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瞟著那盒子,心想自己面具下的臉怎麼有點發熱呢,當然面上神情還是要不動聲色的,語氣也是要淡定無波的,隨意拿過盒子,淡淡道:「勞煩燕兄帶來,一路運糧來去辛苦,早點休息吧。」
燕懷石瞟了瞟她,忍著笑退下去,在門外遇著華瓊,變伸手一拉她,道:「大人精神還好,你就不用去問安了,沒的打擾別人興致。」說著吃吃的笑。
華瓊疑問的看他,燕懷石笑道:「嗯,我是發現我這位魏兄弟了,真正高興的時候,就特別淡漠特別愛打官腔,這人啊,再英明睿智,逢上感情的事還是免不了彆扭幼稚,這樣也好,這才像十六歲的人嘛。」
華瓊又瞟他一眼,終於忍不住,笑道:「你在開什麼玩笑,兩個男人,什麼感情不感情的。」
「何必管是男是女?」燕懷石眼珠轉啊轉,似笑非笑,「你沒渡過遠洋,不知道有的國家民風十分開明,我十歲時隨三叔去海外浦國,那裡的男女在大街上摟了跳舞,那才叫風流呢。」
「是嗎?」華瓊臉上有悠然神往之色,「倒真想去看看。」
她看見燕懷石臉上有隱約汗跡,心中一軟,取了帕子給他拭汗,燕懷石正說得高興,不防她突然湊近來,眼前晃動的皓腕精緻,衣袖香氣淡淡,拂在臉上一陣溫軟,心中一震,下意識讓了讓。
這一讓,華瓊的手一頓,燕懷石立即驚覺,連忙一笑便去接她的帕子,道:「你有身子了,還要你照顧我,我自己來。」
華瓊望著他,一笑,將帕子遞給他,燕懷石心不在焉的胡亂擦了幾把,猶豫了一下道:「母親問什麼時候舉辦婚期,你看……」
「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吧。」華瓊默然半晌,道,「以你現在的身份,是要大宴賓客的,到時候挺著個肚子不太好看。」
燕懷石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有點感激的笑看她,道:「那也好,到時定要給你個最為風光盛大的婚禮,才不枉了你那一番祠堂濺血相救的恩德。」
「懷石。」華瓊抬起眼,目光明亮直視著他,「我們之間,只有恩德麼?」
燕懷石沒想到她突然問出這麼一個直接的問題,張了張嘴,一時間突有些心亂。
對面女子清秀潔淨,不算絕色,但眉宇間英氣超卓,是氣質極為出色的女子,根本不像個私塾先生女,落第秀才妻。
而以他自小對她的瞭解,她配得上天下任何男子。
七歲他第一次知道母親在尼庵,一夜跑出幾十里趕去,扒著庵堂的院門求了一天尼姑們都不許他進去,他嚎啕大哭,是她聞聲而來,當時八歲的她,指揮自家學堂的學生扛了把梯子,光天化日帶著他爬牆頭去會母親,他在底下抱著母親哭,她坐在牆頭給他望風。
九歲他因為經常偷偷去看母親,被家裡禁足,當時母親重病想見他,她孤身跑來,翻牆進柴房,拎一把菜刀砍斷門閂,二話不說便把他拉了走。
十二歲,尼庵得了家主命令,不允許他再探望母親,四面嚴加看守,她拿了把鋤頭,把尼庵西牆根的狗洞掏大,命令他鑽進去,他覺得丟面子,不肯,她一腳踹在他屁股上,凶狠的罵他,「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今日你鑽不得洞,明日你就受不得傾軋,以後你在燕家,死了都沒地方埋!」
他鑽狗洞偷偷見母親很多年,很久以後才知道,她鑽的時間比他更久,在他還沒找到母親之前,她就是通過這個狗洞,每隔幾天給常被餓飯的母親送饅頭。
……他從來都敬她,服她,感激她,祠堂被困時他聽著門外她和燕家無畏的衝突,驚心動魄中熱淚不禁奪眶而出,那聲「娶不娶我」,他答得毫不猶豫,實為當時心聲。
娶,一定要娶,否則他過不了良心那關,她是他的妻,認定了,便不再多想。
然而當這個問題拋至面前,他突覺茫然,娶,是義務是責任是必須,然後,其他呢?
