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吃藥。」
「哦……咦寧弈你看!」
「不用看,寧澄不會出現,燕懷石沒有過來,刺客根本不存在,華瓊肚子裡的孩子沒事……我說鳳知微,你這招已經玩膩了,別想再轉移我注意力——吃藥。」
「哦。」
某個想使詐被識破的人,乖乖要去接藥碗。
「我餵你。」寧弈一讓,「不然你又不知道玩什麼花招。」
「你又不方便,餵什麼餵。」鳳知微躲閃,「我怕你餵到我鼻子裡去。」
「我看得見你。」寧弈答得簡單,卻似有深意。
鳳知微不說話了,眉毛耷拉下來,她不是任性的小孩子,良藥苦口自然知道,只是這藥也太恐怖了些,就算是童子尿估計都比這好喝,她喝了很多天,不僅沒能喝習慣,還越喝越畏懼。
醒來已有一段時間,除了這恐怖的藥,鳳知微享受到自幼至今最好的待遇——身周親朋環繞,殿下親自照顧,在這段鳳知微沒有力氣拒絕的日子裡,寧弈表現出了絕大的耐心和細緻,一些日子下來,等到鳳知微有力氣去推拒,有些事已成習慣,再推拒反倒成了矯情。
朝夕相處,向來最能消磨掉意識深處的敵意和抗拒,從生死之境走過一回,也最容易令劫後餘生的人們放鬆心防而心軟,本來就是心思相像很有默契的兩個人,到得後來,漸漸便少了疏離,多了親切,少了戒備,多了一分溫軟的心境。
杯盞銀勺交擊聲細脆響起,坐在她榻前的寧弈神情寧靜,銀匙裡藥汁不僅味道恐怖氣味也很囂張,他似乎沒聞見,還特意在自己唇邊嗅了嗅,才準準的遞到她口邊。
鳳知微看著裊繞熱氣裡,他原本波光明滅此刻卻有些暗淡的眼神,心口一堵,一口藥不知不覺便嚥了下去。
四面很安靜,屋頂上有細細碎碎老鼠般的聲音——那是顧少爺在吃胡桃,聽著很安逸。
不屈不撓將一碗藥餵盡,鳳知微吐出一口長氣,還沒來得及開口,雪白的帕子已經輕輕按在了她唇角,「別動。」
拭盡唇邊殘留藥汁,鳳知微再次張口,這次一枚甜兮兮的東西投入了她口中。
「隴西的九醃蜜梅,」寧弈似乎自己也在吃,「我看不錯。」
「都被當成小孩子了。」鳳知微笑,「真正做小孩子時生病,也沒這個待遇。」
「那便現在補給你。」寧弈笑笑,撫了撫她的髮,「加倍的。」
鳳知微心中又是一顫,轉開眼光,看著窗外秋景,道:「今兒天氣不錯。」
「去外面坐坐吧,也透透氣。」
顧少爺飄下來,一手拎起病人,一手拎起軟榻,不勞殿下費神的將人送了出去,本想軟玉溫香抱抱佳人的殿下,有點鬱怒的跟著。
顧少爺生疏笨拙的給鳳知微鋪好軟榻,將她往上面一放,又呼啦啦給蓋上三層毯子,鳳知微埋在厚厚毯子裡,只露出一雙眼睛,艱難掙紮著和他說謝謝。
顧少爺滿意的坐回屋頂繼續吃胡桃了,鳳知微向寧弈求救,「快點……壓死我了。」
寧弈笑一笑,揭去兩層毯子,給她重新整理好鋪得凌亂的褥子,有點得意的道:「你看,你還是缺不了我。」
真是自戀啊,鳳知微不承認,「暫時而已。」
「暫時也好,」寧弈坐在她身側,「我就恨你太要強。」
鳳知微不說話了,兩人靜靜坐著,秋色已深,園子裡一色深深淺淺的紅楓,夾雜著各色菊花淺紫明黃,華美而蕭瑟,天空很高遠,偶有南飛的北雁,淺黑的羽翼劃出潔白的弧線,將一朵雲掠散。
兩個人一坐一臥,在沉靜的秋景裡分享彼此的沉靜,聽花瓣從枝頭簌簌散落,聽鳥兒的翅膀掠過帶露的草尖,聽殘破的荷葉上瀉下晶瑩的水珠,看見看不見,沒那麼要緊,景在心中,人在心中。
安靜持續了很久,直到遠處隱約有一點細碎聲響,似是步伐匆匆向院子而來,鳳知微抬起頭,慢慢笑了下。
