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朝天子·求婚

  長熙十七年年末,上任江淮布政使剛剛一年的鳳知微,再次在江淮道掀起了一股血色浪潮,盤踞江淮數年的最大黑道勢力滅龍幫,在這位溫柔鐵血布政使手下,終於遇上了風雲叱咤史上第一次折戟沉沙。

  消息傳到朝中,按說布政使衙門公然動用殺傷武器,在國家堂皇衙門前悍然製造血案,那些整日秉持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與民為善刑戮有傷天和的御史們,一般都會趕緊上書彈劾,聒噪得厲害,這回卻連一個說話的都沒有——朝廷戰事吃緊,陛下已經幾次有意無意表示了對魏知的想念,眼看著這位魏侯弄不好一任布政使都不會幹完就會入內閣甚至可能去帶兵,誰還犯傻沖上去觸霉頭?

  說到底人家也沒做什麼,並沒有真的大開殺戒,圍攻布政使衙門本就是殺頭大罪,殺上幾十人也沒什麼說的,滅龍幫主要還是自己崩潰的嘛,只是朝中說起這事時表情還是有那麼點不自然——聽說人家刀還沒拔出來,魏知就下令齊射,這要細細追究起來,就不是自衛,是屠殺了。

  鳳知微自己也上了請罪摺子,說得言辭懇切,表示黑道勢力為害一方,身為臣子自當為民作主,區區虛名,毀譽由人罷了,倒換得老皇一番撫慰,又著令將一應後續事務交由鳳知微全權處理。

  這倒省了鳳知微的事,對於滅龍幫,她確實有事需要處理。

  廣場殺戮夜之後第二天,便下了場雪,將那些血跡無聲遮蓋了去,一大早鳳知微便起了身,便衣輕裘,坐了暖轎出門去。

  她去的正是滅龍幫總壇方向,途中經過江淮府衙門,遠遠的還沒到,便看見門口圍了一大群人,擠得菜市場似的,還有許多抱著小笸籮的孩子興奮的在人群中穿來船去,興奮的大叫:「和離!和離!江淮第一起大戶和離案!瓜子!瓜子!香噴噴新炒的瓜子!誰要瓜子——」

  鳳知微皺皺眉,這快過年的時節,誰家要和離?又竟然鬧到官府,搞出這麼大動靜?男方還是女方?若是男方提出,都鬧上官府說明決心已定,這女子為什麼不趁早答應以免拋頭露面?若是女方提出——這女子可真是烈性。

  她無心管這些民事,這也不需要她親自來管,仰頭往背靠一靠,思索著等下要說的話,想了一陣突然睜開眼,腳底一頓轎子停下,她招手喚來自己的護衛首領,吩咐道:「回去看看剛才那起和離案,是哪家要和離。」

  護衛首領領命而去,鳳知微坐在轎中默然不語,日光從車簾透進來,因為反射了雪光而近乎刺眼,她眯起眼睛,眼神微微晦暗。

  半晌護衛首領回來,道:「是江淮排第二的大戶李家鬧和離。」

  鳳知微沉默了一下,問:「男方提出還是女方提出?」

  「女方。」

  「原因?」

  護衛首領猶豫了一下,湊近來低低道:「回大人,李家少奶奶今日府門前公然擊鼓要和離,江淮府事先得了李家關照,拒不准予,李家少奶奶逼得沒法,在公堂之上公然說,夫君天閹,妻子難為!」

  鳳知微眉毛一挑,秋玉落當真是破釜沉舟!她難道不知道在公堂之上說出這句話,李家顏面掃地,從此會和她不死不休嗎?

