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底下兩個人,他的手卻準確的伸在一人面前。
那人抬頭,有點亂的長髮下,一雙眸子秋水濛濛,屬於鳳知微的眼睛。
她身旁先前笑得抽風的那個,有一雙刀鋒般的眼睛,自然是來京述職的華瓊。
兩人提前一天到了帝京,因為禮部通知,明日文武百官將代天子親迎魏知,沒奈何只好在驛站先等,百無聊賴的兩個人,趁宗宸在煉藥顧南衣在給顧知曉洗澡,溜進城喝酒,不想在酒樓聽見這麼一場精彩的說書,還險些挨了一場揍。
有人解圍總是好的,只是解圍的那個人……
華瓊垂著眼,心想考證宗宸醫術的時辰到來了。
鳳知微緩緩抬起頭,目光在那瑩白如玉的指尖上掠過,一直看到繡青竹暗紋的月白色衣袖,她那神情平靜帶笑,略帶疏離,宛然便是當初南海,當著他人面和寧弈相對之時的情狀,毫無異樣,就連近在咫尺的華瓊,也沒能找到任何特別之處。
片刻後,她笑笑,伸手,將自己的指尖擱在了寧弈的掌心。
寧弈立即伸手一握,輕輕用力,鳳知微從桌底爬出。
兩人目光相遇,鳳知微當先向寧弈展開很官場的笑容。
「殿下也抵達帝京了?呵呵。」
「只比你早一日。」寧弈莞爾。
兩人相視而笑,都笑得月朗風清,相隔一年的時間和空間,帝京七日的驚心仇恨,兩條人命的血跡淋漓,這一刻似從未存在過。
華瓊鬆一口氣,自嘲的笑道:「哎,沒人管的可憐人,只好自己爬出來咯。」
三雙手同時遞給了她。
寧弈,鳳知微,還有一雙手。
那雙手出現得很突然,像是從空氣中憑空生出,手指還有些顫抖。
華瓊盯著那雙手。
沒有養尊處優的皇家富貴,不算白,也不算纖長,擁有年輕的緊繃的肌膚,手心裡有一道淺淺的半圓形疤,那是小時候給他娘送烘爐,被烘爐鐵環不小心燙傷的,中指指節上有一道切痕,那是帶他爬樹見老娘時被樹枝割破的。
那雙手太熟悉,熟悉到她曾親眼見證那手從七歲稚嫩小手長成如今男兒穩定的手掌,熟悉到她夜夜夢中都曾執著那手,和手的主人互訴衷腸,卻在醒來後淚盈眼眶。
那雙手如今從夢中走出,走過千里南海,走到她眼前。
華瓊吸吸鼻子,眼珠一轉,突然笑了。
她伸手,將手擱在燕懷石掌心,燕懷石立即用力一握便要拉她出來,華瓊卻突然拉住他的手將他狠狠一拉,燕懷石哎喲一聲反而被華瓊拉入桌底。
桌子外面寧弈和鳳知微目瞪口呆……
「幹嘛要出去給你們看?」桌子底下華瓊的聲音傳出來,有點悶悶的,似乎被揉進了誰的懷裡,「我們久別重逢,激動難耐,不耐煩回驛站,拜託兩位,給清個場。」
然後桌子底下伸出華瓊的手,坦然隨意的揮了揮。讓王爺殿下和侯爺大人去給她清場了。
燕懷石似乎根本沒空說話,或者不好意思說什麼?反正桌子有點晃啊晃。
鳳知微忍著笑,叫來酒樓老闆,一錠金子下去,別說酒樓關門,跑堂的都遠遠避了開去。
「真是個聰明人。」她一邊付錢一邊咕噥,「知道回驛站要被圍觀,乾脆就地解決了。」
很自覺的關上門,把搖晃的桌子丟在身後,鳳知微假笑著向寧弈告辭,「殿下,下官還要趕回驛站,以備明日郊迎禮,就此告辭。」
說罷轉身就走。
「知微。」
鳳知微不回頭,揮揮手道,「啊不勞相送不勞相送,殿下請千萬留步千萬留步。」步子越發快了。
她也不去理會身後人有沒有跟上來,快步出城,驛站離城不過三里,以她腳程,很快就到。
