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窗外突然起了風,咆哮著撞擊在窗櫺上,將未關好的窗扇撞得重重關上,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一跳,只有鳳知微還是那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的樣子,直勾勾的盯著寧弈手上那封白底黑邊文書,眼珠子像是定在那裡,毫無活氣。
寧弈的手,顫了顫。
這一顫,喪報一動,鳳知微眼珠子跟著晃了晃,才像稍微醒了點神,慢慢的伸出手,去拿喪報。
她伸出的手姿勢僵硬,像個木偶。
她伸手的同時也在張嘴說話,似乎在說「我看下」,但是嘴張開,卻一個字也沒發出來。
她手指觸到喪報時,寧弈似乎想向後縮手,然而立即停住,無聲的嘆息一聲,主動將喪報遞到她手裡。
鳳知微低頭去撕信封封口,抖著手,撕了幾次才撕開。
輕飄飄的紙張落在掌心,白紙黑字寥寥幾十,鳳知微盯了足足一刻鐘,似乎在看,又似乎只是在發呆。
那些字眼入了眼,似乎進不去心,亂糟糟黑烏烏霾雲一般在眼前漂浮亂舞,撞在哪裡哪裡生痛,撞在哪裡哪裡激血。
「……巡視草原……遭遇親信衛士背叛……薨於邊境……」
明明每個字都看得懂,此刻組合在一起突然便失去了它們的聯合意義,一刻鐘,足足一刻鐘,鳳知微都沒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去關窗的大學士們紛紛坐回,鳳知微一撒手,信箋飄落。
隨即她白著臉色,不看任何人,扶桌緩緩站起。
寧弈立即道:「魏大學士你臉色不好,可是有恙?那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鳳知微似聽非聽的一點頭,遊魂般的晃了出去,走不了兩步,險些撞在廳柱上,寧弈立即招呼門外侍候的內侍將她扶出去。
走出門口冷風一激,鳳知微似乎清醒了些,雪白的臉上泛起一陣怪異的潮紅,隨即立即一推,將那內侍推了個踉蹌,看也不看大步向外行去,她走得極快,一陣風般掠過,迎面打招呼的官員連她的臉都沒看清,都半躬著腰留在原地愕然看著她背影。
鳳知微一直到了永寧門外,那裡停著所有等候皓昀軒接見的各地大員的車馬,大員們看見魏大學士出來,一窩蜂的要上來請安,鳳知微直直的從人群穿過,她所經之處,明明還沒靠近,但人人不由自主倒退三步,眼看著鳳知微一言不發,極快的上了自己的馬車去了。
馬車轆轆而行,冬日陽光透過車簾照著鳳知微臉頰,白得不似人色,她端坐車中,閉著眼睛,馬車微微搖晃,一縷被冷汗濕了的烏髮,鮮明的垂落在臉頰上。
「恢律律——」健馬一聲長嘶,馬車一震,魏府到了。
馬車一震,鳳知微身子往前一傾。
「哇。」
一口紫黑色的,憋到現在的淤血,噴在紫底金邊的車門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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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天光沉沒得很快,剛才還遍地昏黃,一眨眼便換了黑暗人間。
鳳知微睜開眼時,聽見窗外風聲遊蕩,像一個人衣袍飛捲灑然離去的腳步聲。
在剛才,在陰陽與生死之間遊走的夢裡,似乎有個人也曾來過,用溫暖如初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她的臉。