  護衛首領臉上也露出不以為然神色,嘆息了一聲道:「剛才屬下過去,公堂上下一陣大嘩,李家老爺已經氣暈了,這女人……這女人……唉……」

  「她敢那麼做,必然有所仗恃吧。」鳳知微淡淡道,揮手令他退下。

  轎子再次前行,並沒有回頭看熱鬧,鳳知微的臉掩在日光陰影裡,沒有表情。

  不多時到了滅龍幫總壇,原以為必然冷冷清清垂頭喪氣,不想竟然熱鬧得很,門前足有七八十人圍著,服色各異,都在指著門口叫罵。

  「滅龍的混賬們!滾出來受死!」

  「上次你們折了我們老大的胳膊,今兒要你們老大還兩條腿!」

  「罵了一早上探個頭的都沒有,屬烏龜的?」

  「什麼滅龍?不怕吹破肚皮?泥鰍吧?」

  「哈哈,從今兒起改名泥鰍幫好了。」

  「好主意,明天就送匾額來,泥鰍幫!」

  「哈哈……」

  一陣放肆譏嘲的笑聲,鳳知微終於聽出來了,這叫龍游淺灘遭蝦戲,滅龍失勢,當初曾經折在他們手下的混混幫派們,趁機找場子來了。

  世人從來便這麼爬高踩低,沒什麼稀奇,誰要連這點跌宕都經不起,也不配在這世上混,不過鳳知微聽了一陣,倒也有點欣賞這位滅龍老大了——別人不清楚事件經過,以為滅龍必然在布政使手下全軍覆沒,卻不知道滅龍被打傷的只是氣勢,本身損傷並不大,這點罵山門的嘍囉,滅龍抬抬手就能碾死,之所以一直任由對方辱罵而不出來應對,就是這位老大終於明白了布政使的厲害,不敢在這多事之秋再出任何岔子,害怕因此被布政使衙門抓到把柄,再給予滅頂的打擊。

  這麼看來,倒是位能屈能伸的漢子。

  鳳知微嘴角一抹淡淡笑意,她很滿意,這一趟親自來得不算虧。

  又聽了一陣,眼看這些混混罵得越發不堪,而滅龍幫大門緊閉,她等得不耐,抬抬腳下了轎。

  那些混混早就看見這一行,因為鳳知微等人都是便服,也沒在意,還以為也是哪位前來落井下石的同道中人,此時看見她下轎,雪白輕裘淡青錦袍,披風底一張臉眉目清俊,氣質風神儼然高貴,都怔了怔。

  鳳知微含笑四面看了看,道:「喲。各位都在啊。」

  這話說得眾人又一愣,原本的懷疑打消,還以為真的是同道中人,當即就有一個黃衣人湊過來,笑道:「這位兄台怎麼稱呼……」

  鳳知微一抖手便將他扔出了三丈遠!

  砰一聲那人撞在牆上嗷的一聲慘叫,滑落下來的時候噴了一口血,滿場色變裡鳳知微冷笑道:「你也配和我稱兄道弟?」

  「豎子猖狂!敢傷我大護法!」同樣著黃衣紅帶的一個男子,嗆一聲拔出刀便氣勢洶洶劈過來,「鐵血幫的兒郎們,給我宰了這狂妄小子!」

  「呸,什麼鐵血,豬血!」鳳知微的護衛首領早已拔刀躥了上去,兩刀相擊鏗然一溜火花裡,鳳知微已經負手施施然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道,「鐵血幫,靈劍盟、大旗十八結義、長刀派……」她一氣將在場的所有大小幫派名字點完,才道,「虎落平陽被犬欺,就憑你們這些只會撿剩骨頭的狗子,不配在這裡吠,荊齊,半刻鐘,我不要再看見這些人。」

  「是!」她的護衛首領高聲答應,被顧南衣親自調教過的護衛們持刀而上,這些人本就是當初顧南衣給她選拔,百里挑一的人才,跟著她走南闖北,經過戰陣見過鮮血,又經天下第一高手指點,哪裡是這些江湖混混能比,眨眼間嗷嗷連聲,滿地裡牙齒鮮血亂飛,瞬間滅龍幫總壇前那塊平地,除了鳳知微這一群,便沒有站著的人了。

  滿地翻滾著捂臉捂腿哀嚎的混混,不知誰一聲「滾!」,這些人趕緊瘸著腿抱著胳膊狼狽鼠竄而去,連頭也沒敢回。

  鳳知微也連頭也沒回,眼角都沒掃一下,她看著滅龍幫總壇大門,此刻正轟然中開,一個漢子領著兩隊人急急迎出。

  他目光在場上一掃,立即就對鳳知微施禮,「多蒙兄台相助,不敢請教姓名。」

  這人語氣不卑不亢,神色感激中有著警惕,畢竟鳳知微怎麼看都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清貴王族,這些人對官場中人,有著天生的防備。

  鳳知微心中滿意,看來滅龍老大手底下確實還是有點人才的,她用那種老大看屬下的眼光看了看對方,才抬手笑道:「不敢,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在下是幫主故交,今日特地前來拜訪,請轉報幫主,就說山北故人,別來無恙?」