原可以更快些,不過她不想鋒芒太露——當初在浦城,她的真氣其實並沒有失去,只是因了那毒,散開在了經脈裡,等到眉心那塊紅淤散盡,丹田裡的真氣也就慢慢聚攏了來,晉思羽早期日日把脈,確認她失去武功,等到完全相信這事不再查探時,她的武功已經回來,還更上一層。
鳳知微自己覺得,她練的武功很有些奇怪,她的體質也很有些奇怪,體內那些灼熱的氣流,隨著武功的修煉慢慢平復,卻又沒有化去,而是日日增長,並且每次經歷生死之劫後,那熱流便更漲幾分,但也沒有傷損著她的身體,反而促進內功再上一層,感覺像是這與生俱來的衝脈熱流,和宗宸交給她的武功,竟像是相輔相成的。
不然當初她也不能在浦城城頭提前做了手腳,用暗勁事先將蹀垛內部粉碎,才能最後順利的落城。
鳳知微腳步輕快的走近驛站,還沒到便看見驛站門口停了幾頂小轎,遠遠的似乎還有尖利女聲傳來。
「魏知怎麼會不在!」
「讓我進去!」
隱約顧南衣抱著顧知曉站在門口,父女倆不理不睬看天,門神似的堵著。
鳳知微正在驚訝怎麼會有女客堵在驛站門口,又直呼自己名字,一聽這聲音腦中轟然一聲,心想一年不見這位姑奶奶怎麼還沒嫁啊,怎麼一日比一日生猛火辣啊。
鳳知微混到如今,上至天子下至草民,沒有擺不平的人和事,唯獨對這位避之唯恐不及,無它,蓋因這位一心錯點鴛鴦譜,她鳳知微卻無意亂結風月債。
她唰的一下調轉腳跟,準備再次回城,寧可去喝花酒,也不要被韶寧公主堵個正著。
剛轉過身,便見身邊過來個人,揚起衣袖,笑吟吟道:「哎呀那不是我小皇妹麼?好久不見甚是思念,不如一起敘敘舊。」一邊便要開口相喚。
鳳知微撲過去,毫無形象規矩的一把摀住該人的口,諂笑道:「別……別……殿下,男女授受不親,人多了敘舊也沒情調,咱們換個地方單獨敘舊,單獨!」
最後兩個字著重加感嘆,殿下目光灼灼,立即表示了對這個提議的大力贊成,抬起的手落下來,很方便的便牽起了她的手,笑道,「有個地方你一定願意去的。」
鳳知微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看那被握得緊緊的手,手指用力,尖尖一戳。
那人掌心就像是鐵石鑄的,毫無感覺,談笑風生。
一直牽著她到了一匹馬前,鳳知微認出這是他的那匹全黑的越馬,曾經被自己暗害過的,好在那馬沒有人有記性,看見她來沒有給她一蹄子。
身後寧弈輕輕一提,她便上了馬。隨即身後一沉,寧弈坐了上來。
鳳知微皺起眉,有點後悔今日沒有騎馬出來。
身後那人輕輕靠在她的肩,下巴擱在她肩頭,手指一抖,那馬便平穩的跑起來,似乎知道馬上主人需要情調,並不追求速度,跑得悠哉悠哉。
平穩的步調裡,清朗的男子氣息透膚而來,微熱的呼吸拂動耳邊碎髮,微微的癢,鳳知微僵著背,不自在的挪了挪,勉強笑道:「下官不宜和殿下共騎,還是殿下騎馬,下官跟在後面跑吧。」
寧弈不說話,半晌才懶懶笑道:「第一,我捨不得,第二,我怕你會跑掉。」
不待鳳知微回答,他又道:「知微,我們什麼時候生分成這樣?上次我送你的信盒子,你怎麼不回信給我?」
鳳知微沉默了一陣,身後寧弈輕輕吹她耳垂,她偏頭讓了讓,半晌笑了笑,道:「那信盒子啊……沉河了。」
「哦?」寧弈的聲音沒什麼波動,只是有點涼。