「保重。」她道。
寧弈慢慢俯下身來,微熱的呼吸拂在她耳邊,鳳知微微微一讓,也讓不到哪去,感覺到他的唇最終貼在耳側,潤而軟,和語氣一般的輕,「等我。」
鳳知微默然不語,他輕輕的咬她耳垂,不輕不重的力度,有點刺痛有點癢,卻又似乎不是痛癢在耳垂。
他的華豔又清涼的氣息,秋日雲一般悠悠遠遠的罩下來,而眼神似飄搖的舟,要載了誰的心,蕩過分離的彼岸去。
她不說話,他便不讓,耳邊有低低的呼吸,輕而淺,似是怕驚了她此刻的脆弱,但那咬齧裡又帶點不屈不撓的力度,鳳知微微只得無奈的笑起來,推開他,用手護住耳,半晌道:「總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
她抬手,就勢撫了撫寧弈的下巴,觸手有點胡茬,她一笑輕輕拔去,換得他低沉的笑,她眼波流動,嫣然道:「我記住你現在的輪廓了,到時候給我查出瘦了,可不饒你。」
「如何不饒我?」寧弈的笑聲帶了淡淡快意。
「殺了你,和你勢不兩立。」鳳知微微笑答。
「好,等你來查。」他撒開手,笑意裡多了幾分曖昧,「想怎麼查就怎麼查,別說臉,哪裡……都可以。」
鳳知微縮回手,白他一眼,想他看不見,也無可奈何,悄悄摸了摸自己耳垂,是咬紅了,還是自己變紅了?
「把那孩子帶去吧。」她道,「我當初救下他,就是想著是不是可以對你的眼睛有幫助,不想最後是給我用了,還有那位名醫,你看看是不是也帶去,一起想想辦法。」
「那是你的名醫。」寧弈語氣突然有些淡,「不會供我驅策。」
鳳知微有點詫異的看了看顧南衣方向,確實,那位名醫很是神秘,到現在為止她也沒見過,顧南衣並不提起這個人,要不是別人轉告,她都不知道有這人存在。
她不再問,轉移了話題,道:「你去了那邊,注意下,當初在隴西伏擊我們的那批高手,那是首領左肩曾經被我傷過,那邊的官場被常家把持的一定更狠,你千萬小心。」
「守好南海,不讓它成為常家退路,便再無顧慮。」寧弈道,「你相信我,我也信你能守好。」
「我還等你一起回京呢。」鳳知微一笑,推他,「去吧。」
寧弈輕輕的捏了捏她的掌心,一笑,隨即決然轉身。
遠處寧澄跟了上去,他先前盤腿坐在假山石上,用一種古怪的眼光看著這個方向。那眼神有點空,有點涼,有點猶豫,有點不安。
兩人的身影穿越層層楓紅,漸漸消失。
就在園子外,南海布政使等三司,正等候著楚王車駕。
而在更遠的城外,南海將軍率南海邊軍十萬,於迎風飛舞的旌旗和連綿如海的槍尖間,等候著征南主帥的到來。
就在昨日。
閩南將軍常敏江起事,奉五皇子為帝,率軍十五萬起於閩南喬官縣,殺縣令方德祭旗,兵鋒所指,連下五縣。
朝廷急調一線邊軍,將鎮守隴南道曹可冰、孔士良兩部人馬向西南推進,調南海邊軍十萬佈於南線,以閩南道欽差大臣、楚王寧弈為主帥,迎戰叛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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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弈的身影消失很久之後,鳳知微才將目光收回來,垂下眼睫,捶捶有些痠痛的腿,笑了笑。
這一場病來勢洶洶。對她身體造成了很大傷害,以至於恢復需要很長時間,唯一她有點奇怪的是,體內那股灼熱的氣流,似乎比以前又渾厚了些,卻又沒有像以前那麼灼熱熬人,倒有點在丹田之內,慢慢穩定的趨勢。