  這最後八個字一出,那人神色立即一緊,趕緊彎身一躬,帶人匆匆進去,過了一會又出來,這回帶的人更多,立在門前長身一禮,道:「幫主有請!」

  鳳知微頷首,從容步入,她的護衛跟著要進入,那人抬臂一攔,鳳知微身後護衛眉毛一豎,嗆一聲刀劍半出鞘,四面的滅龍幫眾立即目光灼灼看過來,雙方氣氛立時劍拔弩張。

  鳳知微頭也不回,手抬了抬,淡淡道:「既見故交,何必從人如雲?退下吧。」

  她的護衛不敢違拗,鏗然齊齊收刀,卻也不走,釘子似的釘在大門口,站得筆直的面對著正門,眼睛一眨不眨。

  這種做派看在滅龍幫眾眼底,又有一番震驚,原先看這人像哪家王公貴族的公子哥兒,但哪家公子哥能調教出這種令行禁止的護衛?更重要的是,這些護衛身上都有種鐵血殺戮之氣,一看就知道不是尋常官兒的膿包護衛,是真正殺過人見過風浪的,這人的來路,就越發摸不清了。

  鳳知微卻若無其事,含笑跟著引路的人坦然而入,滅龍幫總壇大院並不如想像中肅殺黑暗,相反,佈置得極為精雅有法度,看起來更像是達官貴人的宅邸而不像江湖漢子的盤踞地,鳳知微看在眼底,微微點頭,一抬眼,已經到了正廳,台階上站著寶藍長袍黑大氅的男子,三十餘歲年紀,修飾整潔,神情平靜中帶著幾分倨傲,看起來不像個黑幫頭子,倒像是出身良好養尊處優的富家子。

  鳳知微一看見他就熱情的伸出手,老遠的打招呼:「兄台一別久矣,精神可健旺?愚弟真是十足想念,十足想念!」

  她一邊自說自話「十足想念」,一邊自然而然上階而行,手一拉便拉住那滅龍幫老大,反客為主的攙著他便往廳內走,那人神色一冷,袖底手指一彈,一股勁風射出,鳳知微卻在此時中指一扣,正將那勁風壓下,面上若無其事,笑吟吟道:「請,請。」

  兩人袖底只一招,那滅龍幫老大臉色又變了變,一個眼色阻住了底下的人,臉上已經換了笑,道:「未曾想兄台突然造訪,有失遠迎,請,請。」一邊順手一揮,正廳半掩的大門轟然中開。

  滿廳的人正襟危坐,正目光灼灼的看著階上兩人,人人臉色不善。

  鳳知微倒怔了怔,對方似乎正在舉行重要會議,卻被自己不請自來的擾了,看這正堂坐得滿滿模樣,八成還是討論全幫日後生死存亡的重要命題。

  真是來得正好。

  「各位來得很齊啊。」她哈哈一笑,漫步過去,在堂中看了一圈,自己找了個空位子坐了,一廳的人看著她的瀟灑自如勁兒,都有些反應不過來,倒是滅龍幫的老大陰沉著臉看了一會,唇角撇出一抹冷笑,手一揮,命人給鳳知微送上茶來。

  「未敢請教閣下大名?」他也是好耐性,等鳳知微慢條斯理喝了一口茶,才開口問。

  鳳知微掀起眼皮,茶盞裊裊熱氣上方笑吟吟看他,半晌輕描淡寫的道:「魏知。」

  「!」

  滿堂靜默,人人反應不及的愣在當地,無數人張大了口,口中呵出的熱氣在冬日冰凝的空氣裡,瞬間騰出一大片白霧。

  「哐啷。」

  有人震驚太過,失手碎了手中茶盞。

  魏知!

  無雙國士,一等候爵,滅常家除海寇攻大越震西涼、名動天下的天盛第一傳奇名臣,更是昨夜一手翻覆風雲,悍然對滅龍幫下殺手,一夜之間便將江淮第一大幫打得幾近殘廢的鐵血布政使!

  這樣一個人,竟然就這麼突兀的出現在這裡!

  他竟然敢單身一人,直入敵營!

