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堆後,赫然竟是一具乾屍,乾屍看起來是個老年男子,保存完好,連至死的神情都栩栩如生。
但鳳知微驚異的並不是這個。
乾屍腳下,還有一具小小的屍體,已經乾縮成男子巴掌般大,竟然是個嬰兒。
這裡地氣寒冷,遍地冰雪,大小兩具屍身都沒有腐爛,依稀還可以看見那男子臉上愧悔神情,還有那孩子張著的小小的嘴,似乎至死還在大哭。
鳳知微直直盯著這兩具詭異的屍體,心底驀然湧上一陣寒意,這人跡罕至絕峰之巔,如果有武功高強獵戶誤闖死在這裡,倒也沒什麼稀奇,但是這樣的一老一少,就絕不是巧合。
更令人吃驚的是,那裹著孩子的包袱也沒有腐爛,冰雪中透出明黃的一角,鳳知微蹲下身翻了翻,明黃錦緞上繡著五爪金龍。
她的手指頓在那裡,只覺得涼意直到心底。
顧南衣也在看著那兩具屍體,突然用腳撥了撥地面的亂石。
亂石之下,露出一片字跡來,顯然是那老人以指寫就,很明顯老人寫這些字的時候已經油盡燈枯,前面的字跡還剛勁有力入石三分,到了後面,模糊潦草,幾乎不可辨認。
「末帝十三年,暴雨之夜,舊人攜丹書而來,托以此子,遂即應諾棄谷而去,往雪山帝侶洞而行,行至半途,此子氣息漸微,餘日夜驅馳終不可救,憾甚!然突覺內息不暢,不知何時竟已劇毒入體……」
這一段字跡還算清晰,後面便筆意模糊,隱約看出來是在敘述暴雨之夜發生的事。
「……原意撫養此子,承繼衣缽,不意遭此橫禍,聖靈一脈,竟至老夫而絕,愧見師門於地下矣……舊人送來此子後聽聞亦遭追殺而亡,惜此鐵血忠義一脈,絕於王朝崩毀之時,與國同亡……」
鳳知微將這段話來來回回讀了三遍,已經明白了這說的是什麼事。
二十多年前的暴雨之夜,血浮屠千里攜皇嗣尋救星,最終卻因叛徒背叛,折戟沉沙於密谷,所以有了之後背負沉重的自己,有了失去父親伯父飄零江湖的顧南衣,這段舊事她聽宗宸說過,但是這段故事裡,有兩個關鍵的人物,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去向——那個世代居住深谷,時刻等待援救末代皇嗣的谷主,和那個被偽裝成皇嗣,騙得谷主在真正的皇嗣到來之前便離開,導致後來的一系列變故的孩子。
原來答案在這裡。
谷主帶走了孩子,那孩子有病(或者有毒?)在身,沒多久便一命嗚呼,而此時谷主發現自己也中了毒,上得雪山便油盡燈枯,臨死前還在愧悔自己沒能完成世代囑託的任務。
一直到死,他都沒發覺自己墮入他人的陷阱。
鳳知微蹲在那片字跡前,將那段話仔仔細細一遍遍看,心底漸漸浮上一些疑問。
「舊人攜丹書而來。」,這裡的舊人,理解成為世代承諾中的大成血浮屠舊人,是說得通,但是不是可以有另外一個解釋——這裡的舊人,確實就是舊人,是谷主曾經見過的人?
如果不是可靠信任的人,谷主怎麼會那麼輕易的便接過了包袱,隨即立即遠走?對皇嗣身份堅信不疑?
如果不是曾經見過的信任的人,怎麼會在皇嗣莫名死亡,自己也身中劇毒之後,依舊沒有懷疑那個送孩子來的人?
之所以沒懷疑,是因為「舊人送來此子後聽聞亦遭追殺而亡。」這句話很有些奇異,血浮屠那夜,在首領送來皇嗣前,所有人已經或者死去,或者陷身敵陣將要死去,按說谷主能聽見的死亡消息,應該就是後來送來真皇嗣卻被圍殺的血浮屠首領的死訊,那麼舊人指的是血浮屠首領?自己的養父和南衣的伯父?如果是他,谷主的深信不疑便可以解釋,但事實上,養父那晚不可能有分身術,一前一後送來兩個孩子。
鳳知微推敲著那段話,自己也覺得迷茫不清,當初血浮屠回頭阻截追兵的順序是老石、三虎、顧衍、戰旭堯,最後只剩下首領顧衡一人,他孤身帶著皇嗣,在山林間奔行一個時辰不到,找到了山谷,然後人去樓空,遭遇伏擊。
如果叛徒出在前面四個人身上,那必然只能在顧衡獨自前行的那段時間內,利用小道搶先將已經下了毒的孩子送去。
那是誰?
