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涼回來後,鳳知微照舊做她的禮部尚書,很是風平浪靜了一陣子,朝中都有傳言,魏知在禮部尚書任上應該也不會再坐很久了——按照慣例,一任尚書後,再外放各道任封疆大吏,回來便可順理成章入主內閣,魏知一路仕途,都在帝京轉悠,還沒有外放過,眾人都觀望著,看最後到底會任在哪地。
鳳知微自己卻無所謂放到何處,如果可以的話,她倒希望去山北道,當初那個綠林嘯聚案很多疑點,聽說被打散的杭家首領逃竄在外,殘餘勢力隱遁入深山,若是遇見,倒可以談談。
她回來好幾個月,一直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忙碌,皇廟近在咫尺,除了回來第一天按慣例拜望過,其餘時間都避而不見,剛回來見過韶寧那次,她十分震驚,那少女沉默而蕭索,再無當年鮮明之氣,雖然看她的眼神時時仍顯示幾分熱切,但也時不時心神不屬,像是另有心思,鳳知微心中想著慶妃,她出使西涼時慶妃剛剛懷孕,如今卻不知怎樣了?然而在韶寧那裡,並沒有發現慶妃的蹤跡。
她也曾在回來的第一時間,去看過當初勒刻在井口青石上的「皇廟」二字,那裡的字已經消失,磨得光滑如初,看不出曾經有人寫過字,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抹去的,寧弈到底看見沒有。
眼看著一陣裝模作樣忙碌,瞬間又滑過幾個月,初夏將至,赫連錚派人從草原送來了成筐的葡萄,用桑麻紙小心的包裹著,快馬不分晝夜傳遞入京,葡萄運到時,居然還能看見皮上凝著的水汽白霜,至於滋味,更是甜得沁人肺腑,鳳知微每每吃著,便失了神,恍惚間似乎看見少爺和知曉都在身側,少爺慢條斯理剝葡萄,不夠溫柔的塞進知曉嘴裡,偶爾也塞一隻給她,而知曉靠著她爹的膝,卻把手上汁水擦得鳳知微滿膝都是……鳳知微總在葡萄汁水滴下膝蓋的瞬間才突然驚醒,再在滿室熒熒的燈光下,對著牆上自己孤獨的影子悠悠嘆息。
這麼想著,寂寞的滋味噬心噬骨,再好的葡萄便失了滋味,她小心的包裹起來,準備送一部分去西涼,赫連錚卻在某方面很細心,特地來信告訴她,西涼那邊也送去了一份,鳳知微便命人去買小胡桃送過去,西涼雖然也有小胡桃,但她總覺得,少爺最喜歡的,肯定還是帝京的胡桃。
少爺也有寫信給她,很多很經常,但每次都像十分心疼筆墨紙張一樣,儉省得令鳳知微要哭——巴掌大的紙,十個手指數得清的字,高度濃縮概括性的用詞,比如最近一封收到小胡桃之後的回信是這樣寫的:收到,好吃,想你。
基本上他的回信,最後這兩個字是不動的,前面幾個字根據鳳知微來信的內容變化組合,春天的信那就是:桃花開,想你。杏花開,想你。梨花開,想你。到了夏天,不用問,想必是荷花開,想你。蓮蓬熟,想你。等等。
鳳知微有時實在有點可憐組織裡負責傳遞西涼帝京這線信件的信使——幾千里跑死馬累斷腿,就為這幾個雷打不動的字。
鳳知微給他的信做標記很好做:想你一、想你二、想你三、以此類推。
葡萄還沒吃完,每日湃在井水裡,顧少爺的信高高標記到了十七,她又收到一份奇特的禮物,禮物本身沒啥稀奇,還是水果,產於南方的水果,但是送禮的人比較特殊——長寧小王爺路之彥。
