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聲音著實耳熟,耳熟得令鳳知微霍然回首,一轉頭間正迎著日光,日頭刺得她瞬間眯起眼睛。
日頭下那人衣袍隨意,大剌剌展露蜜色的胸膛,笑起來眉若飛羽,一雙七彩寶石般的眼眸熠熠閃光。
鳳知微「啊」的一聲,險些一個倒栽蔥從馬上栽下來。
萬萬沒想到遠隔數千里,這人竟然會出現在這裡。
那人迎著她驚喜至不能自已的目光,笑得朗然颯爽,只是那璀璨逼人的眸子裡,也有些特別的意味在流動,滄桑、感慨、努力抑制的無限激越。
那樣複雜的情緒流淌出來,他的眼眸也如鳳知微一般,淺淺浮起了晶瑩的光亮。
然而他也只是將下頜抬得更高一些,清清爽爽的看著鳳知微,笑。
草原男兒,不為歡喜的事流淚。
不遠處只剩下七彪的八彪護衛,抱胸笑嘻嘻的看著自己的王,神情溫暖。
鳳知微將人都打量了一圈,吸一口氣,跳下馬,上上下下打量赫連錚半晌,才笑道:「哪陣風竟然將你吹了來?」
「王霸之風。」赫連錚抬手牽了她的馬,往人少的地方走去,在她耳邊悄悄笑道,「我們草原的活佛,竟然是西涼的女皇,我這草原之主,怎麼能不來護駕?」
鳳知微有點詫異,她並沒有通知赫連錚來趟這渾水,畢竟草原和西涼相隔太遠,赫連錚又是那麼個身份,怎麼好隨便丟下草原跑來,既然不是她通知的,難道是寧澄?可她始終沒和寧澄表明過顧知曉的身份啊。
忽然想起海上漂流時自己擔心過知曉的安全,顧少爺表示無妨,難道是少爺通知的?
顧南衣接觸到她的眼光,慢慢點點頭,簡單的道:「給信宗宸。」
鳳知微立即明白,當顧南衣知道知曉身份後,去信宗宸,宗宸怕她捲入西涼政爭勢單力孤,乾脆通知了赫連錚。
少爺也開始慢慢懂得籌措安排了。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道:「你們都出來了,草原怎麼辦?」
「牡丹太后啊。」赫連錚笑道,「察木圖自己會走路了,她正閒得發慌,我說有事出門,她忙不迭的要跟來,最後我捲了包袱跑路,她沒奈何只好留下來看家,你放心,牡丹花也不是好惹的。」
鳳知微笑笑,她當然知道牡丹花不好惹,當初順義老王暴斃世子在外未歸四面虎視眈眈那麼艱難的時刻她都能把王庭王軍保全,還怕現在已經整肅過的草原?就是不知道她那「必須洶湧」「一定噴薄」的肚兜兒,有沒有換幾個字來繡?
「現在情形怎麼樣了?」她見赫連錚帶著她往城西方向走,進了一個客棧,這客棧裡三層外三層都被包了下來,裡裡外外都是赫連錚的人,便知道現在還不是入宮的時候,很乾脆的跟他去了書房。
「呂瑞動手了。」赫連錚坐下後笑道,「但不是你想像的大動刀兵的殺王,攝政王掌握兵權,根基極深,貿然動手勝算不大,事實上呂瑞在攝政王壽辰當日確實想動手,但是剛起了個頭,攝政王便有所察覺,險些將呂瑞安排的人全兜了底,那時大家才知道,殷志恕果然沒那麼簡單,前些日子呂瑞在朝中軍中做了些不起眼的小動作,將自己的一批親信慢慢移到要害職位,又挑動邊軍鬧事,借此機會推動秋季換防,想將早先跟隨老皇從龍的一批老兵換到京城,結果換是換了,攝政王同時竟然也對京郊豐山龍烈營的三萬人馬進行了調動,直接撥到昌平宮駐防,這麼一動,明擺著攝政王戒心已起,呂瑞原本就是個試探,立即安靜了許多。」
鳳知微靜靜聽著,忽然道:「呂瑞是不是想潛伏下來,走迂迴奪國的路?」
「我看是。」赫連錚道,「當武力和陰謀不足以奏效,就以傳承規矩強加於上,繞過攝政王,直接矛頭指向假皇帝,在最正式的場合,證實知曉的真正身份,朝中眾臣還是遵循正統的,萬沒有奉偽帝為尊的道理,到那時,便是攝政王,也無法一手遮天。」
「這個委實冒險了些……」鳳知微沉吟,然而在她看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算呂瑞準備多年,但他畢竟身處攝政王之下,諸多掣肘,要想一出手就打殘攝政王,確實不太可能。
但是不能打殘攝政王,讓知曉在這樣一個人虎視眈眈之下登基,等於將她小命交於豺狼之手,如何能夠?
