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統領帶著一千護衛奔馳向前,他並不是蠢貨,武將世家出身自然也懂行兵之道,在進谷之前,特地自己先縱上崖察看,崖上空蕩蕩一無所有,頓時放心,一路行了下來,手一揮,道:「開路!」
一千護衛得令,奔馳向前,邱統領冷笑看著後方停住不動遠遠退開的天盛隊伍,心想等下過去,可得好好譏笑那個小白臉一回。
忽聽幾聲「哎喲」大叫,伴隨枯枝斷裂聲響,跑在最前面的一隊護衛,突然不見了。
眾人都一愣,隨即發現前方看似堆滿亂草的平地,其實早已被人挖了好大一個坑,在上面淺淺鋪了枯枝斷草而已,護衛們疾馳而去,頓時落入坑中,而後面的護衛收勢不及,紛紛也撞了進去,坑內頓時哎喲啊呀的嚷成一片。
這陷阱也沒什麼稀奇,兵家常見手段,只是用在此處,頗有點劍走偏鋒的味道,本來這種山勢,一般都是崖頂埋伏以滾石相擊,對方卻偏偏獨闢蹊徑,崖頂什麼都沒有,問題出在地下,已經察看過崖頂失去戒心的人們,很容易便上了當。
此時坑內連人帶馬栽了十幾騎,坑卻不深,也沒有栽尖刺暗樁以傷人,栽進坑裡的護衛們都在艱難的向外爬,有的還試圖牽出自己的坐騎,邱統領鐵青著臉色,喝道:「快點把人拉出來,弓箭手準備!」
他這邊話音剛落,山崖某處也有人冷聲喝道:「放!」
這一聲利落乾脆,一個尾音還在空氣中震動,四面便突起呼嘯之聲,呼嘯聲裡,半崖之上一處隱秘的藤蔓一掀,竟然是個山洞,幾個男子站在洞口,拉弓俯射,弓上長箭燃起熊熊烈火,竟然是火箭,剎時間火光連閃如漫天降落深紅流星之雨,唰的一下直奔那個陷入護衛和馬匹的大坑!
這下更是猝不及防,火箭射落,瞬間坑內連人帶馬都著了火,人固然「嗷」的一聲便狂奔而起,四面護衛紛紛散開,馬更是受驚,狂嘶揚蹄,一竄便竄上了不太高的陷阱,帶著一身的火撞入後方的護衛群,動物都怕火,千餘護衛的馬頓時都受了驚,騷動亂跳,偏偏谷口狹窄,此時都擠在一起,馬匹們火星四濺濺得到處都是,所有的馬都陷入瘋狂狀態,拚命向四面八方亂蹦,有的將自己的主人掀落,有的互相踩踏,有的回頭亂跑,護衛們連連吆喝控制不住,一不小心被撞落還給踩得半死,一時人喊馬嘶慘叫求救亂成一片,谷口頓時成了一鍋沸騰的帶著血色的粥。
邱統領急得兩眼冒火,跳上山石連連發令想要整束隊伍,然而此時人人自顧不暇,誰還能聽他的號令?喊破了嗓子,也不過是淹沒在沸騰的喧囂裡。
和他的暴躁上火相比,對方卻顯得鎮定冷靜訓練有素,一群山匪,比正規軍更像正規軍,隨著半崖又一聲冷喝:「射!」箭雨再下,這回不再是火箭,而是短弩,一弓五箭,強勁有力的短弩,出箭如暴風,隨著崖上那人「左前!右後!西向!」的不斷指揮,一陣陣毫不猶豫的射向一千護衛之中,那出令之人,眼光極精準,指揮極有效,他所指令的方向,或是護衛們最混亂的地方,或是馬匹們剛剛衝向的地方,或是已經快要安定下來護衛們正準備退向的地方,左攔右截,生生用自己指揮的箭雨,便將散亂的護衛射死大半,還將剩下的護衛和馬,漸漸逼得擠在一起。
邱統領此時也看出不對,很明顯,對方是個厲害人物,這是要把剩下的護衛逼在一處,然後一次性射死,一千精銳護衛如果在山匪手下全軍覆沒,自己將有不測之禍!