夢中似乎還聞見淡淡的青草和陽光的氣息,伴著呼卓雪山上雪沫的清朗,睜開眼的那一剎,四面悠悠長笛聲響,大片金色的雲霧瀰漫而開,淺淺的人影飄然轉身,朦朧中回眸一笑。
鳳知微伸出手,五指在空中努力的抓撓,喃喃道:「赫連……」
她只抓著了寂寥的空風。
惟願一切如一夢,到頭來破碎虛空。
她閉上眼,半晌,有細細的水流,從眼角緩緩的流下來。
無聲無息,無休無止,也似要和那七日裡赫連錚的血一般,直至耗盡一切的流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門聲微響,宗宸端了藥進來,鳳知微沒有睜開眼睛,就那麼任自己流著淚,問他:「都準備好了?」
這是她接到噩耗之後的第一句話。
沒有任何哭訴和憤怒,當噩夢降臨,一切的自責和怨憤,都是浪費。
唯報仇耳。
「嗯。」
鳳知微坐起身,接過藥碗一飲而盡,順便還從懷中摸出幾顆補藥吃了。
從現在開始,她的身體就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了,她必須要比誰都健康長壽的活下去,最起碼得活到報仇之後。
喝完藥她盤腿坐在床上,烏黑的長髮披瀉下來,將巴掌大的蒼白的臉掩了大半,一雙深黑不見底的幽幽眸瞳,看起來越發懾人。
「已經派人去查真相。」宗宸道,「此事能以這種方式報上朝廷,而沒有其餘聲音,很可能赫連……滅掉了對方的口。」
鳳知微閉上眼睛。
以一己和七彪之力,在千里追殺長路上,留下了所有敵人的命,用最決絕乾脆的方式,斬斷了所有秘密洩露的可能。
赫連,這是你用命換來的。
「辛子硯必定有份。」半晌她輕輕道。
那日衛所牢獄裡,那暴怒的男子對她道,魏知你別得意,我有法子治你,當時以為不過是文人意氣。
如今想來,卻原來一語成讖。
那日胖阿花之死,她也曾驚於冤冤相報的無奈,也曾想過違背誓言就此收手,只取了皇帝性命,不必管人家帝國傾覆。
然而所有的恩怨,只有旁觀者以為可以輕易放手,陷身仇恨當局者,誰也不甘輕輕放下,你退了,必有人再進一步,攔路當頭,霍霍操刀。
深仇之局,退便代表著被人攻城略地,殺入中軍。
從今日起,她再不退。
「辛子硯一人,絕無這等能力。」宗宸淡淡道。
鳳知微沉默。
確實,雖然他有份,但絕不可能動如此手筆,千里追殺不死不休,將一代黃金獅子王逼至絕路。
真正的主使是誰?
一個名字呼之慾出,卻像一座巨石,梗在胸臆當中,無法吐出。
縱觀天下,有這般狠辣這般實力的人,也許很多,但是有這能力,而又和她敵對的,卻也只有那一個。
鳳知微努力的思索她還有什麼仇人,然而她一直人緣極好,做事也乾淨,她處理過的那些人,太子,二皇子,五皇子,南海常家,所有可能的仇人,都在這幾年步步高陞的過程中,不動聲色的解決了。
她的敵人,從頭至尾,只有他一個。
足足半刻鐘心海翻騰,到得最後近乎絕望,她比任何時刻都希望此時自己的敵人很多很多,好讓仇人的目標不那麼別無選擇。
室內沉默如磐石,壓得人無法言語,很久很久之後,她卻還是近乎艱難的道:「我總覺得……寧弈雖和我敵對,但不至於要如此……激怒我……」
宗宸靜靜看著她,問:「那你說是誰?」
鳳知微偏轉臉。
「知微,我以為你從來不會自欺欺人。」半晌宗宸淡淡道。
鳳知微默然半晌,淒然一笑。
「這事是他或不是他,有那麼重要麼?」她披衣起身,看著窗外無月的深黑蒼穹,「所有加諸赫連一刀一劍的人,我絕不放過,敵對早已注定,仇恨越來越深,最終都會是你劍來我刀往的結果,沒有區別。」
宗宸沉默下來,良久嘆息一聲。
四面空寂,晚來風急。
卻有急速的腳步聲雜沓而來,一路直衝向這座隱秘的書房,隱約有人阻攔,還有低低的啜泣之聲。
鳳知微怔了怔,隨即聽見扮作管事的血浮屠手下輕輕敲門之聲,滿是為難的道:「主子……佳容姑娘……」
佳容?