  「魏知!」脾氣暴烈的已經不管不顧的站了起來,「你這滿手血腥的狗官,還我兄弟命來!」

  「你是魏知?」老成持重的反應過來則在冷笑,「年輕人,勸你一句,想要譁眾取寵,還得看冒充誰,不要冤枉丟了性命!」

  更多人則是一聲不出,各自掣了武器身形閃動,剎那間將整個廳堂包圍了個水洩不通。

  「很好,很有章法。」鳳知微端坐不動,讚賞的看看四周,「看來這幾年諸位老本行還沒有完全丟下,很有昔年……軍伍風範。」

  她最後四個字說得極輕,大部分人都沒聽見,倒是一直負手立在廳堂前的滅龍幫老大,眉頭一皺。

  「管你什麼亂七八糟真的假的,爺爺現在聽見魏知兩個字就冒火,劈死你活該!」驀然一聲大吼,平地上捲起呼嘯的風,風聲裡一道人影揮舞著金光燦爛的金剛杵轉眼衝近,二話不說向鳳知微當頭罩下。

  「我在說話,你插什麼嘴?」鳳知微抬手就將手中的茶盞砸了出去,茶盞在空中飛出一道碧綠的弧線,滴溜溜一轉便轉到了旋舞的金光上方,鬼魅般穿越光簾,擦過大漢手腕脈門,那大漢只覺得手腕一麻,飛舞的金剛杵轟然落地,要不是他身邊一個老者眼疾手快將他往旁邊一拽,那沉重的金剛杵就能搗爛他的腳背,饒是如此那人也怔了一怔,茶盞鏗然落下躲避不及,嘩啦啦潑了一腳茶水。

  鳳知微有點遺憾的拍拍手,道:「我還沒喝夠呢。」

  滿堂又恢復了先前那一刻的寂靜——鳳知微這一手看似簡單,實則眼力腕力都已經妙到毫巔,何況這大漢也不是尋常武夫,那一手八方風雨韋陀杵,整個堂口能制服他的人不超過三個,如今在這位看來都有些文弱的布政使手下,不過輕描淡寫一抬手便打發了。

  有人按捺不住還要衝上來,鳳知微眉一軒,遞給滅龍幫老大一個輕蔑的眼神。

  「慢著!」

  一直負手看著堂內的滅龍幫老大終於開口,他看也不看四周,手一揮,道:「都退下,我和魏大人談談。」

  「大哥!」

  那人決然一揮手,滿廳的人也只好退下,鳳知微笑眯眯的看著,端坐不動。

  等到最後一個人也走出,對方將門關上,回身目光灼灼注視著她,沉聲道:「魏大人,你昨夜手下留情,別人不知,在下卻清楚得很,今日你親自登門,是要在下有所回報嗎?」

  鳳知微一笑頷首,「您真是聰明人……杭將軍。」

  最後三個字出口,那人渾身一震霍然抬頭,一瞬間眼中光芒一閃,殺氣逼人。

  「不要這樣看著我。」鳳知微若無其事向後一仰,「我若真要因為你的身份對你不利,昨夜你們滅龍幫就會全軍覆沒,杭銘杭將軍,休要急躁,你不妨靜下心來想想,我,魏知,一直以來,對你是恩是仇?」

  杭銘神色一緊,鳳知微已經悠然而起,笑道,「當初你為長寧藩所逼,在山北揭竿而起,被長寧和當地官府聯合圍剿,在二皇子主使下,長寧聯合山南按察使許明林等人,生生炮製了山南綠林嘯聚案,逼得你們在山南山北無法藏身,最終流落至江淮,淪落成一堆收保護費的青皮混混……」她越說杭銘臉色越難看,鳳知微一笑住口,話鋒一轉,道,「然則最後,誰掀開了嘯聚案的真相,誰幫你們報了仇?」

  杭銘瞟了她一眼,半晌道:「你那也不過是打擊政敵,並不是全心幫我。」

  「話不是這麼說。」鳳知微誠懇的道,「男兒行事恩怨分明,無論我動機如何,你們杭家這支軍隊欠我情那是事實對不?」

  杭銘哭笑不得瞅她一眼,這世上只有施恩不望報,哪有顛顛的數著自己的那點恩情逼人承認的?這位「國士」,可一點名士風骨都沒有,無恥得很。

  但話說到這地步,再賴賬也不過是扯嘴皮子,他哼了一聲,道:「閣下有什麼來意,儘管直說便是,在下這流亡之師,在大人手下,還不是任大人揉圓搓扁?」

  「杭將軍說得好生委屈,若是尋常人,只怕還真以為昨夜一役,已經葬了閣下的英雄志向。」鳳知微輕輕一笑,她一笑杭銘便是一呆,一怔間鳳知微突然飛身躍起!

  她飛躍三丈,攀上大廳橫樑,單手在大廳上方,一個黑漆漆的匾額上一撕!

