從來都是一泊沉靜的死水,正如那心跳永遠都保持同樣的節拍,傷心、難受、喜悅、矛盾……種種般般屬於常人的情緒,他沒有,他不懂。
三歲時沒了父親,他很平靜。
八歲時照顧他的奶娘去世,臨死前拉著他的手淚水漣漣,說,「可憐的孩子,你這樣的人,為什麼還要承擔那樣的……」
那晚那盞油燈下,他淡漠的看著奶娘,平靜的抽開了被握住的手,第一件事先將她滴落到自己手背上的眼淚擦掉。
然後轉身,從滿屋子躬身等候他的人群中走過。
他是怎樣的?怎樣的?沒有人告訴他,所有人都那樣看著他,用一種奇特的眼光,再嘆息著走過他身旁。
他不關心那結果那眼光那神情,他自己的事,在他看來也依舊是陌生人的事,擱著山海迢迢,彷彿在另一個世界。
然而這一刻他突然想知道,他是怎樣的。
是不是因為他不同於他人,所以他明明就在鳳知微身側,卻不能知道她發生了什麼。
如果她死去……如果她死去……
他退後一步,皺著眉頭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開始努力的閉目調息……他一定也被傳染了,要死了。
鳳知微突然一偏頭,猛烈的開始嘔吐,她沒有吃多少食物,吐出的多是胃液膽汁,她吐得如此猛烈,大量的綠色膽汁箭般的噴射出來,不僅緊緊抱著她的寧弈被染了一身,連不遠處的寧澄和顧南衣都沒能倖免。
沒有人讓開,連有潔癖的顧南衣都沒有。
寧弈更緊的抱緊了她,將她放在自己膝蓋上,輕輕拍她的背,好讓她腹部不受壓迫,避免太過激烈的嘔吐導致喉管堵塞窒息,對滿身的穢物異味似乎毫無所覺。
此時一陣雜沓腳步聲響,前方出現黑壓壓的影子,豐州府軍由豐州巡檢帶領著趕到了。
寧弈霍然回首,冰刀似的目光「盯」著燕氏祠堂開了一縫的門,向來沉冷不露聲色的眼神,第一次露出激怒的殺意。
「給我毀了燕氏祠堂!」
「殿下!」
「誰抵抗,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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憩園陷入了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欽差大人感染時疫危在旦夕,這個消息雖然嚴厲對外封鎖對內封口,但事關自己命運,楚王殿下更是一怒雷霆,整個憩園都陷入驚風密雨之中,人們匆匆來去,路上遇見了連對話都不敢有,只是驚惶對望一眼,就趕緊錯身離開,繼續為尋找大夫奔波。
大夫來了一撥又一撥,價值萬金的珍貴藥物不要錢似的,流水般送進來,廊簷下的藥爐十二個時辰不停息的熬藥,藥方子雪片似的開,楚王殿下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鐵青。
從那天暴怒之後,他再也沒有和身邊人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十二個時辰坐守鳳知微床前,他不停的召見人,審訊那天燕家祠堂前鳳知微抓獲的祠堂細作,快馬密信要求朝廷派遣太醫趕來救人。
鳳知微被惡病擊倒,在生死邊緣上掙扎,南海在她陷入暈迷的時刻,也進入了天翻地覆的境地。
被徹底激怒的寧弈,終於展現了他鐵血無情的一面。
當日燕家祠堂被叫開,華瓊扶出行動艱難的燕懷石和陳氏後,寧弈並沒有撤開包圍,反而強制性關閉了燕家祠堂,將所有在祠堂的人堵在裡面,趁著周圍村莊百姓趕往領縣領取糧錢,四面都已經基本走空,以自己三千護衛和三千府軍,一日夜間在燕家祠堂下方挖了一個地道,埋放大量炸藥後撤出,隨即點燃引線,一聲悶響,矗立數百年,曾承續一代帝王血脈的南海第一大家族的無上神聖的燕氏宗祠,瞬間地裂倒塌,華樓巨廈,畫棟雕樑,如慢鏡頭般在薄紅淡金的晨曦中轟然委地,數百年族人頂禮膜拜的聖地,剎那間化為斷壁殘垣。