他們是並不兩情相悅的青梅竹馬。
他們是被一場家鬥紛亂撮合到一起的半路夫妻。
而在他過往二十年裡,無數次聽母親訓導,他是燕陳兩大世家的後代,是燕氏尊貴皇族血脈的後裔,家世血脈,高貴尊榮,只宜配同樣高貴的女子。
聽得多了,似乎也就該是這樣。
對面的女子目光清亮的望過來,一瞬間,多年間母親的訓導和她的相伴畫面,在心中閃電交掠而過,他愣在那裡不知道怎麼回答。
華瓊卻已經再次笑了起來。
她笑聲朗朗,將燕懷石一推,道:「確實是個傻問題,難怪問住了你,我也真是的,都快結親了,還問這些做什麼。」
「是啊。」燕懷石訕訕用帕子胡亂在臉上抹,「都快結親了,都快結親了……」
「去忙吧。」華瓊推他,看著燕懷石逃似的遠遠走開。
她久久立在迴廊裡,扶著廊柱,看天際浮雲四塞,游風湧動,看身後院子裡鳳知微急急忙忙將放在窗口的盒子小心抱走,又關起了窗,似是怕突然下雨濕了那盒子。
良久,她輕輕的,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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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知微不知道迴廊裡燕氏夫妻有過這麼一場至關重要的談話,她關心的看著外面天色,想著顧少爺難得自己出門不知道幹什麼去了,不要被淋了雨。
燕懷石送來的盒子靜靜放在桌上,不是常見的玉盒,而是淡綠色的木質,有著天然的迴風舞雪的美麗紋路,十分清雅,邊緣烙著一朵金色的曼陀羅花,是寧弈披風上的式樣,花葉妖嬈,和木盒整體的清雅氣質格格不入而又生出奇異魅惑,也像寧弈這個人整體給人的感覺。
這人……做個盒子都要搞成第二個自己,鳳知微忍不住輕輕一笑,細細撫摸著觸手滑潤的木質,不過不得不佩服寧弈的眼光,相比於昂貴而俗氣的金玉之物,這個盒子本身,就很合她的喜好。
盒子裡,會是什麼呢?
看這盒子,就知道不會是常規的首飾,或者是閩南珍奇玩物?或者是什麼給她補身的靈丹妙藥?或者就是個惡作劇,打開盒子蹦出另兩個筆猴?
難為他統率大軍,操心軍務,竟然還有閒心給她置辦禮物。
鳳知微捧著腮,對著盒子,眼波流動,細細的想著裡面會是什麼東西,她並不急著打開盒子,覺得這份對著禮物,揣一懷淡淡喜悅猜想的心情,也很美。
這是她十六年來收到的第一份別人慎重送來的禮物,她要將這心情,延續得久一點。
半個時辰後,她終於體味得滿足了,懶洋洋去開盒子。
手指按在搭扣上,微微用力,咦?沒動?
往上掀,往下壓,往左掰,往右扭……就是聽不見那一聲盒蓋彈開的啪嗒之聲。
鳳知微這下不懶了,一骨碌坐起來,抓過盒子左看右看,隨即嘴角抽搐。
這搭扣,根本不是搭扣,只是個假的搭扣狀裝飾,可憐她居然就這麼被騙了!
鳳知微哭笑不得抓著盒子,想著寧弈難得的惡作劇,眼神裡泛起淡淡溫軟笑意。
將盒子上下左右摸了一陣子,發現這盒子竟然嚴絲合縫,只有底部別有洞天,開了條窄窄的縫。
這就是開口?
鳳知微愕然看著盒子,心想這根本打不開啊。
看來靈丹妙藥,首飾筆猴之類的猜測,都將破滅了。
底部那條縫,窄窄長長,鳳知微看著那寬度,心中一動,將手指探了進去,隱約摸著果然是信箋之類的東西,很多,都豎插在裡面,還有些別的,擠在出口,沒法子一次性抽出來,只好先抱在懷裡使勁晃晃,將裡面擠在出口的東西晃散。
「啪嗒」一聲,一封信箋落了下來,淡綠封面,印金色曼陀羅花,信封的紙質很特別,有點滑,很硬挺。
鳳知微抿著嘴,望著那信,忍不住要笑,這人,真是想得出的法子!
