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章
朝天子·羊入虎口

  一夜北風緊,雪花逐對飛舞,先疏後密,漸漸地面覆了一層白。

  這種天氣已經不適合露宿,護衛隊長派人去找可以居住的人家或祠堂廟宇,得到的消息是沒有。

  「怎麼可能?」護衛隊長焦躁的道,「這又不是窮鄉僻壤,離江淮也不遠了,怎麼會沒有人家?」

  一個護衛猶豫了一下,才道:「大人,其實本來是有的,但是聽說前不久這裡出了慘案,鬧鬼,附近村落的人都搬走了。」說著指了指不遠處一個小村,在護衛隊長耳邊悄悄說了幾句,那隊長臉色立即變了變。

  「既然附近有村,那就住過去。」車簾一掀,卻是鳳知微發話了。

  「大妃……」

  鳳知微已經不由分說的放下了車簾。

  護衛隊長咬咬牙,一揮手,車隊向那方向而去,不多時便到了一個小村,找了幾間乾淨些的民居,便來請鳳知微。

  「果然荒涼。」鳳知微下了車,正想往民居而去,鼻端突然嗅到了一點奇異的氣味。

  她停了下來,目光變幻,突然道:「不住了,我們走。」

  「啊?」護衛隊長給她反反覆覆的命令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鳳知微已經轉身又回到了車上。

  護衛隊長還愣在那裡,鳳知微已經在車上催促,「還不走?」

  護衛們無奈,心想貴人就是難侍候,只好再次收束隊伍穿村而過,鳳知微不住催促車隊快行,只是落雪後的地面泥濘,總是陷住了車輪子,但鳳知微也不開口說停下,眾人忙得一頭大汗,好容易行出幾里地,鳳知微回頭看看那村落,嘆口氣道:「看樣子也走不遠了,附近有個林子,就地在馬車上歇息吧。」

  護衛們如蒙大赦,趕緊將車馬往林子裡驅趕,而走了幾步,忽聽遠處「咻」的一聲,一簇金色的煙花射上天空,煙花照亮方圓數里,隱約剛才呆過的那個小村,人影閃動,廝殺不絕。

  煙花亮起處,鮮明的映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持刀亂舞,然後被無數柄刀劍砍倒。

  像是一幕無聲的皮影戲,卻透出血淋淋的殺戮森然。

  眾人怔怔看著那個方向,都保持著扭身的姿勢僵住不動,想著要不是這簇煙花亮起,根本不知道後面發生了暗殺,要不是大妃警惕不肯在小村留宿,只怕現在自己這些人也捲入了這場廝殺中。

  此時此刻,在離官道不遠的內陸城鎮,幾乎無所忌憚的發生這樣的暗殺,就說明對方來頭極大,這樣的事捲進去,哪有好活?

  煙花一亮即滅,眾人在黑暗中慢慢扭過頭來,都覺得冷汗剎那間濕透了背心。

  「大妃……」護衛隊長又慚愧又感激的低低喊了鳳知微一聲,鳳知微一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道,「我們可能並沒有脫離對方埋伏的範圍。」

  這話一出眾人又緊張起來,護衛隊長嚥了口唾沫,道:「看來被偷襲的那邊地位也不低,那金色煙花只有王公貴族可以用,附近官府看見那煙花,會趕來馳援的……」

  「是嗎?」鳳知微冷笑一聲,俯下的眼神清清冷冷,「有人既然敢在這裡埋伏偷襲,還怕什麼當地官府?你看著吧,沒有人會來的。」

  怎麼會有人來?如果沒猜錯,這裡就是七皇子屬下屠村的地方了,既然在地方上屠村冒領軍功,必然瞞不過當地官府,報功之時當地官府必定得了不小好處,可謂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如今很明顯是朝廷來使試圖在周圍查案,七皇子卻想將對方陰死在死村,到時候隨便推給流匪百姓甚至青陽教,一了百了。所以別說官府不會理,保不準還是官府通風報信。

  鳳知微靠著車廂,靜靜聽遠處喊殺聲,混沌的北風很容易將那些臨死的呼叫卷沒混淆,但是她還是聽出了埋伏的人手不少,七皇子想必下了血本。

  剛才她在進村時,聞見了一點點藥物的氣息,不是毒藥,倒像是某種極其寒涼的藥材,宗宸曾經說過,有些藥物用來做引子,對患有暗疾的人來說,比毒藥更有效。

  所以她立即退出,向埋伏在暗處的人表示,不想捲入渾水。

  看樣子草原大妃的馬車標記,讓對方也有所忌憚,至今還沒有動作。

  前方的廝殺聲,漸漸弱了些。

  是那些人已經得手了?還是……

  鳳知微突然睜開眼,眉梢一挑。

  從另一個方向,有不少武功高強之士,正在迅速接近!

  是過去收拾小村的戰場,還是終究不放心,來收拾自己?

  鳳知微穩穩的坐著,手伸出車簾,對著外面打了個手勢。

  這個手勢那些朝廷護衛看不懂,屬於她的暗衛卻明白,立即無聲的移動,佔據了各類應敵地形,單膝跪地,手伸在背後,握住肩後露出的刀柄。

  朝廷護衛雖然不明白他們在做什麼,也隱約知道將有事發生,那隊長白著臉揮揮手,一隊護衛快速貓腰過來蹲下,半跪在馬車前,弓箭上弦,瞪大眼睛警惕的盯著濃郁的夜色。

  「咻咻。」一連串衣袂帶風聲掠過,朝廷護衛只覺得眼前一花,四面已經多了無數的蒙面人。

  護衛隊長嚥了口唾沫,站起身來,喝道:「來者何人!速速通名!這是呼卓大妃、聖纓郡主的……」

  「殺!」

  「殺!」

  兩聲命令同時截斷中規中矩的自我介紹,一聲出自蒙面殺手,一聲出自鳳知微!