路之彥自那日使計攔截攝政王后,便迅速離開了西涼,鳳知微手中還有他打的兩張欠條,倒也不擔心他賴賬,不過論起在西涼兩人的交集,可實在算不上愉快,好端端的這是送什麼禮物?莫不是裹著水果外衣的霹靂彈?鳳知微盯著那也包裹得齊齊整整的水果,覺得這玩意似乎太大了些,打開一看,是一堆極其碩大的木瓜,個個渾圓飽滿,木瓜間還附著一張紙條。
鳳知微打開紙條,紙條上是路之彥的字跡,和他本人一樣靈動飛揚,每個撇捺都似要飛出紙端,不過寥寥數字。
鳳知微一眼之下,氣歪了鼻子。
「美人贈我以瓊琚,我當報之以木瓜,這是南方最好的木瓜,豐乳有奇效,你那胸可憐見的,別再摧殘了。」
……
鳳知微生平第一次控制不住情緒,將小王爺的紙條唰一下分屍萬段。
完了她還想踩爛木瓜,想想幹嘛和瓜過不去,便命人將木瓜也運到井邊,準備湃一湃再吃,越仇恨,越要迅速滅之。
一邊等木瓜湃涼,一邊她就淡定的吩咐手下,沒事多光顧廣記雜食店,讓九城兵馬司經常去關心關心,順便也關心下「雙喜錢莊」的生意——廣記雜食店不過是路之彥半隱半露的據點,後者才是他真正匯通天下的暗樁,鳳知微收之以木瓜回之以警告——你潛伏的勢力和生財來源,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木瓜在井邊骨碌碌的滾動,香氣濃郁,鳳知微恨恨抓起一個往井裡便投,卻沒聽見預料中的噗通落水聲,反而聽見一聲帶笑的「哎喲。」
鳳知微一聽那聲音便知道最近某個頻頻鑽井的傢伙又來了,迅速站起便要收拾那一堆木瓜,卻見寧弈已經笑吟吟冒出頭來,嘴裡叼著個葡萄,一手托一個木瓜,一邊吃著葡萄一邊道:「滋味不錯,這瓜看起來也不錯。」
鳳知微一看他一手托一個木瓜的造型便面紅過耳,趕緊伸手去奪,寧弈手一收將瓜藏到背後,偏頭仔細打量她,道:「咦,我拿你兩個木瓜你臉紅什麼?心疼了?不就兩個瓜,你怎麼越活越小氣了?」
他將兩個瓜摩挲來摩挲去,還仔細聞了聞,很讚賞的道:「南方來的吧,難得很新鮮,品種也好。」
鳳知微看他一臉正經,想想這尊貴人也一直生長在帝京,應該不知道木瓜的所謂妙用,臉上稍微好看了點,清清嗓子笑道:「不是,這瓜還沒洗,怕你吃了鬧肚子。」
寧弈將木瓜放在一邊,揚眉笑道:「難得你這麼關心我,我也回報你一個。」說著拎起一串葡萄,親手剝了皮,遞到她唇邊,道:「來。」
星光下他眉目都麗,一雙眸子流光溢彩,鳳知微正面對著他那張顛倒眾生的臉,只覺得男色有時候果然也是種壓迫,連忙轉開眼,伸手要去接,寧弈卻道:「你沒洗手,嘴來。」
鳳知微聽著那句「嘴來」,又覺得不對勁,剛要瞪他,寧弈卻已經將葡萄輕輕擦上她的唇,晶瑩的葡萄汁水染了一唇,襯得唇色鮮豔,寧弈笑道:「不張嘴?行,那給我嘗嘗甜不甜。」說著便要湊近來。
鳳知微嚇了一跳,立即迅速張嘴,一口就將葡萄給吞了,險些噎著,寧弈手指在她唇上刮過,笑吟吟道:「這才乖。」一邊就將沾染了她唇上葡萄汁的手指,遞到自己唇邊,輕輕一吮。
他吮汁水也罷了,偏偏一邊吮一邊還要微微偏頭,笑看鳳知微,這一刻他笑容魅惑蕩漾,和白日裡清雅尊貴截然不同的氣韻,便如午夜妖紅綻放的曼陀羅,流絲曼長,搖曳生香。
鳳知微遇上這樣的笑容,瞬間丟盔棄甲,要不是夜色初降這裡花木蔥鬱有所遮掩,她那火燒一般的臉定然遮掩不住。
只好趕緊一把抓過所有葡萄,避免這人再次調戲,寧弈也不和她搶,任她把葡萄都搶在手裡,等她抓著一捧葡萄準備開吃了,才笑道:「剛才我剝給你吃了,禮尚往來,輪到你了。」