「殿下。」鳳知微半回身,將手抵在他胸前避免震動中的貼近,淡淡道,「我想過了,你和我之間,實在沒有再近一步的可能,我僅有的親人,全部葬送於你父皇的皇家金羽衛,我也不適合你們皇家的波譎雲詭步步驚心,如我從前說過的,我想做簡單的人,嫁簡單的男人,過簡單的生活。」
「鳳夫人和鳳皓,牽涉大成皇脈遺孤案,這是放在哪朝都必須追究的重罪。」寧弈淡淡道,「無論如何,你已摘清嫌疑,陛下也沒有禍延於你鳳知微,甚至因此還對你有一份歉疚看顧之意,這已經算異數,你遷怒朝廷我管不著,你遷怒於我,為此不給我機會,我卻不甘。」
「我明白彼此的各有立場。」鳳知微一笑,「但就是因為各有立場,所以萬不能勉強在一起,否則你不敢信我,我也不敢信你,這樣的日子,如何過得下去?」
「我敢信你。」寧弈語氣平靜,卻自有堅執之意。
「你就不怕我心懷異念,以魏知之名供職朝廷,其實只為報母弟之仇,殺了你父皇?」鳳知微哈哈一笑,完全開玩笑的語氣。
「你但有這個本事,儘管去做。」寧弈淡淡道,「我敢拿這天下與你博弈,只求你不要拒我千里之外。」
「我的生死,其實隨時掌握在殿下手中。」鳳知微眯起眼緩緩道,「只要殿下進宮,陛下駕前說一句,魏知便是鳳知微,明日午門外,便會滾落魏知人頭。」
「真要說,何必等到現在?」寧弈一笑,「知微,我知道你在提醒我,你也掌握了我不少把柄,我們可不可以現在不要談這麼煞風景的話題?」
「那什麼不煞風景?」
「這個。」
駿馬停下,鳳知微抬頭一看,竟然是大成第一橋望都橋。
她和寧弈初遇雖然是在秋府,但是真正交談卻是在望都橋。
那年望都橋薄雪寒霜,橋上兩人分喝一瓶劣酒。
這一年春光將至,望都橋斑駁依舊,橋底生著深深淺淺的青苔,無聲的將河水守望。
一切如前,似乎又不如前。
寧弈下了馬,伸手給她,鳳知微目光放空的掠過,自己跳了下來。
寧弈也不尷尬,收回手,從懷中坦然取出一壺酒,笑道:「當初你小氣,請我喝三文錢一壺的酸酒,我請你喝江淮名釀梨花白。」
「梨花白入口味甘清淡,回味卻醇厚,是好酒。」鳳知微當先往橋上走,手扶橋欄遙望玉帶般的河水,「只是我依舊覺得,當年那三文一壺的酒,才最得人間真味。」
「何味?」寧弈跟上來,站在她身側,高橋上的風將兩人長髮捲起,糾纏在一起,如兩匹獵獵的旗。
「苦、辣、酸、薄。」鳳知微輕輕道,「別離之苦,遺恨之辣,碎心之酸……情義之薄。」
寧弈沉默了下去,橋上的風越發猛烈,一支早桃顫顫的探過橋欄,被無情的風咔嚓一聲吹裂。
「那年我和你在這橋上說起大成之亡,說起當年三皇子事變。」半晌他開口,指了指鳳知微腳下,「他就倒在這裡,我的三哥,來自御林軍的風羽勁弩,將他萬箭穿心。」
鳳知微一動不動,連低頭看一眼都不曾。
「他是我最好的兄長,冰冷宮廷裡唯一愛護過的我人,幼時我被其他兄弟們欺負,都是他攔著護著,童年和少年時期,我的大多時光在他書房裡渡過,那是我一生裡呆過的最安穩的地方,在那裡,我可以睡得比在自己寢殿還沉。」
「他是穩重溫和的人,清心寡慾不爭不求,我至今不相信他會謀逆篡位,然而那天,也是我,被太子大哥逼著領兵堵截他……那天他在橋上看著我,眼神裡太多太多……那天我在橋下看著他,然後緩緩向著御林軍揮下了手。」
寧弈語氣平靜,連痛苦都聽不出,多年前那一夜隔橋相望,多年前那一生最後一眼,多年前那在橋下,向深愛的兄長發出絕殺命令的少年,那一顆曾經被溫暖過的心,死在望都橋比常人高闊的風裡,任風吹雨打蝕出無數的空洞,穿過午夜長吟的風。