生死邊緣走一遭,說不定因禍得福呢,她想。
園子外又有步聲傳來,有一人的步伐特別的輕快乾脆,鳳知微眯眼一笑,一定是華瓊。
果然不錯,一會兒華瓊就以孕婦不能有的敏捷轉過迴廊出現在她面前,身邊是燕懷石的母親陳氏,身後侍女捧著新鮮的石榴,華瓊拈起一個,笑著對她揚了揚。
鳳知微微笑看著她,她很喜歡華瓊,不僅僅是因為初見那一刻這女子給她的震撼,還有這段日子接觸裡,華瓊表現出的超於他人的明朗和聰慧,她明朗卻不放縱,敢作敢為裡也有善於為他人考慮的細膩,狠也狠得,收也收得,著實是個人才。
「您今天可好些了?」華瓊是每日都來的,燕懷石攬下了船舶司建立事務,忙得團團轉,她這個夫人就負責來表達關切,這女子不拘虛禮,鳳知微和寧弈,也早已免了她通報見禮的繁瑣。
「和這天氣一樣,不錯。」鳳知微看著她細細剝出鮮紅飽滿的石榴子,一顆顆細碎晶瑩,目光對屋頂掠了掠,華瓊立刻心領神會的拿起一個拋上去,顧少爺接了,瞬間又拋回來——不是胡桃,不要。
華瓊順手便把那石榴剝給自己吃,笑意盈盈。
陳氏倒是一向的中規中矩,給鳳知微見禮,看見華瓊自己先吃,忍不住眉頭一皺,叱道:「瓊兒!仔細規矩!」
華瓊笑笑,鳳知微已經急忙道:「不妨事,燕夫人有身子呢,可不能虧待雙身子的人。」
她打圓場,陳氏卻沒有笑,目光從華瓊腹部上掠過,眉毛不易察覺的微微一皺。
婆媳倆坐得遠遠的,一個坐姿端正,一個滿不在乎,說話語氣也有些生疏,全然沒有想像中應有的熱絡和感激。
燕家祠堂陳氏母子生死一線,華瓊掙脫燕家人的看守赤足跋涉十幾里來救,不惜祠堂門前濺血,才叫開了祠堂的門,這份恩德之重,換成誰家也會當菩薩供起來,陳氏怎麼會這種態度?
鳳知微目光落在華瓊腹上,一個存在心中已久的疑問再次浮出來,但是現在以她的身份,是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的。
陳氏例行問候幾句,便要走,對華瓊使眼色,華瓊笑道,「娘您先過去吧,我給魏大人整理下書案再來。」
陳氏欲言又止,還是和鳳知微告辭了離開,鳳知微笑笑,轉向華瓊。
華瓊瞟她一眼,不急不忙將石榴吃光,吩咐侍女,「不錯,好吃,去再要些來。」
侍女去了,鳳知微目光落在盤子上,裡面還有十幾個石榴,根本吃不完,哪裡需要再要?看來這女子冰雪聰明,是要和自己說什麼了。
「魏大人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華瓊坐在她身側,輕鬆的一拂頭髮。
鳳知微用目光表達了對她腹部的疑問。
華瓊肚子並不大,五六個月的模樣,然而五六個月前,燕懷石還在帝京,根本沒回過南海。
低頭看了看肚子,華瓊一笑,再次一語石破天驚,「您猜的對,這孩子,確實不是懷石的。」
鳳知微吭吭的咳嗽起來,就算是猜到,乍然聽見這麼坦然的一句還是被震了。
華瓊立即伸手過來給她輕輕拍背,鳳知微又是一愣,華瓊已經把手收了回去。
她輕輕撫著腹部,笑意淡淡,眼神中終於多了點憂傷,「我是鄉下女子,父親以前做過一任縣官,後來辭官歸故里,開了個私塾,我家的私塾,就在懷石母親的尼庵那邊,她在庵裡很受欺凌,家父和我看她可憐,常常給點賙濟,我和懷石,因此很小就認識了。」
呵,不受待見的富家子和貧家女的故事。
「別以為那就是個青梅竹馬的故事。」華瓊又是令人震驚一句話,「懷石並不喜歡我。」
鳳知微一口茶險些噴在了被縟上。
