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歸塞北

  征北主帥淳于鴻,有點焦躁不安的在主帳中來回踱步。

  他帳中坐著一群副將參將及各營主將,都半仰著頭,眼巴巴的望著淳于鴻。

  在長達一年多的戰事中,天盛大越一直互有勝負,總體上是天盛佔了上風,將原先已經佔據北疆五縣的大越打得不住後退,然而自從大越犯兵家忌諱臨陣換將之後,反而氣勢高漲,新任主帥,那位安王晉思羽殿下,用兵詭詐,難以捉摸,先是收買呼卓部金鵬部,在東峨關戰役中出賣軍情,導致身為側翼擔負偵查斥候任務的呼卓騎兵隊幾乎全軍覆沒,連帶天盛左翼大軍被打亂,被迫後退,撤出已經收服的杞縣,之後在劉家溝一戰中突出奇兵,導致征北主帥秋尚奇在前段時間的雙河谷戰役中,中箭重傷,被送回帝京。

  戰局不利,天盛對越的國策卻需要必須的勝利,淳于鴻承擔了巨大的壓力,朝廷催戰的文書一封接著一封,眼下卻並不是貿然進攻的當口,連敗之下軍心不穩,承擔戰場消息傳遞的騎兵又損失慘重,要是再有一敗,戰局將更不可挽。

  「大帥!我願領兵三千,今夜奇襲杞縣!諸番連戰,晉思羽手中兵力其實並不多,還要維持住格達木南脈以下的大營,分給杞縣的兵力有限,杞縣目前的守將方大成為人又暴躁衝動,咱們來個出其不意,定可將杞縣奪回!」

  說話的人十分年輕,不同於其餘將領就久待北疆一臉風霜,面皮白淨,衣冠楚楚,他話音未落,四周立即有人掀起眼皮子,不咸不淡的瞅他一眼,雖然一句話不說,但眼神裡滿是輕蔑。

  「姚公子。」有人打個哈哈,笑道,「杞縣雖然兵力薄弱,但相鄰的喬縣離北大營很近,必然布有重兵,一旦對方發現杞縣被襲,從千斤溝穿插過格達山南脈來救,必將你前後堵成甕中之鱉……呵呵公子爺啊,你來北疆沒多久,年輕氣盛,立功心切,咱們都明白,只是這打仗不是讀書,僅憑匹夫之勇……哈哈。」

  那人一臉笑意,撫著膝仰首不語,一句話未說完,眾人都露出會心笑意。

  「姚參領棄文從武,令人敬慕,大學士家風可佩,」淳于鴻連忙打圓場,「這樣吧,格達木山脈有一批山匪,形跡可疑,我們都懷疑和大越有所勾連,不如請姚參領帶一營兵去剿匪,也好解除我等後顧之憂。」

  姚參領,正是青溟書院二世祖之一的姚揚宇,南海出了一趟差回去後,果然各有封賞,姚揚宇本來要補進兵部武功司任職的,他卻不肯,自己請纓戰場,和一批當初的同窗,都跑來了北疆。

  這些人在淳于鴻等老將眼底,那都是得罪不起又使用不得的大爺們,上戰場是為了積點軍功好為日後晉陞之本,哪能真讓他們做什麼?

  「剿匪!」姚揚宇暴怒而起,一張小白臉猙獰扭曲,「那麼三五百號人,叫我點一營兵去剿?殺雞用牛刀?當我白痴?」

  他一腳踢翻自己的小板凳,揣一懷怒氣摔簾而去,將那些不屑輕視的目光拋在身後,直奔到一處高崗之上,對著塞外分外高遠的天,大呼:「啊——」

  叫聲沖上雲霄,驚起蒼鷹遠遠飛開去,帝京二世祖怔怔的站在草原高崗,觸目四野蕭瑟秋景,草尖黃,凝白霜,轉瞬離當初去南海,已經又將一年。

  一年滄海桑田。

  當初一起抗南海民潮,渡碼頭災厄,整南海官府,破常氏奸謀,種種般般,何等跌宕起伏而又酣暢淋漓!然而不過一眨眼,那個自己真心欽服的驚才絕豔的少年,已經自過往裡湮沒不見。