他此時心中終於一陣懊悔——他原本是知道滕山有山匪的,而且知道這裡的山匪特別彪悍而兇猛,勢力也不小,是早年天盛在戰場上失散的逃兵,據說專愛打劫西涼官府的路過隊伍,他仗恃著自己精銳的一千護衛,又覺得出身御林軍的百煉強兵,怎麼會敵不過一群墮落成山匪的散兵游勇?有心要給這些人一點顏色看看,還想在天盛使節隊伍前振西涼軍威,如果能讓天盛使節隊伍在山匪打劫後狼狽逃竄,由自己去解救那就更好了,看那個徒有盛名的小白臉還得意什麼!不想那小白臉不知怎麼回事,竟然能預見到危險駐馬不前,逼得自己遭受了這一場災劫!
想起城府森嚴的攝政王,想起他臨行前對自己的囑咐,邱統領激靈靈的打了一個寒戰,終於覺得,有些人和事,真的不是自己想的那麼簡單。久居天子腳下,因為一身好武功受盡恩寵,如今竟然真要因為這區區山匪,便付諸流水了。
這麼一想心中一惡,便起了拚命之心,大喝一聲直奔山崖之上,竟然要以下而上,去襲擊那個令行禁止的敵首。
忽聽極短促的一聲,「殺馬!」
這一聲也是令行禁止,聲音剛落,利箭穿透空氣呼嘯而至,卻是從身後而來,那方向連他也籠罩在內,邱統領大驚之下,再也顧不得身份,一個懶驢打滾險險避開,只覺得風聲呼一下從自己頭頂掠過,直奔自己的護衛而去,他瞪大眼看著那些箭,忽然感覺頭皮涼涼的,一摸,幾縷帶血的頭髮悠悠落地。
被驚馬和上方箭雨逼得擠在谷口的護衛們,發覺後方又有箭雨襲至,大驚之下都以為必死無疑,閉著眼呆住了不敢動,只覺得身側風聲呼呼,涼氣滲體,隨即便聽一陣馬兒慘嘶,再睜開眼時發現所有的馬都已經被射死。
驚馬都被射死,原本擁擠混亂不堪的谷口頓時空曠了一些,西涼護衛們正愣在那裡,忽然又聽見一聲不由質疑的低喝:「上崖!」
護衛們怔在那裡,一些反應快的瞬間就明白過來——對方的箭從崖上射下,崖身本身就是死角,只要自己貼上崖,誰也射不著,頓時一邊暗罵自己怎麼這麼笨想不到,一邊飛快的踩著馬屍紛紛竄上崖,個個都發揮了自己有生以來的最好的輕功。
這邊護衛們一貼上崖,半崖上也就停止了射箭,對方似乎也發現了新的敵人不好惹,當機立斷髮出了一聲尖利的呼哨,大概是撤退的意思。
呼哨未畢,馬蹄踏踏聲響,一騎飛馳而來,馬上騎士衣衫簡素,雙眸濛濛如秋水,卻是鳳知微到了。
她似乎很關心西涼這邊的損傷,竟然單騎先至,看見谷口混亂情況,駐馬而立,目光似笑非笑向邱統領一轉,邱統領頓時羞憤欲死。
他看著鳳知微背影,目光向後方掠了掠,剛才是鳳知微命人給他解圍,她手下的射手,讓邱統領也不由為之心驚——那些人和馬混雜在一起,想射馬就只射馬,人居然一個也沒傷。
眼看著鳳知微竟然單騎往谷口而去,他張了張嘴,有心告訴她對方可能有高手,注意安全,可是看著鳳知微那悠然背影,心底突然泛上一陣恨惡——這個魏知,如此卑鄙!明明可以提醒他卻不說,生生看著他出洋相,等到他慘敗無法交代了才來做好人,既如此,讓他自己蹈險去!