  她突然出手,杭銘阻攔不及,眼看她手勢面色一變,鳳知微唰的一撕,匾額上那層黑布已經被她順手撕下。

  一層黑布悠悠飄落,兩個金光燦燦大字灼人眼目。

  「滅龍!」

  「閣下何其憋屈乃爾!」鳳知微落下,指著那方匾額,大聲道,「身負滿門血仇,更兼飽受欺凌,攜殘軍流亡天下,不得不寄身江湖草莽,明明志在滅龍,卻連堂皇光明出口都不敢,要這麼偷偷摸摸,永藏於一層黑幕之下!」

  「你!」杭銘霍然擲杯而起!

  「嗤!」鳳知微給了他一個針鋒相對無比鄙視的語氣詞。

  杭銘抬頭注視著那方匾額,臉色青白,渾身顫抖,鳳知微猶自不罷休,再次奔了上去,抬腳便要去踩,「既然面對都不敢,要它何用?取了做棺材板!」

  「你給我滾!」一道人影搶了上來,鳳知微回手就拍,半空裡掌風呼嘯,砰砰砰砰幾聲,兩條人影乍合又分,隨即各自一個翻身落地,在廳堂各一角面面相對。

  杭銘氣得胸膛起伏,臉色鐵青,鳳知微閒閒挽袖,唇角掛一絲冷笑。

  她一邊若無其事挽著袖子,一邊趕緊偷偷在袖子裡揉著手指……唉唉這混賬的手勁真了得……

  日光的光影在浮沉的灰絮裡翻騰,將杭銘的臉色照得陰晴不定,半晌他氣息微微平復了點,有點嘶啞的道:「你到底什麼意思?你不是朝廷命官嗎?」

  鳳知微垂下眼睫,淡淡道:「杭兄,我是什麼意思,現在不方便和你講,但是我對貴屬絕無惡意,今日我來,就是要告訴你,你若想這匾額上兩字成真,若想你杭家當年的冤案洗雪大仇得報,你就必須和我合作。」

  「如果我不呢?」杭銘一聲冷笑。

  「那你就繼續換個地方流亡,永遠把你這個滅龍的匾額用黑布裹著當擺設吧。」鳳知微無所謂的一笑,「我不會再動用官府力量逼你,事實上我已經不需要逼你,經過昨日一役,你滅龍幫氣勢一落千丈,你們黑道行事,勢力固然重要,面子卻也比天大,從今日起,你們已經無法穩執江淮黑道牛耳,只要江淮原有的幫眾合成一氣和你做對,你必然無法立足,滅龍幫原先的幫眾也會和你分崩離柝——你就算想善終,這裡也再擺放不下你一具薄皮棺材!」

  杭銘神色變幻,末了咬牙森然道:「這都拜你所賜!」

  「你錯了。」鳳知微漠然道,「你可打聽過我的行事風格?如果不是愛才,如果不是想保留杭家軍的實力,昨夜我殺的就絕不是三十多人!」

  杭銘沉默了下去,他當然知道鳳知微說的都是實情,他就算不願和鳳知微合作,逞一腔意氣再走天涯重新開始,也要考慮天下之大,是否還有第二個江淮供他的兄弟們藏身,鳳知微能夠發現他的出身,別人未必不能發現。

  「我現在不逼你,我只給你指一條路。」鳳知微負手窗前,淡淡道,「你按照我的囑咐,離開江淮,去我指給你的地方,到了那裡,我供應你糧食車馬武器,供你發展壯大,將來你是要靠那些盤踞一地繼續做你的黑道大王也好,還是等待時機有所作為也好,我都不會干涉你,我只要求你對我給你的一切保密。」

  杭銘默然不語,這條件聽來過於優厚像是陷阱,可是正因為如此,他倒信了幾分,以魏知的能力和身份,真要滅了他們不過抬手的事,沒必要賠錢賠物大費周章,他想了想,若有所悟抬起頭,道:「難道……不久以後……會有戰事?」

  鳳知微只是淺淡的,笑了笑。

  她回身,注視杭銘,拍了拍他的肩,向著南方方向一指,一笑間意味深長。

  「杭兄,飛龍在天,遮疆蔽土,天下豪傑,誰當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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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熙十七年年末,滅龍幫被布政使衙門打垮,早兩年帶著部下打下滅龍江山的龍頭老大,自稱羞於再領袖同儕,帶著自己的原班人馬再次遠走他鄉,滅龍便再次成了盛龍幫,從此一蹶不振,同樣一蹶不振的還有整個江淮黑道,在布政使鐵腕治理下,所有幫派都俯首帖耳,比良民還安分。