「陳氏是個典型大家女子,她雖然感激我家,但並不可能欣賞我這樣的野丫頭,懷石受母親影響,對我也無綺思,只是感激我家照顧,和我相處得好些,在外人眼裡,看起來就是一對兒了。」
華瓊慢慢的咬著石榴子,輕輕道:「父親去世那年,拉著我的手,說,齊大非偶,不要和燕家結親,不然將來我會很苦,我聽他的,做了第一位女私塾先生,嫁了本村的一個落第秀才。」
「秀才體弱,婚後沒多久就纏綿病榻,我侍候他一年多,還是去了,我因此落了個剋夫的名聲。」
「那這個孩子……」
「秀才的。」華瓊道,「遺腹子。」
鳳知微倒吸一口涼氣,心想祠堂那天這女子多麼的理直氣壯啊,多麼的殺氣騰騰啊,那神情氣概看在誰的眼裡都不會懷疑,燕長天不姓燕。
燕長天還真的不姓燕……
她居然就這麼頂著別人的孩子跑去敲第一家族的祠堂,面不改色的表示這是人家的長房長孫要進去,並用這個假冒的種,救了兩條性命,間接的導致了燕家和整個南海形勢的變化。
鳳知微生平第一次,對同性產生了佩服。
只是還有個問題,有點不對。
「懷石近期不在南海,燕家也是知道的,為什麼當時沒有提出異議?」
「一方面是給你們當時的圍困和我的氣勢給鎮住,忘記去算日子,」華瓊道,「另一方面,在聽說欽差將到南海道開辦船舶事務司,懷石很可能會成為總辦之後,我就知道燕家一定不會放過他,於是我曾經散佈過,懷石近期有偷偷回南海看過我。」
「為什麼?」
「這個孩子是遺腹子。」華瓊輕輕撫著腹部,臉上滿是將要做母親的光彩,「沒有人知道秀才給我留下了孩子,我想著,懷石的身世,是他的一大軟肋,懷石之前沒有威脅,燕家不把他看在眼裡,不會動他,一旦懷石出頭,燕家遲早要拿這事來驅逐他,而對於一向重視子嗣的燕家,沒有什麼比一個長房長孫更有用的擋箭牌了!」
鳳知微怔怔的望著華瓊。
這個女子,比她想像得還要聰慧幾分,目光深遠心有丘壑,竟然就憑推斷,就早早做出了這麼個影響巨大而又無比正確的決定。
她疏朗的笑意背後,是細密而勇敢的心思。
「你……」很久以後鳳知微終於問出了口,「愛他,是嗎?」
沒有深切至於入骨的愛,斷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華瓊的笑意,在乍一聽見這個問題時,暗淡了幾分,然而很快再次揚起,輕快的道,「是的。」
她答得乾脆,兩個字卻含義深得令鳳知微沉思。
明知道良人心中無她。
明知道婆婆並不接受她。
明知道這麼做世人笑她攀龍附鳳貪心勢利。
卻不惜自損名譽,自傷軀體,千萬人面前撒出一個心意沉重的天大謊言,只為救愛人一命。
鳳知微此刻才真正明白她的勇氣。
原以為兩情相悅,當面求嫁自然十拿九穩。
然而她其實是揣著一懷不安,完全沒有把握的在祠堂門口求嫁,一旦燕懷石說出「不」,等待她的將是燕家絕不留情的報復——祠堂前外姓鬧事,打死無干。
「現在也算得成正果了。」她含一抹慶幸的笑,欣慰的看她,「從今後你是燕家家主夫人,再無人可以輕視你。」
「不。」
正準備喝茶的鳳知微再次手一軟,杯子險些落地,華瓊一把接住。
「姑奶奶你不要每次都嚇我好不好?」鳳知微苦笑。
華瓊卻放下茶盞,一把抓住她的手,「帶我走!」
鳳知微怔怔的抬眼看她,再怔怔看著她握住自己的手,要不是確認華瓊不會愛上她,她差點以為這又是第二個芳心錯送的韶寧了。
「燕夫人……」她示意兩人交握的手,提醒她於禮不合。
華瓊卻不放,明亮的眼睛緊緊盯著她。
「你知道我是……」鳳知微有點疑惑,她的面具十分精緻,她扮男裝也十分在行,這女子怎麼看出來的?