然而又微微有些失望——這盒子裡既然是信,那麼想必便沒什麼驚喜了,寧弈眼睛不方便,自己是寫不了的,而由人代寫,大概也就是公事吧。
她怔怔看了信箋半晌,慢慢伸手拆了,剝封口的時候很仔細,像是生怕毀壞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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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色熟羅壓紋紙上,墨跡深深,鳳知微還沒看內容,便「撲哧」一聲樂了。
那叫個啥字呀。
起先都是一團團的墨團,根本辨不清字跡,慢慢的才好些,而那字跡歪歪斜斜,雖然看得出構架漂亮功底深厚,形狀卻難看得很,每個字的底端,都微微拖平,更是看著說不出的彆扭。
然而瞬間鳳知微便斂了笑意。
這是寧弈的親筆。
她認得他的字,雖然此刻面目全非,但也依稀辨認得出,也正因為是面目全非,她知道這些字,都是他深夜在營帳中,一字字親筆寫下。
天知道他眼睛不方便,是怎麼摸索著寫信的,看那每個字底端的拉平,想必怕自己跳行,用橫尺給壓住寫的。
輕輕呸了一下,鳳知微嘀咕:「這麼難看的字,虧他好意思拿出手。」語氣雖然嗔怪,眼神卻是在笑。
她將油燈捻亮點,眯著眼睛湊近去,仔細的讀。
前面的墨團兒,她想應該是她的名字。
「……微,我這信字寫得怎樣?我可是拿軍報先練了好久,寧澄總是不明白我要做什麼,等到我謄的軍報他說他能看清字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可以寫信給你了。
大軍今日剛剛開拔,出豐州城三十里外紮營,和帳中將領議事一直到戌時,將領分成兩派,爭執不休,老成的是南海將軍那一派,中規中矩,建議先鋒先行,中軍壓上,作風力求穩妥,激進的是急於立功的新任閩南將軍那一邊,都在請纓率精英輕騎突進,過麻峪關兩路包抄,攻常氏個措手不及,兩邊吵得厲害時,我想著你若在,該是個什麼主意?以你平日的陰壞,估摸著便是個聲東擊西暗渡陳倉的法子,所以我令南海將軍率騎兵先攻樂都縣,以閩南將軍一萬人馬伏於必經之路壩河,待常氏回軍予以伏擊,打散建制後三路包圍,你覺得這個主意好不好?
不過還是不要操心這些事,閩南必將收復於我手中,你且好好將養要緊。
今日路過鳳尾縣,這裡有一種鳳尾木,木質緊密細膩,紋路精美,用鳳尾葉汁染了,是一種青翠幼樹才有的淡綠色,十分美麗,我命寧澄去做個盒子來,畫了樣式給他,他倒是很快給做了來,卻自作主張加了個金搭扣,說是聲東擊西迷惑敵人之計,我讓他滾,回帝京聲東擊西去。
帳外更鼓四聲,就此擱筆,見字如晤,千萬珍重。」
鳳知微將信讀了四遍,仔仔細細疊起,看了看那搭扣,啼笑皆非,又罵一聲,「什麼陰壞陰壞的?你才是!」
她舉著信四處張望,覺得藏哪裡都不合適,想了想,將信又塞回了盒子縫裡,抱了一陣胡亂的搖,搖一陣,啪一聲又掉一封。
鳳知微忍不住便要笑,覺得彷彿回到幼年,和弟弟上街去摸糖子兒,小販也用個盒子,當然沒這個漂亮,設了些簡易機關,轉一轉,便出來一個圖,紅色的是大糖球,黃色的是小糖球,綠色的是糖稀。
她手氣不好,回回都是糖稀。
如今手氣可好了麼?