  而南海一行,似乎所有人都不再是原來的人,連殿下從南海回京,私下裡也似換了個性子,風流不見,沉默寡言。

  姚揚宇眼底露出一絲悵然,想著此生至今最痛快的日子,竟然就是在那人身邊的日子,然而隨著那人的失蹤,一切都不可重回。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一雙手重重拍上他的肩,姚揚宇沒有回頭,知道是和自己一起入伍的青溟書院同學余梁等人。

  他們和他一樣,在天盛大營裡看似飽受愛護其實深受排擠,鬱鬱而不得志。

  「我說,」姚揚宇怔了半晌,忽然道,「你們記得當初魏大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嗎?」

  「什麼?」

  「當初南海燕氏祠堂鬧事,魏大人命赫連世子和我去開鄰縣常平倉,當時赫連世子問,對方一定不肯,怎麼辦。」姚揚宇腮幫肌肉鼓起,冷冷道,「大人說,這個可以殺。」

  身後余梁黃寶梓等人,忍不住笑了笑,神情間淡淡懷念。

  「現在,我也想說,不給我戰,怎麼辦?」

  他霍然轉身,哈哈一笑,大步下了山崗。

  「這個可以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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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揚宇,你要慎重——」

  「揚宇,不遵軍令是殺頭重罪——」

  營門前,一身軟甲裝束整齊的姚揚宇自馬上俯首,對自己幾個同窗好友笑嘻嘻的道:「我哪有不遵軍令了?叫我剿匪,我就去剿唄,至於剿匪過程中為了追敵不小心越跑越遠,那也怪不得我是不是?」

  「你帶一千營兵,就想去奪回杞縣?」反應快的余梁猜到了他的意思,瞪大了眼睛。

  「我什麼都沒說!」姚揚宇一揚鞭,帶著他的兵煙塵滾滾出了營門。

  身後,余梁黃寶梓對望一眼,毅然翻身上馬追上。

  當夜,姚揚宇進入格達木山脈,將那批兩三百人的土匪追得四處逃竄,漸漸便追出了土匪盤踞的範圍,直奔杞縣而去。

  牛刀既出,便絕不會只滿足於殺雞。

  姚揚宇天生便有些將才,他並沒有急著進入杞縣,而是趁夜在杞縣外圍每隔數百米便挖了許多埋鍋造飯的坑,一直綿延向杞縣二十里外的千斤溝。

  杞縣是前不久剛從天盛手中拿下的,眼下天盛密集調兵,雙方都做出大戰準備,杞縣這裡自認為不是主戰場,何況相鄰喬縣就有重兵呼應,自然高枕無憂,一城靜謐沉浸在月色中,城頭上的守兵,支著槍桿半睡不睡,城外象徵性的派了幾個潛伏哨,被姚揚宇派人無聲無息襲殺。

  攻城進行得很順利很快,夜襲的天盛軍無聲上了城牆,城內兵力本就不足,又分散各處,等到守將方大成急匆匆趕出來時,姚揚宇已經佔據城樓,領著人殺到了他所在的城守府。

  方大成匆匆點齊親衛殺出城守府,指望著喬縣來兵援助,誰知道那邊始終沒有援兵來——喬縣守將到了千斤溝,看見無數埋鍋造飯的痕跡,擔心前方有埋伏,半路退回。

  方大成親衛拚死護持他逃出杞縣,至此姚揚宇已經算是大勝,余梁等人勸他窮寇莫追,姚揚宇年輕氣盛,卻想著陣斬敵將頭顱才叫功績,帶著一百人追了出去。

  眼看著快到千斤溝,姚揚宇有些猶豫,然而前方方大成倉皇逃奔之態給他增加了信心,再說他自己就是從千斤溝過來的,知道沒有問題,當下一鼓作氣的追了過去。

  千斤溝地勢狹窄,兩側峭壁懸立,更兼山勢奇突,轉過一道還有一道,層層山壁遮擋前方視線,姚揚宇追過三道山壁時,猛一抬頭,發現前方山崖前有一處平地,黑壓壓立著許多衣甲鮮明的士兵,當先一人青色軟甲披白色披風,笑意溫潤的看過來。