  長熙十七年的除夕,因為這群混混不再敢敲骨吸髓的收取各類保護費用,大小商販都過了個肥年,很多商販因此自發組織起來,在布政使衙門口放了一日一夜的鞭炮,方圓數十丈地面,到處都是大紅的鞭炮碎屑。

  外面熱鬧得厲害,布政使衙門內卻沒什麼過年氣氛,鳳知微想著那些山南海北的知己們,心情便不好,勉強招呼了宗宸和所有護衛吃了頓年夜飯,囑咐宗宸不要忘記派人將江淮這邊集市蒐羅的新鮮玩意兒給西涼那邊送去,還關照了兩份,顧少爺也別漏了,這才回到自己的後院。

  除夕之夜是她例行的拔毒之夜,折騰到後半夜,宗宸才疲倦的出來,道:「你好好休息,再有一年,咱們這毒也便驅除了。」

  鳳知微笑了笑,看著宗宸離開,慢慢從床上坐起,府外的鞭炮喧鬧得厲害,越發顯得四面淒清,屋內沒有點燈,所有物事都沉默在窗外透進來的雪光裡,半麵灰暗半面慘白。

  鳳知微擁著被子,只覺得心中空落落的,無法被那些遙遠的喧鬧塞滿。

  卻有簫聲突然響起。

  依稀是那年空靈清越的簫聲,只是多了一層蒼涼淒切,幽幽沉沉自天際傳來,吹裂這熱鬧而又蕭瑟的雪夜。

  鳳知微怔怔坐在床上,明明窗戶近在咫尺抬手可開,她卻將手攏在被裡,似乎不勝寒冷般始終沒有動。

  簫聲並不因此停息,依舊不知疲倦無休無止的吹下去,像那年刑部地底大牢,一夜不休。

  雪光漸漸的淡了下去,越過窗櫺照見床上靜坐不動的人,那散落的一頭烏髮髮頂閃耀著冷光,遠遠看去竟如青絲成雪。

  到了下半夜的時候,外面起了一陣狂風,砰然一聲吹開未曾拴好的窗櫺,窗戶大開間,她一抬眼便看見了他。

  前方院外一株柏樹褐色的樹枝上,那人持簫而坐,月白色的衣袂垂落如飛雪,遠處一輪半殘的琥珀色月亮,悠悠掛在臧藍色浮雲遊弋的蒼穹,殘葉枯枝色彩暗淡的背景裡,他身後深紅的披風倒捲而起,金色的曼陀羅花葳蕤一綻。

  如此鮮明,如此,涼。

  一柄垂紫纓的玉簫持在他手中,簫聲嗚咽,驚破秦樓月。

  窗戶開啟,他轉頭看來,一坐一臥,隔窗對視。

  她眼底有這除夕雪夜溶溶月,月色裡斯人一曲斷腸。

  他眼底有這靜室孤窗擁被人,迎面相對而兩處心思。

  目光流轉,雪落無聲。

  不知道多久之後,鳳知微才勉強笑了笑,輕聲道:「天冷……進來暖和暖和吧……」

  寧弈手中玉簫一轉,眼神那般淡淡一掠,她的話便立刻中斷,有點尷尬的看看四周——好像自己忘記起火盆了。

  「你那裡不比我暖和。」寧弈依舊是那種語帶雙關的回答。

  鳳知微沉默,寧弈仰頭看月,兩人這是那次水月山莊宴請之後第一次見面,說起來是各自有各自的忙碌,但忙碌的到底是人還是心,卻是只有自己清楚。

  良久寧弈輕輕道:「我來通知你一下,年後你可能會提前離任,姚大學士致休,陛下可能會直接選你入內閣。」

  鳳知微不出所料的笑了笑。

  寧弈又道:「另外……知微……今年除夕過後……我就必須要納妃了。」

  鳳知微揚起眼睫,深深看著他,半晌輕輕笑了笑,道:「是嗎……恭喜。」

  寧弈始終緊緊注視著她,兩人今晚的目光都沒有迴避,各自看進對方的眼神裡,像是最後一次注視,要貪婪的將記憶裡的目光攝取。

  最終他卻閉了閉眼睛,手指緩緩在玉簫上撫過,半晌決然道:「知微,讓我問你最後一次。」

  鳳知微緩緩抱起了肩,像是不勝這夜的寒涼,勉強笑道:「夜深了,有什麼明天再說吧——」

  「……你願意做我的正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