「……那天他的血流過了整座橋,讓人驚訝一個人的體內怎麼會有那麼多鮮血。」寧弈輕撫著橋欄,語聲也冷如這橋石,「可惜再多的血都會被洗去,如同那些別離之苦,遺恨之辣,碎心之酸,情義之薄,人世裡最摧心傷肝的那一切,終將被時光湮滅無痕。」
「涼薄的人,選擇忘記。」鳳知微譏誚的笑笑。
「你可以說我涼薄。」寧弈平靜的看著她,「我還涼薄的殺了太子,因為是他陷害了三哥,三哥穩重聰慧,朝野求立他為太子的呼聲很高,我恨太子,他要殺三哥,我阻不了,為什麼卻讓我去殺?」
鳳知微無意識的拿起酒瓶,一喝便喝掉了半瓶,心想那年在橋上談起三皇子兵變,便覺得他語氣異常,想來那時,殺太子計畫已經在他心中,今天他又來和自己在橋上談心,這回打算殺誰呢?
「知微,和你說這個,不僅是想要讓你一點一點的更懂我,更是要告訴你。」寧弈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我們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卻不能因此完全拋卻了當初的一份心。」
鳳知微沉默著,垂下長長眼睫,試圖將手從他手中抽出,寧弈卻不放,反而將手一拉,將她拉入懷裡,在她耳邊輕輕道:「知微……知微……你可還有心……」
他語氣微微顫抖,灼熱的氣息拂在她耳側,不知哪裡瞬間也微濕,蒸騰得心上彷彿也起了一陣冰清的露珠,那唇慢而堅定的移過來,輕輕吮去她唇角殘留的酒液,蒸騰的氣息裡便多了梨花白的香氣,甘醇而清淡,一朵梨花般盈盈著。
夜風攜著早落的桃花,簌簌的落下來。
鳳知微始終沉默,梨花白的酒勁上來,出奇的兇猛,她微有些暈眩,手腳也似微微痠軟,那人的氣息熟悉而至驚心,似這三月春風盤旋迤邐,梨花香氣,桃花溫存,一點點觸過去,積了凍的心情便似要響起碎冰的音。
卻最終在那唇要更近一分時,突然一抬手,將手中一直拿著的酒壺,塞進了寧手中。
寧弈正當情熱,冰涼的酒壺塞過來,冰得他一怔,鳳知微已經拉開了身子,她垂著眼,瀰漫的暮色裡看不清神情,唇角泛著潤澤的光澤,看得寧弈心中又是微微一顫。
忽聽見極清甜很軟糯的語聲,充滿好奇的問:
「衣衣爹,他們在做什麼?」
寧弈和鳳知微霍然回首,便看見橋底下立著一大一小兩條人影,小的攙在大的手中,正用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好奇的對兩人望著。
鳳知微撫額,呻吟——拜託,顧少爺,這種場景你不知道讓小孩迴避嗎?
隨即聽見顧少爺乾巴巴的答:「酒不夠,那男的搶女的酒喝。」
「……」
鳳知微乾笑著,趕緊從橋欄上滑下來,討好的牽起顧知曉,再討好的對顧少爺笑,「你們怎麼找來了?」
顧少爺瞟她一眼,不理她。
鳳知微表情有那麼點尷尬——自從浦城回來後,少爺越來越有自己的個人情緒了,時常展現點獨特的精神風貌,比如現在這個姿態,是不是傳說中的……吃醋?
顧知曉兩歲半多一點,正是最聒噪的年紀,要麼不開口,要開口就要命的流利,大聲道:「衣衣爹看見你來了又跑了,說你躲女人去了。」
鳳知微剛「哦」了一聲,緊接著聽見她又道:「衣衣爹說,躲女人,不躲男人,討厭!」
鳳知微「呃」的一聲,嗆住了。
半晌不可置信的抬頭望顧南衣——大爺,這句話真的是你說的?