可惜老人留下的描述那夜發生的事的關鍵內容模糊不清,鳳知微嘆口氣,道:「讓他們入土為安吧。」
就地在堅硬的冰雪間掘了個坑,將兩人葬了,捧著那孩子葬進墳坑時,鳳知微閉著眼睛,默默說了聲對不起。
不知是誰家的孩子,被奪來做了這皇朝陰謀的犧牲品,他也曾被辛苦的母親歷經艱難生下,他也曾被滿懷喜悅的父母抱在懷中逗哄,然而幼小的生命如此短暫,他代她去死。
冰雪默默的落下,將一段懸案裡兩個缺失的人物就此結局。
鳳知微在墳前三拜,回身默默看著那石心後的門戶,這裡應該就是谷主所說的帝侶洞,這人是聖靈一脈,也就是六百多年前名動天下的十強第二的聖靈,傳說中大成神瑛皇后師門,只要找到這門戶的開啟辦法,強絕天下的聖靈武功,便唾手可得。
然而她久久凝視之後,不過淡淡笑一聲。
「南衣。」她轉頭問一直若有所思的顧南衣,「你想要學更高深的武功嗎?」
顧南衣決然搖搖頭,告訴她,「我天下第一。」
鳳知微「嗯」了一聲,負手風中,良久淡淡道:「練得武功強絕又如何,這世上最強大的,永遠都只是命。」
隨即她決然轉身,拉著顧南衣,背對那門,穿過石心回到湖邊。
兩人沒有再說話,靠著湖邊山石,靜靜看這一刻天光倒影湖水山色,看日光下的雪山冰湖晶芒燦爛,到了晚間,月亮悠悠的浮起來,水際一片冰清的琉璃之色,深藍素白裡,藏青的天沉猛的壓下來。
一片寂靜裡,顧南衣突然道:「……華瓊有信來……」
「噓,別說,別說。」鳳知微一抬手,輕輕按住了他的嘴唇,「……別讓那些濁世血腥之事,污了這世間最後一塊淨土……」
四面重新沉寂下去,聽見彼此高高低低的呼吸,此刻塵世很遠天地很寬,而血火遠在群山之外。
在很久很久以後,在一片冰雪和萬丈蒼穹之下,他們聽見雲天深處天涯盡頭,誰的聲音闊大而空靈,唱響永恆不滅的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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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雪山下來後,鳳知微的生活暫時恢復了正常,派去落蕉山查探的暗衛已經有了回報,在當日辛子硯呆過的洞中,發現了一些被土埋過的灰堆,灰堆裡,有沒燒盡的女子香帕。
當日慶妃匆匆回宮,手下女子們處理一切痕跡,女人們零零碎碎的東西多,講究也多,用自己手絹給辛子硯擦臉的那位,髒了的手絹自然不肯再用,隨手拋在火堆裡燒了,卻又沒燒盡,遺留的一點布料被作風精細的血浮屠暗衛找了出來,將布料一比對,認出那是青樓女子那段時間最流行的江淮碧羅絲絹,消息報過來,鳳知微立即想到蘭香院,想到將慶妃孩子遞到自己懷中的茵兒,想到慶妃。
這個出身舞孃的天盛寵妃,她的地下勢力,是青樓女子?
鳳知微不得不佩服慶妃,誰也想不到金尊玉貴的皇家寵妃,私下領導著一群煙視媚行的妓女,但是普天之下,還有什麼比青樓更複雜接待官員更多更能接觸各種有用消息?
哪個官員不逛窯子?哪個官員沒在青樓應酬?哪家高官府邸裡,沒有出身青樓的小妾?
