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原本看見鳳知微受制,肩頭一緊的寧弈,聽見這句話,反倒平靜了下來,緩緩後退一步,靠在了窗邊。
「閣下是哪路高人?」他道,「看閣下行事,似乎也不願張揚,否則早就通知此間主人了,既然如此,咱們不妨好好談談。」
「聰明人。」金羽衛指揮使格格一笑,「我就喜歡和聰明人說話。」
他沉吟了一下,道:「你們今夜潛入到此,到底是為什麼?說實話,我就放你們一條生路。」
鳳知微垂下眼……這廝也在撒謊,可惜撒謊的水準還不如二皇子,看他行事口氣,和二皇子果然不是一路,那就是皇帝的人,那麼多少知道點東池的事,就憑她和寧弈去過東池,這位朝廷第一鷹犬,便不會放過他們。
心裡明白,嘴上卻一言不發,以寧弈的智慧,這些事不需要提醒,她也放心的將自己的安全交給他。
「看閣下行事,」寧弈不答反問,盯著金羽衛指揮使,「似乎有些眼熟……臨斷岸,指神京,十三馬蹄動危城……敢問閣下執誰家府邸,開哪扇門?」
金羽衛指揮使眉頭一挑。
別人聽了這段話會莫名其妙,他卻再熟悉不過。
這是整個金羽衛的切口暗號!
金羽衛除了在京總衛,在全國十三道都有分衛,負責各地官場暗中偵緝事務,十三馬蹄動危城就是這個意思,而後面這句,是在問他,屬於哪道的金羽衛?在該道金羽衛中領什麼職務?
金羽衛指揮使一瞬間心念電閃,這種切口暗號,除了內部人士其他人絕不可能知道,按說只要報出切口就可以給予信任互通身份,但他生性謹慎,有心對切口探知對方身份,卻又擔心有詐,反而洩露自己身份,在裝傻還是探問之間猶豫了一刻,隨即冷冰冰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回答我的問題。」
寧弈失望的嘆息一聲,向後一退靠在牆上,淡淡道:「沒什麼,既然如此,也沒什麼好說的,閣下的手指,盡可以掐下去了。」
金羽衛指揮使怔了怔,森然道:「我讓人死有很多種方法,你們想選最痛苦的一種?」
「我們想死的方法也有很多種,想不痛就不痛。」寧弈的回答也很絕,看都沒看鳳知微一眼,眼神漠然無情。
鳳知微無奈的嘆息一聲,一副不出意料很認命的樣子。
金羽衛指揮使皺起眉頭,倒不是被寧弈的話嚇著,卻被寧弈的態度所動搖,金羽衛管理嚴格,執行秘密任務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一旦失敗就是自裁,事敗洩露秘密逃脫者,必會受到組織天南海北的追殺,天下之大無處藏身,而每個金羽衛成員都有把柄或軟肋捏在首領手中,想逃也不敢,組織確實也對每個成員進行了訓練,不管用著用不著,每個成員都擅長用刑和熬刑,懂得在什麼時候讓自己昏過去,以及如何決然不受痛苦的死亡。
他作為金羽衛指揮使,自然聽這話極其熟悉,心中又猶豫了一下——難道這兩人,真的是金羽衛分衛的屬下,潛入山莊執行秘密任務的?
