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轟然一聲,眾人都興奮鼓噪起來,一片喧嚷裡蓋過了各種聲音,卻也有些耳朵尖的人,怔怔的擰眉思索,猶豫的自言自語:「咦,聲音不對啊,怎麼是個女聲?魏大人車駕裡有女人?」
官兒們也聽見了,面面相覷,那車卻沒有再掀開車簾,只有一隻手伸出來招了招,一個長隨過去聽了吩咐,隨即讓那喊冤的人跟著,車駕再次折返正儀門。
圍觀的人群意猶未盡的散去,滿街裡竊竊私語,明兒個市井之間想必要再添一出「山南百姓當街攔轎,忠義小侯毅然接狀」的新傳奇。
馬車裡鳳知微卻在向韶寧致歉,「實在抱歉公主,咱們不能去看皇廟了。」
「沒事兒。」韶寧為情郎做什麼都是願意的,一點不能獨處的小小遺憾,被魏知這麼溫言軟語的一說,也早煙消雲散,眉開眼笑的依偎著她,翻著手中狀紙,道,「案子似乎沒什麼嘛,不過山南官府也做得太過分,人家住在岳山裡的普通獵戶,也當作杭家一路的山賊一起剿了,滅人滿門……咦不對,怎麼殺人在岳山?先前我聽山南按察使不是說,那群山賊嘯聚未名縣未名山,也在未名山全殲的嗎?」
鳳知微心中一笑——好歹你還算聰明,總算看出了問題。
這也是她臨時靈機一動,要把韶寧勾引出來的原因——韶寧先前已經隱在屏風後聽完了山南未名縣綠林嘯聚案的始末,此刻再用她的特殊身份接下了狀紙,兩相對照,自然能看出問題,而她看出問題,事關她家江山社稷,怎麼會坐視?
那起「綠林嘯聚」案,真正發生地就是在岳山,從長寧藩分裂出來的杭家軍,在經過長寧藩和山南道交界處的岳山時,被人埋伏一陣好殺,因為岳山離長寧藩的岳縣大營太近,長寧藩怕引起朝廷注意,才和許明林勾結,將案發地改成了未名縣未名山。
「是嗎?」鳳知微做出一臉驚訝,取過狀紙來細細看了,一拍膝蓋,做恍然大悟狀,「公主真是聰明,我卻還沒注意到,照公主這麼說,此事大有蹊蹺呢!」
韶寧給這麼一誇,越發眉開眼笑,探頭出去看了看那個跟轎而行的喊冤者,吩咐隨從道:「保護好他的安全。」回頭對鳳知微笑道,「我看這事不小,放心吧,總不叫那些混賬官兒下了手去。」
鳳知微眼神在喊冤者身上掠過,帶一點淡淡笑意,韶寧自然不知道,這個攔轎喊冤的「岳山被殺無辜獵戶」,是鳳知微安排的,帝京離山南千里迢迢,真要跑去找證人再回來告狀,只怕二皇子該幹的事都幹完了,這種事就是夜長夢多,鳳知微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便造了個證人。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鳳知微嘆息道,「可惜我只是總領禮部,無接狀之權,還勞動公主接了狀紙,只是這狀紙,只怕還是得遞給刑部……」
「不能給刑部,更不能由你給。」韶寧得了提醒,皺眉道,「刑部那群混賬上次剛整了你,彭沛雖然下獄,難保沒有其他人和你結怨,知道是你接的狀紙,只怕有人要拿來做文章,這狀紙是我接的,我直接遞到大理寺或內閣,和你無關。」
鳳知微默然不語,雖然這話是她想要的,但是韶寧如此全心全意為她著想,再想想自己一直設計她,也難免有幾分愧疚,想起景深殿那一夜陰差陽錯,心中泛起惱恨,覺得只有把那群混賬一起揪出來弄死,才對得起自己和韶寧。
「我不能和你一起了。」韶寧看著正儀門快到了,抓了狀紙匆匆道,「這個人證不交刑部,直接送大理寺,大理寺章永為人謹慎,不至於出岔子,父皇這個時辰應該在皓昀軒和內閣大臣們議事,我直接遞上去,看誰還能掩下來!」
「公主真是智慧周全!」鳳知微讚一聲。
韶寧聽見這句,欲待站起的身子頓了頓,猶豫了一下,臉上突然紅了紅,鳳知微正愕然看著她心想你好端端臉紅什麼,卻見韶寧飛快的湊過來,隨即鳳知微便覺得香風撲面額上一熱,無聲無息已經挨了一個香吻。
鳳知微愣在那裡,韶寧大膽獻吻,早已心跳如鼓,半掩了通紅的臉,也不敢多看她一眼,抓了狀紙跳下車去。
鳳知微怔怔目注韶寧輕快跑去的背影,緩緩撫了撫溫熱微香未散的額頭,眼神裡漸漸泛上一絲憂慮。
這情根深種的妮子,實在不應再給她任何希望,動情越深,將來越不可收拾,真到了什麼都掩不住的那一天,怎麼辦?