燕家有頭臉的男性族人,當時基本都在宗祠之內,宗祠堅固,塌底不塌梁,沒有造成完全毀滅的傷害,但也死了一個,傷了無數,燕家現任家主被砸到腦部昏迷不醒,燕懷遠被倒下的牆石砸斷腿,燕家太公倒是毫髮無傷,族人要背他逃命,老頭子老淚縱橫拒絕,趴在碎裂的燕氏皇主牌位前磕了個頭,大呼:「天不佑我燕家!德唯至死無顏見祖宗!」,一頭撞死在祠堂照壁上,鮮血從漢白玉石根上緩緩浸潤而下,隱隱現出飛舞騰躍的龍紋。
彼時寧弈便負手祠堂之外,閃動的火把光亮裡他面無表情,在四面一片凝神屏息的寂靜裡,聽著那一地哀哭,聞著那煙火石粉氣息,冷然一笑。
「天?天在我這裡!」
他轉身決然而去,將一地淒切哀哭的燕家族人拋在身後。
「她若有事,你們還得陪葬!」
強者之怒,毀天滅地,諸般掙扎不過彈指湮滅,等到四面村人三天後從領縣趕回,看見的是氣派宏偉的燕家祠堂化為廢墟,聽見的是寧弈命人散佈的,關於燕家欺壓子嗣壓榨百姓倒行逆施以致遭天譴,山崩地裂,祠堂被毀的流言。
怪力亂神之事,百姓總是願意信的,就算不信的,也無法去找凶手,南海這邊常常也鬧些大大小小的地裂事故,那是天災,沒有證據沖誰去鬧?一些受到牽連房屋也被毀的村民,收到了官府有史以來最為豐厚的補償,也就悄悄的搬到自己的新屋子,不動聲色的去數銀子了。
寧弈一出手,便徹底毀掉燕家人心目中的支柱,隨即燕懷石強力入主燕家,在三千楚王護軍刀出鞘箭上弦的虎視眈眈下,燕家人噤若寒蟬的默認了燕懷石暫代燕家家主,任由燕懷石雷厲風行撤換族堂長老,大肆清洗人員,將各地商舖實權收歸自己手中,燕氏祠堂那聲毫無預兆的悶響,那在晨曦之中燕家聖殿永遠無法挽回的緩緩傾倒,徹底倒掉了燕家族人的全部抵抗心和意志力,就算明知祠堂被毀有貓膩,也已懾於寧弈作風的乾淨利落雷霆萬鈞之下。
燕家的退讓,同時也讓寧弈確定了在燕家,沒有常氏和南海官場的人插手,否則必有反覆,他初步解決燕家之後,連停息都沒有,便緊鑼密鼓的開始了對常家潛伏勢力的清洗,一邊審問那幾個細作一邊就暗暗封堵了城門,細作還沒審問出來就命人放出已經交代的風聲,隨即便在各處城門守株待兔,先後捉獲了幾批改裝出城的上官家和黃家中人,隨即上官家便被查出最新一批遠洋貨物中夾帶違禁品,黃家的一位直系子弟牽涉進了一起貪賄案,兩家陷入風聲鶴唳之中。
上官家和黃家自然不甘被困,暗中聯絡陳家和李家,然而同時寧弈卻通過周希中,宣佈起建船舶事務司,任命燕懷石為總辦司官,陳家家主和李家家主分別為副總辦,唰一下便掐滅了上官和黃家想和其他兩家合縱連橫抵抗官府的苗頭。
由上官家和黃家,漸漸又牽連出南海官場中一些不乾淨的官員,周希中借此機會大刀闊斧開始整頓吏治,將屬於常家派系的官員一點點摘出,調的調黜的黜找由頭處理的處理,而寧弈的目光又已經飛快轉向了常家。
常家自從欽差抵達南海,在豐州的大宅早已沒有直系人員居住,只有一些傭人僕婦看著宅子,但是毋庸置疑,常家必然還留下了在豐州的主事人物,從抵達南海的第一天開始,鳳知微就命人好好監視著常家大宅的動靜,這次抓獲幾個細作後,寧弈並沒有全部審問,而是先用酷厲手段撬開他們的嘴,在審問過程中導致其中幾個不堪折磨而死,卻又故意在用刑時不動聲色分出輕重,又製造時機,讓另兩個細作拚死逃出,兩個傷痕纍纍死裡逃生的細作還以為是自己膽大心細運氣好,卻早已被寧澄帶人遠遠跟著,挖出了細作的上線,順藤摸瓜,將常家留在南海的勢力又牽出了一大批。
不過短短時日,從世家到官場,從燕家到常家,都經歷了一場不動聲色而又兇猛異常的掃蕩,而百姓猶自懵然不知,無關人等悠遊度日,不知瞬間已換了天地,只有漩渦中心的世家和官場,才對著那毫不喘息的一系列動作,暗暗咋舌。
咋舌這位殿下此刻方見真顏色——南海整頓如此之快,可以說是寧弈借勢而為抓住了最好的時機,南海官員私下笑說寧弈之忍——南海道欽差重病臥床小命即將不保,這位看起來和魏大人情誼不錯的楚王,竟然三天三夜沒有進憩園探望!