「呂瑞有密信給你。」赫連錚交了一封信給鳳知微,鳳知微快速看完,在火上將信燒掉,淡淡道:「老呂打得好算盤,他的意思是,由我出面舉證知曉身世,他維持住攝政王忠臣的形象,金殿之上看似做對,但會暗中給我幫助,他說他只有維持住目前的地位和權柄,繼續潛伏在攝政王身側,才能更好的保護知曉,在將來時機成熟時予敵痛擊。」
「我可不放心將知曉交給他,誰知道他安的什麼心?」赫連錚第一個反對。
顧南衣默然不語,顯然也是不放心的,他能保證顧知曉的人身安全,但是深宮詭譎那些計策,他可應付不來。
「哦還有件事。」赫連錚突然想起什麼,有點不大情願的道,「你失蹤的消息已經傳回天盛,陛下大怒,命小姚和淳于陳兵邊界,小姚淳于在隴北虎視眈眈,一副找不到人就要動武的樣子,那邊華瓊在閩南渭水邊也整日操演,沒事渡河渡到一半,人家緊張起來了,她立刻又把人帶回來,整得西涼邊境守軍連覺也沒敢睡,殷志恕最近操心得很,皇帝壽辰都沒怎麼關心。」
鳳知微哈哈一笑,知道寧弈果然還是把姚揚宇和淳于猛給調到了閩南隴北一線,她想了想,問:「壽辰就是明日?」
「是,呂瑞還在等你答覆。」
鳳知微點點頭,道:「看現在西涼朝廷的措置,呂瑞雖然沒殺成殷志恕,卻也已經做了不小的準備,我只要他能保證知曉順利登基,殺殷志恕的事,交給我吧。」
她笑嘻嘻伸個懶腰,「他可以迂迴救國,我可不願意放隻虎在知曉身邊,其實這人嘛,不管大人物小人物,真正要死起來,是很容易的。」
赫連錚哈哈一笑,深有感觸的道:「是啊,被你禍害死的人,還少嗎?」
鳳知微白他一眼,忽然看見遠遠的一個影子隔著七彪,不屈不撓的不住探頭往這裡望,她認了一會才認出來,愕然道:「這不是佳容嘛,你把她也帶出來了?」
赫連錚一拍頭,一副怎麼把這事也忘記了的恍然模樣,「看見你太歡喜,又只顧著說事,把她也給忘記了,行了,就一句話,你快把她給帶走,還給寧弈吧,老子快被她給搞瘋了。」
鳳知微看看他表情也知道發生什麼,人說烈女怕纏郎,可有時候烈男也怕纏女的,心胸如草原寬廣的順義大王,看樣子是受不了那溫柔而又堅韌女子的紅粉繞指柔了。
心裡明白,臉上卻裝傻,眨眨眼睛,「啊?為什麼?人家不是已經跟了你?」
「跟個屁……」赫連錚險些爆粗口,瞪了鳳知微一眼,忽然醒覺只怕又上這女人當,立即轉了顏色,嘿嘿一笑道,「她沒跟我,我倒是跟了你,我的唯一大妃不就是鳳知微麼?我的王帳至今只有她一個美人兒呢。」
「聽起來我倒怪對不住你的。」鳳知微托著下巴裝模作樣想了想,和他商量,「要不,你寫封休書休了我?」
「休想!」赫連錚答得乾脆,手一揮不像在表白倒像要殺人,「便是佔不著人,佔個名分也是好的!」
話說到這個地步,鳳知微反倒不好開玩笑了,她看了佳容一眼,將那女子眼神裡的愛憐仰慕看得清晰,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赫連錚是無論如何不會接受她了,真要帶她走,這女子會怎樣慘淡的過一生?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怨怪寧弈,莫名其妙把人給弄出來,然後不聞不問扔在草原,到底要怎麼著?