鳳知微把玩著那點絲帕菸灰,唇角露出一抹冷冷的笑。
她已經看過華瓊的信,和赫連錚交情極好的華瓊,一封信寫得簡單而殺氣騰騰。
「諸事已備,可斬!」
短短六字,道盡決心。
天盛等級制度森嚴,賦稅極重,百姓本就不堪重負,這些年又一直困於戰事,窮兵黷武,為支應大軍糧草,臨近戰事省份被盤剝壓榨得極重,華瓊一方面在十萬大山裡,和齊少鈞的火鳳舊部,杭銘的杭家軍,血浮屠從全國各地聚攏的手下一起,加緊練兵,一方面聽從杭銘的建議,創立『青陽教』,供奉青陽老祖,號稱「青陽之下,諸生皆有可養」,又悄悄在南地幾道傳言「青陽老祖說了,天盛立國時機不祥,破軍照運,一代而亡,真龍天子起於南地,終將澤被天下。」短短數月,教徒便至十萬。
越是不安定的年代,越是人心浮動,最需要神權以慰藉,好在不堪重負的生活中尋找一點救贖和希望。
至於那些傳教的手段,不用愁,血浮屠有的是人才,江湖騙子這種有前途的職業自然更不少,血浮屠有感於當年大成崩毀時,組織一直在上層活動,最後逃亡時反而處處不順的教訓,自天盛建國後,化整為零,散入民間,操持各業融進底層百姓之中,可以說經過這麼些年,負責民間消息傳遞的那一批,幾乎各種行業都有涉獵,別說裝神弄鬼道士,高僧也能湊合出來的。
鳳知微現在做的,就是和顧南衣一起訓練順義鐵騎,朝廷來使回京之後,關於順義大王的死因已經被牡丹大妃有意無意的傳出去了一部分,草原現在燃燒著一股憤怒的情緒,要不是鳳知微按捺著,勇武好戰的王軍早就鐵騎南下踏破禹州城門了。
每天早晨顧南衣牽著馬等在鳳知微院子門口,兩人騎馬直奔訓練鐵騎的山谷,和士兵同吃同休息,到了夜間才策馬而回,星光月色下並轡而行,馬蹄上沾著初春草原苜蓿花上的夜露,一路清香。
晚上顧南衣和以前一樣,睡在她隔壁,但是鳳知微從來不知道,顧少爺將席地的床鋪挪了位置,緊緊靠在她的床鋪,兩人之間只隔著薄薄的板壁,每天晚上他會用掌心輕輕的靠在板壁下端,想著她如果面對這邊,他就正按著她的肩,如果側對這邊,他就按著她的背,這樣想著的時候,便覺得冰冷的板壁其實很溫暖,那暖意直透過掌心,傳到心底,在這樣的溫暖裡,他細細聽著她的呼吸,確定那呼吸勻淨起伏平穩才肯入睡。
每天晚上星光透過窗櫺,照在放心安睡的顧南衣唇角,照亮他安心而喜悅的笑容。
因為她在,近在咫尺,用掌心能感覺得到的距離。
他不要聽見她輾轉反側,他喜歡看見她晨起時和日光一樣明朗的神情。
他知道她在他身邊會安靜下來,一起抱膝靜靜看雲海草原時,她的眼神寧靜而沉著,他便不說話,不讓一點多餘的聲音,驚擾她難得的安寧。
他總覺得自己能為她做的太少太少,那麼,多給她一點安靜和陪伴,也是好的。
他和她都並沒有再去格達木雪山之巔,都覺得那樣的地方多去是一種褻瀆,有一種美好留在心底,比日日相見更有迴旋餘味。
很快過了春便是夏,草木繁盛的草原上,青草香日日淹沒馬蹄。這一日,鳳知微和顧南衣按例巡察草原和大越邊境,剛剛站下,突然看見大越那邊重兵把手的關卡遠遠地城門大開,湧出一群顏色不一的馬。
馬都是好馬,不多,也沒騎士,看起來像是哪裡的馬群被驚了,無意中衝撞過來,這邊邊境草原守軍頓時緊張起來,各自持了武器在手,仔細觀察著馬背馬腹,害怕哪裡鑽出敵軍來。
然而馬群直到衝到近前,在兩國之間一道壕溝之前停住,原地亂轉打著響鼻,那邊遠遠的毫無動靜,城門已經關上了。
草原守軍面面相覷,馬群裡明顯看出確實沒人,按說應該不由分說一頓亂箭射死,但是草原兒郎都愛馬,看見這麼一群好馬哪裡下得了手,眼看著馬群衝過邊境界碑,都無措的看著鳳知微。