顧少爺低頭看著顧知曉——女兒,最後兩個字你加得真好。
他滿意的抱起小丫頭,放在肩頭上,回身,一隻手招了招。
鳳知微立即很老實的把自己給填充到那個位置——顧少爺召喚了你如果不理,你會死得很慘,比如會被他扛到另一邊的肩上。
顧知曉笑眯眯的坐在她爹肩頭上,遙望帝京夜景,鳳知微被顧南衣緊緊牽著袖子,頭也不回離開,月色如霜,鍍著一行三人被拉得長長的身影,越拉越長,漸漸匯聚成一體。
望都橋上寧弈執著酒壺,望著月色裡漸漸淡去的三人影,眼神裡,浮現落花般的孤涼與寂寞。
半晌他仰首,將酒一飲而盡,就手一拋,精瓷酒壺噗通一聲沉落水中。
酒壺落水聲遠遠的傳開去,他坐著沒動,半晌,有輕微的腳步聲接近。
「那位是名動天下的魏大人嗎……」身後是女子聲音,輕細甜美,帶幾分習慣性的嬌媚,帶著笑,似乎還往鳳知微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殿下對他真是愛重……啊——」
最後那半聲取笑,被凶狠的扼在了咽喉間。
女子睜大眼睛,惶然的望著剛才還翩翩清雅,此刻卻滿面獰狠,單手扼著自己咽喉的楚王,剛才她隨意一句玩笑,不想背對她的寧弈霍然回身,風一般的捲過來,她眼前一黑,下一瞬便已被捏住了喉嚨。
月光照上她的臉,清秀眉目,眼角有點上挑,很濃豔庸俗的脂粉,赫然竟是當初蘭香院曾收留過鳳知微的茵兒。
「殿……殿……」茵兒驚恐的瞪大眼,感覺扼住咽喉的手絲毫沒有鬆開的跡象,想起這位主子的狠辣無情,心中又悔又怕,眨眨眼,眼淚已經滾滾流出來,沾著臉上的胭脂,落到寧弈手背上。
寧弈霍然鬆開手,和他出手一般令人猝不及防,茵兒踉蹌後退,摀住咽喉不住咳嗽,卻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寧弈負手轉過身,月色下一抹黑影斜而長。
「你雖然不是我手下,但也應該懂得我的規矩。」半晌寧弈冷冷道,「我的事,豈是你可以探問的?」
「是……」茵兒顫顫伏在塵埃。
「明日我給你買下蘭香院,你不用再行那營生。」
以為自己要受到懲罰的茵兒,驚喜的抬起頭,以為自己聽錯了。
「本王賞罰分明,」寧弈語氣已經恢復了平靜,「你在蘭香院兩年,一直做得不錯,當初老五想動陛下的遺詔,到處找絕頂繡娘的消息,還是你通過青樓姐妹得來的,我還一直沒賞你,如今便一起賞吧。」
茵兒臉上淚痕未乾,眼底已綻出喜色,囁嚅道:「主子那邊……」
「你主子那邊,我會去說,她不會說什麼的,你並沒有離開蘭香院,以後院子是你的,還得你多費心。」
「是!謝殿下!」茵兒含淚磕下頭去。
寧弈不說話,茵兒也不敢動,這位城府深沉的親王,比她那位正牌主子還讓她畏懼。
「今天你沒有遇見本王,也沒有看見任何人……是嗎?」半晌寧弈淡淡道。
茵兒渾身顫了顫,知道此時如果一個字答錯,剛才扼上咽喉又鬆開的手,會再次毫不猶豫的扼上去。
「奴婢今晚在蘭香院侍候客人,未曾出來過。」她立即答道,「殿下回京奴婢都不知道。」
「那魏大人呢?」寧弈又是輕飄飄的問。
「奴婢從未見過魏大人,只是在市井上聽過他的傳說,以後魏大人如果來院子,奴婢一定好好侍候。」
「嗯。」寧弈轉過身,唇角一彎,「你沒記錯?」
「奴婢在主子面前,也是這麼答,自然不會錯。」
點點頭,寧弈笑笑,道,「好生準備做你的蘭香院主吧,恭喜你了。」
他行雲流水般的步開去,走出十丈,路邊樹下十數條黑影閃出,接了他上馬去了。
茵兒久久伏在地上,聽河水滔滔,看孤橋寂寂,背後,汗濕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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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知微不知道她離開後的這段插曲,她此時在驛站裡熱氣騰騰吃晚飯。
韶寧在驛站門口等了半個下午,終於還是耐不過,怕宮門下鑰,氣鼓鼓的回去了,臨走時揚言,一日找不著,兩日,兩日找不著,三日,就不信魏知你縮進了老鼠洞出不來!