她望著眼前巍巍宮城,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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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熙十五年春末,震動朝廷的山南偽造綠林嘯聚案發生。
這起案子起因很簡單,山南道未名縣未名山發生了一起綠林嘯聚造反案,後在山南官府鎮壓下很快平息,因為造反首領是當年三皇子逆案中被牽連勒令自盡的奮勇侯杭壽之後,山南道報說是杭家子弟為父報仇,案子本已了結,卻因為韶寧公主一次微服出巡,偶遇一名來自山南的喊冤者,自稱山南嶽山獵戶,在當地官府對一起來源不明的軍隊圍剿中,全家無辜被殺,喊冤者稱在那次圍剿中,岳山所有獵戶都被殺人滅口,只有他當時去別縣販賣獵物才得逃生,公主震驚,當即接下狀紙,直闖御書房,將狀紙當著所有內閣重臣的面直遞御前,生生掀翻了原先早已有定論的未名縣綠林嘯聚案。
這是流傳在朝廷中的版本,事實上,這起案子一直瞞得很緊,甚至繞過了原先主辦此案的山南道按察使衙門和刑部,直接由大理寺接狀,一應審理查辦內情都不對外公佈,別說天下人尚且懵然不知,便是朝中二品以下大員,也沒有資格知道其中的內情,但是聰明的官場油子們,都已經從這近乎戲劇性的事件情節和涉及的幾個敏感地點中,嗅見了危險的氣味,他們仰望著飛龍盤旋的大殿藻井,好像看見了來自西南方向的重重霾雲,正無聲無息緩慢移向頭頂。
誰也不知道已經發生了什麼,或者即將發生什麼,不夠資格的官員成日竄來竄去打聽消息,揣摩著上司臉色惶惶不可終日,夠資格的官員則進出頻繁,一個個鐵青著臉色,與此同時,帝京內外的防衛突然加強,每日裡九城兵馬司、長纓衛、虎威大營輪番川流不息的戍衛帝京,還有些面貌陌生眼神如鷹的人士,出入各處匆匆來去,不斷有官員被秘密的請去「喝茶」,有些人喝完就回來了,有些人喝完就失蹤了,這些零零碎碎卻讓人不安的消息,給整個天盛朝廷帶來了緊張的氣氛。
這其間還發生了一件沒太引人注意的事情——京郊二皇子那座著名別業漱玉山莊,突然失火,山莊燒燬了半個。
失火也是常事,只是有幸去過漱玉山莊的人,心中卻也存上了一個疑問——漱玉山莊四面泉水,又是依山層層而建,什麼樣的火能燒起來?又是什麼樣的火會爬山,能順著懸崖把半個山莊燒燬?
當然這些事,也只有幾個當事人才明白其中貓膩了。
這股風潮掀動朝野,始作俑者卻遠避風暴中心,鳳知微這位禮部尚書,擺出了一副和這事完全無干的悠然態度,事實上,她也只是伸手掀開了內幕的一角面紗,下面的自有該做的人去做。
照她所想,天盛帝對二皇子,是有一份警惕之心的,所以命金羽衛首領接受二皇子的示好,試圖有所收穫,但金羽衛首領畢竟身份太可怕,並沒有能完全接觸到二皇子等人的核心內幕,倒是給寧弈鳳知微誤打誤撞摸了個清楚,如今鳳知微利用韶寧的手遞上了狀紙,用岳山獵戶被殺這個暗示,提醒皇帝回頭去查案發地的不同,從而真正查到長寧藩的異動,再由長寧藩和二皇子的交往,想到一些更可怕的東西——皇子交聯外藩,外藩又不安分,甚至追殺到了隔省,這意味著什麼?
