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下了場雨,港口四處泥濘,那人那樣奔來,毫無顧忌的跪在了泥水中,重重落地的雙膝激起泥花四濺,沉悶的聲響驚得鳳知微震了震。
突然便有窒息般的不安從心底泛起,如烏雲般掃蕩了剛才的晴朗,她低頭看著那面容平凡的男子,從一旁顧南衣的反應上,感覺出這似乎是顧南衣那個組織的人。
四面無人,她快船日夜疾行而來,當地官府還沒得到消息趕來迎接,遠處士兵在淳于猛的指揮下有序下船,華瓊已經抱著那個孩子遠遠避了開去。
「說吧。」鳳知微深吸一口氣,將那人扶起,淡淡道。
那人神情似有惶愧之色,疾聲道:「請姑娘不要再等候楚王同行,立即隨我等離開!」
「離開?去哪裡?」鳳知微皺起眉。
「屬下等自有安排。」
鳳知微聽見那句屬下,又皺了皺眉。
隨即她淡淡道:「閣下遠來辛苦,前方有當地驛站,我會著人安排你休息,我還要去安排士兵回營事務,不陪了。」
說完轉身便走。
「姑娘!」
鳳知微好像沒聽見。
那人惶然望著她的背影,又望向顧南衣,顧南衣從來是不管這些事的,他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和鳳知微在一起,鳳知微轉身,他也轉身。
那人無奈,衝前一步,張嘴要說,想起離開前總令大人囑咐,又猶豫的停住腳步。
「姑娘雖然為人決斷不失狠辣,但心中其實極重情義,此事始末一旦為她知曉,必將不惜冒險,本來你可以直接聯繫宗主讓宗主帶姑娘走,可惜宗主最近似乎已經因姑娘有些改變,只怕你也不能說動他……但又絕不能讓姑娘再和楚王同行……算了,你事急從權吧……」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灰衣人愣在當地,眼看鳳知微越走越遠,竟然真的不再回頭,心急之下,向前一沖。
「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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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南海,到了夜間依舊刺骨的冷,帶著水氣的寒風,比起北方的乾冷烈風還要令人難以抵受,那些似乎凝著冰珠的氣流從馬身上方掠過時,會令人覺得連頭髮也將凍起。
清脆的馬鞭揚出去,落下來,頻率極快,連綿成一片密集的光影,可以想見馬上騎士心急如焚,已經顧不得憐惜愛馬。
馬上騎士,是鳳知微。
她快馬前馳,長長烏髮在風中扯成烈烈的旗,身後追著顧南衣華瓊等人,不即不離的追著,鳳知微並不回頭,追上追不上,她已不關心。
耳中只有呼嘯的風聲,落雨般的馬蹄聲,還有那灰衣人萬般無奈下的話語。
「姑娘,前段時間您離京時,京中負責追查前朝遺案的金羽衛已經將目標轉向了您,總令大人為此留在帝京主持大局不敢離開,誰知你一場重病,總令不得不離京赴南海,便在此時出了些變故,現在我們的暗線得知,金羽衛已經上報帝王,可能近期就會對您不利,只是金羽衛目前還不知道您還有魏知這重身份,所以總令大人命屬下通知您,萬不可自投羅網,請隨屬下等暫時遠避。」
「前朝遺案?什麼遺案?」
沒有答案,灰衣人不肯再談,鳳知微卻知道事情豈有這麼輕描淡寫?金羽衛,寧弈曾經提過這家皇家秘衛,專司與皇族和大逆案有關的皇朝最重要偵緝事務,是天盛帝手中一把隱形的刀,一旦被這刀刀鋒觸及,傷及的又豈會是血肉皮毛?
金羽衛大權在握凶悍狠毒,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毀家滅門,她逍遙在外,那麼,娘呢?娘怎麼辦?
當時灰衣人的答話,令她剎那間從頭涼到腳。
「鳳夫人很不容易,令人由衷敬慕。」他躲閃著她急切的眼光,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聲音越來越低,「若此次能平安度劫,很多事姑娘也就明白了。」
這話直將她的心聽到了深淵底,她來不及抓住人家細細問來龍去脈,胡亂抓了些東西便上馬回程。
臨行前匆匆給寧弈留了信,只說有急事先回京,欽差儀仗等請他回程時一併帶走,他願意為她遮掩也行,他不願意她也顧及不了,如果真的出了滔天大禍,她這魏知身份又能維持多久?她要魏知這個身份又有何用?
燕家最好的快馬,本就在憩園馬廄中,她匆匆回奔時全部牽走,此時日夜不停,換馬不換人,每天只休息兩個時辰,其餘時間連吃飯都在馬上——她不能浪費任何一點寶貴的時間,那不是時間,那是命!
南海、隴南、隴西、江淮……一路而經四省,無數田間勞作路頭閒遊的人們,都曾看見一人黑衣黑馬,捲起騰騰塵土,風馳電掣而過。
六天後,離帝京最近的江淮道。
夜。
一騎快馬如電般從官道上馳過,將路側的碧樹連綿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馬上騎士滿身塵土已經辨不清顏色,唇上焦裂,覆了一層暗黑色的灰,騎在馬上的姿勢搖搖欲墜,為免筋疲力盡落下,那人將韁繩繞在自己手腕上,以至於因為勒得太緊,手腕一片青腫紫脹。
前方不遠,便過了江淮地界,再往前,便是帝京。
馬上人長長出一口氣,將積壓在骨裡的無限疲憊微微發洩,馬勢卻絲毫不減,向黑暗深處狂奔而去。
前方卻突然鬼魅般出現了一些人影,在道口必經之地,一字排開。
韁繩狠狠一拉,駿馬長嘶而起,半空中飛蹄彈踢,被馬上人狠狠勒下。
「讓開。」
馬上人聲音沙啞得幾乎無法辨清,語氣卻斬釘截鐵,不容更改。
前方人默不作聲,停在當地不動,礁石般沉默而堅定。
馬上人只說了兩個字便在輕輕的咳嗽,她微微抬起眼,暗淡的月光下那雙水汽迷濛的眼眸滿是血絲。
將長鞭緩緩舉起,咬牙忍住這個動作帶來的手臂無法自控的顫抖,鳳知微一言不發,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不可撼動。
沒有人動,沒有人說話,很明顯,對方也很堅決——你要過去,從我們身上踏過去。
鳳知微冷笑,平舉的長鞭倏然落下。
「恢律律」一聲長嘶。
駿馬暴起,滿身肌肉都在鼓動,剎那間揚蹄如電,劃出一條黑色直線,穿刺而向人群!