鳳知微聞言不過苦笑而已,宗宸聯絡了當初留在帝京的屬下,才知道原來韶寧訂的那門親,那家少年郎竟然在過門前一個月暴斃了,公主竟成瞭望門寡,之後她哭著鬧著要為人家守孝,天盛帝自然不許,又鬧著要出家,天盛帝嚴詞拒絕,鬧來鬧去,老皇對這唯一女兒的婚事竟然不敢再提——一提她便發瘋般的哭訴說自己是苦命人,要去皇庵修行一輩子。
韶寧如願以償的將自己留在了皇宮,並且將長時間的留下去,鳳知微聽見這個消息便只有搖頭了,心中瞬間掠過一個念頭——那家暴斃的未婚夫,是真的有病暴斃,還是只是因了這門婚事而暴斃?
以韶寧當初御前殺人的狠辣決斷,她是做得出這種事來的,他們寧家血統,狠得很。
鳳知微猜度著自己回京必然要交卸兵權,頂多封個武職榮銜,當初的副職禮部侍郎大抵要換成正的,但是就算坐正了,以後韶寧的婚事也必然插手不得,這是韶寧對她的警告——你安排一個,我便殺一個。
吃飯時宗宸還告訴她一個消息,宮中當初常貴妃壽宴上獻舞的那位舞孃,進宮後風生水起,數月間連升三級,最近已經封了妃,封號慶妃,這位娘娘極有手腕,後宮現在給她整肅得大氣不敢出,也極得天盛帝寵愛,幾乎夜夜宿在她處,天盛朝廷現在都傳言,看樣子這位慶妃娘娘,大概遲早要給天盛帝添上一位十一皇子了。
「難怪以寧弈如今這一呼百應的態勢,皇帝卻遲遲沒有立他為太子。」鳳知微失笑,「敢情在等著那位未來的十一皇子?」
「我看楚王殿下倒不怎麼操心。」宗宸笑笑,「立了所謂的十一皇子又如何?老皇還能活多少年?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能和勢力龐大的楚王鬥?」
「當朝文武,一半皆楚王門下矣。」鳳知微點著筷子,「我在等我被拉攏的那一日。」
宗宸和華瓊同時看她一眼,鳳知微目光明澈,沒有任何異樣。
燕懷石不知究竟,興致勃勃湊過來道:「那敢情好,當初你和殿下在南海,何等的合作默契?如今正好主臣攜手,再譜一段佳話……哎喲。」
美好的憧憬被毫不客氣的一捏打斷,燕懷石愕然回頭,便見華瓊毫不客氣的將咿咿唔唔啃拳頭的華長天塞在了他懷裡,「你兒子要睡了,去哄。」
燕懷石低頭,看看懷裡的便宜兒子,小傢伙正含著拳頭對他笑,一雙酷肖華瓊前夫書生的細長眼睛,已經初見雛形。
眾人都抬頭看過去。
有點屏住了呼吸。
華瓊和燕懷石之間最大的隔閡,就是門閥世家的等級觀念,皇族血脈的南海第一尊貴家族,和私塾先生女,落第秀才妻之間巨大的不可跨越的鴻溝。
雖然如今華瓊用精彩的她自己,另寫了一段皇朝女將的傳奇,燕懷石也已坐穩燕家家主之位,不再是飽受傾軋的燕家不入流子弟,然而正因為如此,在極重家族傳統風俗的南海,燕家未來的這個家主夫人,仍將飽受世人非議。
華瓊不會在意他人非議,但是卻要先知道,自己的夫君,有沒有勇氣承受那樣的非議,有沒有勇氣完全而不帶任何心結的接納自己的一切。
婚姻不懼一時的激流沖刷,卻往往毀於長期的心結摩擦。
不是所有人都能從熱戀的美夢中看見現實的冷酷,所幸,華瓊從來都能。
她和燕懷石之間的關卡,還是要燕懷石自己跨過。
華瓊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塞,其實就是對夫君的最大考驗,過不了這一關,以華瓊的驕傲,絕不會帶燕長天嫁入燕家門。
燕懷石注視著那孩子,再看著對面的妻,別離一年,一年裡他的華瓊被風霜磨礪得更加明亮,南海漁村女的一點鄉土氣息蕩然無存,鮮美得像枝頭灼灼的花。
一年裡,他無數次後悔,當初華瓊問那句「難道我們之間,只有恩情嗎」的時候,為什麼沒能立即回答?