拈起信封,抬頭上標了個「三」,鳳知微愣一愣,隨即想起這信可能是按順序放的,給她這一塞,想必亂了。
亂也有亂的意思,她笑笑,打開。
「……知微,今兒行軍到溪塔,宿營地不遠處有個蘆葦蕩,極大極浩蕩,寧澄說蘆葦很美,風過招展一色,望去如浩浩白海,我站在蘆葦蕩邊聽了聽,竟彷彿聽見海潮之聲,有鳥兒從蕩頂掠過,鳴聲清脆,落了一根白羽在我袖中,我命寧澄去采了最大最美的那根蘆葦,將鳥羽和蘆葦隨信附上,但望你也能聽見風的聲音。」
信上黏著一根潔白的羽和一枝微微有些發黃的蘆葦,在油燈的光芒裡閃爍著淡淡的螢光,鳳知微手指輕輕的撫過細膩的羽和蘆葦淺淺的絨,想著蘆葦蕩邊那個清雅而華豔的男子,想著潔白的鳥掠過他烏黑的眉尖,想著風捲起他衣袂,淡金色的曼陀羅張揚綻放在風中,想著那些飄蕩如雪花的蘆葦,撲入他月白的衣袍,漫天裡燃著白色的火。
她的笑容也越發輕輕,像那一幕美麗的圖景,夢般開放在心的天幕裡。
搖一搖,掉一封,信封抬頭,「七」。
「……知微,今日自安瀾峪過海,為免驚動趁夜而行,一整夜濤聲起落,聽起來空明而寂靜,船身起落搖晃得人微微發醉,有倦意,卻又睡不著,總是想起祠堂那天,百姓的呼聲也和那潮似的生滅不休,然後你倒在我懷裡,彷彿海水突然便倒傾……於是更加睡不著,起來在甲板上喝了半夜茶,並將某個鬼鬼祟祟跟在一邊的人推下海,告訴他不采到一枚極品海珠不准上來,第二天早上他上來了,珠子沒有,交上一枚小珊瑚,只有半個指頭大,說是無意中發現的,天生的花朵形狀,品質雖不太好,模樣卻奇巧,是天地造化之工,比一百顆海珠都珍貴……這個人油嘴滑舌不用理他,珊瑚隨信附上,你看著好便好,不好,照樣踢下海。」
信角,果然黏著一枚小小珊瑚,朱紅色,光潔滑潤,瓣蕊層層,竟然真的是一朵花形,彷彿是牡丹,惟妙惟肖。
確實比一百顆海珠都珍貴。
鳳知微用溫水泡軟信箋一角,小心翼翼將珊瑚剝了下來,找了個盒子放好。
搖一搖,掉一封。
這回是個「二」。
「……知微,我想著你定然舉著信不知道藏哪裡好,以你那個多疑的性子,既怕被人偷了去,又怕被顧南衣拿去包胡桃殼子,所以你最有可能是將信重新塞回盒子,最後我安排好的順序定然會被你打亂,不過這樣也好,很多事情,因為未知而顯得更美好些,比如你在取信的時候,就會想,這次掉的會是第幾?」
是的,因為未知而美好,每次都會掉下一封,每次都不知道這次掉下的,會是哪一天的心情記錄,便是猜著這些,也是快樂的。
不過這人真是她肚子裡的蛔蟲啊,連她怎麼藏信都能猜得一點不錯。
「……知微,用你的辦法果然是對的,咱們和常氏首戰告捷,士氣大振,也許過不了多久我便回來,你說過,等我一起回京,可不許先跑,誰先跑,罰誰這輩子再見不著誰……」
什麼我的辦法……鳳知微眼波流動,這人真是顛倒黑白,明明是他自己聲東擊西的詭計,偏要賴到她的頭上。
「……知微,秋風一陣涼過一陣,夜寒吹角連營,巡營時已經得穿上大氅,你記得晚上出門不要忘記穿厚衣裳,上次我給你把脈,那場惡病是寒疾,所以你得注意穿暖和些,不要再次引發。」
他那不方便的眼睛,還要巡營麼?鳳知微將信在手中輕輕撫摸,眼神在燈光下粼粼閃爍,想著燕懷石帶去的藥,不知道寧弈用了沒,燕懷石送糧到了大營便立即趕回,用藥效果這盒子裡的信一定沒有提到,改日還得自己去信問問。
想著那人的信一封封一封封,字字殷切,卻不提要自己回信,不由挑了挑眉。
呵,她當然也不會回信,不過作為提供解藥者,問下病人的病情,這個很正常吧?