「退!」
一聲輕叱,十幾人訓練有素向後一退,圍出一個半圓形。
「撒!」
銀光閃動,如月色落天而來,每個人剎那間舉手齊揚!
一張鋪天蓋地的銀色巨網,粼粼晃動著耀眼的水光直罩而下,瞬間將鳳知微連人帶馬整個兜在網裡。
「哧——」
幾乎發生在網落下的同時,冷笑縱馬闖陣的鳳知微,在那聲「撒」字剛出口,便悍然拔出了早已備在懷中的刀。
網落她一刀橫掠,白光閃過巨網破裂,她直衝而出,瞬間已在網外。
衝出網她既沒有發怒呵斥也沒有表達慶幸,她連頭都沒回,看也沒看攔截她的所有人,以刀支地,徒步向前。
一落地她便一個踉蹌,連日在馬上早已顛得筋骨都似要散架,此時落地震得渾身疼痛瘋狂喧囂起來,她瞬間咬破了下唇。
下唇咬破,步子卻不緩,她一瘸一拐拖著自己的刀,用一種古怪卻依舊快速的姿勢,向著那個方向繼續。
到得此刻,全部意念都只剩下的「快速回京」,雖千萬人吾往矣,雖千萬人不可阻之。
攔得了我的馬,攔不了我的人,馬被攔住,我還有腿!
攔下馬的人們,手中抓著網扣,忘記了所有動作,怔怔回首看著那個掙扎前行的女子,看她滿身灰土狼狽不堪,看她唇焦舌裂滿眼血絲,看她歪歪斜斜支撐著身體,用一種可笑卻讓人想流淚的古怪姿勢,徒步掙扎前行。
看她近乎瘦弱的身體裡,爆發出來的無人可阻的堅持和執著。
「啪嗒。」
一個男子鬆開了手中的網扣。
「啪嗒啪嗒。」更多人鬆開了手,巨網落地。
領頭的人閉眼長嘆,半晌咬咬牙,揮了揮手。
巨網鬆開,有人默默過去,解開了被困住的馬,牽到鳳知微的面前。
鳳知微站住,半晌,眼底濺出一點晶瑩的液體,將她滿臉的灰土衝開了一些,像一道深深的溝渠。
領頭人沉默著將她扶上馬,在馬旁放了新鮮的水囊和乾糧袋。
他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說出來。
又是一陣急速馬蹄聲響起,一直緊追不放的顧南衣到了,他現在也很有些狼狽,一向講究乾淨柔軟的絲袍,黑一塊黃一塊早已分不清顏色,遮面的白紗也變成了黃紗。
攔路的人看見他慌忙施禮,他卻看也不看,徑直馳過鳳知微身邊,一伸手抓起她,往自己馬上一擱,隨即疾奔而去。
那些人淹沒在騰起的煙塵裡,看著他們背影消失在地平線深處,久久無語,半晌,那領頭人嘆息一聲,道:「通知後面兄弟,都不必攔了。」
「是。」
「通知總令大人……」那人語氣低沉,「姑娘決心,無人能改……請他做好準備。」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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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煙塵在快馬蹄前激揚如浪,浪花盡頭,天下帝京的巍峨城門即將在望。
轉過一座矮山,鳳知微知道,路的盡頭就會出現那人流來去的城門,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幾乎要瞬間癱軟在顧南衣的懷裡。
人的潛能真的是無窮無盡,三天前她就覺得自己隨時會從馬上掉下來,如今她還好端端的坐在馬上,不過說是坐在馬上,其實也就是倚著顧南衣才成。
顧南衣這一路又在破例——一直沒換衣服,一直沒推開她。
平常快馬半月之路,她們只用了七天。
鼓起最後一絲力量,她催馬前行。
卻有簫聲響起。
清越空靈的簫,迤邐於山間,彷彿自雲端降下,攜了這金風玉露天水薄雲,穿過風的經緯,將無盡心思蒼涼奏響。
那曲調起初輕靈,漸轉激昂,幾番雷生電閃雲起雨收,忽又化作瑟瑟秋雨,低沉綿邈,不盡徘徊。
簫音有幾分熟悉,鳳知微一怔勒馬,細細聽著,眼底神色變幻,忽然仰頭。
矮山半山松樹上,有白衣人悠悠於樹上吹簫。
幾個月前,隴西暨陽山無名古寺之外,鳳知微曾於生死絕境之際,聽過他的簫。
一曲江山夢,夢斷江山。
幾個月後,在帝京城外不知名矮山上,他白衣如雪,持簫坐於青松之上,對一路狂奔回京的鳳知微,以簫聲相召。
宗宸。
鳳知微聽著那蒼涼寂寥的簫聲,一瞬間心中若壓重石,沉沉墜在血液裡,明明急若星火,恨不得插上雙翼立即飛往帝京,突然便覺得腿似灌了鉛,再也提不動腳步。
她的心怦怦的跳了起來,手指一陣陣的發抖,嘴唇不住顫動,焦裂出的血口因此沁出淡紅鮮血,卻無法發出任何一個字。
宗宸一曲吹完,青玉簫斜斜執在掌中,傾身對鳳知微下望。
那一刻他的眼神溫和而悲憫,帶幾分深藏的悵惘和悲涼。
他看著哆嗦得越來越厲害的鳳知微,平靜而愴然的道:
「知微,對不住……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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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倒流,走回帝京七日。
七日前。
午夜皇城城門緊閉,卻忽有鳴鏑之響,撕裂皇城夜空,隨即深紅城門訇然中開,一騎飛馳而入,鐵鐧赤甲,金羽飾腰,似一道赤金長線,投入城門黝黝深暗之中。
那人並沒有直奔皇城深處金羽衛內衙,而是奔向皇城之西,《天盛志》設在外廷的編纂處。
有人夜半被驚醒,已經在編纂處等候。
重門關閉,深窗燭影,赤甲金羽的男子匆匆稟告,寬衣大袖的男子神色凝重。
片刻後,赤甲金羽的男子退出。
寬衣大袖男子步出中庭,遙遙望向天盛之南,久立無語,夜色深濃,露染衣襟。
六日前。
一封來自閩南的火漆加封的絕密書簡,靜靜躺在編纂處副總裁的書案上。
一雙保養良好的手輕輕拆開信封,抽出只有寥寥幾字,卻語氣堅決的信箋。
幾個字,那看信人卻看了很久,良久一聲長嘆,將信重重丟於一邊。
他默然在椅中枯坐良久,眉頭深鎖,神情猶豫難決。
書案上還有一疊類似形狀的信箋,他抽出來,一封封的回看,越看越眉頭糾結。
他突然停住了手。
一封信箋,底層微有皺摺,他想了想,以金羽衛秘法藥水,將底層略泡,一行字悄然顯現。
「王心已亂,弟甚擔憂,先生大才,必能自決。」
他執著信紙,沉思在夜的無邊無垠的黑暗裡。
五日前。
一行灰衣人,身姿翻驚搖落,悄然掠過夜色中重重屋脊,掠入秋府後院的一座小院。
那些人落地輕輕,小房內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婦人,卻立即驚醒,目光炯炯。
「嚓。」屋內燈火被點亮。
婦人披衣坐起,神色鎮定望著來人,將所有人仔細看了一陣,若有所悟。
緩緩道:「那事……終於來了麼?」
「夫人。」灰衣人單膝跪地,「您多年辛苦……總令大人命我等前來接您立即離開。」
「十多年來,你們終於出現了。」夫人不接他們的話,神情微帶感嘆的道,「我曾期盼你們的出現,又害怕你們的出現,如今,總算塵埃落定。」
「金羽衛近期換了新主人。」灰衣人垂目道,「十多年來為了躲避他們的追查,夫人您從深山遷出,帶小主人大隱隱於京,大隱隱於朝,然而對方實在厲害,我們的暗線接報,對方已經掌握了確鑿證據,馬上就要動手,您收拾一下,我們馬上要走。」
婦人沉靜的笑了笑。
「我為什麼要走?」
灰衣人愕然。
「這一走,他的夢想也將付之東流。」夫人面色蒼白眼神明亮,「我不管你們內部有什麼意見分歧,對我來說,我要完成的就是他的囑咐,他一生的夢想,我已經看見了期望,為什麼要前功盡棄?」
「可是……」
「準備了那麼多年。」夫人道,「何必要白白浪費。」
「夫人。」灰衣人沉聲道,「這是性命攸關的事。」
「你說得對,性命攸關。」夫人古怪的一笑,「不過有些性命,從來就是準備拿來犧牲的。」
灰衣人默然不語,半晌勉強道:「總令大人覺得,還是太冒險了……對方……」
「千古基業,險中求。」夫人淡淡道,「你們這一代,也許更看重穩妥和皇族血脈延續,可我更記得他至死不改的期望,他那樣的人,一生不接受失敗,卻遭受那樣的命運,家國崩亡、組織毀滅、千里追殺、同伴零落、兄弟在眼前一個個死盡……最後還要遭受那樣擊毀一切的背叛……他什麼都沒說,我卻知道他恨,我知道他內心深處的最後願望,他要看到這個王朝的死亡,正如這個王朝曾眼看著他的兄弟們死亡……這個願望,他做不了,我這個未亡人也做不了,但是我相信,有人會做得了。」
「夫人!」灰衣人急聲一呼,「您已經違背了……」
「別和我說違背了誰。」夫人傲然打斷,「我並不是你們組織中人,沒有背負你們的世世代代相傳的任務,對我來說,我只需要盡我所有,完成先夫遺願。」
灰衣人沉默下去,想著先一代的宗主大人,那鐵血而剛烈的男子,短暫一生裡只為一個夢想活,並用他的執著影響了眼前這個女子,一生裡,也只為他的執念而活。
「別忘記,你們的主子,自幼承我的教導。」夫人突然一笑,「只有我最清楚,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只有我最明白,在什麼樣的事情激發下,你們主子會決然而起,走上我想要她走的道路。」
「主子未必適合走上那樣的道路……」