鳳知微摸摸臉,瞟他一眼,曼聲道:「好啊……」慢吞吞剝了個葡萄,晶瑩的馬奶子葡萄在她雪白的手指間汁水飽滿的顫顫,她正壞心的撕下最後一點皮,準備將這葡萄擠到某人臉上去,誰知身邊坐在井口的寧弈,突然湊過臉來。
此時她正好手一擠,葡萄濺射而出,正正落在他唇間,寧弈一口含住,順嘴就連她的手指也含了進去。
鳳知微趕緊抽手指,那人卻輕輕咬住不放,他的臉在她低一點的位置微微上揚,一雙流波含笑的眼睛逼在近前,被那樣的目光一看,鳳知微再次不爭氣的紅了臉,只覺得他含住自己手指也不老實,舌尖輕輕刷來刷去,牙齒翻來覆去的細細咬,熱而癢,她的手忍不住顫了顫,不顧可能被咬傷便向外抽。
寧弈卻已經立即鬆口放了她,鳳知微抽出手指,眼角覷到清晰的一點齒印,紅著臉,卻還要勉強裝著大尾巴狼,淡定的道:「抱歉,沒洗手。」一邊就手在井邊洗手,想借那冰涼的井水,平息臉上的燥熱。
寧弈也不說破,悠悠道:「你便是蓬頭垢面,我也不介意。」看了她半天,突然將她的手一拉,道:「洗完沒有?再洗你也不怕手洗脫皮?」
鳳知微背對著他,抖抖手,寧弈已經抓了一方帕子,拉過她的手,仔仔細細替她擦乾淨了,他的動作專注溫柔,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漾出一小片月色的光影,鳳知微一眼掠過,立即轉開眼光,只專注的看那堆木瓜。
寧弈替她擦乾淨手,將帕子收在懷裡,笑道:「剛才我從皓昀軒才回來,陛下的意思,可能真的會將你外放,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鳳知微想了想,道:「我自然是希望好地方,你也知道,我出去一任不過是個過渡,是為進內閣做準備,既然這樣,就不要把什麼窮山惡水拿來給我治理了,江淮我看就不錯,離帝京也近。」
「你倒想得美。」寧弈失笑道,「那是天下第一富庶地,肥得流油的美差,你是要我打破頭去替你爭?」
「陛下不是打算治理漕運,開闢京淮運河麼?」鳳知微笑道,「你主管戶工二部,這差事只怕要落在你身上,你想個法子給江淮道布政使找點麻煩,換我去了就是。」
「你這女人什麼時候能不要以陰謀治人?」寧弈拍拍她的頭,道,「知道了,盡力吧,依我的意思,何必一定要外放,反正你身上破例的事兒也不算少了,不妨再多件,我總希望你離我身邊近些,免得哪天一不注意就飛了。」
「下官的翅膀尖兒拴在殿下手心裡。」鳳知微嫣然笑道,「您叫東絕不敢往西,您指北絕不敢頭朝下栽。」
寧弈微微一笑,瞟她一眼,道:「我看倒過來才對。」也不再多說什麼,道:「明兒還有事,我先回,你早些睡。」
鳳知微「嗯」了一聲,神情有些猶豫,卻沒有開口,寧弈向來是個機敏的,走出一步又回身,凝視著她,問:「你似乎還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沒有什麼。」鳳知微下巴緩緩往隔壁不遠一揚,「這次我回來後,韶寧似乎安靜了許多,我想知道我不在期間,她都發生了什麼。」
她的眼光下垂,落在那原先刻了字如今卻很光滑的井口上,她真正想問的,是這兩個字。
「韶寧是有些不對。」寧弈道,「但你出京後,她並沒有一直呆在皇廟裡,她以散心為名,出京下了山北道,去天下第一大寺德照寺,參拜禪宗七祖智圓大師的金身了,在那裡呆了很久,你回來前不久才回京。」