三天三夜後,將事情基本理順告一段落的寧弈,才回了憩園。
南海初定,他並無喜色,做這些,是因為這是鳳知微打算做的事,現在她倒了,他與其守在病榻旁焦心煎熬,不如將她的事情做完,讓她醒來專心養病,而他也可以專心致志,等她醒來。
所有人都在等她醒來。
顧南衣整天睡在那個藥香瀰漫的屋頂上,輕輕吹樹葉笛子,從早到晚,似乎那樣的吹著,他所害怕的離開就不會發生,他一次次的出去,回來弄了些古古怪怪的東西,給鳳知微灌下去,寧弈看著也不阻攔,到了這時候,病急亂投醫,什麼方法他都願意試一試。
燕懷石夫婦守在鳳知微床前寸步不離,趕也趕不走,青溟書院學生們被寧弈趕出院子外不許進入,整日遊魂般的在院子外蕩。
赫連錚和姚揚宇賑災完興沖沖回來,正準備高高興興向鳳知微匯報如何打趴了糧庫守糧官,驟然被這個消息打傻,要不是學生們拉著,赫連錚就要去燕家殺人了。
無數人殫精竭慮的找法子,無數千金難買的藥材砸下去,多少將鳳知微的性命拖延住,大夫說這種惡病本身來勢極快,少有人活過十二個時辰,但不知道為什麼,鳳知微體內似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阻止了病勢的快速蔓延,只是雖然有所阻止,她卻仍舊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所有人都在尋找自己知道的名醫,赫連錚都派三隼回草原去找他們王庭的大巫醫了,然而路途太遠,就連京中太醫,一時半刻也到不了,顧南衣每天都會到城門口轉幾圈,然後回來時誰都躲著他走——擔心和他的胡桃一樣被捏成齏粉。
雖然是傳染的惡病,但是沒有人選擇隔絕病人,只是所有人都很勤快的洗澡洗手換衣,進出那個院子的時候,都會先在偏房內用藥澡淨身,寧弈知道,無論如何急切,此時不能有人再病,尤其他自己,一旦他倒下,鳳知微便難活,所以他不厭其煩,每日進進出出無數次,便洗無數次澡,洗到手上身上皮膚都已經開始破損。
到了晚間,他不要任何人侍候,自己睡在鳳知微房裡,睡一個時辰便翻個身,起來看看她的氣色,鳳知微的狀況是如此的令人心驚膽顫,一忽兒灼熱如火,靠近三尺都覺得熱氣逼人,一忽兒其冷如冰,房內氣溫都似跟著下降,他一忽兒給她敷著冰袋,敷了不到一會兒便得很快撤開給她加棉被攏火爐,一夜不知道折騰多少次。
有一次他倦極,模模糊糊的睡著,恍惚間便覺得鳳知微停止了呼吸,砰的一下便從床上跳下來,撲到鳳知微床前,他眼睛不便,撲得太快,撞翻了桌上的茶壺,瓷茶壺的碎片割裂了他的手指,他只是渾然不覺的去探她的呼吸,感覺到她鼻間的熱氣在他流血的手指下氤氳著,他才長長出口氣。
那晚他在寂靜中捂著流血的手指,長久的沉默著,再也沒敢睡下。
不過幾天,寧弈便出奇的瘦了下去,臉色白得看見皮膚下的淡青的脈絡,一雙眼睛反而像在燃燒妖火似的灼灼,看得人心驚,寧澄實在看不下去,有天晚上闖進房內,佔著那張小床堅決不肯讓,被寧弈一腳踢了出去,寧澄扒著門嚎哭,寧弈伸手就把一個青花瓷瓶砸到他頭上。
三天後顧南衣出手,將他點了穴道扔出去,自己另外拖了一張床來睡,睡了一陣子覺得不舒服,乾脆睡到床前腳踏上,他在那花梨木的腳踏上躺了,將長長的個子慢慢蜷縮成一團,恍惚間想起鳳知微也曾這樣蜷縮在他的床前腳踏上睡覺,夜半他醒來時總能看見她偏臉睡著,很沒安全感的抱緊棉被,長長的睫毛垂下去,眼下一彎很柔和的弧影。
他那時覺得她睡得很香,腳踏應該很舒服,現在才知道,原來不是那麼舒服。
不舒服他也睡著不動,等著鳳知微也像以前他夜半下望一樣,突然醒來,側下身來看他,到時候他要說什麼呢?他得好好想想。
不過等來等去,鳳知微始終不曾側身下望,他想好說什麼了,也沒機會發揮,他閉著眼睛,感覺那種堵堵的滋味又泛上來,秋夜裡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涼,無聲無息透入肌骨裡去。