回頭想想,寧弈只怕早把這女人給忘記了,這人除了對自己似乎上心點,對其他人還真就只有冷漠無情四個字。
她凝眉思索了一陣,也沒什麼好辦法,只好先擱在一邊,先取出懷中路之彥給的那長寧鈐記的紙卷,在其中一張上唰唰寫了幾個字,交給顧南衣道:「南衣,這事重要,你親自去找路之彥,把這個交給他,記得帶個護衛認路。」
顧南衣默不作聲的去了,鳳知微又笑眯眯的看著赫連錚,她那眼神誰看了都覺得充滿算計令人悚然,赫連錚卻架著膀子蹺著個二郎腿端坐不動高高興興看她,一副就算你算計我我也高興就怕你忘記我才叫糟糕的模樣。
他用那種喜悅勃發的眼光看著她,上上下下總也看不夠,覺得她揚眉好看,嘆氣好看,講話好看,大白眼好看,就算什麼動作不做在那發呆,也比草原最美的清晨好看。
鳳知微看著他那摯誠而熱烈的目光,自己倒先心虛了,轉開眼,半晌嘆一口氣,道:「赫連,我其實是真不想你趟進這渾水的,我不想你趟進任何渾水。」
「你在的地方就是我最喜歡的草原。」赫連錚揚眉笑道,「哪來的渾水?」
鳳知微默然不語,赫連錚雙手撐在她面前,盯著她眸子,道:「小姨——牡丹太后說,一家子不要說兩家話,她還叫我給你帶了個禮物,哎呀我差點忘記——」說著從懷裡掏出個軟布包遞過來,興致勃勃的問,「是什麼?打開來看看。」
鳳知微手一碰到那布包就像被火給燙著了,不用打開,憑手感她就知道,是「一定洶湧,必須噴薄!」
「呃……替我多謝大妃……這個這個,我收了。」她唰的一下將布包坐到身下,面對赫連錚探頭探腦的好奇目光,生怕他繼續問下去,趕緊轉移話題說正事,「好吧我不和你客氣了,說多了你還嫌我囉嗦,明兒我的初步計畫,還是和呂瑞一致的,我要絆住攝政王,在他來之前先把知曉的身世給確定了,剛才南衣去通知路之彥幫這個忙,但我怕僅憑長寧藩那還不夠,我還需要你去一趟。」
「你是要我和他假做結盟絆住他?我草原和西涼相隔數千里,他如何能信?」
「利益不分地域國體,」鳳知微道,「西涼這塊地方,濕熱多雨,藥材豐富,但是養馬卻不成,而你們那裡,有天下最好的馬場,也製造一手好鐵器,卻缺乏醫藥,而殷志恕這人野心勃勃,對於擴充軍力的事一向不遺餘力,你們手中有他眼下最需要的東西,你們拿戰馬鐵器和他們交換藥品糧食,他們不會捨得拒絕。」
「只是我們遠在天盛邊境,和西涼相隔天盛近半國土,戰馬又國家嚴禁出境互市,這麼長的路,如何完成這一交換?這個問題不解決,殷志恕是不會相信這個所謂結盟提議的。」
鳳知微一笑,讚道:「咱們的大王有長進,越發縝密。」被赫連大王賞了一個白眼才笑道:「長寧在你們中間,我會和路小王爺洽商放你們過境,長寧的勢力不可小覷,看似只擁有長寧藩,其實勢力遍及附近三道,有他們做手腳,可保你前半路沒有問題,畢竟你走邊境那條路,天高皇帝遠嘛,至於最後過境,閩南有華瓊,隴北有姚揚宇淳于猛,南海有燕懷石和船舶事務司,你走陸路走水路或者分散走,都有人替你策應,我會在朝中有所安排,也會給小姚他們一個合理的助你的理由……更何況……」她悠悠道,「長寧大越西涼三地之盟,大越那邊其實已經被我拆了,但是西涼和長寧不知道啊,他們還會如約發動攻擊,嘿嘿,到時,天盛還有沒有閒心來管一群馬商的動作,我看難說得很。」
赫連錚怔了怔,他還不知道三地之盟的事情,鳳知微簡單的說了,又說了獻給晉思羽的計策,赫連錚皺著眉想了一陣子,半晌回過味來,駭然道:「你這不是陰了三地?晉思羽那邊馬上大軍開動去奪位,必然不可能再分出精力對天盛邊境攻打造勢,這邊長寧和西涼卻已經必然要動手,一旦打起來,長寧西涼最起碼在戰爭初期,都會陷入被動……這下子你陰的不是三地,是四國,還有一個倒霉的被蒙在鼓裡的天盛!」
「晉思羽如果分兵對天盛邊境展開箝制,」鳳知微道,「我擔心新仇舊恨,弄不好還會傷及咱們草原,所以,不如乾脆釜底抽薪,趕他幹正事去,別在這參合了。」
「你真是可怕……」赫連錚瞪著她,「晉思羽只怕還為這絕妙好計對你感激涕零,只怕還會後悔冤枉了你,覺得其實你是好人,卻根本不知道其中不過是因為你的私心而已。」
「我私心還不是為了你?」鳳知微似笑非笑看著他。
赫連錚立即將凳子往她膝前挪了挪,順桿子爬的便要去握住她的手,「哦我的大妃,我就知道你最疼我……」
鳳知微一腳將他的凳子踹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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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西涼皇帝三歲壽辰。
到這個時候,便可以看出攝政王的權傾西涼來了,他的壽辰時,從昌平宮到攝政王府,十里彩道,到處都是花樓彩幄,如今彩幄猶在,不過是再次拿出來擺一擺,並沒有因為這是皇帝壽辰而更隆重一層,僅從這一點,御史便大可以彈劾他有不臣之心,可惜御史們此刻,都做了聾子。
皇帝壽辰,晨間在正殿接受百官叩拜,午間賜宴,晚上後宮慶宴,皇帝還小,還沒有秀女,這後宮慶宴,就是董太后擺一桌算完。
攝政王今日卯正便起,眼下掛著兩大圈青黑,最近他煩心事很多,朝中大小事不斷,補了這邊漏那邊,像是打了招呼似的不停的出狀況,一開始他還不察覺什麼,一個國家,每天都有無數狀況的,漸漸便覺得有些不對勁,有些狀況出得有點敏感,於是加倍小心,自己壽辰那天,似乎也有人混入拜壽人群,追出去對方卻自殺了,什麼線索都撈不著,他隱隱覺得暗處似乎有一張閃爍著寒光的鉤網,無聲無息正向自己背後接近,為此他加強防衛,當真把自己護了個水洩不通。
然而正在最懷疑的高峰,那種被窺伺的感覺突然消失,好像對方放棄了計畫,收回了探出的手,又或者自己前陣子就是在疑神疑鬼,這麼一來,一直高高吊起的心反而更加不能放下,長久的猜疑很耗人心神,眼看著攝政王雖然談笑如常,但眼底漸漸就透出疲倦來。
何況還出了魏知失蹤的事,這等要人在西涼失蹤,頓時令他一個頭兩個大,天盛陳兵邊界,他不得不調動邊軍,也不是沒懷疑過晉思羽,但這話萬萬不能和天盛說——告訴天盛,魏侯可能是被大越安王擄去了?那豈不等於告訴,西涼和大越有苟且?