鳳知微怔了一怔,心中掠過一絲不安,隨即笑了笑,道:「她要真的肯潛心佛理也便好了,我總是擔心她那性子,錢彥當初給她那一刀傷得留下病根,至今還沒好利索呢。」
「錢彥這次去西涼,給你整理文書辦得不錯,我準備和吏部打個招呼,給他授個實缺。」寧弈隨口答了一句,他心裡似乎還有事,很快的下了井口,就要去按機關,鳳知微下意識起身相送,寧弈快要隱身入井的時候,突然湊過身子,附在她耳邊,輕輕道:「嗯……木瓜是好東西,和雪蛤清蒸更有奇效……你知道的。」
鳳知微:「……」
==
井口恢復了平靜,鳳知微在井邊默默坐了一會,心底煩躁,胡亂啃了幾口木瓜,突然飛身而起,越過高牆,自後巷去了隔壁皇廟。
她飛身而出時打了個手勢,示意無需跟隨,以免人跟多了,到皇廟那種地方反而容易被發現。
皇廟裡一片安靜,她隔窗看了看公主屋子,黑沉沉的也沒什麼動靜,正要走近些看,忽聽身後風聲一響,來勢極快,鳳知微心中一驚,閃電後退,對方卻比她更快幾分,隱約間針尖般利銳的呼嘯一響,什麼東西已經襲擊到後腦!
這人出手已經超乎想像,鳳知微自顧南衣以下還未見過這等武功,也未歷過如此迫在眉睫的生死之間,百忙中她霍然後仰,從牆頭上倒栽下去。
這一栽對方落空,半空裡隱約看見黑色衣袂裡什麼鮮紅的光影一閃,鳳知微剛要翻身,那呼嘯的風聲又至,鳳知微有點狼狽的一退再退,她輕功本就極好,對方身法卻也追電流光,呼嘯風聲不斷裡,兩人一追一逃瞬間便出了皇廟範圍,鳳知微奔逃一陣子,在轉過一條巷子時,身後那死追不休的風聲突然停止,鳳知微在黑暗中回首,來路空寂,微濕的地面上泛著水汽的青光,四面毫無人影,剛才那似乎要不死不休的追殺和生死俄傾的危機,似乎只不過驚夢一場。
她怔在那裡,後背冷汗颼颼,同時也覺得莫名其妙,這人突如其來而又剎那離去,到底是要做什麼?
她四面一望,才發現這一追一逃竟然遠遠的出了皇廟,看四面建築,像是帝京南面笙歌夜舞的不夜花市,前方不遠處,可不就是自己曾經在那喝過酒的胭脂河?
她愣在那裡,四面冷風嘶嘶,尋常人在這種時刻,又剛剛驚魂一戰,多半都會打道回府,她卻向來是個遇事多疑的人,並不急著回去,慢慢踱了幾步,走到當年自己坐在上面喝酒的那塊石頭,思索著坐下去,偶一抬頭,正看見「蘭香院」的牌子。
這院子是她當初出府後最初的掩身地,此時看來頗有幾分親切,她突然想去探望一下茵兒,或者還可以看看嫣紅翠兒她們,看看她們現在如何了。
當然不能從正門進,蘭香院那個很隱蔽的後門,她熟悉得很。
鳳知微站起身來,收了魏知的面具,還是男子打扮,留了那張經典黃臉,到了蘭香院後門前,正要敲門,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她身子一閃躲到一邊,便見茵兒扯著一個老婆子急步過來,初夏天氣滿臉大汗,神情十分緊張急切,她身後還跟著幾個女子,個個身姿窈窕容貌豔麗,鳳知微縮在暗影裡看著,心想蘭香院的姑娘們什麼時候檔次這麼高了?
一行人匆匆推門,門根本沒關,剛才似乎也沒人,但立即就有人從門後道:「來了?快點!」將一行人接了進去,隨即門內人影連閃,將門關上。
隱約聽見裡面腳步匆匆,還有人咕噥:「這婆子有什麼了不起,還能比……」
隨即便聽見茵兒的聲音,截住那人的嘟囔,冷聲道:「少說幾句!無論如何,主子性命要緊!」
鳳知微聽著她們的腳步聲,忽然伏身地面,仔細傾聽,果然,那些腳步聲,竟然不像走在平地上,而是漸漸轉入地下。
地道?