後來也便不等,他睡在腳踏上很習慣很方便,感覺她熱了,手一伸便搭上冰袋,感覺她冷下來了,手一伸便拖過被子點燃火盆,還不妨礙他睡覺。
有一天晚上細雨濛濛,寧弈在屋裡,顧南衣睡在屋頂上沒下來,雨聲裡葉笛聽來悠悠長長,拽得人心尖發疼,所有人都等在院子裡,聽著紙門被緩緩拉開,南海最優秀的大夫邁出門來,蒼白著臉色,跪在廊簷下對著室內磕頭。
寧弈沒有出來,室內寂無聲息,一縷縷淡白的煙氣飄搖不散,在秋日雨幕裡凝結成詭異而淒冷的畫面。
燕懷石噗通一聲,失魂落魄跪在了雨地裡。
赫連錚「嗷」的一聲狂叫,狂奔了出去,不知道哪個倒霉蛋又要挨揍。
青溟書院的學生們愣在雨中,不知道臉上那濕漉漉的是雨還是別的什麼。
整個院子籠罩在一片死寂裡,所有人都僵成了泥塑木雕,渾然不知痛癢,大夫的腦袋咚咚的磕在木質的長廊上,聲音空洞,敲擊得人心中發痛,秋日的雨綿綿的打濕簷角垂落的發黃慘白的樹葉,看起來和所有人的臉色十分相似。
屋裡沒點燈,半掩的門扇後黑沉沉看不見景物,只隱約看見寧弈瘦了許多的背影,背對著庭院秋雨一動不動。
良久的死寂後,他的聲音淡淡傳出。
「滾。」
大夫倉皇而去,每條皺紋都載著死裡逃生的慶幸,他經過華瓊時一個踉蹌,華瓊順手扶住了他,有點憐憫的看著這個名滿豐州此刻卻無比狼狽的名醫,道:「我送你出去。」
她送大夫一路到門口,正要回頭,卻見憩園的門丁罵罵咧咧的走進來,一扔帽子道:「混賬東西,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有人敢上門行騙!」
華瓊疑問的一探頭,看見憩園門口不遠處一個人探頭探腦的張望,門丁在她身後憤憤道:「轉了幾天了還不走!貪圖咱們私下許出的重賞!可是豐州第一名醫都束手無策,他一個藥方都寫不出的人,能成?帶到殿下面前,那是找死!」
華瓊又看了看那人,和對方充滿期盼的目光對上,她想了想,隨即,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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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弈沉靜在一室淡渺的煙氣裡。
煙氣背後是鳳知微蒼白的臉。
她已經不發熱也不發冷,也沒有了那種看了讓人害怕的、似乎要連心肝腸胃都噴射出來的劇烈的嘔吐,她靜靜的睡在那裡,像一團即將飄走的雲,無力的輕盈著。
寧弈怔怔的看著她,半晌,慢慢揭去了她臉上的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
他的手指緩緩的在面具下摸過,摸到微垂的眉,確定面具下是那張垂眉黃臉。
這個女人,生怕為世人發現自己的真面目,不厭其煩的戴著兩張臉。
寧弈沒有笑意的笑了一下,伸手端過床邊的水盆,浸濕布巾,慢慢絞乾。
總戴著兩層易容定然是不舒服的吧,總要她清爽些才好。
他執著溫熱的布巾,手指卻是冰涼,那麼濕濕的一團抓在手中,像抓著自己的心,他的手指緊緊攥著,恍惚間想起秋府後院湖邊初見,她偏著頭,半身立於水中,抓著自己濕漉漉的髮。
手指緩緩落了下去,從額頭開始,一點點拭去易容。
看不見,眼前卻清晰如見,還是那日碧水之中,她臉上易容被水漸漸洗去,一點點,露出潔白的額、玉雕般的鼻、淡粉色的唇,一雙黑而細的眉浸濕了水,烏沉若羽,眸子迷迷濛濛霧氣氤氳,看人時像籠了一層迷離的紗……最後成就一張清麗的臉。
他停下手,放下布巾,手指輕輕彎曲,從額頭開始,溫存的撫過,熟悉的微涼而又細膩的肌膚……恍惚間回到魏府佯裝酒醉那日,又或者是韶寧和她私會密謀殺他的那間暗室,又或者母妃最後十年的那間廢宮,又或者是前陣子就在這屋中……他一次次那麼靠近她的肌膚她的香氣她的所有溫暖與涼,刻在指下、眉間、心上,如此熟稔,至於驚心。
然而那些熟稔,從今日開始,真的要回到原點,歸於陌生了嗎?