他的動作一直很堅定,眼神也堅定,但是因為心中思索,在鳳知衛咽喉上移動的手指,便輕輕動了動。
寧弈看在眼底,眼光一掠而過,突然笑了笑,道:「閣下一切請便,而我……也只能從這窗邊翻下去了!」
他說著身子向後一仰,騰空倒翻而起,竟然毫不猶豫要跳下去。
「慢著!」
驀然一聲低喝,銀光一卷,金羽衛指揮使衣袖飛出,纏住了寧弈的靴子,大力向後一拉,將他扯離窗邊。
寧弈躍出的那一刻,鳳知微心中一緊——雖然知道他是作假,但是寧弈的動作,是實實在在要跳出去,一絲猶豫也沒有,在金羽衛指揮使面前,也不比二皇子,什麼腳尖勾窗的把戲都做不得,假如金羽衛指揮使沒有上當,那就是真的跳出萬丈懸崖,大羅金仙也難救得。
寧弈固然善於拿捏人心,自信掌握得住金羽衛,卻令旁觀的鳳知微,為他的大膽和決然,出了一手的汗。
身子被拉落的寧弈卻沒有喜色,皺眉看著金羽衛指揮使,淡淡道:「閣下不必枉費心思,我——」
「你倒是個人才。」金羽衛指揮使語氣卻已經變了,雖然還是嘶啞冷漠,卻帶了幾分欣賞,打量著寧弈,「組織裡有你這樣的人,值得嘉許。」
這是終於承認自己身份了,寧弈卻沒露出欣喜之色,狐疑的看了金羽衛指揮使一眼,冷冷道:「不要枉費心思詐我,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金羽衛指揮使眼中讚賞之色更濃,覺得這人忠誠且謹慎,確實是可造之才,起了愛才之心,殺心也淡了許多,微微一笑道:「閃金鱗,向簪纓,廿四明月照人歸,本使執東南長寧府邸,開第一扇門。」
寧弈霍然抬頭,盯了金羽衛指揮使半晌,突然搖搖頭道:「還是在詐我,不可能。」
金羽衛指揮使這下可哭笑不得了,他不想說出自己的金羽衛第一人身份,便指了長寧藩的金羽衛分衛,自稱分衛指揮使,不想這小子居然不肯相信。
他嘆了口氣,道:「感覺你年紀不大,可參加內選了?我看你不錯,帝京三衛那裡,我到時給你打個招呼。」
寧弈怔了怔,這才露出喜色,金羽衛指揮使說的是金羽衛內部每年的選拔,根據每個衛士當年的業績,選出德才兼備者,赴帝京受獎大比,特別優秀的,有可能便會調回帝京總部,這真正是金羽衛內部才知道的事情,除了本衛的高層,再無人說得出。
他「啊」的一聲,聲音如釋重負,急忙彎身施禮,「見過東南分使大人!」
金羽衛指揮使笑了一下,還是那陰冷的聲調,帶了幾分滿意,卻沒有放開鳳知微,只抬手道:「起來吧,你是山南道分衛的?」
「是。」寧弈恭聲答,卻不肯多說一句話。
「你是不是因為黃知秋涉嫌在未名縣綠林嘯聚一案中有不法動作,所以冒險進入山莊查探的?」
「大人英明。」寧弈心悅誠服的點頭,卻又有些疑問,「大人是東南分使,怎麼會對我們山南道的案子這麼清楚?」
金羽衛指揮使咳了一聲,開始覺得這小子過於精明,心裡疑惑卻已經慢慢消散,「嗯」了一聲道:「各地高層間信息會互通有無,這個你不必管,你掀開面具來我看看。」
鳳知微心中砰然一跳。
寧弈面具下沒有再易容,就是他自己的臉!
寧弈笑了笑,笑得有點冷,忽然又退後一步。
金羽衛指揮使皺眉,陰冷的盯著他。
「在下現在又有點不敢信大人了。」寧弈大聲道,「大人切口準確,對本衛內部事務也很熟悉,但是規矩上卻一竅不通!真要是本衛中人,應該很清楚,我們這種執行秘密任務的潛行衛,是任何人也不許探問其本來身份面目的!」
他斜眼睨著指揮使,大有你再說一句蠢話我就拔刀相向的模樣,金羽衛指揮使默然,半晌乾乾的笑了笑,道:「倒是我疏忽了。」
手一鬆,推開鳳知微,他淡淡道:「這下你可信了吧。」
鳳知微捂著咽喉快速退向寧弈,兩人對視一眼,鳳知微眼神綻放笑意,寧弈因為面對金羽衛指揮使,完全的不動聲色——戲還沒演完。
「在下誤會大人,願領罪責!」他倒頭便拜,「只是還得請大人不要再詢問我等任務內容,大人若想知道,大可發函山南道分衛指揮使大人詢問,卻不應該從我等口中透露,否則我兩人也有罪難逃。」
鳳知微跟著下拜,唇角笑意淡淡,好奸猾的傢伙,這便把金羽衛指揮使的話堵死了,避免了被他盤問露出馬腳。