此時他也記不得,若不是鳳知微剛才及時命人射馬並指點,他一千護衛只怕便要全軍覆沒此地,他也難免重罪。
心地卑鄙陰私的人,向來只記仇,不記恩。
鳳知微撥馬前行,對劫後餘生的西涼護衛們笑道:「兄弟們受驚了——」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突然身側崖壁上藤蔓掀起,撲出一條人影,風聲一響,護衛們只覺得眼前一花,隱約聽得魏侯「啊」的一聲,再睜開眼看時,已經沒了人影。
眾人齊齊抬頭,便見山崖之上一人流星彈丸般身影一閃消失不見,似乎手裡還抓著一個人。與此同時山上扔下來一個布條,上面寫著:「拿黃金千兩,武器三車,來換人!」
眾人大嘩。
「天盛使節被山匪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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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盛使節魏侯爺被山匪抓去,導致西涼和天盛隊伍大驚失色,沒頭蒼蠅般聚在一起商議救人,灰頭土臉的邱統領重振精神,表示要想救下魏大人非他莫屬,並趾高氣昂的拉了一批西涼官員去商討「作戰救人計畫」,天盛這邊兩位副使要去聽,並表示是不是按山匪的要求先送上贖金以保全人質,被邱統領不客氣的以「軍事機密不宜洩露他國」為名推了出來,兩位副使面面相覷,一邊生著悶氣一邊也在疑惑——一向和魏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顧大人,這次怎麼沒在他身邊?有顧大人在,魏侯怎麼會給人擄去?
顧大人似乎也有點焦急的樣子——只是有點而已,鳳知微被擄消息傳來,他毫無起伏的「啊」了一聲,要不是眾人知道這位說話從來都這個樣子,只怕都要從這語氣裡懷疑他老人家根本就不驚訝,顧少爺「啊」過之後,抓起自家小丫頭扛在肩上,道:「我去救。」,隨即便不見了,眾人遙望著他的背影,張大嘴,心想顧大人你知道去哪救?
這邊紛紛擾擾各自心思,那邊鳳知微在人家胳膊彎下,那人用一截衣袖矇住了她的眼,她也不介意,陶醉的迎著風,風聲呼呼裡悠然的想,這西涼雖然濕熱,山頂上還是挺舒服啊,這季節也甚好啊,很久沒有上山踏青了,如今可算享受一遭。
她姿態太悠然,表情太享受,夾著她滿山跑的人低頭看看,很有些鬱悶。
一路越跑越遠,山路曲折,這人似乎不想給鳳知微認得路,也不想有人追上來,在大山裡亂轉了好一陣,最後沿著一條幽深曲折的道轉了幾個彎,霍然眼前一亮,便見闊大的山坳裡矗立著粗獷而結實的山寨門樓,塔樓瞭望台箭樓一應齊全,從門樓後層層疊疊雖然粗糙卻很有章法的建築來看,居然還頗有規模。
山坳前的平地上,有一群少年正在練武,俱都精赤著上身,在初秋的風中精神奕奕的出拳踢腿,嘿哈之聲不絕,看見那人夾著鳳知微過來,也沒人隨隨便便停下,倒是帶領那群少年練武的一個男子,收勢垂手,笑道:「寨主回來了?什麼人竟然要您親自出手?」
夾著鳳知微的那人隨意點點頭,也不說話,鳳知微在人家腋下好奇的偏頭,一路穿越人群,用行家的眼光打量那群練武的少年,不停的評點:「……嗯,很有章法……嗯,下盤功夫挺紮實……咦,你們為什麼對下盤特別注意……哦,這種練法去做騎兵是好的,做山匪嘛……咳咳……」