有些問題不敢想,連觸及都不敢觸及,一生裡面臨無數凶險疼痛,他從無畏懼也不能畏懼,然而此刻他畏懼命運的森涼,一個答案便可以裂去人的心。
他的手指,一遍遍盤桓在她臉上,或者,經歷這麼久病痛折磨的她,其實已經不復原先嬌豔了吧?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鳳知微,永遠都是鳳知微。
恨自己看不見,慶幸自己,看不見。
若真見了那份蒼白憔悴,他要如何才能維持此刻的平靜如常?
那心潮如此澎湃洶湧,所有的巋然不動都是假象,如經歷千年萬年侵蝕的礁石,外表沉凝如一,內裡早已千瘡百孔。
似乎有人膝行而入,低低道:「殿下……是不是該準備……」哽嚥著說不下去。
是燕懷石。
他背對著燕懷石,將面具給她小心的戴好,手指停在她頸側,久久的不動。
指下的脈搏,一點點的輕緩下去,他知道,很快的,這些細微的跳動,便會像即將乾涸的泉水,漸漸趨於微弱斷絕,直至歸於寂滅。
這樣一點點等著生命的氣息散去,那是何等的殘忍。
然而到了此時,他寧可這樣一聲聲的數著,在一聲聲的脈動裡,將初識至今的所有相遇回想,這一生他和她看似合作相伴,實則南轅北轍,這一生裡有這麼一次共同的心意,也好。
他沉靜的數著,裊裊煙氣裡,分不清誰比誰,顏色更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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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上,顧南衣靜靜的吹著。
雨一直在下,裡外都已經濕透,對於衣服必須輕柔不能厚重,否則便無法忍受的他來說,此刻穿著這樣的衣服那感受如同酷刑,他卻一直沒有動,沒有換衣服,沒有離開這座有她的屋簷。
樹葉笛子沾了雨,吹起來不那麼清澈明亮,他在那樣斷斷續續的笛聲裡,聽見她溫柔的語聲。
「說好了。我吹著葉笛,順著你的記號一路去找你。」
都沒要你吹,怎麼你就打算跑了呢。
隔著一層屋瓦,似乎也能感受到底下,有種沉重的氣息慢慢的漂浮上來,等到徹底浮起,散開,也許這輩子就再沒有人為他吹響這葉笛。
這種氣息他感覺到過一次,奶媽去世時,滿屋子都是這氣息,他因此覺得不舒服,急著要走。
她也要和奶媽一樣麼?
他也要以後再也看不見她了麼?
那他還要做什麼呢?