攝政王揣著一懷煩心事,早早即起,想著今天壽辰結束後,早點把長寧藩的人打發出去,可不要再惹出什麼事來。
他的親王車駕,由三千護衛擁衛,自城中攝政王府出,經西水大街盤龍大街南市大街六牌樓,自舞陽門進宮城,這條路線,是王府謀士三日三夜不睡推敲制定的,最開闊最安全的一條道,所經路線毫無死角和掩藏處,而在四面民居屋脊上,每隔三丈便有一名神射手持弓隱藏,只要有任何風吹草動,格殺勿論。
這種鐵桶似的防衛,普天之下無人可以接近三丈之內。
親王車駕沿著既定路線緩緩前行,而在三個街角之外,路之彥手裡抓著一方紙卷,饒有興致的翻來覆去看。
魏知那傢伙,終於捨得出動這東西了。
他連面臨性命威脅時都不肯動用自己給他的承諾,此刻會有什麼樣的大事,讓他毫不猶豫找到自己?
展開紙卷,捲上用很潦草的字體寫著:「引他改變路線,走花神廟那條路,耽擱一刻鐘以上,至於辦法,你自己想。」
實在不客氣得很。
路之彥凝神聽著遠處開道的聲音,薄唇一撇,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他出身親王之家,在長寧就是太子,他自然清楚,阻擋王駕一刻鐘看似簡單,在這種時刻卻是天大的難事,稍有驚擾,護駕親衛可不管你是誰,立即就會萬箭齊發,想說什麼也不會給你機會,何況還要他改變早就推敲完美的路線?當他是神仙?
魏知,你這是考驗我還是刁難我呢?
我可沒說我一定要理你。
路之彥靠著牆,手指輕輕摩挲著紙卷,神情既興奮又惱怒,他輕輕在四面嗅了嗅,似乎嗅見了山雨欲來的氣味,桃花眼微微一挑,手指一搓,將紙卷搓碎。
不過……
他輕輕的,狐狸一般笑了笑。
這個險很有意思,不妨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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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車駕出王府的那一刻,鳳知微和赫連錚一行人也出了客棧,各自打扮得低調,在客棧外繞過三條街,分手。
赫連錚向花神廟方向,鳳知微向宮中方向。
臨別前赫連錚猶豫的問鳳知微:「你確定路之彥那小子真的會聽話?據我瞭解他可不是省油的燈。」
「放心吧。」鳳知微淺笑回眸,「正因為他不是省油的燈,所以才一定會聽話,他早就給我撩撥得一肚子悶氣,等著壓我一頭讓我敬佩呢,怎麼捨得放棄這個機會?」
赫連錚一笑道:「你揣摩別人的心思,從來就沒有錯的。」他深深看著她宛宛笑顏,回眸間眼神柔軟,一截雪白的皓頸從衣領中探出來,精緻修長,頓時心中一動,忍不住就想握握她的手,和她說一切小心。
不想他這邊手還沒伸出去,鳳知微卻已經先伸出手,誠摯坦然的握住他的手,道:「一切小心。」
赫連錚怔了怔,抬頭看鳳知微眼眸,隨即轉開眼光,笑道:「我能有什麼危險,我可是送禮去的,你快去吧,抓緊時辰。」
鳳知微鬆手一笑而去,赫連錚卻沒有立即走,他立於街角,久久負手看著她的背影,良久,苦笑一聲。
他身側三隼湊上來,忠厚漢子此刻一臉怪笑,他看見了鳳知微主動握住大王的手,直覺的為大王歡喜,赫連錚奇怪的看他一眼,道:「笑什麼。」
三隼遮擋不住臉上的笑影,嘴角對鳳知微背影努了努。
赫連錚立於深秋風中,在一地蕭瑟黃葉之中輕輕搖了搖頭,「不,這沒什麼值得笑的。」
直腸子草原漢子愣愣的摸著頭皮。
「我寧可她羞澀而躲避,而不希望這樣的主動和坦然……」赫連錚嘆息一聲,走了開去,身後,草原漢子傻傻的問:「為什麼?」
他的大王已經遠遠走了開去,筆直的背影在深巷中越走越遠,只留下一句話,在滿地枯黃之中,伴秋風盤旋。
「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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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知微轉過一個街角,幾個人無聲牽馬等候,她上了馬,直奔宮門,沒有走金碧輝煌百官出入的正門,卻到了專門走棺材屍體的北門,那裡,大司馬呂瑞親自等候。