「不,她適合。」夫人眼神閃動,帶著幾分驕傲幾分欣慰,「你們看看她所做的一切,你們看看翻雲覆雨驚動天下的十六歲欽差大臣!她是天生的王者,墮於塵埃而不掩光華,這樣的人,這樣高貴而不可超越的血統,你們願意她放棄與生俱來的無上天賦和使命,一生甘於平凡,在你們的保護下庸庸碌碌的嫁人生子,做那錙銖必較的田間婦?你們覺得,這樣對得起她?對得起你們上代宗主?對得起你們永忠的大成皇朝血脈?」
「這是總令大人的意思。」灰衣人默然良久,答,「他認為,先皇主的遺命,只是維護皇族尊貴血脈承續,至於江山更替,朝代變遷,這是歷朝歷代都不可避免的潮流之勢,無需介意太多,只要主子安好,一切都不值得為之犧牲。」
「你們總令大人,承繼了先代的倜儻灑脫。」夫人冷笑,「我卻不能,這麼多年,每當我想起他那樣寂寞的離去,想起他臨終前握住我的手,想要說什麼卻沒能說出的模樣,我就知道,終我一生,有件事,我永遠也不能放棄。」
她神情決然,語氣堅定,一字字鋼鐵般錚然有聲,灰衣人怔怔望著她,知道今晚是無論如何也完成不了任務了。
「這是您的母國……」半晌灰衣人苦笑,「我沒想到您竟然……」
「沒什麼母國不母國,天盛的疆土,也是奪自大成,天盛仔細說來,也是大成的叛臣。」夫人沉靜的道,「我不管這天下,我只管一人。」
灰衣人不再說話,靜靜望著這個傳說中性烈如火,堅執夭矯的女子,曾以為那許多年艱辛忍辱風霜磨折,早已將這女子的鋒芒磨礪圓滑,不曾想真正面對的時候,才赫然發現她顏色不改,鋒利更勝當年。
「就這樣吧,我睡了。」夫人不再說話,吹熄燈火,竟然就這麼裹著被子睡下。
灰衣人一聲嘆息,散在沉重的黑暗裡。
「……保重。」
四日前。
秋府陷入一陣慌亂——秋夫人突然得了急病,癱倒在床口不能言,四肢僵木無法移動,秋府連連派人延請名醫,內院外院人來人去川流不息。
向來不為人注意的某個小院,自然更不為人關注。
一大早,鳳夫人便起身,和往常一樣梳洗穿衣,把自己屋子裡的東西整理整理,又去了原先住的小院,過了一陣子才出來,最後去了鳳知微的「萃芳齋」。
鳳知微離京這段時間,萃芳齋大門緊閉,對外號稱鳳知微「得了天花」,偶有秋府人去送東西,也能看見一個女子整日蒙著臉在屋子內不見人,不過從昨晚之後,這個女子也不見了,只是秋府陷入慌亂,無人察覺。
鳳夫人長驅直入萃芳齋,在鳳知微的臥室裡尋找了一陣子,拿了件東西出來。
隨後她出門,背著個包袱,去了刑部,要求探望鳳皓,塞了許多銀子,才被帶入刑部大牢。
鳳皓關在牢裡已久,因為事先有了寧弈囑託,所以並沒有吃苦受罪,還養得胖了些,只是一直不給他見人,一見鳳夫人出現,頓時狂撲過來,將木柵欄搖得山響,「娘!娘!」
「兒子。」鳳夫人在牢門前蹲下,仔仔細細看著鳳皓的臉,伸手進去輕輕撫著他的亂髮。
「娘,你來接我出去對不對?」鳳皓狂喜的抓住鳳夫人的手,眼神晶亮的盯著鳳夫人的眼,「太好了!我受夠了!娘,這麼久,你怎麼都不來看我!」
鳳夫人並沒有迴避他期盼的目光,她寧靜的看著鳳皓,仔仔細細,一寸不落的看,那眼神,似要將眼前這個她養了十六年的孩子的一切,都深深刻進自己眼睛裡去。
她的眼神太過奇異,連陷入狂喜的鳳皓都覺得不對勁,他漸漸的安靜下來,呆呆的望著母親,有點畏怯的輕聲問:「娘,你怎麼了,你不高興嗎?」
被關了近半年,嬌縱恣意的鳳皓,也開始懂得了察言觀色,這一聲小心翼翼的問話,剎那間問紅了鳳夫人的眼圈。
她深深的吸口氣,顫抖著手去撫摸鳳皓的頭髮,「皓兒……皓兒……」
鳳皓卻已經不耐煩起來,一偏頭讓開她的手,「娘,你到底是不是來帶我走的?你再不帶我走,我就要死了!死了!」
鳳夫人震了震,手緩緩的縮回去,她凝望著鳳皓,眼底那點閃爍的晶瑩漸漸淡去,換了針尖鋼鐵般的凝重決然。
「……出了什麼大事了?」幾個衙役一邊說話一邊巡牢,「剛才看見很多赤甲衛士過去,往西華巷方向去了。」
「沒見過這種裝扮的衛士,不過看那氣勢,嘖嘖,真是嚇人,誰家犯事了嗎?」
「一出動就數千人,乖乖!」
衙役們腰上鑰匙哐哐響著,空曠的步聲漸漸走開,鳳夫人凝神聽著,嘴角逐漸綻開一絲古怪的笑容。
時辰到了。
她突然站起,一伸手,寒光一閃,突然從地下包袱裡抽出一柄打磨鋒利的小斧!
不待目瞪口呆的鳳皓反應,她掄斧而起,一斧頭劈在木柵欄上!
「嘩啦」一聲,碗口粗的木柵欄斷成兩截,木屑飛濺裡鳳夫人停也不停,第二斧再次砍下。
鳳皓抱著頭大叫一聲,驚惶的退到牢裡,瞪大眼睛看著鳳夫人瘋狂的砍牢門,砍得牢門上的鎖鏈嘩啦嘩啦巨響——母親瘋了!她這是要劫獄嗎?可能嗎?有這麼當著人面砍門劫獄的嗎?