鳳知微臉色白了白,佳容是上次赫連錚帶回來硬塞在她這裡的,當時她不肯要,佳容也不肯跟著她,但赫連錚硬邦邦丟下話來,她要是敢再偷偷回去,他就立即把她嫁了,赫連大王說到做到,這一句直接嚇住了佳容。
後來她把這姑娘帶回帝京,心裡其實也很頭痛對她的安排,只想著等時間久了佳容的心思淡了,想辦法給她找門好婆家,不想那丫頭雖然不哭泣,卻也不再見人,自己找了個屋子把門一關,竟然是一副心如死灰在家修行的模樣了。
鳳知微有時候也覺得莫名其妙,她聽赫連錚隱約說過這女子是寧弈帶出府的,也曾懷疑過她對寧弈別有用處,不想寧弈帶她出府之後竟然就這麼把她扔開,從此不聞不問,也沒有接管她的打算,寧弈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她並不知道當日寧弈和佳容同睡一床的事,赫連錚是錚錚漢子,從來光明正大,不屑於背後說人是非,越是情敵,越不說。
此時佳容失態,想必是已經得了赫連錚死訊。
「魏知——」不等那管事稟報完,砰一聲門被撞開,佳容披頭散髮撲了進來,眼珠子一轉看見鳳知微,撲過去就抓她的肩,「大王,大王他——」
她臉色慘白,滿臉淚水,一頭亂髮亂七八糟的黏在臉上,在亂髮間哀哀瞪著眼睛,眼神裡滿是無盡的祈求和希望。
祈求剛才聽見的消息,不過是個夢,噩夢。
鳳知微閉上眼睛。
是她疏忽,應該關照府中人封鎖消息,佳容不出府,可以長長久久的瞞下去,然而現在順義大王薨了的消息已經傳遍帝京,就算自己騙了她,只要她出府打聽,立即就會得知真相。
與其讓她出府打聽在府外出事,不如就在這裡,將那高懸的刀,劈下吧。
「是。」她手按在心口,靠著桌案,一字字道,「赫連,沒了。」
佳容還抓著她的襟口,維持著那個姿勢瞪著她,她像是沒聽明白那幾個字,又像是突然失聰失語,她就那麼僵硬著,眼神裡的祈求和希望,卻漸漸換成了無盡的黑暗和絕望。
那也是一片帶著死氣的黑,像極地之海湧起的黑潮,所經之處,生靈塗炭。
半晌她鬆開手,緩緩抬起手掌,似乎想摑一下鳳知微,好怒斥她在胡說她在騙人,然而手剛抬起,她便眼睛一翻,軟軟的倒在一邊。
她暈過去了。
鳳知微靠著桌案,偏著頭,閉著眼,月光斜斜照在她側臉,臉色比月色更白。
宗宸無聲的將佳容抱起,放在床上給她把脈,半晌道:「急痛攻心,沒事。」
突然又「咦」了一聲,本將鬆開的手又搭了上去,半晌道:「她這脈象……」
他正想說什麼,床上佳容突然翻了個身。
她姿勢很有點詭異——側身而躺,雙手伸直,乍一看不像在睡覺,倒像在做什麼儀式。
這古怪姿勢頓時將兩人目光吸引了過去。
隨即鳳知微和宗宸,聽見佳容開始說話。
先是一段古怪的音節,似是一種特別的語言,隨即她停了停,換了漢話。
「……落日之裔,皇朝之寵,得天下則覆天下,得天下則覆帝嗣……」
這段話反覆重複了三遍,隨即又換了幾句,其中有句,「……假夫孽緣,血盡草荒……」
鳳知微聽著,臉色一變。
假夫……佳容和赫連錚曾經在大越結親,做了有名無實的夫妻,可不是假夫?
而後一句,不正是應了赫連最後的結局?
佳容這夢話,是有感而發,還是……早已預見,只是自己不知?
心中突然滾滾流過一段話。
「落日族女子有天生預言能力,能預見和自身或親友相關的未來,仿若得寵於天神,得見來日。」
長熙十二年,寧弈母妃廢宮內,寧弈曾如是說。
他那母妃,便是傳說中天帝之寵的落日族公主,於大雪青松之下從天而降,唱著無人能懂的歌。
那無人能懂的古怪音節,是不是剛才佳容最先說出的那些?