鳳知微回想蘭香院的佈局,她對於機關之術的學習,是自從宗宸給了她那神秘冊子之後才開始的,之後她便離開了蘭香院,對這個地方,她還真的沒注意過有什麼蹊蹺。
如今聽著茵兒的說話腔調,那句「主子」,眾人急切的神情,和那個所謂的地道,她心中忽然警兆一閃。
當初被逐出府很多事,看似尋常,其實事事都在別人計畫控制中,寧弈那時已經將目標鎖定了她們鳳家姐弟,所以秋府初遇不是巧合,雪夜孤橋不是偶遇,蘭香院,自然也不簡單。
黑暗中鳳知微聽了一陣,直起身來,仔細打量了一下周圍地形,又躍身上樹,四處推算一下,過了一會,她身子一縱,無聲無息從樹端掠過,轉過一條窄巷,在一處民房前落地。
這裡,如果她沒猜錯的話,應該就是那個地道的出口。
四面有些零零散散的乞丐,鳳知微觀察了一下,覺得這些乞丐是真的,她落在一個單獨睡覺的乞丐身邊,看看他的衣服還可堪接受,捅了捅他,道:「喂,兄台,能否買你一件衣裳?」一邊遞過一枚碎銀子。
那乞丐兩眼發光,接過銀子咬了咬,立即利索的脫下衣服,二話不說消失在黑暗裡——這些經常在花樓酒肆附近乞討的流浪人,會遇見各式古怪的人,早已學會處變不驚,有錢就賺。
鳳知微這下倒省了事,捏了鼻子將那件發黑的破褂子穿上,又披散下頭髮擋住臉,她今天沒戴面具出來,只好委屈自己裝個乞丐,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只有這些長年在此乞討的乞丐,才不會引人注意。
她蹲在一口破缸後,悠然自得的捏著不存在的蝨子,聽著裡面的動靜。
裡面還沒有動靜,外面卻突然起了風聲。
不僅有風聲,還有亮光。
劍光。
這是一片寂靜的黑巷,和不遠處燈紅酒綠的不夜區鮮明對比,那邊的七彩光亮照過來,這裡也時常閃過迷離的煙氣,所以那些劍光出現時,像遠處的煙花無意中爆射到此處,不過是濃郁的黑暗裡雪光一閃,發出輕微的「哧」的一聲。
以鳳知微的武功,竟然也在對方出到第二劍的時候,嗅見了一陣血腥氣,才霍然驚覺。
她藉著那破缸的裂縫,小心翼翼看過去,這一條窄巷子裡,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批扎束得利落的黑衣人,在巷內快速飛竄,出劍如潑風,無聲無息將那些在巷內睡覺的乞丐全部刺死。
鳳知微心中一震,此時她要走已經來不及,看這些人武功,她逃能逃掉,但是難免打草驚蛇,再說她心中始終還記得先前皇廟將自己逼下牆頭的高手,萬萬不敢冒險,於是縮在缸後沒有動。
她的身形比較掩蔽,但是那些人卻似乎必須不留活口,不多時便有輕捷的腳步過來,看見缸後的她,眼中猙獰的微光一閃,長劍如靈蛇,「咻」一聲,射入她心口。
這人對自己武功很有自信,一擊得手再不猶豫,轉身就走。
他倒提的劍尖在暗色中閃著微光,劍尖緩緩滴下鮮紅的液體……
鳳知微一動不動蜷縮在缸後,看起來就是個枉死的乞丐。
懷裡的半個木瓜很香,她突然覺得有點餓……
那邊似乎已經清理乾淨,隨即聽見馬蹄聲響,這些人立即恭謹的迎了上去。
鳳知微偏過臉,隔著破缸的裂縫,看見一騎紅馬悠然而來,那馬入眼她心中便一震——極品越馬!
視線往上一抬,馬上人正冷然俯身下望,星光下一張臉白玉玲瓏,秀麗熟悉的臉型,眼睛卻大而明亮有煞氣。
韶寧!