他一直認為,只是那一猶豫,華瓊才因此遠走高飛。
她在的時候,他習慣她的存在,習慣到彷彿那是清晨起來便要穿衣一般自然,然而等到她一飛走,他才發現少掉的絕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顆心。
有些事以為是習慣不去思考其存在的由來,卻不知愛的新芽早已花開不敗。
那一年的前半年,他發瘋般的派人四處找尋她的下落,自己也走遍了整個南海,很多難眠的夜裡,想著她一個孕婦飄零在外,會不會吃不好睡不好被人欺凌流落江湖,很多夜裡為此冷汗涔涔的醒來,下半夜再也睡不著。
後來終於靈機一動,想到了魏知的存在,試探著發了一封信,終於得到了消息。
那一晚他帶著笑容入睡。
華瓊在魏知身邊,他便放心,他是隱約知道魏知的女子身份的,畢竟當初一起入青溟書院,很多細節,怎麼瞞得過精明的他,只是魏知不說,他也不會去探問,這是屬於世家子弟的修養,不會越過自己的界。
那些日子知道她戰功赫赫,忍不住便為她驕傲,興沖沖告訴母親,母親皺著眉,說女兒家舞刀弄劍,和男人們混在一起血戰沙場成何體統,他從此便不說,心裡卻是興奮的,他的華瓊,從來便是這麼與眾不同。
他愛著那份與眾不同,和她相比,那些大家閨秀都索然無味。
再後來,便得了白頭崖之戰,華瓊陣亡的消息。
有如晴天霹靂,劈裂了滿心的期盼和歡喜。
那是顛倒酒鄉的三個月,那是醉生夢死的三個月,那三個月不知道如何過來,也不知道要如何過去,再如何捱過這漫漫人生永夜。
好在……如今她終於站在了他面前,不矯飾,不退縮,不猶豫,他的華瓊。
失而復得,他心中溢滿感激和歡喜,世間一切都不算磨難,只要能這樣和她一生笑對燈前。
他那樣滿懷感激的看著他的妻,覺得她能把自己和兒子好好的帶到他面前,就是恩。
良久,他笑了。
他微笑著捏了捏懷裡孩子那柔軟的小鼻子,道:「看這鼻子,和我家瓊兒一模一樣。」
所有的人都笑起來。
華瓊的微笑,從眼角漾開,連眼波都是蕩漾的,她掠掠鬢,並不認為那句「我家瓊兒」肉麻,大言不慚的道:「當然,我兒子嘛。」
燕懷石呵呵笑著,抱著兒子離席,一邊走拉著老婆,笑嘻嘻的道,「我不會哄的,你來教我,你來教我——」
夫妻倆黏黏纏纏的走了,燈下兩個頭漸漸湊成一個。
鳳知微歡喜的看著他們的背影,輕輕道:「真為華瓊高興。」
她笑容溫存,眼神裡卻有很愴然的東西。
顧少爺突然盛了一碗玉米羹給她,熱騰騰的遞到手邊,道:「你愛喝的。」
鳳知微接了,忽然一怔,心想萬事不管的顧少爺怎麼記得她愛喝這個?