「住嘴!」一聲冷喝,上頭那寨主終於忍無可忍,四面專心練武的少年從來沒見過這麼無聊自若的俘虜,都忘記了規矩扭頭看過來,一邊吃吃的笑,被那寨主瞪了一眼,趕緊回頭再練。
那寨主低頭看了鳳知微一眼,有點心煩,他今天原本只是聽說有群官兵會經過,順手打劫一下,不想官兵一如往常很好打劫,官兵之後來援救的人卻有些出乎意料,好容易出了個會單騎上陣的冤大頭,以為抓了來能撈一把,不想冤大頭看起來似乎也並不冤大頭,他直覺的有些隱隱不安,怕黃金武器沒撈著,可不要把自己的這點好不容易打下的基業給賠了去。
他這邊煩惱,那邊鳳知微也在沉思,這群人操練武功的路數,還真像是天盛軍伍的風格,但是又有些區別,難道……
她被那寨主夾著一路進寨,一路上無數人向那寨主打招呼,那人都不過隨隨便便點點頭,似乎很有威望。
那人進了寨子,便將鳳知微一拋,拋給一個趕過來的漢子,道:「按以前那些俘虜處理,看緊點!」想了想又道:「大米飯管飽!」
他拋完人就走,接下來的事自有屬下接替,向來不用他操心,一邊走一邊接過一隻檳榔漫不經心的嚼,走了幾步,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四面的人表情很有些怪異,而自己有心事的時候都會嚼檳榔,似乎沒什麼可怪異的,頓時警覺,正要回身看看那個人質,忽然發現有一個人悠然走在他身側,認認真真斯斯文文的問:「這是檳榔嗎?第一次見呢,在下聽說檳榔嚼多了牙齒會發黑,閣下這一口白牙是怎麼保持的?可否教我?」
那寨主望了這人一眼,突然將手中檳榔一拋,檳榔在半空中劃出一道褐色弧線,不知落在何處梆的一聲,與此同時四面原本怔住的人也動了,各自紛紛拔刀,身形閃動間已經將說話的鳳知微包圍住。
鳳知微四面看看,笑道:「諸位就是這麼對待遠方來客的?」
那寨主回過頭來,此時鳳知微才看清他,居然也是個少年,十七八年紀,清俊面容還帶幾分青澀之氣,一雙眉毛極英秀,像書法名家凝神激揚一筆,逸興橫飛。
很難想像這麼年輕的人便可以營建這麼有規模和氣度的寨子,帶領這群個個彪悍的人打劫官軍,聽他聲音,先前在山崖上發出指令將邱統領打得狼狽奔逃的正是他,鳳知微望著這位年輕寨主的眼光,已經帶了幾分欣賞。
她欣賞,人家卻不買賬,這少年很明顯就是那種天縱奇才受人尊崇所以個性傲岸目下無塵的類型,冷冷看著鳳知微,道:「有兩下子,但是我告訴你,我這天鳳寨,向來是來得,去不得。」
「天鳳寨?」鳳知微念叨著這個有點女性化的寨名,眼神裡有異光浮動,笑道:「我只要來得便成,至於去得去不得……且瞧著吧。」
那少年寨主冷哼一聲正要說話,突然反應過來,「你是故意要被我擄進來的?」
「孺子可教也。」鳳知微滿意的點點頭,抬腳就往前方正廳走,「來,我們來看看天鳳寨。」
她竟然就這麼在包圍圈虎視眈眈裡,自說自話的往人家重地走,態度就像上司來視察屬下的領地,少年寨主瞪著眼,被這麼瀟灑又霸氣的「人質」搞得呆住,愣一愣才反應過來,鐵青著臉,冷喝「站住!」閃身上前手臂一探,已經閃電般抓向鳳知微肩頭!
他抓下時帶了呼呼掌風,顯見已經動了真怒,鳳知微卻連頭也不回,沉肩側步,右手在半空中劃過一個半圓,「啪」一聲和對方的鷹爪撞在一起,悶響過後鳳知微肩頭一晃,那少年卻蹬蹬後退一步,後退一步之後他死死站住,臉上紅潮一湧,隨即褪去,換成青氣一晃而過。
他死死瞪著鳳知微始終沒有回頭的背影,臉色難看,四面眾人面面相覷,不明白向來戰無不勝的寨主今天是怎麼了,好像吃了點虧?還有,怎麼不繼續動手?