真是將一個忠誠且謹慎的金羽衛成員扮演得惟妙惟肖。
「不問你便是。」金羽衛指揮使盤坐在暗色裡,像一條蟄伏下來圍成一圈的蛇,「山南道有你這麼優秀的子弟,我長寧道也是歡喜的,有機會我會替你上報總部,給你應得的嘉獎。」
「謝大人!」寧弈不卑不亢一拱手,不動聲色轉了話題,「下官不敢問大人所為何來,卻想請大人將長寧使者借我們一用。」
「想挾持長寧使者出山莊是麼?」金羽衛指揮使點點頭,「這個人我有用,不能給你們,你們等下隨我出莊便是。」
寧弈鳳知微又對視一眼,有點遺憾沒能將長寧使者拿在手中,老二最重要的計畫不能全盤掌控,但是此刻也貪心不得,只好應下。
此時晨曦已露,金羽衛指揮使看看天色,道:「我還要在山莊呆一陣子,你們馬上改裝成我的護衛,然後我以派你們出門辦事為名,讓你們出莊,出去後記得在京郊十里渡那裡等我,我有話要交代你們。」
「是!」
半個時辰後,寧弈和鳳知微,安然的站在了山莊之外,由山莊外院總管慇勤的親自牽過馬送別。
一夜驚險峰迴路轉,最後以這種方式被送出來,兩人都覺得既幸運又好笑。
對視一眼各自上馬,鳳知微最後回身看了眼晨曦中美輪美奐層層疊簷的山莊,眼底露出絲譏誚的笑意。
過山莊三里,寧澄帶著護衛出現,他一直守在山莊入口附近,卻因為山莊之外有陣法,不敢輕易闖入給寧弈帶來麻煩,之後鳳知微山石擊洞,引得莊內紛擾,寧澄心急如焚,想動,沒信號不敢動,直到此刻才定下心來,一看見兩人,便直著眼埋怨,「要出不出的,急死我了,殿下你再不出來我就要闖進去了。」
寧弈淡淡看了寧澄一眼,不理睬——他自從那年冬之後,一直對寧澄就這個態度,不理不睬,你愛跟就跟,不愛跟我也不管你,偏偏寧澄這個天下第一大厚臉皮,一點都不覺得被冷落,也不覺得尷尬,更沒有因此收斂自覺的打算,想埋怨就埋怨,想質問就質問,寧弈視他為無物,他卻很把自己當回事,到哪都樂顛顛的跟著。
鳳知微覺得人活成寧澄這樣子也是很幸福的——粗線條,不會敏感的傷春悲秋,永遠活在自己樂陶陶的人生裡。
再轉過一里,路邊一株樹上飄下來一個相疊的物體,不請自來的落到鳳知微馬上,馬被壓得沉了沉,鳳知微嘆口氣,心想顧知曉這孩子最近實在胖得厲害。
身後那人旁若無人的吃著胡桃,不斷有簌簌的胡桃瓤皮飄落下來,鳳知微聽著那細細碎碎的聲音,只覺得親切而安心,昨夜一夜驚險起伏,似乎都遠在了天涯之外。
忽覺脖子裡微微刺癢,一小塊胡桃砸下來,不由嗔道:「大少爺你吃小心些,什麼皮啊殼啊的都落我脖子裡了。」
身後沒聲音,忽然有一隻手,伸進了她的後頸裡——
鳳知微「啊——」的一聲。
——那隻手淡定的在她後頸裡掏了掏,找出那塊漏網之桃,扔進嘴裡,一點也不浪費,咕喳咕喳吃掉了。
顧知曉在她爹肩膀上皺著小鼻子,發出不滿的議論:「髒。」
顧少爺在鳳知微身後吃著胡桃,淡定的回答:「她不髒。」
顧知曉想了想,掰過一塊胡桃,扔進自己衣領裡,把小小的胸往她爹面前一挺,道:「吃。」
鳳知微:「……」
顧少爺把那塊胡桃撿出來,毫不溫柔的塞進他女兒的嘴裡,「髒。」
顧知曉嘴一張,開哭,顧少爺撕下布條,把自己和鳳知微的耳朵堵住,然後,任她哭。
鳳知微在馬上搖曳著,悠悠眯著眼睛,和顧少爺一樣,對某娃的兇猛大哭聽而不聞,她正在享受——一夜驚魂之後,靠著她家小呆,迎著天際朝陽,哪怕身後就是顧知曉魔音穿腦,也是幸福而安逸的。
寧弈沒有跟過去,由他的護衛簇擁著,遠遠的停在樹下。
樹前是向京城去的道,她和他同路,卻未必同歸,在山莊內齊心協力,出了山莊,那在絕壁上伸手撈住他,對他綻放如花笑容的少女,便似乎瞬間已遠。
此刻她看起來悠然而安詳,沒有防備的靠著顧南衣,和在他身邊時時警惕刻刻緊張截然不同。
他能給她的,是風浪是驚險是腥風血雨是暗刃鋒藏,是這浩蕩江山詭譎朝堂鐵馬金戈虎鬥龍爭,永在途中,沒有休息。
他給不了山水田園耕讀悠然,給不了清逸隱士攜手江海。給不了純淨如一給不了全然放手。
可是。
她真正適合的是爭鬥,不是麼?