鳳知微為自己找好了理由,一本正經的收好了信,盒子裡的信應該還有,但是她不打算一次性倒個精光,這麼溫存而美好的心情,那麼奢侈的揮霍乾淨,實在是一種浪費。
夜深人靜,路途羈旅,心事惆悵,萬事纏身……這些時刻,都不妨抱出盒子,拍一拍,搖一搖,然後倒出欣喜的期待和美好的心情。
留著,在以後的長長的日子裡,便會存了個甜美的寄託。
她鋪開信紙,濡筆磨墨,趴在桌子上寫信。
「……寧弈,這些信現在你也見不著,總得等你眼睛好了之後再給你,嗯,我要問問你用了藥眼睛可好了?——我知道這是廢話,等你能看見這信,必然是好了的,所以這句問話你當沒看見吧。
珊瑚收到,很美,像一朵小小的牡丹花,你說是鑲戒指還是做珠花?雖然我也許很難有用上的時候,但是看著也是很好的,鳥羽很白,蘆葦很漂亮,我想我們回京時,也會路過那片蘆葦蕩,到時候我想親耳聽聽那蘆葦蕩在風中如海潮一般的聲音,或者也會有隻鳥落羽在我衣襟,嗯……你願不願意一起再聽一次?」
油燈的光芒漸漸淺淡,泛著淡黃的一圈圈的光暈,光暈裡鳳知微天生迷濛的眼眸越發水意微漾,濕潤晶亮,像浸在水晶裡的黑瑪瑙珠子。
她久久撫著信箋,唇角一抹笑意依舊淡淡,卻不同於平日裡的微涼,溫而軟,讓人想起鳥兒潔白的羽和蘆葦雪色的絨。
「吱呀。」突有門推開之聲。
鳳知微急忙站起,手忙腳亂收拾桌上信紙,百忙之下沒處放,也裝進了那個盒子,抱著盒子在屋子內團團轉了一圈,然後塞在了被窩裡。
進來的是顧南衣,這個在她意料之中,除了他也沒有人可以說進就進她的房間,只是顧南衣的造型,實在太在她意料之外了。
鳳知微怔怔望著長驅直入的顧少爺,覺得今兒個驚喜實在太多了,尤其是驚。
對面,顧少爺兩邊肩頭,一邊一個,站著威風凜凜的金毛小猴子,左抓右撓,顧盼生姿,讓人以為這位是個江湖耍猴的。
這還不夠。
顧少爺僵直的伸著臂,僵直的,抱著一個嬰兒……
鳳知微呆呆的瞪著兩肩擔金猴一懷抱幼兒的全新顧少爺,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這是做什麼?」
「孩子,猴子。」顧少爺道,「我想試試看。」
還是沒頭沒腦的斷句式說話風格,也只有相處了很久又善於溝通的鳳知微能懂,念頭一轉心中已是一動,「你的意思是,你想學會和人相處,所以想從孩子和猴子先學起?」
顧少爺點點頭,用一種抵抗莫大痛苦的語氣答道:「那天很難受,也很特別,所以試試。」
「那天抱著這個孩子,你有特別的感覺是嗎?」鳳知微認出這正是那天她們在碼頭上救的那個嬰兒,救下後就送去了世家的善堂,不想顧南衣居然一直記得,如今竟然想起要拿這個來試手。
「學武的時候也有關隘,迎著上了便水到渠成。」顧少爺說起武功便特別流暢些,「所以我覺得這個也一樣。」
鳳知微默然看著他,她知道因為自己的險些丟命他卻渾然不覺,顧南衣很有些自責,第一次表露了要做和他們一樣的人的想法,卻沒想到,他說到做到,竟然想到要去撫養那個孩子,來慢慢學會做個正常人。
可是對於需要遠距離,需要生命中寧靜無波的他,這樣的舉動,應該有與生俱來的抗拒和痛苦吧?