「……落日之裔,皇朝之後,得天下則覆天下,得天下則覆帝嗣……」
寧弈,是落日族的後代。
雖然最後一句鳳知微還不明白,但最起碼,前面三句的意思,還是很明白的。
最關鍵的那句——得天下,則覆天下。
鳳知微手扶著桌案,掌心冰涼,一瞬間似看見命運鐵青的臉孔,面無表情的逼近。
此刻她突然明白了很多。
明白了寧弈為什麼一直不受寵,為什麼展露才華後愈發被打壓,為什麼明明才幹超於眾兄弟之上,卻始終不得立為太子。
老皇年邁,有心無力,看著他漸漸掌握朝政,卻還守著最要緊的那個位置不給,就是因為這句「得天下,覆天下。」
他害怕皇位交給寧弈而自己被害,他害怕寧弈得了天下而覆了天下。他害怕被這個兒子威脅,失去一切。
她也明白了為什麼寧弈對皇位志在必得,卻從不肯輕舉妄動,在很多有機會的時刻都主動放棄,那是因為他知道他不是父皇信任的兒子,他說不定時刻處於無處不在的警惕防範之下,他必須比任何人都更多無數分謹慎。
他費盡心思找到佳容,就是為了她的落日族後代身份,就是為了找到這段被皇帝深深掩藏的預言。
知道了預言,佳容自然對他便沒有了用處,萬萬不能帶在身邊招來懷疑。
鳳知微想通這其中關節,臉色卻越來越白,她在此刻觸摸到皇帝深藏不可告人的心思,卻依舊沒想明白——兒子已經凋零幾盡,如果不能立寧弈,那天盛帝到底還在等什麼?
紛亂的謎從心裡掠過,她深深呼吸,心底浮起一個決然的念頭。
身後宗宸並沒有明白佳容說了什麼,他不是很清楚落日族的奇異,他在問:「血浮屠所有成員已經收束,是否立即派往十萬大山和華瓊聯絡?」
「是了。」鳳知微仰起的下頜鍍著星光,薄而孤清,「我也得走了,赫連……薨了,鳳知微作為他的大妃,會很容易被皇帝想起,魏知,暫時做不得了。但在走之前,我還要最後以魏知的身份,做兩件事。」
她回身,神情孤涼。
豎起兩指如刀:
「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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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熙十八年年末,看起來是一個很普通的年末,普通人家準備著普通的年飯,普通官宦忙著辦理普通的公務,一切看來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在平靜的大地之上,卻有一股暗湧的浪潮,似黑色的毒血,無聲注入皇朝的經脈。
十二月,山北。
一家鋪子的老闆,指揮著夥計取下懸在門上十多年的匾額,團團臉富家翁似的老闆,接過匾額,有點愛憐的吹了吹上面的灰。
「林老闆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歇業了?」街坊擁擠著看熱鬧,眼見開了十幾年的老鋪子就這麼關門,眼神裡流露不捨。
好人緣的老闆呵呵的四面拱著手,「是咯,是咯,京中的侄子接我去養老,這些年承蒙大家照顧,在這裡謝謝咯。」
「林老闆好福氣。」眾人呵呵笑著,羨慕的看著那些特別精幹的夥計收拾了細軟,一輛馬車轆轆而去,車子走出好遠,還有人嘖嘖讚歎:「享福去了啊……」
十二月,河內。
宏偉的莊院裡走出一群漢子,這麼冷的天氣還敞著胸,露出深深淺淺的刀疤。
當先一人瀟灑的背著個包袱,大步走在人前,一群人依依不捨跟著,那人突然止步,朗然一抱拳,大聲道:「兄弟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就此告別,後會有期!」
「二當家,你要去哪裡,怎麼都不肯和兄弟們說?」一群人怔怔看著他決然而去,突然一個少年飛奔過去,緊緊攥住了他的衣角。
「我啊……」那漢子回過頭,笑容溫暖,撫了撫他的頭,「我去幹殺頭賣命的買賣,可不能和你們說,好好在幫裡呆著吧,也許以後還有機會再見。」
「帶我一起!」那少年仰著頭,突然大聲道。
一聲出而眾人應。
「帶我們一起!」
「殺頭賣命算什麼,咱們哪天幹的不是刀頭舔血的活計?」
「就是,這些年不是二當家,咱們早被城南幫那群地溝老鼠給玩死,你走了,以後誰來罩咱們?」
「跟著就是,你去哪我去哪!」
「走!」
那漢子立在夕陽裡,看著一群出生入死十多年的兄弟,良久,慢慢的笑了。
「好,一起!」
山南、山北、隴南、隴西、江淮……
全天盛十三道,各州各縣,都發生著這樣的事,無數人默默取下鋪板關閉店門,無數人背著包袱走出幫工的店面,無數人拱手和官宦府邸的管事朋友們告別,無數師爺擱下毛筆瀟灑痛快辭了東家。
他們走出不同的大門,走向同樣的方向,如一道道細微卻執著的河流,歷經丘壑,流向同一個大海。
十八年蟄伏,一朝躁動,長空裡刀鋒橫曳,將要拖斷何人咽喉?