天盛帝千忍萬忍,無論如何忍不了這一條!
這才是真正的步步引人深入——不動聲色不直接說破,讓你自己去想清楚,自己想出來的,自己最相信。
這邊京華暗動風雲潛湧,那邊她繼續自己的事兒——三月初七開始,春闈之期。
今年的春闈比往年要遲,主考又是號稱國士的小魏尚書,士子們早已急不可耐,只等著大顯身手金榜題名,簪花誇街之後,名滿天下的魏侯爺,便是他們名正言順的房師。
魏主考沐浴焚香迎春闈,顧護衛吃著胡桃來巡場,魏尚書那位也跟著她出名的寸步不離的玉雕護衛,在春闈中發揮了極大的個人作用。
比如說搜身,他遠遠搬只凳子坐在一邊,懶洋洋吃著胡桃,說起來也神奇,無論誰夾帶了什麼東西,從他身邊過去,都會挨一胡桃,有次一個傢伙在腳底板貼上了兩篇文章,沒被守門巡檢搜出來,卻在經過顧少爺身邊時突然一跳,莫名其妙鞋子掉了下來,襪帶也鬆了,腳底板風光赫然在目,自然被趕了出去,旁觀的人死活想不明白,人家襪子裡的把戲,他那面紗深垂的是怎麼發現的?又是怎麼逼人跳起來的?想不通便越發覺得神秘,士子們經過他身邊都膽顫心驚,別說作弊,連個饅頭都要思量著不敢藏起,由此創造了歷年春闈夾帶最少之記錄。
再比如說巡場,這次春闈的監考們覺得甚歡樂,不用滿場跑來跑去的竄了,顧少爺蹲在樹上,肩頭上坐著他家女兒,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偌大深深考場,他一個人總控全局,士子們夾著臀,連放屁也不敢大聲,因為但有任何異響,頭頂上都有可能出現一大一小二人轉,用一模一樣的姿態直愣愣望著你,實在影響人的文思。
初七初九初十一,九天考完,士子們咚咚踩地而來,顫顫扶牆而去,鳳知微封了考場,糊名封卷之類的事自有別人去做,派好重重守衛之後,偷空回家。
吏部票擬已經下來,華瓊升閩南參將,即日便要前往就職,明兒她和燕懷石,便要夫妻雙雙把家還了。
華瓊離京,鳳知微無論如何也要辦個相送宴,早在前幾日還在操勞春闈的時候,她便吩咐了廚房好好準備,除了南海和閩南的特產無需費心外,蒐羅了全天盛的名菜,連極遠雪山的雪蓮燉鹿茸都有,發誓要一次性讓華瓊吃遍天盛,吃到華瓊對魏府食物時時想念,有事沒事都要奔回來吃一頓。
晚上在魏府雙虹榭設宴,基本上就是家宴,燕氏夫妻,鳳知微顧南衣,宗宸,兩個小孩及小孩的寵物兩隻,但凡有孩子的宴席都是沒情調沒氣氛的,席上羹湯共圍兜起舞,銀勺與口水齊飛,燕長天坐他娘懷裡,怯怯的指著席上高踞一座,揮舞著自己的小勺子縱橫捭闔的顧知曉,表示想要自己吃東西,小白臉燕長天,此時已經能看出華瓊前夫的影子,瘦弱而羞怯,華瓊經常滿嘴對這個兒子不滿意,總鬧著要摔打摔打才好,反倒是燕懷石心疼,時常攔著,今晚燕懷石怕燕長天不會吃飯,剛想抱過去自己餵,華瓊已經將勺子塞在燕長天手裡,將他抱在一邊讓他自己吃,一邊笑道:「小微你當我鄉巴佬啊,還是覺得我以後會不如你,沒法子走遍天下吃美食?瞧這一桌,嘖嘖,沒有一千兩辦不來。」
「一千兩銀子小意思。」鳳知微慇勤的給顧南衣勸菜,將一盤潔白微黃的蛋羹樣的東西推到他面前,「帝京官兒們,一頓飯數千金的有的是,咱這個算什麼?要知道咱們當官的,就是應該適當剝削剝削貪污貪污的,雖然不必沆瀣一氣,但也不要太過清高,不然人家覺得你是異類,必然提防著你疏離著你,時候到了合起來整死你,他們最喜歡抬眼看去大家一樣髒,也就放心了,你知道的,水至清則無魚嘛。」