他痛苦,卻堅持,只因為,不想再莫名其妙失去她。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血脈中的執著,才成就了他與眾不同之處。
鳳知微抿了抿唇,心中微微的發緊,顧南衣開始願意去接近人群,那是好的,是她一直希望也為之努力的事,可是突然,她的心中又泛起一陣莫名的畏懼和顫慄,彷彿看見冥冥中命運的森涼鐵青的面孔,獰笑著遙望這世間的一切美好和純潔。
讓那潔白如紙,安靜在自己的天地裡的少年,去懂得並面對這人世的滄桑和複雜,真的是好事嗎?
走出去,可能看見華美的人生斑斕的天地,卻也更可能看見黑暗的人性帶血的人間。
她突然因那一瞬間的心涼,有些微微動搖。
「顧兄……」她伸出手,要去接過那個嬰兒,實在看顧南衣那個僵直得抱得遠遠的姿勢就替他難受,「有些事不要勉強,何況照顧孩子別說你,就是其他人也很難做到,我們不如換個方法試試……」
「不。」顧南衣一飄身讓開了她,「這個有感覺。」
兩隻筆猴在他肩頭唧哇亂叫擠眉弄眼,抓住顧南衣頭髮盪鞦韆,渾然不知這要換成以前,它們這蠱祖宗立刻就會變成蠱肉餅。
鳳知微勸說無效,一轉眼看見顧少爺竟然抱著孩子直奔她被窩,大驚之下急忙追上去,將被窩往床裡一推,回頭對顧少爺僵硬的笑。
顧少爺哪裡想得到這女人做賊心虛,自顧自將孩子放在她床上。
隨即兩人便聞見一陣不太好聞的氣味。
顧少爺望望鳳知微。
鳳知微望望顧少爺。
半晌鳳知微抽抽嘴角,道:「少爺,你抱回了他,便得對他負責。」
顧少爺不和她鬥嘴,嘩啦啦抽開尿布,鳳知微痛苦的閉上眼,知道今晚自己的床得從裡換到外了。
痛苦歸痛苦,當真就這麼把顧少爺和他要養的娃娃扔在一邊不理?鳳知微只好上來幫手,尿布一掀「啊」的一聲。
看那孩子剃的富貴人家男孩常有的壽桃頭,一直以為是男孩,原來竟是女孩。
顧少爺向她投來疑問的眼光,鳳知微覺得有點難以開口,想了一下道:「這是個女孩子,不太方便的,下次我找個男孩給你養。」
顧少爺還是用那種澄淨無辜不明所以的眼光看著她,一副「女孩就女孩我是照顧小孩你覺得有什麼不方便的?」表情,看得鳳知微只覺得自己思想齷齪無地自容。
好吧她閉嘴,鳳知微老實的把床單撕了給孩子先換上尿布,又命人去找華瓊,鳳知微很相信華瓊處理事情的能力,從某種程度上華瓊比她更狠——前陣子「燕姨娘」一哭二鬧三上吊,鳳知微準備驅逐出去,華瓊攔住了,三下五除二的送到庵裡去「普度眾生」,並以燕家主母身份,要求她為燕家祈福八十年,換句話說,這輩子燕姨娘是沒法出來了。
不一會兒華瓊過來,看見手忙腳亂的兩人就笑了,聽鳳知微說了原委,道:「好辦,我給大人找個得用的奶媽來,就安排住在這邊西跨院小房裡。」
鳳知微以為顧少爺一定會反對的,不想他竟然還是沒說話,看來是下定決心,不敢多抗拒,堅決不退縮了。
奶媽當晚不可能便來,華瓊便在鳳知微院子裡住了,替他們照顧著,她給孩子洗澡時,顧少爺就老老實實坐在一邊仔細看著,她給孩子餵米湯,顧少爺也喝了一半,對這種不甜不苦毫無味道的玩意兒表示了極大的不滿,並對孩子喝得津津有味表示了極大的不解,覺得果然孩子這種東西是很奇妙的東西。
兩隻筆猴玩累了,在他肩頭酣然而睡,他用兩個手指拎下來,拎得遠遠,動作很小心,華瓊看著有點疑惑,顧南衣淡淡告訴她,「我怕一不小心控制不住就捏死了。」
華瓊忍不住一笑,笑完卻斂了容,將孩子哄睡後,自己去花園散步。
這一散步,自然就遇見也睡不著出門散步的鳳知微,兩人隔著花叢對視一陣,笑笑,轉過花叢在一處白石桌椅前坐下。
「真的決定了?」