鳳知微卻已經回過頭來,打量了對方一眼,溫和的道:「少年人有銳氣是好的,但是不要意氣用事太過逞強,你看你,原來應該退三步,死撐著不肯退,這下內傷了吧?」
她也不過十八九年紀,教訓人起來卻老氣橫秋,那少年給氣得啼笑皆非,張口正要駁斥,嘴一張,鳳知微突然手指一彈,一抹烏光飛閃向他口中,那少年猝不及防,想要閉嘴已經來不及,只覺得口中一苦,那藥丸已經下了咽喉,瞬間溶解,他大驚之下正想催吐,忽覺氣息一動之下,體內升起一股熱流,走遍奇經八脈,熱流所經之處,剛才強自不肯後退導致內息逆湧,煩惡欲吐的內腑卻已經舒服許多。
他怔了怔,這才知道對方給了極好的傷藥,不僅治好了剛才那點內傷,還對自己的內力有所提升,按說該感謝的,可是看此時的尷尬對立,卻又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素來也算聰明機變,如今卻給同樣年紀的一個少年翻來覆去揉搓得呆在那裡,不知道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鳳知微已經自如的轉了個圈,看著四周的人,笑道:「貴屬的武功基礎都打得極紮實,但是缺少變化不成章法,雖然現在足可自保,但是如果來個一流高手,只怕很容易便全軍覆沒。」
又指指外面那群練武的少年,道:「那些少年良莠不齊,為何要一起練武?有些人早已爛熟,有些人卻還跟不上,爛熟的是在浪費時辰,跟不上的練了也徒勞無功,為何不因材施教,分班學藝?」
又指山寨,道:「這山坳雖然隱秘,但絕非安身立命之地,此間上方雖是絕壁,但也並非不可攀援,一旦給人探知地形從山壁而下,以弓箭手四面壓制,你們豈不是被困在中間挨打?」
她手說口比,連說幾條,從整個寨子的佈局、人員安排、武藝學習、甚至連人家明哨暗哨的安排都瞬間挑剔了一遍,眾人靜靜聽著,有人似懂非懂,有人眼中卻有光芒閃爍,漸漸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那少年寨主也聽得目放異光,但驕傲的天性還是讓他忍不住出口辯駁,「你懂什麼,這是我們按照……」
「鈞兒住口!」
一聲沉喝突然傳來,四面的人紛紛回首躬身,轟然道:「老寨主!」
鳳知微回首,便看見正廳前不知何時站了位黃臉中年男子,由兩個男子扶著,正認真打量著她,隨即聽見那少年抗聲道「爹,您——」
「你住嘴。」那男子決然一揮手,轉向鳳知微,已經換了一臉和藹神情,道,「這是犬子少鈞,讓客人笑話了。」
鳳知微笑吟吟負手看著他,不在意的道:「無妨,無妨。」
她託大的態度讓那叫少鈞的少年氣得七竅生煙,脖子上都梗出青筋,卻礙於老爹威嚴,不敢再插嘴。
「在下齊維,不知客人遠道而來,有失遠迎,」男子看人的眼光很特別,帶點涼帶點哀傷帶點警惕,沉沉的注視著鳳知微,手一讓,「還請廳內奉茶。」
「請。」鳳知微也不客氣,看也不看齊少鈞一眼,和那男子相攜進了正廳,齊少鈞在原地怔了半晌,跺跺腳,跟了上來。
「還沒多謝先生剛才對犬子手下留情並贈藥之恩。」分賓主坐定,男子便開口相謝。
鳳知微笑起來眼中水汽濛濛,「該當的。」
男子也不問她為什麼叫該當的,自顧自捧著茶碗沉思,似乎有什麼話想問卻問不出來,鳳知微打量著他,卻發現他年紀應該不大,頂多四十餘歲,面目和齊少鈞十分相似,只是似乎有舊疾,臉色發青,神情憔悴,看起來便老了許多。
她想了想,從懷裡掏出只瓶子遞過去,誠懇的道:「看齊老伯似乎有火燥宿疾?我這裡有點藥,或者可以試試。」
齊維有點驚異的看她一眼,道了謝,將瓶子收起,並沒有立即吃。
忽聽腳步蹬蹬聲響,齊少鈞闖了進來,一指鳳知微,大聲道:「阿爹你不要拿這人的東西!他莫名其妙的肯定不安好心,莫不要是官軍的探子!」
「你出去!」齊維一瞪眼,又把那孩子給罵出去了。
鳳知微淺淺一笑,心想這孩子雖然傲岸,但看得出來很孝順,不然他這病歪歪的老父,一推就倒,哪裡能凌駕他之上說一不二?