她說得漫不經心,華瓊卻停了箸聽得認真,宗宸等人都知道鳳知微這是在提醒華瓊官場處身之道,燕懷石感激的對鳳知微笑笑,顧南衣卻在嗅那盤菜,對那香氣很滿意,一邊用勺子顫悠悠的舀了一勺,先放在鳳知微碗裡,一邊道:「不許髒。」
鳳知微很好脾氣的點頭,「好好,不許髒。」
顧南衣卻還是不放心,把著她的臉,仔仔細細的看,似乎在找她臉上的髒,他對這些話不感興趣,半聽不聽的只聽了個髒,十分不樂意。
他抓著鳳知微的臉,眼對眼認真研究,臉湊得很近,近到薄薄的雙層面紗內的容顏幾乎已經可以被鳳知微看個大概,鳳知微本來正想避開,心想顧少爺長大了咧,也越來越自來熟了咧,不能再慣著咧,突覺得哪裡不對,一抬眼便覺眼前一花,華光耀眼五色迷離,恍惚中天地間薄雲亂霧都在剎那聚攏,再砰的一聲在腦海裡散開,眼前瞬間一黑。
一黑之後便是一亮,四周景物由模糊而轉清晰,人物像退潮後的礁石,漸漸顯現泛白的輪廓,華瓊還在沒心沒肺的笑話她家燕長天抓勺子很蠢,燕懷石還在微笑護著兒子,兩小孩還自各自忙各自的,沒人發覺剛才的異常,只有斜對面的宗宸,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看著她和顧南衣,顧南衣卻已經放開了她的臉,自顧自低頭去吃東西。
鳳知微深深吸一口氣,腦子裡有點混亂,她想她剛才看見了什麼?或者說感覺了什麼?還有,為什麼剛才那一剎那麼近,她竟然沒看清顧南衣的臉?
剛才一剎她完全被某種奇異的感覺所控制,別說容貌,自己是誰都忘記了,其實顧少爺的容貌她大致是有數的,朝夕相處這麼久,顧少爺也不特意防她,一鱗半爪的也揣摩了個大概,印象中也不是沒看見過他的眼睛,但是大概因為沒有直視過,都沒今晚感觸深刻。
直視過顧少爺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淳于猛,跌下牆頭了,一個是顧知曉,跳樓了。
鳳知微覺得幸虧自己剛才是坐著的,不然也難說。
正想說什麼,忽聽座上燕長天大哭響起,回頭一看,燕小子不小心一勺子搗著了顧知曉的眼睛,顧知曉抓起一隻烤羊肋叉便在燕長天臉上不客氣的畫了個圈,燕長天委屈大哭,華瓊抱過兒子,一邊若無其事給他擦臉一邊嘆氣:「兒子,你空擔了這麼個氣魄的名字,怎麼就一點也不彪悍呢?還有男人給女人欺負哭的?記住你娘教的——以後再有哪個女人要欺負你,你就把她給抓住,拖走,放倒……」
鳳知微聽著這華氏三段論,險些一口菜噴在顧南衣身上,一邊趕緊給顧南衣道歉安撫一邊賊兮兮瞅著華瓊笑道:「難道當初你夫妻就是這麼……」
「你猜錯了。」華瓊正色道,「事實正好相反。」
滿座大笑,離彆氣氛一掃而光,燕懷石紅著臉笑看他夫人,一副你說什麼便是什麼的心滿意足模樣,鳳知微執著杯,心中感激——她知道這對夫妻只是不想令大家情緒低落,有意玩鬧來著。
身邊顧少爺似乎對她推薦的那盤菜很滿意,舀了一勺給她之後,便拖到自己面前埋頭開吃,全然不管其他人還沒嘗過,華瓊笑嘻嘻看著他,道:「大少,分一羹來嘗嘗?」
鳳知微以為少爺要不理的,少爺除了她一向誰也不看在眼裡,誰知道少爺竟然停了勺子,認真想了想,隨即把剛剛送進嘴邊的勺子珍惜的拔出來,遞過去。