她天生外靜內熱的血液,只為這天下輿圖奔湧翻騰,如那垂落的大旗,只在大風過時獵獵招展。
旗幟永遠在等風。
寧弈在樹下微微一笑,看著鳳知微側首向他一笑,隨即放馬而去。
朝陽金光萬丈的射來,利劍千柄攪翻雲海,劈開這夜最後的迷離。
知微。
我但願能看見你決然運劍,劈開這風雨江山霧靄迷障,甚至……劈開我。
勝過沉默庸碌,在不為我所知的角落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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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夜宴,該知道基本知道,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
兩個人假扮了黃氏夫妻,原本是沒有別的角色可以扮演不得已而為之,卻未曾想到這黃大人也是個有份的,正因為如此,當晚夜宴中,所有知道內情的人說話都沒有避著他,在鳳知微離開而寧弈周旋賓客的那段時間,那位山南道按察使許明林,就曾對黃大人表達過未名縣區區小地方,委屈了黃大人這樣的人才,黃大人完全可以勝任一州事務的意思——這等於說明了,許明林果然是二皇子的人,換句話說,當初宮中韶寧爬上床那件事,果然淑妃有份。
至於原本與世無爭膝下無子的淑妃為什麼會介入此事,如今也有了個解釋——天盛帝自從常家事變後,對外戚十分警惕,這兩年頻頻削權,各家凜然自危,許氏衰微,自然想要重新投靠朝中勢力以振家族,至於為什麼選了二皇子,只怕也有二皇子借綠林案拉他們下水的原因,而長寧藩和二皇子的勾結,讓許氏覺得二皇子實力不凡,由此便做了一窩。
寧弈很自覺的和鳳知微做了信息共享,鳳知微認真聽了,淡淡一笑,照樣去上朝,上朝途中卻發現帝京氣氛有些怪異,表面看來一切如常,盤查搜索卻更加緊密。
她看著某些混雜在侍衛官兵群中氣急敗壞的嘴臉,唇角忍不住微微彎起。
八十老娘倒繃孩兒,一貫掌控他人的金羽衛指揮使大人,如今卻被人擺了一道,十里渡找不到那兩個等他的「山南道金羽衛分衛屬下」,定然知道上當了,這是在試圖將人找出來呢。
到哪裡找去?真正的黃氏夫妻已死,任這些人想破頭,也想不到那「夫妻二人」,竟然是當朝親王和忠義侯,他們的死對頭。
她神情滿意的上朝去,今日山南按察使許明林陛見,散朝後御書房召見許明林,寧弈和她都在場。
其間天盛帝詢問未名縣綠林嘯聚案,許明林回答得滴水不漏,「回陛下,因為今年山北道洪災,山北官府賑災不力,一批亂民流入山南未名縣,佔山為王,不過是一些不成氣候的山寇,偏偏因為其中一位首領姓杭,便有人說他是當年跟隨從龍的重臣,奮勇侯杭壽之後,還說杭壽因為功高蓋主,被陛下以附逆當年的三皇子謀反案罪名處死,胡說八道什麼陛下殘害忠良剿殺功臣,這姓杭的首領也便真扯了旗子,自稱忠良之後代天行道,在山南殺官劫舍,鬧出這一起事來,這些人不過是烏合之眾,本地官軍在隔鄰長寧藩守軍相助下,已經平息事態,只是因為事涉當年奮勇侯舊案,所以上呈御前。」