鳳知微默默注視著隔了一條上了鐵蒺藜的長圍的大越邊城,那邊城門緊閉,連守軍也不出來走動,擺明了毫無敵意,她的目光又落在長圍壕溝之外,半晌道:「放下吊板,把馬牽過來。」
草原守軍露出喜色,當下派人下去牽馬,本來還想多派些人以防有詐,鳳知微淡淡道:「不必。」
馬牽過來,確實大多好馬,眾人的目光卻都落在其中一匹上。
那是一匹純白的馬,一根雜色也無,並不算高大,卻身形流逸神駿無倫,四周的馬雖然都是駿馬,但和那匹馬比起來,都頓覺暗淡,那些馬也似乎自慚形穢,和那白馬都拉開一截距離,留那白馬在正中神情高傲,不屑於它馬並肩。
「這是……驪馬嗎?」一個小隊長緊張得抓住了身側手下的肩,「喂,看看是不是驪馬?」
「呸,哪可能呢!」那漢子不耐煩的一扭肩,「萬金難換的驪馬,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當他仔細看了兩眼之後,卻也結巴起來,「不過……不過……」
鳳知微已經走了過去。
她眼尖,看見白馬背上有個小包袱。
打開包袱,裡面有一個小瓶和一封信。信封上寫:字呈呼卓因爾吉氏王庭。
那字跡她認得,屬於晉思羽。
鳳知微捏著信,怔了半晌,緩緩拆開了信。
信裡還套著信,抬頭上居然寫著「芍藥親啟。」這信竟然是寫給她的。
「一別兩載君安否?」
「順義王薨逝的消息已經傳到京都,我想,以你和他的交情,定然要回草原,不管你以哪個身份回來,我越邊邊境你必定要來探看,但凡你來探看越邊邊境,你也多半要行你心中之事了,遂將小白贈你,你若能馴服,將來逃命時總用得著。」
「隨信附上雙生蠱解藥,想來你既然去年沒來大越,應該是不需要了,便算我多此一舉,原想留著這東西,騙你來大越一次,帶你去看看大越夏季的楓林映雪,然而終究知道不過是妄想,此生此世,你我大抵無法再見,留著這東西也沒用處,次次見著還堵心,都給你吧,扔了好玩了好,由你。」
「我很好,那年一別,一切順遂,我知你未必掛記我,但總得說上這一句,便當你確實掛記我了,反正你便是真的不掛記我,也必然不好意思承認的。」
「不知道將來還會發生些什麼事,你的心思,永遠不給人捉摸著,但是我只和你說一句,大越夏季的楓林映雪,真的很美。」
「止筆,望安。」
信寫得簡略,鳳知微卻看了很多遍,良久嘆息一聲,將信收起,仰頭看著那匹絕世駿馬,怔怔不語。
他隱約猜到了她即將要做的事,用這種方法送來了小白,一匹絕世驪馬,必要的時候足可救人性命。
他從當年自己淪陷浦園,赫連錚親自來救,以及後來的一系列推斷中,大概也隱約得出了魏知的真實身份,猜出她必然要回到草原,便命人在這邊境之城裡,等著她巡視邊境的那一天,千里贈馬,以紀舊情。
當然這種法子很有些冒險,雖然忠義的草原漢子看見信的抬頭肯定會送往王庭,但萬一來的不是她,萬一這封信落在朝廷探子手裡,連同那匹馬,會帶來很大麻煩,不過她估計晉思羽也不在意——他本來和她之間關係微妙,半敵半友,給她添點麻煩他不介意,若是她因此在天盛呆不下去被迫流亡大越那更好。
他在信的最後那樣說——大越的楓林映雪,真的很美。
只要你來,大越永遠庇護你。
鳳知微捏著信紙,遙望著城關那邊,她知道兩年來晉思羽嚴格的執行了當初船上她的獻策,穩紮穩打,步步逼近京都,她也知道就在前不久,大越九公主陰謀篡奪權位,被晉思羽殺死在宮門前,那是大越這一代最後一個皇族子女,她還知道,京都已經被晉思羽掌控,一幫老臣正在忙著起草新帝即位詔書。
百忙之中的晉思羽,想必給搞得有點煩躁,維持不住他虛假的溫和風度,或者說,在她面前,他不想維持。