華瓊傻眼了。
鳳知微怔住了。
燕懷石震驚了。
不是震驚他家華瓊被顧少爺天真的調戲了,而是震驚顧少爺居然肯把自己的東西分給鳳知微以外的人了。
顧少爺認認真真的把那勺自己吃了一半的羹遞過去,平板板的道:「你對她很好,給你。」
鳳知微怔愣的神色,緩緩的柔軟了下來,抿了抿唇,臉上漾出一絲暖意。
她家小呆啊……總在不經意處給人最細膩的溫暖。
「自己吃吧,我叫廚房再上一份。」她柔聲將勺子推過去,道,「怕你有喜歡吃的菜,廚房裡所有的菜都備了雙份。」
華瓊嘖嘖兩聲,笑道:「小微也就對大少這麼體貼了。」她一手按著桌子,一手夾菜來吃,不看任何人,也平平靜靜的道:「顧大少爺,放心,你今天送出的這筷菜,不會白送的。」
顧少爺仔細的看她一眼,點點頭,又低頭吃菜去了。
鳳知微坐在那裡,看著兩人,明明是平常的動作和對話,她素來冷靜沉凝歷遍風雨的內心竟突然澎湃起來,像有什麼東西在激越的敲打心腑,激起熱血奔湧,逆流而上,衝擊得雙眼都似乎酸脹發熱。
這是惺惺相惜,這是君子一諾,這是傳奇男女間不需相盟便會以生死捍衛的誓言。
席上有一剎的靜默,很快就被華瓊的談笑風生填滿,顧知曉卻在撅著嘴不高興,她覺得那菜應該送進自己嘴裡才對,忍不住梆梆的敲著碗,大聲道:「蟲……」
鳳知微眼疾手快一把摀住了她的嘴。
「蟲什麼?」大廚上了新的一份「蛋羹」,華瓊也覺得鮮美,舀了半碗在大快朵頤,一邊鼓鼓囊囊的問,「這什麼菜?挺特別的,裡面這粉紅色的,是肉末麼?」
「是啊。」鳳知微擺出純真的笑臉,「鴿子蛋打散了,蒸新鮮的飛龍肉末。」
華瓊瞟她一眼,對笑得燦爛的鳳知微很有點不相信的樣子,不過也沒說什麼,好吃就行,管什麼原料呢。
那邊顧知曉卻不甘被鳳知微堵嘴,「呸」的一聲對著鳳知微掌心就吐口水,鳳知微無奈之下只得鬆開,顧知曉立即大聲宣告:「這是蟲子!」
「噗——」
燕懷石把顧家小小姐噴了一臉「蛋羹」。
鳳知微幸災樂禍的把嚎啕大哭的顧家小小姐請出去洗臉了,擔心的瞟一眼顧少爺,這菜確實是蟲子,卻不是一般的蟲子,是南邊的禾蟲,少見而珍貴,其味醇厚韌口,還益氣養神,便是在南方,一盤也是千金難求,她命人重金尋到快馬送來,怕變質,以棉綢包裹,外覆以桑皮紙,到魏府時還是新鮮的,大概送到廚房時,被正在那玩的顧知曉看見了。
顧少爺卻巋然不動,繼續吃。
咦,少爺這麼好說話?
沒聽見?
顧南衣當然聽見了那句話,正淡定的想,這蟲子可比自己三歲流浪時吃過的那些好吃多了,魏府的廚子不錯,能把難吃的蟲子做成這樣。
一邊思索著一邊就吩咐鳳知微,「下次試試青蟲螞蚱蛐蛐,還有種鈴鐺蟲,肉脆,像這個,就是酸。」
華瓊突然斂了笑容。
宗宸早已放下筷子,眼神很遠,有點淒涼。
燕懷石左看看右看看,豪門公子,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代表的意思。
鳳知微卻已經僵在了那裡。
他在說什麼?
她清楚顧南衣,這人因為自身原因,必須活得仔細而尊貴,吃穿住行必須比一般人講究,否則就會很痛苦,所以他絕不可能是個吃蟲愛好者,然而剛才聽他那句話,那種自然隨意淡定從容的態度,很明顯,他是真的曾經以此為食過,並且是很長一段時間的事。
這玉雕般精緻珍貴的少年,在那封閉沉靜的天地背後,到底經歷過什麼?