「娘,你瘋了!」他大吼一聲,驚惶的縮到牢壁前,背心緊緊靠著冰冷的牆壁,對外面大叫,「她瘋了她瘋了!我沒叫她劫獄!不是我不是我!」
毫不掩飾的巨大響動驚動那批剛剛走開的衙役,他們霍然轉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世上居然還有人,大白天在衙役的眼皮底下,公然持斧砍牢門劫獄!
因為太不可思議,他們愣在那裡一時忘記反應,鳳夫人卻彷彿根本沒聽見鳳皓的狂呼,三五下劈開牢門,將斧頭往地上一扔,大步跨進牢裡,一把抓住鳳皓便向外奔。
「兒子,我們走!」
驚呆了的鳳皓被她拉得一個踉蹌衝前一步,隨即反應過來,拚命賴著向後退,「不不不……我不和你走,你瘋了,你害我!」
在牢裡關著死不了,暴力劫獄卻是死罪!
他拚命要掙脫,鳳夫人手卻如鐵鉗似的牢牢刁住他手腕,他在驚恐的掙扎裡混亂的想,母親竟然武功沒有落下?她是什麼時候修煉的?
此時衙役已經反應過來,嘩然一片的直奔過來,有人在驚叫,有人在怒喝:「抓住她們!」有人飛快奔去報信求援,外面有更多的人影晃動,包圍過來。
鳳夫人抓著鳳皓,一腳踢起那個包袱背在背上便向外衝。
鳳皓在一片混沌驚恐的昏亂裡,眼神無意識的隨著包袱落在母親臉上,突然發現鳳夫人臉上神情古怪,人越湧越多,重重包圍裡,她竟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而眼角,有一滴晶瑩的淚水,無聲無息迸出。
隨即她決然一仰首,眼淚不動聲色的順著眼角流入鬢髮裡,遠處油燈昏慘慘的光芒映著她昂起的下頜,一個堅定至不可更改的悲愴姿勢。
他突然便心驚起來。
人潮蜂擁而來,將出路堵得死死,他的手在母親手中,用盡全力掙脫不得。
隨即他便聽見母親在他耳邊,輕而蒼涼的說:
「皓兒,對不起。」
……
與此同時。
金羽如流,穿越熙攘煙火,直奔西華巷秋府,砰然一聲踢開大門,在滿院子的驚呼亂叫中長驅直入,剎那間團團包圍鳳夫人和鳳知微各自住的小院。
為首者一聲大喝:「鳳知微人呢!」
三日前。
皇城西側,靠近冷宮的地方,有一處禁地,向來有重兵看守,不許人進入,只有少部分皇家高層才知道,那裡有座地牢,是屬於金羽衛的密牢,戒備森嚴天下第一,在那裡關押著的,向來都是涉及皇族和大逆罪的重案要犯。
密牢空置十餘年,今日終於有了新客人。
油燈慘慘,照耀著深青的鐵壁,鳳夫人盤膝坐在地上,閉目一言不發,鳳皓驚惶的縮在她對面,抖顫著身子,望著這看起來比刑部大牢還要恐怖一百倍的鐵牢。
他的目光每次在牆上那些沾血的刑具上掠過,便要抖上一抖。
「娘!娘!」他跪爬到鳳夫人身前,身上的鎖鏈嘩啦啦直響,他拚命的伸手搖撼著一動不動的母親,「這是在哪裡?為什麼會這樣?告訴我!告訴我!」
鳳夫人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如深水。
「這是金羽衛皇家密牢,」她靜靜看著鳳皓,「也就是傳說的天牢。」
「天牢!」鳳皓倒吸一口涼氣,俊秀的臉一陣扭曲,「娘!我們犯了什麼罪,會被關到天牢?」
他突然若有所悟,「是因為你劫獄嗎?」他恨恨爬起來,「我沒有叫您這樣做,沒有!」
「您去和他們解釋清楚!」他拉鳳夫人起來,「就說這是您自己要做的!和我無關,讓他們放我出去,我出去後會來解救您!」
鳳夫人定定看了他半晌,長嘆一聲閉目不語。
鳳皓見母親軟硬不吃,一骨碌爬起來,拖著鎖鏈便爬起來,撲到牢門前大力拍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不是我要劫獄的!我是無辜的!」
沒有人理他,只有回聲不斷在幽深的鐵壁內迴蕩,「無辜無辜無辜無辜」的一路響下去。
「沒用的。」鳳夫人在他身後淡淡道,「這是鐵牢,機關無數,不需要人看守,而且四壁都是重鐵,什麼聲音都傳不出去。」
「你瘋了!」鳳皓霍然回身,眼睛通紅,咬牙切齒的盯著鳳夫人,「你要自尋死路,為什麼要拖著我!」
「也未必就是死路。」鳳夫人目光複雜的看著這個兒子,眼神裡有悲涼有慶幸。
「怎麼說?」鳳皓立即目光發亮的撲過來。
「你娘有點舊案在身,連累了你。」鳳夫人替兒子理理亂髮,溫言道,「這事你不知道,也不應給你知道,你曉得的,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是好事。」
鳳皓點點頭,他畢竟在世家大族混了這麼多年,這種道理還是明白的。
「所謂不知者不罪,什麼錯都有娘擔著,你只要記著,不要亂說話便成。」鳳夫人將他的手握在掌心,反反覆覆焐著,「以後幾天,不管發生什麼,你都說不知道便成,千萬記住。」
「嗯。」鳳皓點頭,「我說不知道,就能出去嗎?」
鳳夫人深深凝視著他,半晌道:「能。」
鳳皓勉強露出一絲笑意,他盯著鳳夫人眼睛,輕輕道:「娘,我是你兒子,你不要騙我。」