她立馬星光下,看著那地道出口的民房,慢條斯理的開口,晚風吹來零散的語音,隱約聽見說:「……都清理乾淨了?」
黑衣人恭謹俯身。
韶寧滿意的點點頭,指指那民房,道:「時辰差不多了,這地方我看誰也想不到,馬上接了人立即走。」
「是。」
「這些屍體,」韶寧皺眉看看地上,道,「都清理掉,不然明天帝京府和九城兵馬司又要麻煩。」
那些人領命便去拖屍,鳳知微暗暗叫苦——她可不想被拖走。
此時她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看樣子慶妃今夜臨產,不知怎的,她不回宮中生產,也不在皇廟生產,卻選擇了蘭香院地下密道,而韶寧,現在就是算著她臨產時辰來接她的。
鳳知微算算日子,按說慶妃還該有個幾天才臨產,這是提前了幾天,還是乾脆催產了?
她心中還有個疑問,慶妃和寧弈有合作關係,那麼慶妃和蘭香院,是個什麼關係?
此時已經有黑衣人走近,快要來拖她,鳳知微心念電閃,思考著要不要先被拖走等下再回來——
突然一陣悶響!
這響聲似乎不是來自地上,而是來自地下,整個地面都晃了晃,破缸裡殘存的雨水突然濺了出來,潑了那要來拖她的黑衣人一靴子,那人駭然後退看著地面,連裝死的鳳知微都驚得睜開了眼睛——地震了?
隨即她就覺得不對,地面只是這麼一晃便恢復安靜,四面房子都安好如初,她的耳朵緊貼著地面,此時隱約聽見了哭喊和驚叫之聲,從地下傳來!
鳳知微此時心中如雷霆滾過,剎那間明白一切!地下密室,被炸了!
諸般念頭不過一閃,隨即她便想不顧一切先走再說,此刻是非之地,不宜再留,然而她還沒動步,那邊韶寧突然驚喝:「怎麼回事?誰!」
隨著她的喝聲,四面突然出現幢幢人影,也是一群黑衣人,都戴著僵木的面具,手持各種武器,無聲將韶寧帶來的那批人包圍。
雙方面面相覷,鳳知微還以為好歹要打個招呼說幾句場面話,誰知鏗然一聲劍光一閃,韶寧那邊的一個黑衣人已經無聲倒下,這似乎便是一個序幕,剎那間兩邊的人便兇猛的戰在了一起,那些後來的黑衣人,不僅完全不打招呼,而且招招殺手,招招致命,看那模樣,比韶寧手下殺乞丐更為決心狠辣。
韶寧被護在當中,幾個手下眼看對方人多勢眾有備而來,拚命扯著她的韁繩要護她先走,韶寧在馬上掙扎,拚命回身低聲嘶叫:「……不!我要帶走我的……」一個屬下低喝:「您得先顧好您自己的命!」狠狠在韶寧馬屁股上一扎,那馬痛極長嘶,一抬腿便飛越三丈,生生越過鏖戰的人群,遠處燈紅酒綠煙光裡紅色馬身一閃,已經衝出了包圍圈,韶寧手下的忠心武士吆喝一聲,齊齊撲上去斷後,雙方再次戰成一團,而那紅馬上黑影長髮被風一扯,已經如旗幟般遠飏在了街道的另一頭。
黑巷子裡人群混戰廝殺,濃膩的血漿不住飛濺,鳳知微趁正在混戰,趕緊貓腰想溜走,忽覺腰後一緊,身子已經被人扯住。
她大驚扭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那缸後已經出現了一個塌陷,地面上陷下一個鍋蓋般的洞,灰煙瀰漫的洞口裡探出一人的半個身子,滿面血跡和塵土,正用一雙鮮血淋漓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襟,一邊將一個包袱拚命遞過來。
星光下鳳知微眼神落到那包袱,頓時一跳——那是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
再一看那滿面血跡,哀懇望著她的女子,赫然是茵兒!