鳳知微隱約想起宗宸曾經說過,他真正到了顧南衣身邊,在他六歲之後,之前顧南衣三歲喪父,其原先組織中人被打散,有三年時間,那無人照顧的三歲孩子獨自流落江湖,直到宗宸在一處深山破廟裡找到他,只那一面,宗宸便應了軒轅世家當年的誓言,出山守護。
這樣特殊的孩子,在那流浪的三年裡,過著怎樣的生活?
又是怎樣的相見場景,使出身軒轅世家淡泊無爭的宗宸,願意放棄自由,從此一心護持?
鳳知微突然恨自己以前太過麻木無情,為什麼從來就沒有仔細想過,顧南衣這樣的人,在幼年時期,怎麼熬過那三年?
但是,是沒想到,還是不敢想?
「吃飽了喝足了,明兒我還要起早,都散了吧。」華瓊見她呆呆坐著,眼神一閃,伸了個懶腰首先起身,一把撈起鳳知微道:「撐著了,陪我走走消消食,不然怕是睡不著覺。」
鳳知微勉強笑道:「好。」命人撤了席,眾人常在一起,都很隨意,各自回去,鳳知微攜著華瓊,到後院花園裡散步。
春末風光正好,夜色裡花朵雖然都半歇,卻自有婉轉含蓄的風致,月光牛乳般的瀉在那些半綻的骨朵上,透著點嫣紅微紫,美得幽謐。
四面的香氣濃濃淡淡散開來,夜來香曇花鳳尾花美人蕉,各種香氣裡華瓊深深的吸一口氣,眉目舒展,「明兒就離了帝京了!痛快!」
「不喜歡這裡?」鳳知微笑問。
「你說呢?」華瓊眯起眼,冷笑,「一場試題案,帝京已經讓我見識了!」
她突然轉身握了鳳知微的手,誠懇的道:「知微,我不知你怎麼想的,但我覺得,你如今看似鮮花著錦一派風光,其實也是走在懸崖邊緣步步驚心,伴君如伴虎,同殿不同心,你爬得越高越快越危險,因為你是孤臣,還是為眾人所嫉的孤臣,就像試題案,一旦牆倒,眾人齊推,到時候有誰來幫你?」
她也想到這個了……鳳知微淡淡笑起來,「你是在勸我良禽擇木而棲麼?」
「我勸你最起碼做出個有所依附的表相,就像你剛才勸我和官場一起骯髒一樣。」華瓊道,「哪怕你左右逢源也好,身在曹營心在漢也好,這些我都不管,我只望帝京風潮,你能站穩。」
「陛下希望我做孤臣。」鳳知微輕輕道,「魏知太有名望,這樣的人歸入誰的陣營,他都不會放心,老傢伙並沒有失去對朝局的掌控,跟緊誰,都沒有跟緊他更重要。」
「你在和我顧左右而言他。」華瓊白她一眼,「你明知道我是什麼意思,你明知道我並不是要你明著投入誰的陣營。」
鳳知微不說話了,若有所思一笑,華瓊觀察著她的神情,還是沒能拿捏住鳳知微那段失去的記憶到底還存不存在,她不是善於迂迴套話的人,想了想還是直接道:「我看殿下對你算是誠心,我不管你怎麼想,便是為了你自己站穩腳跟,也不妨和他好好相處。」
「那是自然的。」鳳知微輕飄飄的道。
華瓊看著她,欲言又止,鳳知微卻又一笑,「你當初可是勸過我離他遠點,現今口風卻又變了。」
「那是因為時勢變了。」華瓊輕輕嘆息,「事到如今,他是風頭最勁皇子,你是名望最高大臣,你若不能為他所用,我很怕,將來……」
鳳知微默然不語,夜色裡眼神和那半歇的花一般柔和,看不出什麼特別情緒。
華瓊的語聲,卻突然比風還輕。
「你那年告訴我,你想要學會珍惜人生裡一些難得的心意,想要偶爾放肆一下遵從自己的心,如今……你的心,還在嗎?」
你的心,還在嗎?