「我馬上要轉到正門進宮,此刻我不能不在場,禮部司禮監還在等著我。」呂瑞神色焦急,一句寒暄都沒有便開門見山,「我現在送你進宮,你務必把密妃和殿下帶到正殿,我已經派宮中的人絆住董太后,但是裡面傳出的消息,似乎不是那麼順利,一切拜託魏侯,攝政王那邊不知魏侯怎麼安排,可有把握絆住他半個時辰?咦,顧大人呢?」
他一口氣問了一串問題,鳳知微笑了起來,道:「大司馬問題太多,現在也不是一一解答的時候,總之,開弓沒有回頭箭,你放心。」
「好。」呂瑞也乾脆,「魏侯儘管去做,也請魏侯放心,我雖未能殺掉攝政王,但給我半年時間,必可置他於死地,在這半年之內,必以性命保全殿下。」
鳳知微深深看他一眼,這個呂瑞也是聰明人,一眼看出她的最大顧忌,也不說話,點點頭,快步從打開的宮門進宮,門後,已經有兩個小太監,無聲的接著。
呂瑞望著她從容的背影消失,心中緊張的情緒也略微消失幾分,他看看天色,現在是卯時一刻,攝政王從王府出發,因為隊伍龐大走得不算快,一半會在卯時三刻到達,儀式從辰時正開始,他的計畫是在儀式開始便拋出顧知曉身份,由早已安排串聯好的一眾老臣當即認主,這就需要至少令攝政王遲到半個時辰,而他不能出面,魏知又進了宮?現在有誰能做到?
但是魏知說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只有信他。
他匆匆上馬,轉向正門,那裡,百官已經漸漸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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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知微進了宮,在值戍房匆匆套上太監的袍子,一路上都有呂瑞安排的人,不動聲色的接著,應付了一波波的盤問,攝政王最近的精力都在外面,他只疑心有人要對他動手,卻萬萬沒想到,真正能動到他的人,早已被鳳知微未雨綢繆的送到了最危險也最安全的地方——皇宮。
剛剛到皇帝寢殿,鳳知微四面一望,滿意的點點頭——宗宸的暗衛在,看來他們的掩藏術越來越好,在皇宮中隱藏保護了顧知曉這麼多天,也沒被發覺。
然而停在寢殿外的鑾駕,卻讓她眼睛眯了眯。
這似乎是太后鑾駕。
董太后在這裡?
按說她此刻來接皇帝一起上朝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更應該的是皇帝去她那請安,然後奉母一起登殿才對,哪裡出了岔子?
她低頭縮肩,和皇帝寢殿的一位內侍無聲的走了進去,還沒進入內殿,便聽見那小皇帝哭鬧的聲音。
「不!不!朕要帶知曉一起去!」
隱約有宮女勸解聲,嬤嬤低哄聲,皇帝推倒茶盞紙張聲,太監尖嗓子護持聲,亂糟糟正吵得厲害。
卻聽不見董太后和顧知曉的聲音。
鳳知微心中稍定,原來是不給帶知曉上殿的事,隨即她便皺起眉頭——知曉最近一直跟隨皇帝上殿,小宮女一樣給他捧個盒子意思意思,連群臣都已經看慣,如今皇帝壽辰,為什麼好端端的不讓她去了?
她原本是來看看知曉,最好順其自然讓知曉跟著皇帝上殿,倒是密妃那邊想要帶出來不容易,她的精力打算放在那邊,如今看來,連知曉想出去都似乎不容易。
她趁著殿內進進出出一陣亂,無聲的走了進去,縮在一邊。
殿中正鬧得厲害,無人注意到她進來,小皇帝正上躥下跳,將手中一隻茶碗惡狠狠的砸向攔住他的嬤嬤,將那嬤嬤砸得頭破血流。
只有一直抱著她的籠子,逗著那隻叫小七的貓頭鷹玩,什麼人都不理的顧知曉,突然抬頭,注意的看了她一眼。
鳳知微暗驚這孩子的敏銳,連忙做個手勢,顧知曉瞥她一眼,將臉轉開。
董太后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她立在殿中,面色陰沉,滿頭鳳冠珠翠,在無風簌簌顫動。
她心中此刻驚濤駭浪,幾乎淹沒所有理智,要不是努力克制著,只怕早就發作出來。
早幾日,她就接到宮人密報,在廢宮居住的瘋妃密妃,最近很有點怪異,不再亂寫亂畫,突然安靜下來,然而半夜的時候,卻又會突然起身,興奮亂走。
這個密報引起她的警惕,密妃瘋了已經好幾年,好端端的這是唱哪出戲?