鳳夫人看著一身凌亂的鳳皓,他臉上有細細的傷痕,是被金羽衛拖進來時在鐵壁上擦傷的,不是少爺卻自小過得金尊玉貴的鳳皓,從沒吃過皮肉之苦,換成以前早叫苦連天,可如今被性命之危壓迫得,連和她撒嬌都忘記了。
她從袖子裡取出貼肉藏的,沒被金羽衛搜去的一小管軟膏,輕輕掰過兒子的頭,道:「我給你敷敷。」
鳳皓順從的偏過頭,感覺到母親的手指細緻溫柔的在臉上移動,觸手清涼,聽見她輕輕道:「皓兒,放心,娘總是陪你一起。」
鳳皓「嗯」了一聲,放下了一半心,臉上疼痛漸去,便覺得疲倦泛起,打了個呵欠,摟住母親的腰,道:「那我睡會。」
鳳夫人輕輕拍著他,像兒時一般,鳳皓覺得倦意深濃不住襲來,雖然心中總有些模糊的不安閃過,但卻抗拒不了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沉沉在母親懷裡睡去。
鳳夫人輕輕攬著他,枯坐於鐵牢亂草之上,她微微低頭,看著兒子眉頭微皺的睡顏,手指仔仔細細的在他眉眼之上畫過,一筆一劃,刻在心底。
恍惚間有滴晶瑩的液體落下,即將落到鳳皓臉上,鳳夫人手掌一攤,閃電般接住。
她久久看著那滴液體,緩緩的,再次落下淚來。
二日前。
從頭頂一道鐵縫裡透出的一點天光看來,天色似乎是亮了。
鳳皓卻還沒醒。
頭頂的鐵階上,卻傳來緩而重的步伐聲,那步伐聲雖然力氣不足,但步率沉穩,聽來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步伐。
一角黃袍,隱隱現在階梯末端,昏暗油燈光線裡,有人在鐵牢那頭遙遙停住。
鳳夫人淡淡的笑了。
她的笑意隱在暗影裡,無人看見那神秘與瞭然的神態。
那人一直遠遠看著她,眼神感慨,半晌揮揮手。
有雜沓的步聲退下。
「明纓。」那人開了口,語氣不辨喜怒,「細算起來,十五年沒見過你了。」
鳳夫人站起來,鎖鏈輕響裡姿態不卑不亢,向對方行了個禮,「是,陛下。」
「上次見你,還是那年你得勝還朝的慶功宴上,」天盛帝靜靜看著伊人眉目,目光很遠,似在記憶中搜尋當年那明豔剛烈,英氣逼人的女子,「當時有世家小姐譏你不似女子,無閨秀之風,你一怒擲杯當朝賦詩,朕……一直記得很清楚。」
鳳夫人淡淡笑了笑,「明纓謝陛下厚愛。」
「你是當朝女帥,功勛卓著的一代女傑,你年青時對我天盛居功甚偉,」天盛帝語氣沉沉,遺憾深深,「為何後來竟會助紂為虐,相助大成餘孽?」
鳳夫人默然不語,良久一笑道:「都是冤孽。」
天盛帝沉默了下來,兩人遙遙隔著鐵牢各自不語,一個在一懷沉靜而冰冷的決心裡等待著最後的結局,一個在不解和迷茫中恍惚,彷彿看見多年前那英氣勃發的女子,於金殿之上一抬手金盃飛擲,聲音琅琅。
「臣不敢與此等庸脂俗粉同堂獻藝,污我天朝顏色!」
彼時那女子鮮亮如彩屏,照亮那滿殿蒼白,從此後那抹顏色便留在了記憶裡,直到今日再次重溫,才恍然驚覺時光的冷凝與無情。
遠去的歲月如故紙,被久沉的濕霾黏連在一起,掀不動此刻沉重的心情。
很久以後,天盛帝終於再次開口:「鳳知微在哪裡?」
鳳夫人似是震了震,半晌道:「前不久她得了天花,出京養病,現在想必已經回京。」
她回身,望望熟睡的鳳皓,突然落下淚來,一直堅持著的巋然不動似被這句話給徹底摧毀,衣袂一掀已經跪在了地上。
「陛下……明纓知道您不會放過知微,明纓只求……只求能與她共死……」她眼角一滴淚欲墜不墜,看得人心欲沉不沉,「……還有,皓兒無辜……求陛下放了他……」
天盛帝默然不語,半晌卻冷哼一聲。
鳳夫人低著頭,手指摳在鐵縫裡,指甲隱隱出血。
「砰。」
一個小小的包裹扔在她面前,天盛帝的聲音裡有了怒意,「明纓,你到此刻還想瞞我?」
鳳夫人翻開那包裹,將裡面東西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越看越臉色死灰,勉強鎮定著將東西收好,磕頭道:「明纓不明白陛下意思。」
「你還真是對大成莫名其妙的愚忠!」天盛帝怒喝,「竟玩這種聲東擊西李代桃僵之計!」
鳳夫人身子微微顫抖起來,咬著下唇,強聲辨道:「陛下,您上當了!」
「朕不會蠢成那樣!」天盛帝怒不可遏,「鳳皓為什麼會還有一個玉鎖片?那上面生辰八字為什麼不同?為什麼還會有大成暗記?他明明是你收養的孩子,你為什麼要說是親生?金羽衛找到的穩婆,將線索直指鳳知微,但那個穩婆為什麼會暴斃?朕告訴你,朕找到了當年大成的宮人,指證了當初淑妃生下的是皇子,而且朕也已經找到了真正當年給你接生的穩婆,鳳知微才是你的親生女兒,鳳皓是養子,而且,他比鳳知微大!你給他常年掛的金鎖片,將他的生辰八字都改過!」
鳳夫人臉色大變,脫口而出,「知微是我親生?不可能!當初我那孩子落草就死了……」她說到一半突然停住,臉上露出霹靂震驚的神情,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渾身猛烈顫抖起來。