顧南衣覺得有點累,他最近思考了太多東西,這不是原先的他,過往許多年,他的世界空白單調秩序如一,從來沒有這麼多疑惑和不安。
他怔怔的坐在那裡,覺得那氣息又幽幽上浮了一點,他皺著眉,忽然一個翻身,趴在了屋瓦上。
他把自己沉沉的壓下來。
壓住這種氣息,別讓它浮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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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的人,一半怔怔的看著屋內閉目不語的寧弈,一半怔怔的看著屋頂趴在雨中的顧南衣。
每個人想表達自己的悲傷,卻覺得在這兩人面前怎麼表達都似乎多餘而做作,他們看起來也似乎並不悲傷,顧南衣和平日還有些不同,寧弈甚至連表情都沒變過。
然而就是那般沉凝的寂靜裡,叫人聽見心碎的聲音。
「殿下……」燕懷石含著淚再次磕頭,「該……準備了……」
寧弈的手顫了顫,緩緩拿開,似乎很平靜的「哦」了一聲,燕懷石卻聽出些微的顫抖和悲涼。
寧弈招招手,寧澄無聲的另外端上一盆水,寧弈淡淡道:「你們都出去吧,我要給她淨身。」
燕懷石沒有多想,小心退了出去,寧澄卻呆呆的看著他,最終也無聲走開。
寧弈摸索著鳳知微的衣裳,小心的解開她的衣扣,以往很多次他試圖接近這具身體,卻只有此刻毫無綺思。
布巾沾了溫水,細細的擦,天盛的風俗裡,恩深愛重的夫妻,死去可以由對方淨身。
他抿著唇,用手指輕輕勾勒她身體的輪廓,這是還未見便要永久失之交臂的她,過了今日永無再見之期。
我的……知微……
「嘩啦!」
紙門突然被人大力拉開,滿院子的雨飄了進來,他惱怒的轉過頭去。
「殿下!」特別清楚爽利的聲音,來自於那悍勇的小寡婦,「還有一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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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鳳知微終於睜開眼睛時,第一眼看見的是秋日菊花怒放在霞影紅的窗紗上。
聽見的是頭頂上的葉笛聲,昏迷剛醒的那一剎還是斷斷續續,在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突然明亮而婉轉。
滿院子的鳥都啁啾的鳴起來,一唱一和。
她轉動有點乾澀的眼睛,發現居然滿屋子的人,寧澄掛在橫樑上,口水睡得滴滴答答下雨似的,雨中沐浴著赫連錚,用一種很古怪的姿勢抱頭而睡,似乎怕自己的鼾聲吵醒了誰,燕懷石枕著他家夫人的大腿酣然高臥,姚揚宇壓著余梁的肚子坦腹而眠。
所有人亂七八糟席地而睡,滿屋子裊裊藥香裡,還有些古怪而熟悉的氣味。
而對面,坐著寧弈,似乎在閉目調息,她剛睜眼的那一刻,他也立即有所感應般的睜眼,對著她微微一笑。
鳳知微也一笑,一笑間眼睛突然紅了。
這個人,是寧弈嗎?
誰餓著他打著他苦著他,把好好一個丰神如玉美名滿帝京的風流楚王,搞成這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活像從粵州流放地做苦獄三年的樣子?
還有這群人,一個個鬍子拉碴的都不知道清理下?還全部睡在她的閨房裡?
她目光流轉,在一張張疲倦的臉上仔細的掃過,又笑了笑。
身體很累,像被誰痛揍了一百天,心卻溫暖如浸入溫泉,通身裡流動著舒暢的血液。
寧弈似乎側耳聽了聽空氣中她的呼吸,綻開一點微微的笑意,隨即站起身,將那群人拖的拖踢的踢,全部給扔了出去。
孕婦不需要他動,孕婦自己爬起來,拖著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丈夫,一邊出去一邊還不忘記帶上紙門,「閒人清場,敬請迴避!」
寧弈感激的笑了笑,隔著紙門道:「燕夫人爽利明朗智勇全才,不知道將來可願為朝廷效力。」
「民女覺得也不是不可以。」華瓊爽朗的笑聲遠去。
門關上,寧弈向床前走來,鳳知微在床上向他露出淺淺笑意,疲倦的啞聲道:「是不是很累?」