她命人加強監視——沒有人知道,她一直派人監視這個所有人看來都瘋透了無用了的妃子,三年無一日間斷。
若無這份耐心堅持與審慎,她憑什麼在波譎雲詭的後宮活下來,無子女而母儀天下到如今?
那邊還沒有新的進展,今日凌晨,內侍報說抓到一個嬤嬤,在密妃宮室外探頭探腦,卻是陛下身邊的近身嬤嬤。
她立即親自盤問那嬤嬤,那婆子死活不說,她命人剝皮,一寸寸的剝到胸口,那婆子終於慘叫著招認了。
她說,有件事想要問問密妃,她說當年密妃產子,負責接生的嬤嬤是她的好友,當晚曾對她說,密妃那孩子是女兒,還說那孩子有點像密妃,細眉長眼,之後接生嬤嬤失蹤,她便從此將這秘密收在心底,上次看見天盛魏侯那個義女,怎麼看,都覺得和當年密妃有點像,想偷偷來問問密妃……
她當即聽出一身冷汗。
密妃的女兒!
密妃生的是女兒,她是知道的,當時她闖進內殿,孩子已經失蹤,她拷問嬤嬤得到這個結果,當即滅口,但是不知怎的,居然還是給洩露了出去,她回想密妃的容貌,和那個叫顧知曉的小丫頭對照,卻覺得腦中一片模糊——她貴為皇后之尊,憎惡底下嬪妃,平日從不正眼看她們,密妃瘋後,終日將臉塗得鬼也似,久而久之,大家漸漸都忘記她的本來容貌——如今才知道,這竟然是密妃用心良苦!
審問完嬤嬤,她立即奔往皇帝寢殿——今日無論如何,都要留下這個小丫頭!
此刻她陰冷的盯著顧知曉,在心中思索著該如何處置,小丫頭的身份是個麻煩,她是天盛魏侯的義女,一旦死在西涼後宮,到時對魏侯無法交代,魏知那個人是個厲害人物,動了他的人只怕後患無窮,阿恕也再三關照過她要照顧好這個女孩,可是現在知道了她的身世,如何能放她走?
她目光閃爍,心中盤桓不定。
鳳知微看她神情,心中知道不好,悄無聲息的向前挪了幾步。
剛走沒幾步,便被兩個膀大腰圓的太監橫臂一攔,斜眼叱道:「沒規矩的,還不退下!」
鳳知微連忙低眉斂目退到一邊,一邊估算著萬一太后動手自己出手的距離,一邊想著這董太后和攝政王倒真是一對,在這森嚴後宮也不忘記步步為營。
那邊董太后卻計議已定,今日不管如何,先留下這孩子命再說!
但無論如何不能當這麼多人面下手,一個外人也不能有!
她筆直的立著,一聲厲喝:「皇帝!」
她聲音不高,卻自有威勢,抓了個鎮紙正要敲宮女頭的皇帝驚得手一頓,抬頭看她。
「不要鬧了皇帝。」董太后卻已經換了和藹的臉色,「你先去上輦,母后給顧小姐教點禮儀,隨後就來。」
小皇帝換了一臉喜色,睜大眼睛問:「真的?」
「母后什麼時候騙過你?」董太后慈愛的笑著,親手將他抱下桌子,給他整理好歪了的帽子,交給一邊的宮女,使了個臉色,「快送皇帝上輦,不要誤了時辰。」
「母后。」小皇帝很信賴的趴在宮女肩頭上向後對她伸出手,「你們快點哦。」
「皇帝放心。」董太后微笑目送他出門,回轉身,聲音平靜的道,「你們都退下,哦,李嬤嬤留下來。」
她的親信宮人李嬤嬤躬躬身,其餘人魚貫退下,鳳知微站在那裡不動,帶她進來的太監悄悄拉著她衣袖,低低道:「走,走啊!」
鳳知微怎麼肯在此時離開,剛一猶豫,董太后身邊一個太監已經橫目看了過來,她心中一緊,想了想,此時實在不是動手時機,只好咬咬牙,退了出去。
她跨出門檻時,回頭看了一眼,顧知曉並沒有抬頭,她一直抱著籠子,有點畏怯的縮在那裡,李嬤嬤拉下帳幕,遮住了她小小的身形。
鳳知微立在外殿,有點不安,一邊做個暗號示意暗衛想辦法上到殿頂,一邊擔心萬一真有什麼事只怕出手來不及。
這不是前段時間,她可以將顧知曉大隱隱於宮,沒人敢動她,如今看來董太后似乎知道了什麼,一旦她要動手,顧知曉要如何應付?