而此時,帝京。
躁動的是天盛大地,京都依舊歌舞昇平,京西神水街官宦別院聚集地,一座精緻小巧的宅院裡張燈結綵車水馬龍,似乎正在宴客。
不時有一輛輛馬車在門前停下,車中人滿面春風的走下來,再被慇勤的門政管事接了進去。
雖然此間主人沒有親自迎客,但是每個來客都已經覺得很有面子——這裡是魏大學士新建的別院,今日新屋落成,以喬遷之喜廣邀來客。
魏知國家重臣,飽受帝寵,為人卻低調謙和,並不和任何人過多交往,這也是相臣城府潔身自好的標誌,不然皇帝也難免疑心他結黨勾連,但不交往不代表別人不嚮往他的路子,如今好容易他開金口宴客,別說接到請柬的立刻驅馳而來,就是沒請柬的,托關係找路子的,也巴巴的跟了來。
一時不大的宅院花廳,竟然擠得滿滿,各部堂各府司翰林院都有來客,原本只是堂中開十席,如今不得不臨時在庭院中增加席面,還有很多人沒地方坐,厚顏和熟人擠在一起。
好在魏府下人都很有素養,人多得超乎意料,他們卻不意外,一應安排井井有條,也沒有說等主人來開席,直接就流水般上菜上酒。
接著便聽見有人笑道:「在下失禮,不曾迎得諸位佳客,先自罰三杯——」
這聲一出,剛才還熱鍋似的堂上堂下頓時安靜下來,人人扭頭,便見白衫少年,持杯含笑而來。
彼時滿堂梅花開得正好,紅梅如火,枝幹勁褐,斜斜曳於青瓦粉牆,而穿花而來的少年,似乎瘦了一些,看起來越發清逸,輕衣薄裘俱皆雪色,連髮帶都是素白,一頭烏髮流水般披在肩頭,在跳躍火焰般的梅花中神容如雪,他一路持杯前行步伐輕快,拂落的梅花撲入他袖襟,盈盈。
這一幕清而豔,鮮明而肅殺,所有人突然都屏住了呼吸。
也有些大員,一剎驚豔之後便是驚訝——魏大學士竟然渾身縞素,美則美矣,卻於禮不合。
也有人立即釋然,少年愛俏,大學士想必也不免,這樣私下會客場合穿隨便一些,也沒什麼。
鳳知微一路含笑點頭過去,她看人眼神極其親切,態度令人如沐春風,不管是不是邀請的客人,是大員還是部堂小吏,都一視同仁,等到一圈走下來,人人眼光都帶上幾分敬慕。
「兄弟先陪三杯。」站在階前,她伸手一引,痛快連飲三盞,酒杯一翻,底下有人忘形叫好,滿堂立即熱鬧起來。
鳳知微帶了錢彥等幾個青溟在朝任職的學生下階勸酒,這些青溟學生都是官場歷練的子弟,言笑晏晏態度親切,氣氛漸漸熱鬧起來,不多時眾人皆半醉。
「前些日子兄弟惹了點麻煩事,多虧眾位大人奔走遊說鼎力相助,兄弟借此機會,一併謝了。」上席鳳知微又是痛快一杯。
眾人都知道她是指前段時間的河內書案,其實那場案子涉及兩大學士,眾人也沒敢說什麼,但此時大學士承情,自然沒人說破,都連連舉杯說些「大學士逢凶化吉」的吉祥話兒。
「近些日子我常進宮,陪陛下說些話。」鳳知微隨意轉著酒杯,閒談般開了頭。
眾人都凝神聽著,最近陛下身體有恙,朝會改成三日一朝,還時常不到,宮中隱約有消息說陛下今年冬舊疾復發,身子越發不好,這消息讓眾人心底貓抓似的,卻也得不到更多消息,滿朝上下,只有寥寥幾位重臣可以隨時見駕,魏大學士就是其中一位,眾人今日來得齊全,也有幾分聽內幕的想法。
四面一片安靜,鳳知微悠悠道:「陛下和我聊起長熙十二年之前的事兒,說那時不需如此事事親力親為,如今年紀越大操勞越多,身子骨兒有些吃不消。」
眾人都默了一默,一時反應不過來她這句話的意思,長熙十二年前和現在有什麼區別?有人想了起來,臉色一白。
長熙十二年之前,有太子!