「殿下看你的眼神。」華瓊抿嘴一笑,「我是過來人,我懂。」
鳳知微默然半晌,不想紕漏竟然出在寧弈那裡,不過好在像華瓊這樣外在大氣內裡聰慧細膩的人也不多,更沒有多少人如她一般懂得感情,不用太過擔心。
隨即她悻悻道:「其實殿下是個斷袖。」
華瓊哈哈的笑起來,笑聲清越,「您真是彆扭……殿下那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是個斷袖?」
「他是怎樣的人?」鳳知微突然想知道別人眼裡的寧弈。
「殿下並不是多情之人,相反,他很絕情。」華瓊道,「您沒有親眼看見這段時間的南海,殿下手段之絕之冷之無情,令很多人心驚,他是真正成大事的人,忍性絕心,不動則已,一動則雷霆萬鈞,這樣的人心懷天下,做任何事都未雨綢繆,並不允許出現差錯偏移……連同他自己的心。」
鳳知微笑了笑,道:「是,收拾得很好。」
「只潑在了您這裡。」華瓊做了個乾脆有力不容置疑的總結。
鳳知微不作聲,眼神裡有種微微溫軟的東西,華瓊在她對面爽利的笑著,秋日的陽光灑在身後平整闊大的白石庭院裡,有種如海般的浩蕩。
「那為什麼要走?」半晌鳳知微轉了話題。
「為了我自己的幸福。」華瓊道,「懷石心中沒我,我這樣嫁了他還是沒我,那日求娶不過是我的權宜之計,真要他這樣悶聲不吭認了別人孩子做燕長天,他願意我還不願意。」
「這是你該得的。」鳳知微淡淡道,「沒有你拋卻名譽冒險之舉,懷石不能有今日,他若停妻再娶,別說別人,我也不依。」
「他願意娶我,是我不願意嫁。」華瓊傲然一笑,「我華瓊,豈可嫁給一個勉強娶我之人?我這樣嫁給他,他就算一生敬我厚我,也永遠不會愛我。」
鳳知微凝視著這女子複雜的眼神,突然明白了她的驕傲和自尊,她這樣嫁給燕懷石,陳氏和燕懷石難免心中有疙瘩,會覺得委屈,一個懷著他人遺腹子的出身平凡的村姑,確實是配不上燕家家主的,何況燕懷石對她的感情,還不算是愛。
換成其他女子,也許會因為那樣的功勞而坦然嫁入燕家,但是華瓊不會。
「等你離開南海時,我要跟你走。」華瓊執著她的手,懇切的道,「你以一介布衣女子之身,能平步青雲,深受當朝倚重,我很仰慕,請讓我做你身邊的人,帶我看更闊更遠的天地。」
「你想清楚,一旦離開,懷石不再欠你什麼,很可能會另娶他人。」
「如果他那麼容易便忘記了我,那我哪裡值得為他尋死覓活流連不忘?」華瓊坦然一笑,「喜歡,也要有自尊的底線。」
日光下那女子身姿筆直,松般的超拔剛強,她迎著陽光的眉目清朗爽利,目光清亮。
「我不要任何人因為我的施恩而遷就我,來成全一段不算美滿的愛情,我不要在婆母和丈夫的施捨下做了燕家夫人,頂著尊貴的姓氏安詳度日,我要做掌控自己的女子,在天盛王朝的山海風物中淘洗淬煉,我要他燕懷石終有一日,不得不抬起頭認真看我,我要他終有一日明白,我愛他比山海闊大,勝過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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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華瓊深談過一次後,鳳知微想了很久,華瓊說那番話時,秋日陽光下熠熠眉目不住在她腦海中閃回,她突然覺得,也只有那樣一個瀟灑任俠的女子,才敢於對蒼天琅琅發誓,我愛他比山海闊大,勝於所有,而她,也確實朗闊博大,勝過山海。
突然便起了羨慕和淡淡的悵然,覺得燕懷石那傢伙福氣真不是一般的好,靜夜裡擁被深思,毫無睡意,想著寧弈的大軍不知道到了哪裡,南海閩南比鄰而居,他一定日夜趕路,想著他失明的眼睛,他為自己耽誤了去閩南的計畫,以至於到現在都沒復明,以這樣的狀態帶領大軍,那又是何等的不便,又想萬一沒有找到合適的藥物,他這眼睛又耽擱了那麼久,萬一真的永久失明怎麼辦?雖然他不用親自上陣,但戰場上刀槍無眼,那……怎麼辦?
突然便起了一身冷汗,想著和顧南衣談談,請那個名醫隨軍保護寧弈,她仰起頭,敲牆。
顧少爺飄然而下,第一個動作先去摸她的額頭。
鳳知微受了驚嚇似的看著他——神了!顧少爺會主動碰人!