內侍將內殿的門把守得水洩不通,一隻蒼蠅都休想從他們眼皮子底下飛過去,鳳知微想了想,靠近先前帶自己進來的那個太監,往他袖子裡塞了一包東西。
那太監能被呂瑞派來執行這任務,自然是個聰明人,手指一握便知道是什麼東西,一怔之下看向鳳知微,鳳知微對著那兩個太監一努嘴,隨即手在背後做了個手勢。
隱在暗處的暗衛,啪的一聲將一顆石子彈到了院子裡。
「什麼聲音!」立即有人問,一群太監嬤嬤宮女紛紛向那個方向走去,只有兩個把守內殿門的太監沒動。
鳳知微早已預料到,一個眼色使過去,帶她進來的太監立即領悟,身子一歪,好像步子不穩,卻將懷裡一包東西落在地下,一包東西散開,寶光升騰,卻是一包珠寶玉石。
金光閃閃瑞氣千條,頓時吸引了兩個太監注意。
「好小子!偷東西!」兩人立即快步過來,一腳踩住了地上的珠寶。
「兩位大哥莫聲張……這個這個……小的孝敬,小的孝敬……」那太監抹著汗,手指在那兩個太監腳底摳啊摳。
那兩人對視一眼,眼底貪婪光芒一閃,彎身去撿那些東西。
這麼一彎身,早已轉到他們身後的鳳知微,一閃身進了殿。
偌大的殿內鋪著厚厚地毯,滿地散落剛才皇帝扔的東西,鳳知微小心的避開那些東西,慢慢接近屏風後的帳幕。
剛走幾步,忽聽腳下一響,殿內立即一聲叱喝:「誰?」
董太后探頭出來,警惕的看了四週一遭,沒有發現人,放心的縮回頭去。
抓著一副帳幕蕩在頂上的鳳知微抹了把汗——剛才要不是她反應快,一縱身躍了上去,只怕就被發現了,一旦被發現,知曉和她們近在咫尺,而那李嬤嬤是個有武功的,她們以知曉為質,就麻煩了。
她這回小心了,知道這殿中有機關,有些地方隨便踩了是有聲音的,想必殿中侍應的人都知道,外人卻不明白。
只好一步步的小心的先試探再挪步,聽見屏風後董太后近乎慈愛的聲音,向著顧知曉,「顧小姐不換衣服嗎?」
顧知曉似乎在搖頭,抱著她的籠子不鬆手。
「這個東西……」董太后皺眉看著籠子裡的貓頭鷹,真不愧是密妃那賤人的孩子,養鳥也養這麼不祥的鳥,聽說這孩子和這鳥形影不離,也虧她受得了這麼噁心的東西。
「這鳥不能帶到殿上去,你得放下。」
顧知曉還是搖頭,「好玩。」
「本宮有更好玩的。」董太后微笑著,一臉誠懇,指著榻後牆壁上一個美人形狀的燈,道:「那裡有個隱藏的鐘,西洋的鐘,你一掰,就有只小鳥出來報時,叫得很好聽呢。」
她身後,李嬤嬤突然顫了顫。
「真的嗎?」顧知曉似乎被那個小鳥兒會唱歌給打動,細長的眼睛裡烏黑的眼珠子骨碌碌的動。
董太后看著這雙眼睛,眼神一閃,深吸一口氣,笑道:「不信嬤嬤給你看。」
她回頭看李嬤嬤,那婆子低著頭,笑著過去,手指在燈座上一掰,果然牆面開啟,彈出只琉璃鳥,格格的叫了幾聲又縮了回去。
顧知曉拍手歡笑:「好玩!」
「你也試試。」董太后用溫柔而鼓勵的目光看著顧知曉。
鳳知微心中一緊。
「怎麼掰?」顧知曉站在榻上,抱著她的籠子,看著那燈,她一抬手,正好夠著底座。
董太后眼底閃過一絲狠毒之色,笑吟吟道:「向下,一扭,就開了。」
鳳知微心中又一跳,又向前挪了一步,此時她已經在考慮,是不是不管腳下是否有聲響,先沖上去再說。
「怎麼扭啊?」顧知曉偏頭踩著被縟,仰頭看著那燈問。
李嬤嬤上前一步要教她,顧知曉籠子突然開了,貓頭鷹飛出來,正撲向李嬤嬤懷裡,那嬤嬤被驚得一嚇,向後一退,顧知曉已經笑了起來,道:「嬤嬤,嬤嬤,小七好淘氣的,你幫我抓住它。」
那隻貓頭鷹在地上亂跳,那李嬤嬤只好去捉,顧知曉抱著籠子專心端詳那燈,董太后心中焦躁,看她不知道怎麼辦的樣子,心中一狠,走到榻前,把住她的手,道:「這樣——」
「呼!」
才走到一半的鳳知微不顧一切狂撲而進。
「咔嚓。」
董太后一走近,顧知曉手一抬,籠子霍然彈開,頂端削尖的篾條瞬間彈射,閃電般刺入剛走到她身側的董太后的臉!