鳳知微心中冷笑,真是避重就輕顛倒黑白,說到杭壽,為什麼不說杭家其餘人?杭壽當年因為三皇子案被殺,杭家卻沒有死絕,杭家子弟因為和長寧王有姻親得到了庇護,至今還有子弟在長寧藩任職,還是很受器重的手下,這所謂的綠林嘯聚案,其實就是杭家子弟和長寧王之間出了問題,一怒之下意圖另立門戶,帶著自己的兵試圖從長寧藩轉向山南保存轉移實力時,被長寧王和已經與之有勾結的當地官府聯合圍剿,這事鬧得動靜大,掩不住,這姓杭的大概也掌握長寧王的一些秘密,所以長寧王和二皇子以及許家這一邊,聯手做了這個所謂的綠林嘯聚案,把問題重心引到了當年的三皇子舊案上去,一方面掩蓋了自己那一邊的異動,另一方面,早年因為寧弈和三皇子交好,三皇子逆案他為此受了牽連,被皇帝冷落多年,如今舊事重提,也有暗栽寧弈一把的意思。
這朝局人心鬼域,害人不動聲色,若不是冒險去了那一場,只怕長寧藩和二皇子打到家門口,還未必察覺。
座上天盛帝不置可否「嗯」了一聲,鳳知微觀察他神色,不知道他知道多少——金羽衛指揮使雖然進入了夜宴,二皇子有心巴結,卻又不敢將內情透露太多,那位指揮使知道的未必有自己多。
眼見皇帝「嗯」完之後,隨手將茶一擱,屏風後轉出一人來,給天盛帝斟茶,天盛帝看她一眼,神情一怔,大概沒想到她居然沒迴避,瞅了瞅鳳知微,卻又不吭氣了,而那人斟著茶水,眼波盈盈的向鳳知微瞟過來,一眼,又一眼。
坐在下首的鳳知微正在喝茶,險些嗆著——難怪剛才總覺得如芒在背令人不安呢,原來有這位在屏風後盯著!
斜對面寧弈淡淡瞥了她一眼,眼神中露出笑意,鳳知微苦笑了下,眼觀鼻鼻觀心的垂下頭去,心中瞬間卻掠過一個主意。
事情議了不多時也便散了,鳳知微走在最後,趁天盛帝一個轉頭,回首向一直目光灼灼看她的韶寧公主一笑。
不等被她一笑笑得魂都飛掉了的韶寧公主有所回應,她快步出門,許明林等在御書房外,給寧弈見禮,又向鳳知微長長一揖,笑道:「參見忠義侯,侯爺名動天下功勛彪炳,我等僻處山南,也仰慕已久啊。」
是啊,仰慕得恨不得整死我,鳳知微笑嘻嘻回禮,一把執住了老許的手,「許大人太抬舉在下了,其實在下也沒做什麼,也不過就是南海和常家鬥了一場,奉陛下聖旨辦了個船舶司,後來又去邊疆,在草原和大越短兵相接了幾回,哎呀當初那個白頭崖下啊……」
她兩眼發光,拉住了許明林絮絮叨叨,一副終於找到人聽她的豐功偉績的樣子,許明林給她拉住衣袖,走也走不得,駁也駁不得,只得強忍著,敷衍的打著哈哈聽著,心想這位魏侯爺名震天下,傳言裡無雙國士少年英傑,連二皇子都含糊得很,怎麼今日一見這麼個輕狂德行?