顧知曉立即撲過來,大聲道:「我要!」
顧少爺敷衍的塞給她一隻雞腿。
顧知曉用雞腿去敲她爹的頭,「要玉米湯!」
顧少爺揪起女兒,扔出,穩穩著陸於盆架的臉盆裡。
顧知曉坐在大瓷盆裡,悍然用雞腿敲打盆邊,梆梆的像在唱戲,「玉米!」
顧家的這個丫頭,從小被她爹拎著甩著扔著習慣了,她爹有時候背她去打架,隨手把她和布袋似的往肩頭一扔,然後縱起跳落從來不管她的存在,顧知曉還沒完全會說話便知道任何時候都得抱緊她爹的脖子,不然她爹說跳就跳便把她給翻出去了。
也因此這娃越大越兇猛,人家姑娘被碰一下也許要哭三天,她被扔到屋樑上也能穩穩躺下來睡覺。
雞腿敲盆邊,肉汁四濺,再配上顧知曉的魔音穿腦,宗宸當即就跑了,鳳知微無奈,把自己的玉米羹端過去。
顧知曉用下巴點了點玉米羹,示意鳳知微放下,坐在盆架上,女王似的招手喚她爹,「餵我!」
鳳知微哭笑不得看著,心想這孩子在哪學的這做派?
顧少爺過去,平靜的端開那玉米羹,還是塞在鳳知微手裡,然後……
他突然反手把盆掉了個個兒。
哐一聲顧家小小姐被蓋到盆底下去了……
顧家爹淡定的用一本厚書壓住盆,留了一條縫隙,一手攬過目瞪口呆的鳳知微,淡定的拖著她繼續喝湯去了。
盆底下顧家小小姐用雞腿梆梆的敲了半天,發現無人理睬,無趣的躺下來,把雞腿啃完,瞪著眼睛想了半天,沒想出區別對待的原因,只好閉上眼睛。
無趣的睡著了。
==
日光還沒射上長窗,鳳知微便被拖起來收拾自己。
戴上魏知的臉——面具當初她藏在白頭崖下的山洞裡,用石頭壓住,果然沒被發現,從浦城回來的時候便找了回來。
換上黑絲長袍,青色軟甲,披深青色重錦披風,披風上繡著亮藍夔紋,翻捲間明光閃動,烏髮高高束起,著白玉冠,以形制古雅的長簪簪住,披在肩後的長髮順滑如流水。
少年腰細細,人筆挺,玉樹一般卓朗的風姿,華瓊也是一身戎裝,親自給她整衣,笑道:「今兒可要迷昏了帝京少女。」
鳳知微一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心想不要迷昏帝京第一少女就成。
整束完畢掀簾而出,院子裡抬頭看來的人齊齊眼前一亮,赫連錚送給她的三百順義最精銳的護衛啪的一禮,馬弁和長靴交擊,嚓的一聲清脆裊裊。
「謹奉御命,迎忠義侯、武威將軍、禮部侍郎、青溟書院司業,魏大人——」
悠長的傳報聲伴隨御禮監莊嚴華貴禮樂聲起,金鼓三響,鳳知微策馬迎上。
日光自天際射落,淡淡金光裡青衣少年策馬而來,輕衣薄甲衣袂飄飛,深青披風在三月春風裡翻捲,翻出五色迷離的明藍暗光。
馬上少年眉目飛揚而容顏皎皎,清越超卓中自有歷沙場血戰風霜鐫刻的高華沉斂,不若從前鋒芒逼人,卻更令人沉溺心折,如一段沉了深海久經風浪打磨的光潤龍涎香。
被日光裡的無雙少年炫得微怔的滿朝文武,終於在他含笑走近時,由大學士胡聖山,含笑迎上前來。
鳳知微在三月春風裡勒馬。
她的眼神越過身前衣朱腰紫的權貴,越過兩側沸騰歡呼的人群,越過帝京高高城門,越過四通八達的天衢大道。
落在迎來的諸皇子車駕,落在曾和親人相依為命的秋府小院,落在覆滿那年深雪的寧安殿,落在更遠的,沉默著兩座孤墳的京郊樹林。
一年時光,翻覆滄海。
長熙十五年。
帝京。
我終於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