顧少爺對她目光全無所覺,這段時間什麼都破例了,摸摸額頭早已沒有任何感覺,他在她臉上摸來摸去,覺得好像還是有點熱,於是又去摸自己的臉比對。
他摸自己的臉,面紗免不了要掀啊掀,鳳知微呆呆的望著那半掀不掀的面紗間露出的一點半點容顏,感覺自己的一口氣哽在了喉間,又暗恨大半夜的怎麼沒點燈,一片黑暗裡容易被晃花了眼,轉念又想點燈估計也一樣,看得越清楚越遭殃。
為了避免遭殃得忘記要說什麼,她趕緊轉開眼,顧少爺卻好像已經比對出了結果,將鳳知微因為浮想聯翩而泛出的熱度當作發熱,一伸手就拖過一床被子,很熟練的在腳踏上一鋪,然後蜷縮著躺下了。
鳳知微再次受了驚嚇——他幹嘛?
她並不知道自己重病期間顧少爺陪床的事,顧少爺自己也不會告訴她,然而她等了半天見沒動靜,側身一看顧少爺竟然就那麼抱著被子睡著了,長長的個子彆扭的蜷縮在短短的腳踏上,很明顯睡得很不舒服,以顧少爺極度要求舒適的習慣,很難想像他會在腳踏上睡著,看那姿態熟練自然,很明顯,不是一天能養成的。
鳳知微傾著身,手扶在床沿,怔怔看著顧南衣,想起那天半夜撲過來撞到床腳的寧弈,心中一顫,手指摳在雕花木床的邊沿,一點木屑簌簌落在顧南衣的面紗上。
顧南衣睜開眼,看見側身下望的鳳知微,頓時想起自己當初夜夜睡在腳踏上等她醒來,想好的萬一她醒來,側身看他的時候要說的話。
「謝謝你。」
鳳知微扒著床沿,一個手軟,險些栽下去——今天的意外實在太多了。
正如不會說「對不起」卻和她說了一樣,永遠不知道感謝的顧南衣,突然對她說了謝字,還是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時候。
他現在是個什麼狀況?
顧少爺現在回到了鳳知微重病的日子,那些沉沉壓迫的夜裡,他睡在腳踏上,一遍遍思考,等她醒來側身下望時他應該說些什麼,說「醒了」?廢話,說「睡得好嗎?」還是廢話,說「沒事了?」全天下最大的廢話。
他這輩子就沒說過廢話,要說就說必須要說的。
那些夜晚的時辰,一分分的溜過去,他總是等不到她醒來,那樣長久的,近乎無望的等待,那些沉重的表情和嘆息聲裡,他竟然慢慢懂得了,自己心上那陌生的沉沉壓著的東西,就是他們所說的害怕和焦灼的情緒,很淡,但是在他空白了十幾年的世界裡,終於第一次發生。
如同往日她笑吟吟給他剝胡桃時他心中風般的輕快,如同她和他吹起葉笛說要找他時他心中雲般的溫軟,如同她一臉賊笑給他換女裝時他心中雨般的柔潤,現在他想明白了,那是小時候他們常說的快樂、幸福、高興……所有明亮的歡快的情緒。
如同那怕她死去時的沉重,那叫恐懼,想到她會死去時的心血微涼,那叫悲傷……他在那些日子裡,終於懂得。
或許離真正的感覺還差著距離,或許一時還複雜難解,卻是他注定貧瘠蒼白一生裡,逐漸開始抹上的飽滿鮮豔的色彩。
這些,都是鳳知微所給予,別人再不能有。
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唯一該對她說的,是謝謝。
謝謝她的存在,謝謝她的耐心,謝謝她將他封閉的堡壘打開一線,讓他看見一點鮮亮的天地。
不覺得以前不懂這些有什麼不好,但是覺得現在懂得一點這些,更好。
因為如果他懂,他就更像鳳知微,像所有那些說他不同的人們,然後,他就不會像上次那樣,鳳知微快死了他都不知道。
所以應該和她說,謝謝你。
顧南衣覺得,想說的話就一定要說出來,上次等了那麼久,險些永遠也沒能對她說出口,這次自然不能放棄。