「看先生口音舉止,似乎不像我西涼人氏?」齊維猶豫了半天,終於開始了第一句。
鳳知微淺笑品茗,回答得漫不經心而又石破天驚。
「我西涼?齊將軍真是在說笑話,你天盛舊將,如何成了西涼人?」
「哐啷!」
茶盞落地炸成粉碎,齊維霍然站起,齊少鈞唰的一下探頭進來看看,又被拽了出去。
鳳知微高踞座上不動,連喝茶的動作都沒改變。
「你……你……」齊維的聲音都已經變得嘶啞,一個「你」字說了十幾遍竟然都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面色通紅胸膛起伏氣息不穩,只得扶住桌案。
「扶老寨主坐好,給他順順氣。」鳳知微淡淡吩咐那兩個男僕,兩個男僕面面相覷,有心不聽,卻覺得這人閒淡態度裡自有不容違抗的威儀,上前來將齊維扶住。
齊維拂開下人,盯著鳳知微,掙紮著嘶聲道:「閣下今日一定要有個交代,不然我這天鳳寨,就算傾盡全寨之力,也容不得閣下來去自如!」
「對!」齊少鈞再次探頭進來,大聲道,「殺了你這狂徒!」再次被拽走。
鳳知微放下茶碗,注視著齊維,淡淡一笑,「天鳳寨,天鳳寨……可是天盛之天,火鳳之鳳?」
這一句出來,齊維身子又是一晃,鳳知微卻已經微微嘆息,起身眺望四周,悠悠道:「想不到在這裡,竟然見著了當年火鳳軍中唯一的男將,秋帥的左右膀臂之一,齊將軍。將軍當年在滕山一役中失蹤,秋帥多方尋找而無果,後來接到消息,說齊參將和麾下一支小隊在滕山南麓力戰而亡,死後屍骨被焚燒殆盡,秋帥後來派人潛入滕山,只看見一片焦土……不想將軍竟然還活著!」
她口中淡淡吐出的「秋帥」,令齊維聽了如被雷擊,他張大了眼睛,一瞬間當年那些炮火硝煙戰場生涯自歲月盡頭飛奔而來直入眼底,那血染黃沙白骨賦詩的年月,箭雨硝石中飛舞的火紅鳳凰旗幟,還有旗下黑髮獵獵舉戟前指的少女將軍,瞬間重回,卻令人恍如隔世。
他震驚的望著眼前少年,先前他疑心他是傳聞中那位天盛使節少年重臣魏知,如今人看著雖然像,但是所說的話,卻令他字字驚心。
鳳知微卻已經默然不語,慢慢喝茶,齊維若有所悟,揮退了身邊所有人,連齊少鈞都被趕出好遠,才伸手對鳳知微一引,「這廳後有處瞭望台,可望見前方絕谷景緻,不知道先生有無興趣前往一觀?」
鳳知微滿意的望他一眼,點點頭,這一眼令齊維心中又是一震——平靜而自有堅執力量的眼神……多麼像那個人!