  而他頭頂,招展的大旗上,一個斗大的「晉」字。

  姚揚宇心知不好,立即下令後退,對方卻在旗下,只那麼輕輕緩緩一舉手。

  連韁飛鞚,煙雲塵擁,箭下如雨,人潮滾滾,剎那間姚揚宇單薄的兵力便倒下了一半。

  到得此時,明擺著中了計,躲避已不可能,姚揚宇不再試圖退後,一聲低吼長刀一擺,當先撲了出去。

  槍起槍落,刀出刀劈,無數武器亂糟糟的糾纏在一起,無數血肉揮灑在廣闊的千斤溝,人性中殺戮的本能在激越的戰聲中被無限激發,因在絕路,所以每個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殺,將那些曾經鮮活的肢體,柔韌的肌肉,大好的頭顱,閃亮的雙目,一一消滅在黏滿鮮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敵我兵力相差太大,半個時辰後,地上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天盛軍,寥寥幾個親衛,搖搖欲墜護在姚揚宇身前,姚揚宇染了一身黏膩的鮮血,以刀支地,和余梁黃寶梓背靠背不住喘息,三人身上都掛了彩,連眼睫毛上都黏了細碎的肉屑。

  那大旗下溫文微笑的男子,始終沒有動過地方,用一種有點厭倦又有點興趣的眼光,注視著苟延殘喘的那支殘軍。

  「要活的。」

  他突然抬抬手,指了指姚揚宇三人。

  聲音清晰的傳來,姚揚宇閉了閉眼,一瞬間明白為何為了自己這一營兵力,對方不惜主帥出動親率大軍埋伏於此,完全是因為自己的身份,一旦天盛當朝首輔之子被大越活捉,那麼對於此時天盛本就已經不足的士氣,必將是更為沉重的打擊。

  立功未成,反倒成為要挾天盛的把柄,會被大越五花大綁牽上兩軍戰場,萬軍眾目睽睽之下被拿來討價還價,換得天盛大軍不甘撤軍——男兒若真淪落至此,還有何面目存活於天地間?

  苦笑了一下,姚揚宇握緊了手中力疲快要掉落的刀。

  「兄弟們。」他緩緩道,「是我太過急功好利,連累了你們,咱們——」

  一句話梗在喉中,他眼底閃出淚光,余梁和黃寶梓像那日一樣沉默拍拍他的肩,低聲替他接上了下面那句話。

  「來世再見。」

  三人相視一笑,齊齊抬起手中刀。

  散發著寒氣的刀鋒逼近咽喉時,姚揚宇心中迷迷糊糊掠過一個念頭,「要是魏大人現在在就好了……」

  隨即他苦笑了一下,真是人將死,夢也荒唐。

  刀鋒閃亮,映著絕望而沉靜的眼眸。

  對面敵軍似乎沒有想到這三個傳說中走馬帝京紈袴浪蕩的二世祖,竟然不願苟且求生,大驚之下撥馬衝來。

  刀鋒將及喉。

  「鏗——」

  碎石擊斷鋼刀的聲音清越,一枚輕飄飄的石子,打著水漂似的飛來,竟然同時打斷了三把刀,飛起的斷刀有眼睛似的滴溜溜一轉,呼嘯而起,直衝向正策馬奔來的大越主帥晉思羽。

  晉思羽正全神關注於欲待自刎的三人,不妨冷鋒迎面,三截斷刀半空一豎,竟然同時襲擊了他的頭面要害,百忙中驚而不亂,一個倒仰,手中長槍已經將斷刀撥了開去。

  然而斷刀剛被撥開,忽有一騎自對面而來,黑衣黑馬,白箭白弩,五指一捻五箭在弦,輕笑:「看我連環箭!」

  晉思羽又是一驚,此時身形倒仰,若對方援軍有使連環箭的高手,一定無法逃開,冷哼一聲單手一拍已自馬上飛起,看也不看便向後退。

  等他退到地上,被自己的親衛接住回到旗下,卻見不知何時,他那萬金難換的駿馬,連同本來被包圍著的姚揚宇三人已經被搶了回去,號稱要出連環箭的那個,卻猶自笑眯眯的坐在馬上,將五枝箭在掌心裡扇子似的排開收起收起排開,一面玩一面喃喃道:「連環箭怎麼射?」

  「……」

  大越自主帥以下人人氣結,面色鐵青,那人卻已經抬起頭來。

  月色下眉目清秀,一雙眼睛水色氤氳,像隔了蓬萊雲霧,看不透四海之下,紅塵幾許。

  失了馬的晉思羽站在地上,遙遙仰頭看著那少年,只覺得那眼神清凌凌的看過來,這一天的月色便光黯,漫天的寒風便森涼。

  而無限驚喜的呼喊,已經自寂靜的溝谷中爆發出來。

  「魏司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