他說完,覺得了了心事,抱著棉被繼續睡了。
某個可憐的人卻被他驚得睡不著了,鳳知微從上往下瞪著他,看他拋出一塊砸人的石頭後居然又睡了,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搡他,「哎,哎,別睡,起來解釋清楚。」
顧少爺睜開眼,目光清亮如秋水一泊,「什麼?」
他已經忘記了。
鳳知微無奈的看著他,「你說謝謝我。」
「哦,」顧少爺想了會,拍了拍自己心口,慢吞吞道,「你快死的時候,這裡很難過,謝謝你讓我懂得了,什麼叫難過。」
謝謝你讓我懂得,什麼叫難過。
鳳知微深深望著那個扣著自己心口,一本正經和她道謝「懂得難過」的男子,慢慢咬住了下唇,良久,眼圈漸漸鍍上一層淡淡的紅。
屋內月色淺淡明滅,霧氣般悠悠浮沉,顧南衣沉在半邊月影裡,看起來寧靜安詳,只有鳳知微知道,他的寧靜安詳,不是世人帶著溫暖和美的那種,他一直生活在漠然而囂雜的天地,生活在永遠的冰庫裡。
這世上有一種人,沉沒在冰水深處,空白一生,世間最簡單的快樂和最洶湧的疼痛,對他們來說都淡漠如隔世。
只有在那樣冰冷世界裡獨自長大的人,才明白這句有些荒唐有些蒼涼的話,其份量重於千鈞。
鳳知微望著他,只覺得心底泛起鈍鈍的痛——相識這麼久,她敲開了他的門,卻最先教會了他悲傷和疼痛。
「不,」良久鳳知微輕輕俯下身,趴在床沿,對月光下那個一動不動,凝定如玉雕的男子,亦如發誓般喃喃道:「不要讓你只懂得難過,不,不止這些。」
「我要你走出困住你的牢籠,我要你看見這世界不僅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總做著套中人每碗肉必須得八塊,我要你學會用目光正視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計較和爭吵,懂得,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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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養了一陣日子,還沒大好,鳳知微便投入了新一輪忙碌之中,閩南戰事已起,寧弈已經奔赴戰線,她不能再躺著悠遊度日,寧弈雖然幫她打好了南海諸事的基礎,但是很多的細務,必須她親自處理。
那晚她還是和顧南衣談了關於請那個名醫去治寧弈眼睛的事,顧南衣卻默然不答,逼急了才道:「我命令不了他。」
這句話讓鳳知微心中一動——這話什麼意思?這口氣倒像兩人在一個組織,然後地位均等,所以顧南衣無法指使?
「讓我見他,我和他說。」鳳知微覺得,如果和這位見見,也許心中許多謎團也便解了。
誰知道顧少爺直接拒絕,道:「你好了,他便要趕回帝京,那邊可能有事。」
鳳知微無奈,只好將這事放在一邊,又想解鈴還需繫鈴人,如果能找到當初那批放蠱的人就好了,只是那批人多半是在閩南,還不如指望寧弈自己找著。
她每日馬不停蹄的在事務司和官府之間奔波,先是處理當日搶糧事件,寧弈在的時候她重病,周希中一肚子邪火沒處發,現在可逮著她了,整日叨叨說要給個說法,擅自開倉也就罷了,平野糧庫五個守糧官,竟然給砍翻了兩對半!好歹留一個看門呀!