最簡單的問話,最難的回答。
四面很安靜,夜蟲也不肯鳴,花斂了枝葉,月收了光輝,萬物等待著一個回答,那人卻以沉默對抗人間。
很久以後一聲嘆息,卻不知是誰的嘆息。
半晌華瓊突然走開去,鳳知微沒有動,倚著亭欄,出神的看著漣漪隱隱的池塘,想起楚王府那夜,曾有個女子,在血光裡沉重而哀涼的問答。
過了陣子身後又起了腳步聲,華瓊回來了,鳳知微還是沒動,身後卻突然塞過來一樣東西。
淡綠色的木質,色澤清雅,有著天然的迴風舞雪的美麗紋路,邊緣烙著一朵金色的曼陀羅花。
鳳知微怔住。
那個寧弈送的,鳳尾木的信盒子。
早已應該在草原昌水河底腐爛掉的東西,如今竟然出現在了這裡。
盒子還是完好的,連金色烙印都沒鏽,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當初自己親手將這盒子,連那滿滿的信箋,扔下了昌水河。
「那天你扔這東西的時候,我就在附近。」華瓊在她身後慢慢道,「我當時懷著身子,不敢下水,讓淳于偷偷下水撈了上來,天黑,你回帳篷了,沒發現。」
鳳知微半天才問出一句:「為什麼?」
「我只是覺得,人生裡最初的一段美好,誰也不該輕易捨棄。」華瓊輕輕道,「那會讓我覺得遺憾。」
「那為什麼現在給我?」
華瓊不說話了,半晌笑笑,「我要走了,再見不知何年何月,沒道理再留著這個,現在我將它交還原主,你是要再扔一次呢,還是留下它,隨便你。」
她將手一攤,痛痛快快的出了亭子,一邊走一邊很輕鬆的咕噥道:「好歹還回去了,帶來帶去的煩死人……」又頭也不回關照,「明兒不要來送我了,我怕你哭。就這樣,再會。」
鳳知微目送著她利落的背影大步離去,輕輕撫摸著手中的盒子,眼神裡微光漾動。
忽然聽見身後有響動,她一驚,想起這花園裡別有洞天,別不是某人來了,第一反應就是藏盒子,偏偏四面沒處可藏,無奈之下,一把塞在了身下,一屁股穩穩的坐在上面。
那口別有玄機的井一陣微響,冒出來的果然是寧弈,他最近有事沒事就從這裡過來,半夜三更的找她談論目前正在辦理的綠林嘯聚案,討論如何牽引查案方向等等,以至於鳳知微不敢睡太早,生怕哪天睡了,這人肯定厚臉皮去床上和她談。
寧弈邁出井口,看見她坐在那裡一副等他的樣子,眼神裡笑意淡淡,和她打招呼,「在這裡等我?」
鳳知微坐著不動,挑眉望望他,譏諷的道:「下官險些以為,這裡是殿下家的後花園。」
「別這麼小氣。」寧弈想在她身側坐下,卻發現鳳知微正坐在亭子拐角,坐姿端正,腰板筆直,一副你別接近的樣子,只好挑眉一笑,在她對面坐了,往亭欄上一靠,道:「有什麼吃的?我剛從大理寺回來,餓得很,廚房裡的點心吃膩了,想到你這裡找點新奇的。」
鳳知微慢吞吞道:「有是有,怕你不敢吃。」
「有什麼不敢吃的?」寧弈似乎心情很好,眼神裡的笑意令眉目明豔,「就知道華瓊明天走,你這邊今晚一定有好吃的,果然趕早不如趕巧。」
鳳知微瞅著他,對空中拍了拍手,有人自樹後閃出身子,鳳知微道:「今晚那個蛋羹,叫廚子現做一份來。」
護衛領命而去,寧弈看著對方鬼魅般的身法,目光一閃,口中卻笑道:「蛋羹?我以為什麼稀奇玩意兒,你也太寒酸了,給華瓊送行,就吃這個?」
「非也非也。」鳳知微笑眯眯搖頭,「此非尋常蛋羹也,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嘗?保管殿下吃了這一次,定然終生不忘。」
「你的東西,我都是終生不忘的,就怕你太愛忘記。」寧弈一笑,語帶雙關,忽然回身看了看鳳知微,皺眉道:「你今兒看起來有點怪,坐這麼端正幹什麼?」
鳳知微心中也在暗罵——你那盒子做那麼方正幹什麼?硬邦邦的咯屁股,想歪一歪都不能。
她端莊賢淑的坐著,對著殿下扯開一臉假笑,「小顧教我一門練氣的新功夫,需要在月朗風清之地,端坐吐納——」說著一本正經吸一口氣。
寧弈突然將臉湊了過來,皺眉道:
「咦……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