「決定了。」華瓊掠掠頭髮,「我知道你過陣子就要去上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可能會帶海上偵緝營出海剿盜,看常家目前的態勢,遲早也要從海上走,你是不是打算在海上和殿下會和,事情辦完就直接回京了?」
「是的。」鳳知微一笑,「船舶事務司已建,世家得到控制,官府那邊,南海官場上下有把柄捏我手裡,周希中又承我救命之恩,再不會有什麼幺蛾子,我這邊的欽差事務已經基本完結,而殿下也已勝券在握,他以親王之尊,不可離京太久,閩南事變戰局穩定之後,其餘事務必然要交給閩南將軍處理,他和我,都會在近期回京。」
「那很好。」華瓊平淡的整整衣裳,「我近期便以出門採買婚禮用品為名,到靠近上野港的封樂鎮等你。」
鳳知微看著她寧靜的眼神,知道這女子一旦下定決心,世上再無人可以扭轉她的決定。將來,也只有看燕懷石的心意到底如何了。
「別用這付憂心忡忡的眼神看我,」華瓊爽朗一笑,「我倒是有句話提醒你。」
「哦?」
「殿下對你,不可謂用情不深。」華瓊直視著她的眼睛,「只是再深,深不過這社稷天下,你得想清楚。」
「你見過幾個男人為紅顏拋卻江山來著?」鳳知微沉默半晌,也不打算遮遮掩掩,坦然道,「何況殿下……你以前應該聽過他的一些事,以你聰慧,猜也猜得著,他必然是不甘的。」
華瓊嘆息一聲,語氣裡有幾分失望。
「正如你喜歡懷石,卻不願放棄自尊去做那燕家夫人一般,」鳳知微起身,悠悠踱步,「我同樣有我不能放棄的底線。」
「知微,我們女人,不同於男人,男人動心,只會更加奮發昂揚,在自己要走的路上走得更遠,女人動心,卻往往一退再退,丟城失地,直至失去一切,換得徹底一個——輸。」
鳳知微震了震,將唇輕輕抿起,半晌慢慢道:「華瓊,死過一次的人,心態想法,有時會和以前有些不同,會心軟些,鬆懈些,對溫情分外敏感些,也會因為那一場直面死亡,而後悔以往的輕擲時光,會想要嘗試努力更好的活一場,想要學會珍惜人生裡一些難得的心意,想要偶爾放肆一下遵從自己的心——因為怕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便死了,短暫的一生徒留許多遺憾……可是你要信我,鳳知微永遠是鳳知微,任何時候,放開都有其限度。」
華瓊望著面前一朵殘菊,嘴角慢慢綻出一抹蒼涼的笑容。
她伸手將那枯黃的花摘去,笑道:「也未必如我等這般悲觀失望,前面的路還長著呢,我期望他們可以。」
鳳知微默然不語,負手看天際月色,一彎殘月淡黃如琥珀,在蒼青天幕底色中光芒幽涼,這個時辰他是否也在夜霧中行走巡營,隔著數百里的路途和她一起諦聽這夜色裡露珠從枝頭墜落的聲音。
是的,我期望。
你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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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熙十三年十二月,南海道欽差大臣視察上野船舶事務司分衙門,和新成立的海上偵緝營,隨即在上野港點齊偵緝營兩萬水軍出海,按照燕家提供的海上海寇分佈路線圖,沿途清剿盤踞南海為害多年的海寇。
與此同時,閩南對常氏的戰爭也已經進入了尾聲,被寧弈和鳳知微掃蕩過的南海,已經沒有了常家的退路,寧弈的大軍,一直在有計畫的一步步向海上推進,把常家逼向大海。
然後當常氏無可奈何,準備轉向海路,和交聯已久的海寇相互勾連試圖挽回一局時,他們遇上了一路掃蕩海寇過來,螳螂在後的船舶事務司海上偵緝營。