話還沒說完,忽覺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人緊緊的抱著她,身子微微顫抖,在她耳邊低低吸氣,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逼出來,「知微……知微……」
他什麼都不說,一遍遍喚她的名字,將她更用力的揉在了自己懷中,似乎怕那麼一鬆手,她便飛了出去,永難找回。
那顫音瑟瑟耳邊,像一根絲絃同時撥動鳳知微的心音,不知不覺也隨著微微一抖,心底處或鬆或緊,迷濛明滅,像有什麼在接續,又像有什麼在斷裂,她有些畏縮的一讓,一讓間觸著他的肩骨,嶙峋堅硬的觸感讓她眼睛瞬間再次一紅。
他卻已經放開了她,笑道:「你剛醒,莫要累著你。」坐在她對面,微笑看著她,明明看不見,那眼神卻彷彿看不夠似的。
嘩啦一聲響,屋頂出現一個洞,顧南衣從洞裡飄下來,鳳知微再次瞪大眼睛,看著顧少爺,倒抽一口氣,喃喃道:「我以後堅決不生病……」
顧南衣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很多天沒換的衣服凌亂的貼在身上,半晌慢慢過來。
鳳知微等他停在三步之外,顧南衣卻沒有停,鳳知微愕然的看著他最終在一步外停下。
他腰上永遠掛著的小胡桃袋子落在鳳知微眼前,鳳知微取了,慢慢數了數,看著那些泡過水的發黴胡桃,輕輕道:「你最近都沒吃麼?」
顧南衣點點頭,還是一句話不說的看著她。
他瘦,有點亂,有點髒,胡桃沒吃,衣服沒換。
「我不會死。」鳳知微默然半晌,壓下一剎間的哽咽,道,「我死了,你迷路了誰去找你?」
顧南衣盯著她,這才摸出一個核桃,慢慢的吃。
「那個受潮發霉了。」寧弈突然道,「寧澄,去陪顧先生換衣服換胡桃。」
寧澄冒出來,笑嘻嘻要去拉顧南衣。
「顧兄,去帶殿下洗澡換衣服吃飯。」鳳知微同時開口。
不容拒絕,一堆人都被趕了出去,到了晚間,卻又都奔了回來,還是一個在屋頂一個在床邊,鳳知微趕也趕不走,自己又精神不濟,只好由他,寧弈在她身邊小床上,娓娓和她說起這段時間南海發生的事,他語氣清淡,鳳知微卻聽出其中驚心動魄,半晌才失神笑道:「沒想到我睡了一覺,竟然錯過這許多好戲。」
「你這一覺,睡得我差點……」寧弈一句話到了口邊忽然止住,鳳知微沉默著,也沒有追問,兩人都躺在榻上,睜大眼睛望著屋頂,有淡淡的奇異的氣氛,飄散開來。
半晌鳳知微轉了話題,問:「那瘟疫那麼厲害,別人都過不了夜,我怎麼沒事了?」
「解鈴還需繫鈴人,」寧弈道,「你從村子過染了疫病,卻也是村子裡的人救了你。」
「那個孩子?」鳳知微立即反應過來。
「是,那個裡正隱約聽說了憩園尋找名醫,猜測恐怕是那天過村的人感染了疫病,他覺得他那個侄子很有些奇異,便帶他來求見,但是憩園門丁哪裡肯相信他,擋在門外不給進,還是華瓊遇見,大膽做主讓他進來,來了之後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處理,那是一個大活人不是藥,幸虧顧兄在京城請來的一位大夫及時趕來,取其活血,輔以諸藥,才將已經邁入鬼門關的你給拉了回來。」
「那孩子人呢?大夫人呢?」
「大夫和顧兄在一起,那孩子失血過多還在休養。」寧弈一笑,「赫連錚那傢伙,一刀下去險些要人家的命。」
「太不像話了……」鳳知微精神不濟口齒微澀,「趕明兒我要教訓他……」
「睡吧。」寧弈笑了笑,給她攏緊被窩,鳳知微心中隱約轉著一個念頭,卻沒有精力去睜開眼睛,朦朦朧朧睡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覺風聲撲面,似有人撲了過來,接著便是咚的一聲身體撞上床邊的響聲,她睜開眼,看見寧弈面帶驚慌之色站在床邊,聽見她的動靜,臉上的惶然之色才漸漸褪去。
他靠在床邊,感覺到她的驚愕,臉上漸漸有點訕訕之色,伸手給她掖了掖被子,一瘸一拐的轉身回自己的床,努力很自然的笑道:「……做噩夢,以為你……」
話沒說完,鳳知微卻已全都明白。
那段生死不知的煎熬日子,他一直都是這樣守著的吧?那些漫長而恐懼的夜裡,他一直都是這樣驚惶著的吧?不停的噩夢她失去呼吸,不停的驚醒撲過來看她的生死,以至於形成了習慣,在脫離危險之後,依舊噩夢而醒。
那要多少次的夜寐而起,要多麼沉重而深切的擔憂,才會形成這樣近似於強迫的習慣?
鳳知微不說話,直直的望著屋頂,良久,眨眨眼睛。
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