鳳知微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轉頭看那匹驪馬,這種馬傳說中是大成開國帝后的坐騎後代,承大越長青山脈中最優秀的良駒血脈,尊貴驕傲,十分難以馴服,甚至據說非皇族血統天生高貴的人,很難駕馭住這種自命為「帝駒」的名馬。
這匹小白,形貌上並不神似驪馬,比尋常驪馬要小一些,但眸子裡的神采,卻還超過了當初晉思羽的那一匹,鳳知微相信這是最好的一匹驪馬,正因為不是太像驪馬晉思羽才送給她,以免過於驚世駭俗。
她輕輕走過去,小白用一種探索的眼神看著她,並沒有暴躁的模樣,她抱著馬脖子揉了揉它的耳朵,低低的說了幾句話,小白轉過頭,溫柔的觸了觸她的臉。
這一幕假如給晉思羽看見,只怕要驚掉眼珠,當初他馴服這匹驕傲異常的馬,用了整整三個月。
「這不是驪馬,不過是好馬不要白不要。」鳳知微不知道自己的幸運,隨隨便便拍拍馬頭,和草原漢子們簡單解釋一句。收起解藥,掏出懷裡一個瓶子,又要紙筆,可這草原邊城,一群目不識丁的大老粗,哪有紙筆,只好燒了炭條,馬馬虎虎給未來的大越皇帝寫了幾個潦草的字,和那瓶子一併放在包袱裡,系在另一匹馬的背上,「選最好的幾匹留下,其餘原樣給我送回去。」
呼卓漢子們將剩下的馬趕回了對面,那匹帶著鳳知微回贈的馬也在其中。
看著馬群再次過了壕溝,鳳知微一聲輕笑翻身上馬,伸手一遞,顧南衣飄然上了馬,在她身後簡單而高興的道:「好!」
鳳知微於馬上回首,看見遠處大越邊城裡薄暮裡沉靜矗立著,晚霞裡氣質巍然,像是那年浦園裡,抱著她慢慢走過長廊的那個人。
那年的長廊永無盡頭,卻也沒有終點,多年後九龍冠冕隔開塵世的糾葛,他在山海那頭。
鳳知微輕輕扭頭,揚鞭,脆亮的鞭聲,打亮草原絢麗爛漫的暮色。
一騎煙塵滾滾馳去,蹄聲答答,寫了她給他的回答。
「風起四海,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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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只是起了一陣風,季節便由夏過了秋到了冬,路旁的樹上黃葉打了幾個滾,天地便剩了一地蕭瑟。
這是前往帝京的道路,一列長長的隊伍,正在緩慢的前行。
隊伍是順義大妃的儀仗,年前順義王薨了之後,年邁的皇帝掛記這個義女,便說要大妃早日回到帝京,想安慰這個苦命的女子,給她點天倫之樂,大妃卻因為悲傷過度一直未能成行,直到次年十月,才在當地官府奉命頻頻催促下,從草原啟程回京。
「這天黑得早,離驛站還有十里。」護衛隊長馳到一輛鏤著草原王族標誌的馬車前,大聲請示,「大妃,是前行還是尋找宿處,請示下。」
車簾微微掀開一線,鳳知微淡定無波的聲音傳來,「就地紮營吧,趁夜趕路不安全。」
護衛隊長領命而去,鳳知微靜靜坐在車裡,聽外面有條不紊的安排。
前不久她應命回帝京,顧南衣改裝陪她走到隴北後,分道揚鑣,一方面他要回去照看知曉,坐鎮西涼,傳遞那邊的情況,必要的時候予以呼應,另一方面,顧南衣是魏知的代表物,當她以鳳知微的身份回京,他已經不適合出現在她身邊。
此地在隴北靠近江淮的邊界,再有三四天行程便可到帝京,鳳知微並不急躁,朝中局勢現在波譎雲詭,早不如遲。