事後,用戰史學家的話來說,時辰掐得剛剛好。
一方從閩南推進向海,一方從南海沿海而來,在某個計算已久的集合點,當兩萬新水軍迎風招展的白底蒼青水獸旗幟,出現在常氏殘軍的千里眼中時,所有人齊齊發出了一聲哀嘆。
大船上鳳知微白袍優雅,大紅披風卻如火烈烈,千里眼平端手中,看著圓形視野裡,常氏軍船出現在海的那一邊。
軍容似乎還是挺齊整,船也高大結實,可惜就是連旗幟都沒來得及掛好。
鳳知微嘴角凝著一抹冷笑,千里眼微微上抬落向雲端,天際之上,隱約似有黑煙騰起,血火一閃。
那些爆炸的火彈子,那些騰起的不辨人影的黑煙,那些哀嚎和痛哭,那些殘肢斷臂無辜傷者,那些在碼頭爆炸中失去生命失去親人的人們。
她曾承諾過,要報仇。
她曾劈劍為誓,要常氏洗脖來等。
如今,可算是等著了。
千里眼擱下,擱在船舷上清脆的一聲,鳳知微身後,上野船舶事務司分衙門總司黃大人,緊張的注視著她的手勢。
潔白的手在藍天背景下如流線般劃落,一個有力乾淨毫不猶豫的手勢。
「放!」
悠長雄渾的令聲中,轟然巨響,起於海上。
利炮吐著猩紅的火焰,如火龍般騰躍於滄海之上,直奔常氏軍隊而去,火光一耀裡,剎那間便吞噬了昂然而來的首船,平靜海水被掀起萬丈巨浪,半空裡矗起巨大的水晶牆。
巨大的水幕後,是兩軍交戰的隆隆巨響,是鳴炮不休的鐵甲軍船,是鳳知微森涼的笑意,借這鐵黑的炮口,吐出熊熊的怒火。
寧弈的眼睛,她的重病,數百條無辜人命和無數殘疾者,重重纍纍的債,便在今日償還!
長風起巨浪,她在雲霓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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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熙十三年十二月,初起建的海上偵緝營首次出航,便直面常家殘軍,初生之犢不畏虎,偵緝營首先開炮,首炮便沉對方一船,一場海上大戰延續兩日,海水幾被染紅,長達兩百米的海面,都是被轟碎的船隻殘骸,如無數屍體,在很久之後依舊悠悠飄蕩。
本就倉皇逃奔的常氏,遇此重創,喪魂失魄,據傳常敏江正在被首炮轟沉的第一船上,連屍體都沒找著,而五皇子雖臨陣指揮,終究難挽士氣,在常氏麾下殘軍投降之後,跳海自殺。
雄踞閩南南海兩地多年的泱泱大族常氏,至此終於被連根拔起,殘餘勢力隱姓埋名散逃入內地,在短期之內,是再無可能重新崛起了。
而海寇原本就據常氏而生存,本身勢力並不如想像中那麼龐大,給鳳知微帶著新水軍犁庭掃穴,根據燕懷石窮盡多人多年出海經驗探查畫就的勢力分佈圖,很快也將之逐於海上,元氣難復。
長熙十三年十二月中,鳳知微回航上野,在這裡,她將等寧弈將軍中事務移交閩南將軍,然後一起回京。
華瓊早早在上野等她,當鳳知微的船緩緩靠岸時,兩人相視,露出會心的笑意。
一個笑意開闊中帶著蒼涼,想著從此一別南海,回歸無期,當年尼庵門口那個小小少年,再不會在她懷抱中哭泣。
一個笑意沉潛中帶著期盼,想著一別數月,寧弈眼睛想必大好,而帝京闊別已久,終可以等著他,一起踏上回歸路途。
她和顧南衣從船板上下來,身上背著轉戰海上也未曾離身的盒子,心情很暢朗。
剛剛在碼頭上站定,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忽有一個灰衣人閃電般飛奔而來,奔到她面前,啪的跪下,一個頭磕在了泥水塵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