他突然覺得肺腑間隱隱的抽痛起來。
兩人步入後廳瞭望台,那是一處全木的寬闊平台,搭得極高,人立於其中而受天風滌蕩清洗,自在曠朗。
鳳知微靠著平台欄杆,迎著齊維激動和期盼的目光,慢慢取出了懷中的一方布帛。
布帛陳舊,透著些暗黑的痕跡,像是血痕,雖然因年代久遠而紋理疏落,但仍然能感覺到當年質地的厚重高貴。
齊維看著那仔細疊好的一小疊,忽然開始渾身顫抖起來。
鳳知微將那疊布帛雙手捧起,向他遞了過去。
齊維突然退後一步。
鳳知微一怔。
齊維已經跪了下去,先磕了一個頭,才雙手高舉,接過了那小小一疊。
鳳知微含笑看著他,看他顫抖著手指,慢慢將疊起的布帛打開,等到布帛全部展開,他突然渾身一震,整個人僵在那裡。
他僵著,冰雕一般似乎忘記動作。
四面靜寂如死,唯山風在空洞呼吼,鳳知微淡淡的笑,眼底卻有微光晶瑩。
很久以後,他才慢慢趴伏了下去,伏在那塊早已被歲月和戰火浸染如血色的旗幟上,不動了。
他的肩頭微微顫抖,半晌,有淡淡的水跡從他的身下慢慢洇開,深紅布面上,一塊暗紅的痕跡,不斷的慢慢擴大。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流落異國近二十年的孤軍羈旅,漂泊他國有家而不能回的寂寞遊子,在二十年後的今天,終於再見當年記載自己全部光榮和驕傲的旗幟,一瞬間二十年滔滔歲月流水而過,恍惚間皎皎少年還是昨日,再回首舊人不在,兩鬢已霜。
空留一縷被命運剪碎,渡不過關山的舊月光。
很久以後,齊維才收了淚,將旗幟重新仔細疊好,雙手交還,啞聲道:「多謝先生……未曾想到隔別二十載,竟然有生之年還有再見它之一日……老夫死也無憾……」
「將軍意氣消沉矣!」鳳知微打斷他的話,「我原以為將軍見此旗,必將歡呼蹈舞呢!」
齊維怔怔的望著她,露出一絲苦笑,半晌喃喃道:「我還能做什麼?天下承平,四海安寧,火鳳旗幟沉匣,火鳳軍也已湮沒……還能怎樣?」
鳳知微笑而不語,齊維輕輕道:「秋帥……現在還好吧?雖然沒了軍權,想來天盛皇帝念她功勞,定然對她十分厚待吧?」
「她死了。」鳳知微回答得最直接也最殘忍,甚至帶幾分漠然。
齊維霍然一震,踉蹌後退,抬頭直視鳳知微,驚呼:「你騙我,不可能——」
「當年火鳳軍解散,女帥回京。」鳳知微負手而立,淡淡注視這浩大山海,「起初皇帝對她是不錯的,但是後來傳出消息,宮中要納女帥為妃,她不願,為此遠走天涯,數年之後回來,丈夫已逝,帶著一雙兒女,無奈之下托庇兄嫂,在秋都督府寄人籬下,因未婚生育而受盡白眼,好容易拉扯著一雙兒女成人,卻因為捲入一起大成皇儲舊案,皇帝疑心她窩藏大成皇室遺孤,一杯毒酒賜死大成皇儲,女帥為表心跡……觸柱而亡。」
一段血雨腥風結局,到她嘴裡輕描淡寫,唯因輕描淡寫而更能感覺出那份森森的寒意和孤涼,齊維怔怔的聽著,渾身顫抖,臉色慘白不似人色,半晌才嘶聲道:「不可能……不可能……她對天盛何等功勞……皇帝……皇帝不能涼薄如此!」
他嘴裡說著不可能,然而卻已經從鳳知微的眼神中看出這最可怕的言語,是事實,像鳳知微這種人,是絕對不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的。
他滿頭冷汗的怔在那裡,靠著平台欄杆的身子,軟軟的滑了下去,滑在地上,他也不起身,那麼讓自己伏倒塵埃。