血光四射!
撲撲連響,四面雪白的牆上,血花如梅花萬點,齊齊濺開!
鳳知微怔在那裡。
抓到貓頭鷹小七的李嬤嬤跪坐在地上,仰著頭,看著顧知曉,表情像見了鬼。
董太后卻連一聲慘呼都沒能發出來——反應最快的鳳知微箭步上前,一把摀住了她的嘴。
她臉上無數個血洞在突突的冒著,那些血發出詭異的暗青色,很明顯是毒篾條,那毒還是鳳知微陪著顧知曉熬夜親自淬的。
董太后的手無力的在半空中抓撓,抓著了鳳知微的衣袖,留下無數個斑斑的色澤暗青的血印子,她的臉被打成了血篩子,已經不辨五官,神奇的是眼睛居然完好無損,眸光已經漸漸暗淡了下去,卻依舊死死盯著顧知曉。
那孩子抱著她的籠子,呆呆的站在那裡,似乎也沒想到自己這一出手竟然就殺了人,鳳知微感覺到懷裡的董太后漸漸的軟下去,喉嚨裡發出渾濁的格格聲,知道她已經回天乏術,也放下心,回頭,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顧知曉。
這小小的三歲孩子,竟然抬手殺了西涼一國之母!
誰想得到?
董太后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死於三歲孩童之手,看表情就知道,死不瞑目。
鳳知微突然想起自己昨天說的那句話「大人物有時候死起來也會很輕易。」如今看來,不僅是輕易,而且還太冤。
誰說孩子就無害?
誰知道顧知曉那個籠子是天下一流的殺人利器?
誰知道她自進了深宮,自知道了父親的要求,便一刻不曾將這殺人籠離身?
誰知道西涼小皇帝,早已將宮內的一切殺人機關都炫耀的告訴了她?
她要保護父親,首先就要保護好自己。
小小的孩子,瞪著眼睛看著到死都在盯著她的董太后,眼神裡居然什麼都沒有,鳳知微有心想去捂她眼睛,突然覺得這個動作對這孩子來說似乎矯情而沒必要,但是看她的神情,卻實在有些擔心。
顧知曉突然手一鬆,籠子落下,鳳知微趕緊將董太后屍體一丟,伸手一抄閃電般將籠子抄在手裡——籠子機關已經開啟,再隨便亂動,丟的可能是顧知曉小命。
不過從這個動作,她終於看出,顧知曉是真的失了魂,她抬腿踢昏那被震驚得還沒回過神來的李嬤嬤,一把將那小小的身子攬在自己懷裡,拍著她的背,輕輕道:「知曉,知曉……」
那孩子將臉埋在她肩上,半晌沒有動靜,鳳知微有點慌,怕她對籠子威力預料不足,被嚇出問題,連忙掰起她的臉,這一掰才發覺,不知何時顧知曉已經淚流滿面。
她一直在哭,卻毫無聲音,大顆大顆眼淚像泉水般衝出來,濺在鳳知微臉上。
鳳知微剎那間也紅了眼圈。
只有她知道,這不是這孩子一生的唯一噩夢,假以時日可以慢慢淡去,這只是西涼女皇腥風血雨一生的序曲,一個最殘忍的開始。
從此後她將永無童真歡樂,永陷傾軋陰謀之中。
知曉配做這個女皇,但知曉不應承擔這樣的命運。
她自己已經受夠了這樣的命運,如何能讓這小小孩子柔弱的肩膀,再擔上那樣的永恆的苦痛?
「知曉……」她輕輕的去擦她臉上的淚,「姨帶你走……」
顧知曉突然推開她。
她不看董太后屍體,不看鳳知微,不看那隻殺人籠,她看著壁上的沙漏。
卯時二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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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二刻。
攝政王車駕,正行到南市大街。
他在轎中假寐,迷迷糊糊中似乎看見有誰含笑而來,俯下身,溫柔掠了掠他的鬢髮,道:「阿恕,我走了,你保重。」
夢中他努力睜眼,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那是誰,只得執住她的衣袖,道:「是小阮麼?你怎麼來了?你要去哪裡?建禧宮嗎?」
小阮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她的眼神那般悠悠盈盈於一片矇昧中,遙遠如隔煙雲,像那年她成為皇兄妃子時,大殿裡珠幌後看見她時的神情。
他卻有些發急,道:「你還走什麼呢?皇兄已經死了……再等等我……很快我們便可以在一起……」他的手指往下探去,觸及她的指尖,冰涼。
徹骨的冰涼,一瞬間將他凍醒。
他霍然睜眼,發覺自己竟然在極短的一瞬間做了一個極短的夢,夢裡似乎有阿阮……董阮。
他坐起身,發覺不知何時背後一身冷汗。
隨即他聽見一聲淒厲的長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