「果然連你也是被人騙了!平白為他人做了擋箭牌!」天盛帝看著鳳夫人神情,越發肯定自己推斷,「朕還以為你中了什麼蠱,竟然寧可用自己的親生女兒來換大成餘孽的生存,還想丟下她,自己帶著鳳皓劫獄逃跑,原來,原來如此!」
鳳夫人「啊」的一聲,眼淚瞬間無聲的流了滿臉。
天盛帝望著她淒切神情,想著她竟然被矇騙了十幾年,險些拿自己親生女兒代人去死,心不由軟了軟,然而又想到就算她被騙,犯下的也是皇朝最忌諱的大逆之罪,心中一痛又一絞,生出些煩躁,冷聲道:「朕不知道你還護著鳳皓做什麼,難道你還指望著活著出去,將來鳳皓給你個太后做做?」
「陛下……」鳳夫人一個頭重重磕在塵埃,「您目光如炬,明纓什麼也說不得,只是容明纓替皓兒再說一句……那孩子什麼都不知道……除了那血脈,他什麼也不是……金羽衛想必調查過他,他就是普通人家養大的普通孩子……他,他什麼都不會做啊陛下……」
「斬草不除根,必將為害己身。」天盛帝冷然道,「明纓,這是十多年前你率軍追殺大越殘軍時,對朕說過的話。」
鳳夫人重重一震,終於伏地痛哭。
「當初那個組織,現在在哪裡?」天盛帝默然良久,問。
鳳夫人搖了搖頭,「陛下,您也知道,當年他們被太子率軍千里追殺,又被楚王攔截於千蹤谷,群軍覆沒……就連皓兒,也是明纓當時在谷中撿到的,一時心軟,予以收留,這麼多年,那組織的人從沒出現過,如果真的有人還活著,早就該出現在我們身側……可這麼多年,我們過得怎樣……想來您也清楚……」
天盛帝怔了怔,想起秋明纓母子三人十幾年來的艱辛,心中也動了動,沉吟不語。
鳳夫人趁他分神,向後退了退,拍開了兒子的睡穴。
鳳皓懵懂著醒來,一醒就大叫:「啊,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別殺我別殺我!」眼神驚恐,顯見是做了噩夢。
「乖兒。」鳳夫人將他攬在懷裡,閉上眼睛。
天盛帝沉在鐵牢上端的暗影裡,默默看著席地相擁的母子,半晌,默然轉身。
「乖兒……」鳳夫人沒有回身,始終閉著眼睛抱著鳳皓,眼淚滾滾而下。
「別怕……」
一日前。
鐵牢前的光影那麼短暫,日頭起來或降下,落在牆面上,也不過手指長的光影。
鳳夫人盯著那光影,面無表情,似乎只想抓緊時間多看一眼那人間的光,害怕錯過了便永難追尋。
鳳皓扒著鐵欄對外張望,不住道:「娘我昨天醒來看見有人出去,他們問過了是嗎?那什麼時候放我們出去?什麼時候放我出去?」
「快了。」鳳夫人淡淡道,「就快結束了。」
「那太好了。」鳳皓眼中閃著歡喜的光,「娘你放心,我出去一定會救你!」
「你是好孩子。」鳳夫人對他微微一笑,「娘相信你。」
鳳皓拉著沉重的鐵鏈,嘩啦啦響聲裡對鳳夫人撒嬌,「太重了,我都沒法睡覺。」
「就快好了。」鳳夫人將那沉重的鎖鏈捧在手裡,幫他減輕份量,「就快好了。」
有沉重的步聲傳來,階梯盡頭,出現幾個人影,赤甲金羽,神色冷肅,前頭兩人,手中捧著兩個托盤。
「是來放我的人嗎?」鳳皓大喜,衝過去晃鐵門。
鳳夫人身子顫了顫。
「咔嗒」十三聲機簧連響,精工密制的重鎖打開,當先兩人捧著托盤進來。
第一個托盤上,是一杯酒。
第二個托盤上東西多些,有一顆藥丸,還有一套宮裝式樣女子衣裙。
「夫人。」當先一男子語氣平板無波,「陛下說,您看了就會明白,並請你親自請酒。」
鳳夫人目光,緩緩在那宮裙上掠過,最終停在了那杯酒上。
她眼神裡一片黝黑,看不出任何情緒,彷彿整個天地的光,都已經被藏在了她心底,不願被任何人照亮。
良久她慢慢起身,起身時,金羽衛隱約覺得似乎聽見她骨骼發出的格格聲響。
她慢慢走到第一個托盤前,端起了那杯酒。
她久久的端著那酒,似乎是端得實在太久,手指漸漸的有些顫抖,遠處一點灰色的微光照過來,那無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蕩漾著。
鳳夫人慢慢抬起手。
有那麼一瞬間,金羽衛突然感覺,好像面前這個一直很鎮定的女子,似乎打算把這酒倒進自己口中。
然而馬上他就看見鳳夫人平靜的端著酒,轉身,走向鳳皓。
金羽衛鬆了口氣,他看著鳳夫人依舊筆直的背影,眼中閃過既佩服又鄙夷的神色,向後退了一步。
「皓兒,渴了嗎?」鳳夫人款款端著杯,立在鳳皓面前,「喝杯酒吧。」
鳳皓自從那酒杯端起,就已經怔在了那裡,此時嘴唇哆嗦著,連眼神都變成了驚恐的鐵青色,「娘……娘……你要做什麼?這是什麼?」
「酒。」鳳夫人靜靜的將酒杯遞過去。
「不!不!」鳳皓突然嚎叫起來,連滾帶爬的拽著鐵鏈爬向牆角,看鳳夫人伸過來的手就像看著蒼天之巔伸下的魔爪,「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我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瘋狂的嚎叫著,胡亂揮舞著手試圖推開那可怕的東西,鳳夫人躲閃不及,酒液潑出了點,金羽衛連忙上前接住。