原以為火鳳解散,對她也是好事,一介女子,還是應該回歸家室相夫教子的,那才是終生的歸宿,原以為這些年她一定在帝京嫁人生子,過著幸福和富貴的生活,這些年每逢她生辰,他都會登高遙祝,祝願她安詳美滿,一生無憂,彼時他在西涼濕熱的風裡,思念天盛帝京乾爽的雪,思念雪中那個烏髮明眸的女子,因那綿長而滿足的思念,泛出淡而蒼涼的笑容。
她和故國,是他遙遠的一個夢,也是所有流落西涼的天盛舊部的夢,當年不是沒有人試圖回去,然而她驅逐走殷志諒之後,便被急召回京解除兵權,新接替的駐南主帥嫉賢妒能,對老秋帥父女的功業嫉恨已久,他們這些在秋帥父女手中使過的,被打散的舊將,一旦回去,便會被按上西涼細作和逃兵的罪名斬首棄市,而他當初重傷流落於西涼,被當地民女所救,等到傷好一路驅馳回歸天盛,天水關的城樓上已經掛上無數「細作」頭顱,都是他的兄弟、同袍,在風中哀涼的將他注視,至此便絕了回來的心思,年年歲歲,直到如今。
他一直想著,山海雖遠,終生難見,但只要她安好的生活在這世間的某處,他便無憾。
他一直想著,自己這病想必也活不長了,等到快要死的時候,拚命想辦法回帝京一次,不去打擾她,扮個乞丐,在某個角落偷偷看她一眼,看到她真的安好,然後,死在她附近,死在天盛的土地上,含笑也可以瞑目。
他想像著大雪紛飛的帝京,她在巷角為他這個乞丐駐足,在他身側蹲下身,給他一生裡最後最完滿的憐惜,並為那想像,而綻出陶醉笑容。
然而。
夢想破碎得如此殘酷。
他還苟延殘喘的計畫著那個夢,想要死在她身邊的那個人,早已紅顏化為枯骨,化在這四海呼嘯的風裡,散了無跡。
他委落在地上,只覺得心中一片空洞洞,像陳舊的窗紙,被命運的罡風一吹,裂了無數的洞,永遠無法修補。
一片空茫裡,他聽見鳳知微的聲音,似真似幻,響在耳側。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天地有多闊大,帝王便有多涼薄,她死於天盛皇宮寧安宮,死時大雪紛飛,死後薄棺一副,這就是天盛皇朝,這就是功勛彪炳的女帥最後的下場……我的齊將軍……她當年的最可信賴的重將,你懵懂不知時,無人怨怪你靜默不動,如今你既已知道,那麼,你應該做些什麼?」
齊維慢慢抬起頭來,一瞬間他清俊猶在的臉上皺紋溝壑縱橫,如老去十年。
半晌他低低道:「這些年,我一日也不曾忘卻故國不曾忘卻火鳳,我將當年散落西涼的舊部都收攏起來,先在我手下發展,然後派他們到各處山頭掙生活,西涼這些年國力紛亂無暇顧及我們,我們勢力都發展得很不錯,我家少鈞,現在是整個西涼西境的綠林盟主……」
鳳知微輕輕的笑起來。
她轉過身,手撐在平台上,微微仰起頭,聽這浩浩群山茫茫雲海裡,傳來的飛鳥快速渡越的聲音,天空裡白雲如絮,像是飛天鳳凰無意中抖落的輕羽。
隱約間似乎看見逝去人們的笑顏,在雲端帶笑遙遙俯視,眼神闊大而期盼。
她閉上眼,濕潤的風像是冰涼的吻,觸在面頰上,她在那樣的冰海之吻裡,將心思遠遠的放出去,遙及這四海之大,卻將某些微微的疼痛,沉在心房深處。
聽見身後齊維問:「我要重組舊部……該以什麼名義?」
她唇角彎起,不是笑容,只是一抹冷冷的弧度。
她道:
「火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