那時天盛帝為了鍛鍊太子,使他早日熟悉國務,一年中有半年是太子監國,太子帶著幾位兄弟掌管六部和國內大小事務,重大國務才由陛下親裁。
陛下終於要立太子了?
眾人立即都有些呼吸急促,眼光發直的看著鳳知微,鳳知微卻不說話,隨意把玩著手中一盞玉壺。
此時眾人才注意到她的酒壺和眾人不同,整塊青玉,雕成牡丹花形,龍脊把手,精緻無倫,而光線照過來的時候,可以隱約看見把手上凸雕「楚」字。
楚,楚王府。
這想必是楚王贈給魏大學士的愛物?
官們都是很敏感的,在這個時候這個場合,魏大學士提出這樣一個話題,又有意無意展示了這樣一件東西,其間代表的意思,立即令無數人陷入深思。
陛下既然和魏大學士深談到這個話題,必然也暗示了心中屬意人選,如果不是楚王,魏大學士一定會將所有能表現和楚王關係良好的物件都束之高閣,而不是這樣公然展示兩人的好交情。
也是,除了楚王,還有誰呢。
有人四面望望,發現雖然簪纓雲集,但偏偏就沒有那些最旗幟鮮明的楚王陣營大員,很明顯,魏大學士替楚王鼓吹來了,其餘人是在避嫌避開,以免被攻擊為結黨謀位。
「可惜七殿下不在,他往日最喜歡我府裡的古月清雪茶。」鳳知微又淡淡道。
眾人神色又是一閃——陛下老邁,皇儲擇選在即,十殿下資質普通,最有競爭力的七殿下卻還在南方監軍,豈不說明陛下心意所在,只有楚王?
「明人不說暗話,和眾位大人也沒什麼好躲躲藏藏的,」鳳知微敲敲酒盞,道,「國不可一日無君父,宗廟承繼當務之急,如今這情形,為人臣子者絕不可明哲保身不顧國政,兄弟是要上摺子的,便是陛下震怒治我妄議朝政,也顧不得了。」
眾人都低頭喝酒,心想你都知道陛下想立誰做太子了,上個表章不是正投陛下所好,哪來的震怒?既迎合了老主子,又討好了新主子,只怕是首立有功,再上層樓吧?
眾人眼珠子在酒盞裡骨碌碌轉,心裡已經開始在打請立太子奏章的腹稿。
誰要是第一個上請立楚王為太子的表章,誰就可保未來幾十年富貴榮華!
滿堂有一瞬間的沉寂,隨即又故作熱鬧起來,漸漸的有人開始告辭,這些人開了頭,便越來越有人坐不住,以各種理由辭去。
鳳知微高踞上座,含笑看著那些人揣著興奮的神色離去,可以想像得到,他們今日出了這門,就會立即策馬狂奔,奔向自己以為的榮寵終生。
這是她以魏知的影響力,做的最後一件事。
明日請立楚王為太子奏章將高高堆滿陛下案頭,換得疑心病第一的老皇全部的警惕和不安。
明日將有很多人被貶斥,很多人被查辦,很多人被牽連,明日皇帝會驚覺到楚王陣營力量的強大,驚覺到楚王對大位急不可耐的野心,驚覺到皇權之前有人的步步緊逼,他會終於下定決心,全力出手,打擊那個假想敵。
而她,將首當其衝,因為替楚王殿下鼓吹吶喊請立太子,貶出京師。
她要去向那海闊天空草黃處,將仇人鮮血遍灑。
等到再回來,已是天翻地覆另一個她。
鳳知微淡淡的笑著,笑意遠離眼眸,清冽的酒液晃動,倒映她一身縞素,身後的天空,被橫斜的梅枝割裂。
去吧。
看今日黃金台上一席酒。
覆一懷雄心於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