「兩位,我完成不了陛下的交代。」鳳夫人不動聲色的交回金盃,走回原地,背對鳳皓坐下,「拜託了。」
兩個金羽衛對視一眼,點了點頭,陛下本來就沒說一定要鳳夫人親自灌酒,只要她肯親自奉酒,陛下就願意原諒她,給她一個機會。
兩名金羽衛捧著酒,走了過去。
鳳夫人靜靜坐著。
她面對著牆壁,遠處油燈的光芒照過來,將身後人的影子拉長,如幢幢鬼影,投射在牆壁上。
強壯和弱小的人影……巨大的裝滿毒酒的晃動的金盃……縮在牆角無處可縮的少年……被大手捺倒在地的身體……一個影子踩著背一個影子掰開嘴將酒杯重重倒下……
嚎叫、逃避、哀求、拒絕、掙扎、哭泣、喘息……
她一動不動,一眨不眨,沉默至於執著的,看完那一切。
半刻鐘之後,一切歸於寂靜。
第二個托盤輕輕放在了她面前。
「夫人,用完化功散之後,請換上衣服。」金羽衛低低道,「陛下在寧安宮等你。」
鳳夫人默然不語,起身,走向身後,鳳皓躺著的地方。
那個嬌縱的,跋扈的,被她寵慣得不通世情無法無天的孩子,從此後再也無法在這個人間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
鳳夫人跪在冰冷的鐵質地面上,將那孩子的身體,最後一次抱在自己懷裡。
她細細的撫著鳳皓冰冷的臉,將他剛才掙扎沾著的泥塵小心的抹去。
油燈下,鳳皓紅潤的臉色只剩下月色般的慘白,不知道哪裡盤旋起了一陣風,在四壁深黑的鐵壁裡低聲嗚咽。
鳳皓奄奄一息睜開眼。
他有點陌生的望著鳳夫人,像看著一個遙遠的人,半晌低低的哀吟一聲,掙紮著拉著鳳夫人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聲音輕細像是冬風裡即將斷去的蛛絲。
「娘……我好痛……」
那手在半空中無力的抓撓,想要身邊的親人去親手體驗那腸穿腹爛的痛苦,就像從小到大,很多次那樣。
然而那無力的手,剛剛牽到鳳夫人的手指,便突然停住,隨即,無聲垂落。
他躺著,大睜著眼睛,眼底的神光,一絲絲的散了。
半空裡隱約有誰呼出的最後一絲氣息,淒涼的在夜的哀哭裡遊蕩。
臨死前他呼著痛,一生裡最後一次想去牽親人的手,不願去想這死亡背後森涼的真相。
他只想帶著溫暖上路,如這短暫一生裡,娘一直給他的所有的一切。
這一生他活得任性自私是非顛倒,只因為命運早已安排注定於他虧負。
鳳夫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她久久凝注著那雙至死未閉的眼睛,並沒有去伸手撫下他的眼簾。
兒子……讓你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從收養你那天開始,我便對你發過誓,你這短暫一生,我只讓你痛一次……就這一次。
就這麼一次,我用十六年的溺愛來補償你,可我知道,補償不了,沒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
皓兒。
看清楚我。
這是天下最為絕情的母親,最為無恥的親人,最為冷酷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時間,等你,去死。
……
牆上的天光,又轉過了一指的長度。
化功散入了腹,衣裙上了身。
鳳夫人自站起身之後,再也沒有回首去看鳳皓一眼,兩個金羽衛,將屍體用黃綾裹了拖了出去,這是要交給陛下親自驗身的。
金羽衛再次前來催促時,鳳夫人平靜起身,她邁出階梯時,所有人都覺得眼前亮了一亮。
像紅楓積了雪,萬頃碧波凍了冰,那女子烏黑的眉宇間蕭瑟而明豔,令得那日光也退了退。
有風韻而又沉凝哀傷的女子,自有令人心驚之美。
鳳夫人只是目不斜視,挺直著背脊,往寧安宮的方向,緩緩而去,步伐穩重,不疾不徐。
長長的裙裾拖在身後,如一片白羽掠過明鏡般的漢白石地面。
風揚起她的髮,一片烏黑底突然翻飛出賽雪的白,跟在後面的金羽衛一驚,面面相覷。
他們記得鳳夫人剛進牢裡時,還是一頭青絲,什麼時候,青絲之下,烏髮盡成雪?
前方女子一直昂著頭,平靜的走著,過迴廊穿花園越小徑進宮廷……雙肩很單薄,背影很挺直。
無人看見她神容如雪,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知微,你應該已經在他們保護下避到安全地方了吧?
或者你沒有避,以你的性子,很有可能正在回京路上,然而南海和帝京相隔迢迢,等你趕到,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你回來也沒關係,娘會替你安排好後路,這一生你從此再無此刻危機之優。
很多年前,我愛的人對我說,做什麼,都要有始有終,做到最好。
知微。
但望你也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