鳳知微含笑聽了周大人的怒責,然後慎重的推出兩名當事人——赫連錚和姚揚宇,表示要砍要殺悉聽尊便,周希中對著那兩個無賴直抽嘴角,一個是得罪不得的草原王世子,一個是他會試房師姚英的兒子,他能怎麼辦?最後只得悻悻拂袖而去,再敗一局。
不管怎樣,開倉從某種程度上也平抑了當前的米價,再加上黃家上官家自顧不暇,另三家收手,南海物價民生開始慢慢平穩,周希中不滿,只是因為這本來是他打算在合適時機用來博民望加官聲的後手,卻被鳳知微搶先釜底抽薪做了好人而已。
不過他的怒火很快就被鳳知微平息了,鳳知微提出,聯合其他三大世家,重懲上官家和黃家,兩家打垮後剩下的利益,由官府和其餘三大世家平分。
這自然是好事,周希中假惺惺表示無論如何魏大人應有一份,鳳知微含笑推辭,說自己一個過路欽差,辦完差事就走路的,沒必要雁過拔毛,朝廷家大業大的,也不在乎是否要和地方上搶這一份,南海好就是他魏知好,你好我好大家好,唯一有個小小要求,就是燕家總領具體事務,最辛苦得多分些,另外撥出產業一成給船舶事務司作為活動經費,相關的利潤以後也給船舶事務司,作為將來世家針對海寇,組建海上偵緝營的軍費。
這本就是朝廷的意思,周希中也同意了,他一介書生出身,並不明白世家財產的龐大可觀,也不知道這個一成如果做起手腳來可以有多少貓膩,鋪子分賺錢不賺錢,地皮有值錢不值錢,這些事由精通此道的燕懷石來操作,最後落到船舶事務司手裡的,自然都是最肥的。
鳳知微心中,還有個打算,上官家和黃家在他們聯合打壓下,傾倒只在頃刻之間,一旦倒台,數以萬計的雇工漁民將失業,如果全部被另外三家吸納,將會助長三家成為龐然大物,將來難以操控,倒不如立即編起海上偵緝營,將這些人選精英納入,這些人都是現成的水上能手,簡單操練便可以上手,將來閩南戰事常氏一旦不利,收縮戰線,很可能會逃往海上,和那批勾結的海寇呼應作亂,到那時這批人就是現成的南海新水軍。
她只是船舶事務司的欽差,雖然對南海諸事有督管之權,卻干涉不到南海軍政,寧弈在閩南作戰,她要想幫到他,也只有這個路子。
這日鳳知微去視察了起建中的事務司,燕懷石動作很快,已經建得差不多,其美輪美奐,幾乎快要超過布政使衙門水準,據說在上野的事務司分衙門,天高皇帝遠無所顧忌,比這裡還要華美。
鳳知微看著神采飛揚的燕懷石,心想憋悶了這麼多年也就隨便你吧,再說你老婆都快被我拐走了,算是補償你好了。
從事務司回來,去按察使衙門,近期抓獲的常家細作以及涉案官員,都在這邊進行審問,剛坐定,按察使陶世峰便迎了出來,笑呵呵道:「哎呀魏大人,正要去派人通報你,我這裡有點消息。」
「怎麼?」
「牢裡突然暴斃了幾個人。」陶世峰道,「是剛剛捉進來的,審問黃家一個二代子弟得到的線索,那些人出現在南海和閩南交界處的烏吉山,看路線竟像是奔大軍去的,我們的人抄小路堵了那些人,一路追逃,那些人竟然奔著豐州來,在豐州城外,傷了幾個,捉了幾個,還沒審問,捉到的幾個竟然死了。」
說著便帶鳳知微去看了屍體,那幾人瞪大眼倒在牢中,渾身沒有傷痕,眼神卻很驚恐,驚恐中有種特別的茫然之態,鳳知微看著那樣的神情,隱約間覺得有些熟悉,心中一動。
她蹲下身細細在屍體上翻找,陶世峰道:「仵作已經仔細查驗過了,沒有傷痕,怪了,這人是怎麼被殺的呢……」
鳳知微身邊一直沒說話的顧南衣,突然上前一步,指了指其中一人的手腕。
那裡有淺淺細細的幾道印痕,看樣子像是什麼東西抓的。
「這個不致死,不過是個小傷口……」陶世峰話還沒完,一直仔細看那抓痕的鳳知微已經轉身,問,「陶大人,你們在哪捉到這些人的?」
「在豐州城外十里處一個廢棄的農家宅院。」
「帶我去!」
半個時辰後,風馳電掣的一行人,在那座宅院前下馬,果然是廢宅,四面都沒有人煙。
鳳知微望著那靜靜矗立在黃昏中的小院,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和顧南衣低低說了幾句,兩人讓別人等著,下馬進入室內。
裡外仔細搜尋了一圈,沒有人,鳳知微剛有些失望,顧南衣突然指指一處廢棄的豬圈。
鳳知微慢步過去。
金紅的夕陽掛在枯黃的草尖上,被深秋的風瑟瑟吹動。
豬圈早已荒廢,破損的圈門被風吹得吱嘎吱嘎搖晃,地上滿是枯草和結塊的豬糞,四面沉靜無聲。
鳳知微一腳踩在一根枯枝上,發出輕微的「咔嚓」聲。
「嚓!」
一個鏽跡斑斑的殺豬刀,閃電般砍向她面門!
與此同時鳳知微驚呼: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