鳳知微這一叨便叨了半刻鐘,許明林心中還有事,想走,偏偏寧弈還在,一直微笑著攏著袖子,饒有興致的聽,人家親王都沒不耐煩,站在那陪著,他一個三品按察使哪裡敢露出臉色來,只好苦著臉,不住的「是啊……對的……啊真的嗎?……」
「……大越浦城的城牆真高,我當時閉著眼睛心一狠……」身後有細微腳步聲,鳳知微眼角掃到身後突然多了個小太監,立即住口,將許明林袖子一放,笑道,「啊,不早了,在下部中還有事,不敢耽誤許大人,請,請。」隨即乾脆利落,四面一躬,看也不看許明林,拔腿就走,那小太監緊緊隨在她身後。
許明林唰的一下被她拖著聽了半刻鐘豐功偉績,再唰的一下被她說了一半就扔開,直接愣在了那裡,對這位魏尚書魏侯爺的行事風格實在難以接受,半天后才莫名其妙搖搖頭,咕噥道:「果然是個怪人。」
他想不出鳳知微這舉動的緣由,自然也沒有注意到原本鳳知微是沒帶從人的,走的時候身後卻多了個小太監。
小太監跟在鳳知微身後,一言不發,抿唇低頭,眼尾掃著前面那人不算寬闊的背影,眼神喜悅。
鳳知微走得很快,始終沒有回頭,韶寧如果能轉到她正面,便能看見魏侯爺臉色其實難看得很。
一直走到正儀門外,各家車馬都在等著,鳳知微突然停步,韶寧險些撞上她後背。
有些怨怪的瞪了鳳知微一眼,韶寧心中卻是歡喜的,心上人剛才遞過來一個眼神,她立刻明白,這是魏知約她想辦法見面了,她立刻去換了衣服改裝出來,果然看見魏知一直在和許明林攀談著等她。
這叫不叫情人之間心有靈犀?
「天陰,舊傷有點腰痛。」鳳知微瞟了一眼自家小廝牽來的馬,道,「回去換輛車子來。」
「魏大人何必令貴屬奔波來去,還要等車?」立即便有官兒來討好,「不如坐我的車去吧。」
「多謝各位大人,只是不同路,不太方便,還是算了。」鳳知微微笑拒絕,那邊寧澄卻晃了過來,道:「我家殿下被陛下留在宮中議事,車子一時用不著,魏大人不妨先坐著回去,等會車伕自會趕回來。」
「這個……不大好吧……」鳳知微猶豫,寧澄卻已經命車伕將寧弈那輛親王車駕趕了過來。
「那便卻之不恭了。」鳳知微展顏一笑,帶了韶寧上車,一路駛離正儀門。
馬車裡韶寧又羞又喜,先是坐著不動,等情郎前來溫存,等了半天卻不見動靜,抬眼一看,魏知斜斜倚在車窗前,並沒有看她,神情寧靜若有所思,晨間的細碎的日光被車簾分割成無數水波般的橫影,他的臉沉在水影背後,看起來氣韻靜謐而清逸。
韶寧痴痴的看著那張臉,想著這樣的皎皎少年郎終於要屬於自己,心蕩神搖裡歡喜得似要溢出淚來,沉浸在愛情中,並和情郎有過魚水之歡的女子,都比往日細膩溫存,她不想大聲驚擾了情郎思索,小心翼翼的靠過去。
膝蓋碰著膝蓋,她一陣過電般的顫慄,鳳知微的膝蓋卻下意識一讓,韶寧一怔,鳳知微反應過來,停住。
隨即她掩飾的一笑,溫和的道:「委屈公主了,要改裝隨我出來。」
「沒什麼。」韶寧容光煥發,「我正想出宮轉轉呢。」
「皇廟選址已經定了,但我還是想公主親自看一眼,畢竟這是您日後要住一陣子的地方。」鳳知微和聲道,「只是想著陛下未必允許,不得已便這樣了。」
韶寧聽著那句「住一陣子」,眼睛一亮,她那日醒來便被告知去封號賜出家,一時茫然,父皇卻派賈公公來暗示了她這個舉措的深意,她歡喜而又不敢信,公主封號在她看來不算什麼,能和情郎相伴一生才是最要緊的,如今聽魏知口氣,可不是和父皇暗示的一樣?
「好。」她笑吟吟道,「你看中的,我必然也喜歡。」
鳳知微笑笑,由著她慢慢蹭過來,藉著馬車的搖晃,一點一點的碰著自己的腿,她用手撐著頭,計算著時辰和路線,在心中數:「一、二、三!」
「冤枉!」
默數第三聲方落,一聲喊冤驚動內外!