寧弈自從被她請立太子狠狠害了一回後,很受皇帝猜忌,剝奪了他的隨時入宮請見之權,大半年父子都沒有私下見面,七皇子派系由此勢力高漲,早已被壓制得不敢動彈的七皇子派系在他失勢後,立即跳出來,「賢王」之說再次充斥朝野,相比之下,寧弈韜光養晦不言不動,便顯得楚王風雨飄搖十分勢弱,七皇子陣營由此得意,攛掇在前方監軍的七皇子,乾脆請纓帶兵,用實打實的軍功,再錦上添花一筆,七皇子穩重,還在猶豫間,在朝中的他的派系已經連連上表為他鼓吹,天盛帝當即下旨由七皇子領伐南大軍,和已經據江自立為帝的長寧藩短兵交接,七皇子初戰告捷,報大勝,斬敵三千,朝中一片歡騰,歌功頌德之聲不絕於耳,卻在此時爆出七皇子縱容屬下,以尋常百姓人頭冒充敵寇首級,連屠三村,致使百里之內人煙俱無,消息傳出之後,隴北百姓憤極衝撞軍營官衙,「青陽教」趁機傳教,直指朝廷倒行逆施天命不永,短短數日聚攏數萬人眾,消息傳到朝中,陛下震怒,當即命人徹查,此事後續一直還在保密,到底是誰前往隴北查辦此案,連鳳知微也得不到消息,但很明顯,這事八成有寧弈手筆,她從此事一波三折的起伏裡看出寧弈的風格——先示弱讓對方昏頭,讓你爬得更高更更高,然後抽掉你的梯子,等你栽得更重更更重,所以七皇子大勝後,才有那麼多拚命鼓吹的,吹得皇帝心花怒放不停賞賜,吹得皇帝贊七皇子為國家楷模嘉獎令傳遍全國,吹得七皇子暈暈乎乎喪失警惕,然後在熱鬧紅火的頂峰,人人皆知無法收回的時刻,澆下冰雪一落千丈。
到那時,顏面大失的皇帝怎能不震怒?
鳳知微輕輕嘆口氣,想著青陽教傳教一直很低調很秘密,從不驚動官府,除了捲入戰火信息不通的南地幾道,在其餘地區傳教都很小心,但很明顯,還是被寧弈知道了,利用這次隴北屠村案,將青陽教的事情,掀了出來。
她相信青陽教在南地之外的傳教應該沒可能那麼囂張,但是寧弈說囂張那就是囂張,在短期之內,青陽教是別想在南地之外迅速發展了。
鳳知微手指搭著手指,想著以後的事情,如今她已經不是單獨的一個人,她身繫天下太多人的生死禍福,卻將一身秘密繫於寧弈之手,生死取決於他的心意——這太可怕。
雖然他一直隱含不發,雖然他一直表示不願和她為敵,但事到如今,已成敵我,指望著誰的不忍來維持生存,太幼稚也太可笑。他也算是梟雄人物,怎能坐視別人試圖撬動他家江山?何況那江山,在他眼裡,就算是他的。
就算他不願又如何?自有人替他操心,日日鼓吹,辛子硯就是前例!
鳳知微嘆口氣,想著這幾日收到的杭銘齊少鈞等人的密信,有意無意,都在說楚王陰鷙,暗示她趁回京之機極早剷除,否則大事難成。
鳳知微閉著眼,心潮翻湧,忽覺臉上一涼,手指一拈,卻是一朵雪花,穿過剛才沒掩好的車簾縫隙,落在臉上。
下雪了。
她將雪花輕輕的拈下來,放在掌心,棱角分明的雪花在掌心中晶瑩閃爍,她慢慢的數著雪花花瓣。
「殺、不殺、殺、不殺、殺……」
還沒數完,雪花已經化在掌心,冰涼的洇染在肌膚裡。
到最後,也不知道到底是殺,還是不殺。
鳳知微蜷起掌心,將那一掌的涼意,緊緊握住。
她數得那麼慢,是不是自己也不想面對數完的結果?
她閉著眼,四面的蒼穹沉沉壓下來,頭頂寒風呼嘯盤旋不休,陰森獰厲,聽來如無數冤魂哀哭。
長熙十九年初雪的夜裡,隴北。
離鳳知微馬車隊伍一里之外,就是傳說中被七皇子屬下冒充敵寇屠盡的三個小村。
離小村一里之外,也有一隊馬車,樸素低調,轆轆行走在前往死村的路上。
離馬車一里之外,密林裡無數蒙面人蹲伏在飛雪中,眼神炯炯守望著不遠處的死村,等著那輛馬車的到來,掌中刀劍都塗了黑漆,夜色裡沒有反光。
這是天盛十九年末隴北輿圖上的三個點,呈三角形各據一點,極近極慢的互相靠近。
而在三個點的中心,鳳知微的車隊,正沉默矗立於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