「求你……求你……」茵兒並沒有認出她是誰,只當她是這巷子裡的乞丐,眼中燃著一絲希望,掙紮著將那孩子往她手中塞,又抖抖索索遞過手中一個錦囊,「……送他到皇廟……皇廟……有錢……」
鳳知微一低頭看著她,這女子眼神已將渙散,很明顯剛才那一下爆炸,正是發生在那地道里,有人下手極狠,趁這眾人最亂最沒防備的時機炸了慶妃的最重要藏身地,臨產孕婦和新生嬰兒,還有擠在一起的人們,如何經得起這一炸?
這個人是誰,不問也知。
無雙城府,驚人耐性,向來是他的專長,可笑她還在擔心他不知皇廟暗藏皇子,他卻早已將一切運籌帷幄在心,慶妃懷胎十月必然處處小心不給人可乘之機,他便也不急著打草驚蛇,只等到她最弱的那一刻,斬草除根!
內炸密室,外驅韶寧,此間便是他主宰!
茵兒的手仍舊遞在半空,她仰首望著她神情哀懇悲涼,鳳知微看著那眼神,突然想起那年她最孤寂最落魄的時刻,她敲開蘭香院的門求做小廝,被嬤嬤劈頭蓋臉罵一頓要驅逐出去,是茵兒突然出現,款款將手搭在了嬤嬤肩頭,笑吟吟看著她,軟聲道:「嬤嬤,咱們院子,不是正缺個小廝嗎?」
沒有茵兒的幫助,她不能留在蘭香,就未必能遇見辛子硯,得了那田黃石的信物,最終借助青溟之力,飛躍龍門,煊赫至今。
而在蘭香院那幾個月,茵兒真心照拂過她,給過她十九年以來,未曾多得的普通人的關懷和溫暖。
一瞬四年,四年後她遞來的指尖已將失去生命的溫度,那十指纖纖如玉如琢,染了玲瓏的血珠,再不復當年的溫暖柔美,她記得那時她擱在嬤嬤肩頭的手指,染了的蔻丹也鮮紅如血。
鳳知微閉了閉眼睛。
有些事,矛盾猶豫試圖避開,兜兜轉轉卻依舊是那結果……是天意嗎?
搭在她臂上的指尖,漸漸發出了最後的痙攣,茵兒呼吸急促,一雙散光的眸瞳,緊緊的盯著她。
鳳知微睜開眼,伸出手。
她平靜的接過了那個孩子。
茵兒眼底爆出喜色,一瞬間眼光那般燦然一亮,隨即寂滅,鳳知微俯下身,聽見她一絲聲音細若游絲飄蕩在喉間。
「主子……我報了你的……恩……」
鳳知微輕輕撫了撫她的臉,看著那女子含笑合上眼睫,才低頭去看那孩子,小小嬰兒似乎先前在地下已經哭號過,此時累極而眠,眼下還掛著淚珠,混著血跡和塵土,一張小臉髒兮兮的十分狼狽。
鳳知微低頭用手指輕輕拭去那些塵土,在心中悠悠一聲嘆息。
孩子,來這世上確實是要哭的,人生多苦,總無盡頭。
她抱緊了那孩子,在心中思量了一下,她自然不會將這孩子送往皇廟,她的打算是遠遠送出京,送到天高皇帝遠的草原,就讓這個孩子,在赫連錚的羽翼下,做個永遠不知道他真實身世的快樂牧民吧!
計議已定,前方戰況似乎也漸漸平息,她從缸後悄悄直起腰,準備無聲趁著夜色和灰塵瀰漫,先行遁走。
然而她半直的腰突然頓住。
隨即她緩緩轉頭,就以那種半彎著腰的古怪姿勢,看向先前還沒有人的巷子盡頭。
那裡,不知何時浮現了一個人影,月白錦袍,清雅絕俗,容顏氣質像一株溶了月色的淡淡梨花,身後深黑色披風卻飛舞若妖,一朵碩大淡金色曼陀羅張揚一閃。
他立在深黑色背景裡,神情模糊斑駁,只露半張顛倒眾生容顏,隱約一抹淺淺笑意。
兩人在深巷對望,各自平靜而森涼。
半晌他開了口,聲音柔和。
他道:「知微,辛苦了。」
他伸出雙手,向著她的方向。
「來,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