此地正是天盛最熱鬧的九陽大街,店舖林立人流如潮,一聲突如其來的喊冤,驚得滿街的人都站住,張大了嘴看過來。
卻見一個蓬頭垢面的人,高舉狀紙,撲在一頂金頂翠蓋車駕前,大呼冤枉。
太平年月過久了,這類攔轎喊冤的事兒已經很少見,何況被攔的轎子似乎看來也不凡,眾人都被吸引,拋下手中事務聚攏來。
九陽大街往來各級官員車駕很多,平日眾人都看慣,沒人多注意一眼,此時便有人辨認出來,道:「咦,這好像是親王車駕!」
「親王車駕,怎麼沒人開道?儀仗不對呀。」
「有楚王府的標記!」
「一攔便攔了管三法司的皇子?大案!大案!」
百姓興奮的因子立即被飛速調動,兩眼放光的飛快靠近,瞬間將輦車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一些路過的官員也停下車轎。
喊冤的人死死扒在車邊,淒厲哭號道:「青天大老爺!睜開眼睛看看我們這些可憐人!山南官府和人勾結,倒行逆施顛倒是非,當真就沒有人敢管麼!」
這話百姓聽著還不覺得什麼,外圍看熱鬧的官員臉色瞬間凝重起來。
竟然是以民告官的大案!
山南道雖然偏僻,但是歷來在天盛地位特殊,因為相鄰長寧藩,某種程度上受長寧藩影響比朝廷更多,雖然這喊冤的人狀子還沒人知道,但官兒們敏感的嗅覺,已經嗅見了其中的危險味道。
敢於以民告官,攔的又是主管三法司的皇子車駕,還涉及山南道,這擺明了是個燙手山芋,搞不好就是驚天大案,只怕就算是楚王殿下,接不接這狀紙,都在未知數。
接狀紙這種事,在戲文裡說得精彩,滿街裡一跪,隨便哪個大員便接了,然後懲惡揚善皆大歡喜,但真實官場裡,這不是件簡單的你遞我接的事兒,能不能接,怎麼接,以什麼身份立場接,接了之後會有何等反應,在那一瞬間都必須思考清楚,何況天盛朝並不提倡越權接狀,只要不是本職管轄,所有狀紙,都只由刑部受理,也就是說,這狀紙除刑部尚書和管刑部的皇子外,其餘人是不能接的。
如今這喊冤的人也算摸著門道,竟然一喊便喊到了法司最高人面前。
眾人都目光灼灼的盯著那車簾,等著看殿下什麼反應。
車子傾了傾,車簾一掀,出來了一個少年,一品大員服飾,清瘦,皎皎如玉樹臨風,站在晨間的溫暖的春光裡,有種春光也洗不去的沉凝和穩重。
他負手凝眉看著跪著的男子,神情淡而遙遠。
滿街的人都怔了怔,覺得這人不似傳說中美貌風流絕豔京華的楚王,隨即有人便驚呼了出來。
「魏小侯!」
「魏將軍!」
「魏尚書!」
稱呼聲各異,但都只代表了一個人——近年來名動天盛,風頭最勁的少年重臣!
天下士子英傑敬仰膜拜者,無數懷春少女春閨夢裡人。
楚王車轎裡出來的竟是魏侯爺,眾人又驚又喜,滿街裡爭相仰慕侯爺風采,頓時一陣騷動。
官員們的臉色卻淡了下去。
禮部尚書也好,忠義侯也好,是不能接這狀紙的,只能指示這喊冤人去刑部告狀,一旦到了刑部,那又是一回事了。
鳳知微淡淡負手立在風中。
狀紙她是不能接的,狀紙卻也是不能送到刑部的,事涉長寧藩,在對越戰事還沒結束前,難保一心想維持國內穩定的天盛帝,不會再次和稀泥。
當初她被陷害案,天盛帝為了安定給生生捺下,這些沒有得到懲治的混賬,由此死心不改再三逼迫,當真以為她是泥捏的?
這回誰要再想壓下,她不依!
是以有長街喊冤,她要在萬人眼前掀開這場綠林嘯聚的內幕!
是以有暗約韶寧,她不可以接,韶寧可以!
帶一抹淺淺的笑,她伸手,取了狀紙,返身進車閱讀,車內,韶寧好奇的睜大眼睛,鳳知微無聲的將狀紙遞過去。
滿街裡看不見車內情景,只看見鳳知微接了狀紙,都轟然一聲。
官員們卻挑出一抹冷笑。
不過一會兒,這位一向很聰明的魏尚書,一定會將狀紙擲出,叫這敢捅天的鄉下人,去刑部告那沒完沒了的狀。
他們等著車簾一掀,狀紙劈手擲出。
車簾霍然一掀。
萬眾屏住呼吸。
一片安靜裡有人決然道:
「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