  殺字出口,黑影灰影連閃,穿越亂雪飛雨,剎那間相遇在半空,狠狠撞在一起!

  「嚓!」

  蒙面人半空掣刀,雪亮的刀光驚虹般亮起,直劈對方頭顱!

  「啪!」

  血浮屠暗衛不避刀光半空抬膝!一聲悶響膝蓋撞上對方腹部,血洞爆現,鮮血噴射裡刀光去勢立即轉弱,被撞入敵懷的暗衛接了在手,順手一砍,一旋!

  十餘顆大好頭顱飛起落下,半空裡淅瀝瀝下了一場血雨!

  一招,殺十人!

  兇猛!隼利!決斷!冷血!

  血雨腥臭,落在朝廷護衛腦袋上,每個人都泥塑木雕僵在那裡不知道擦,剛才一幕眨眼之間驚心動魄,他們幾曾見過這樣的殺人法?一時間心跳神昏,直墮噩夢之中。

  砰一聲,一個小侍衛抬手抹了一臉血,眼一翻昏倒了。

  唰唰幾聲,血浮屠暗衛落地,隨隨便便將那些腦袋踢開,很滿意的抬了抬膝蓋。

  黑暗中白光一閃——他們的膝蓋上,竟然都裝著滿是倒刺的精鋼護膝,頂到哪裡,哪裡便是巨大血洞!

  那些蒙面人武功其實不弱,卻虧在輕敵,再沒想到不起眼的隊伍中,還有這樣一群殺神。

  鳳知微抓著轎簾,也愣在那裡,這批暗衛她也不太熟悉,是臨走時宗宸特地調撥過來的,宗宸告訴她,和以前那批負責消息蒐集隱匿身形的暗衛不同,這是真正的血浮屠鐵衛,從來學的是殺人術,幹的是刀頭活,兇猛天下第一。

  這也太……兇猛了些。

  一時林中寂靜無聲,血雨落在薄雪上地面一片微紅,頭顱骨碌碌到處滾動直如修羅場,對方也似被這絕殺手段震驚,還剩下的人下意識的向後退了退。

  「各位。」一片沉寂中,女子柔和而又清冷的聲音,突然自車廂內傳出,「今晚之事,是個誤會,你等重手傷人,我等自保而已,我們路過這裡,只求安穩一宿,不打算招惹是非,今夜過後,各走各路,再無瓜葛,何必你死我活,苦苦相逼?」

  包圍林子的蒙面人目光閃動,他們聽明白了鳳知微的意思,都露出了點猶豫之色。

  鳳知微的目光,隔簾落在地上的屍體上,其中一具屍體掀開的衣袂間,隱隱露出皮膚上的烙印,那是大牢裡死囚的標記,還有一具屍體,刀鞘上有一塊磨痕,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那刀是軍刀,磨掉的是軍中標記。

  死囚和軍人同時行動——意味著官府和軍隊都已經參合進去這場暗殺,規模非同小可,自己這點護衛,仗著剛才出其不意才震住了對方,真要死耗在這裡,也只有被人一鍋端了的份。

  所以她趕緊表明——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會管,你放心。

  對方明顯出現了猶豫,血浮屠這一手太震撼,震撼的不是武功,而是那種漠視生命的決然的冷靜,和這種人對仗,誰都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小命。

  隨即一個似乎是領頭的人揮了揮手,黑暗中無聲無息湧來的人開始慢慢收束後退。

  鳳知微剛剛鬆口氣。

  小村的方向突然飛快奔來一個人!

  那人輕功著實了得,背上似乎還背著一個人,跑得卻流星趕月似的看花人眼,身後斷斷續續追著一大串,卻還能一邊跑一邊跳腳大罵:「我XX你家祖宗十八代!我XX你媽你姐你三歲丫頭!什麼玩意!真刀明槍的玩不來,陰老子!我呸,我呸呸呸!」

  黑夜裡破鑼嗓子飄了老遠,聲嘶力竭的都破了音,那人一邊罵一邊就看見了這邊,他似乎眼力很好,一眼就看出了這裡的對峙之勢,此時有人對峙就說明有救星,那人眼睛一亮,二話不說就往這邊奔了來。

  鳳知微暗叫不好,正想說幾句話挽回,那些蒙面人已經再度緊張起來,後退的腳步停住,其中有人低聲道:「是他們——」,人群頓時騷動不安,領頭的蒙面人冷笑道:「原來你們是一夥的,給我殺——」

  鳳知微功虧一簣心中惱怒,也一指那跑來壞事的傢伙,大喝:「給我殺——」

  這兩聲也出自一聲,蒙面人猶自愣在那裡,血浮屠已經一個指令一個動作,風雷一般向那傢伙捲去。

  那傢伙看見竟然鳳知微這邊先動手,大驚之下先是啊啊幾聲,大罵道:「你們這些落井下石的混賬……」罵到一半,他背上那人突然勉力抬頭,似乎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那傢伙立即改口,一邊在血浮屠的刀光裡靈活的竄來竄去,一邊哈哈一笑,道:「兄弟,原來你們趕到這裡接應了啊?那咱們假打一陣,混戰之中快走,快走!」

  他似乎捏著嗓子壓著聲音,卻將聲音送進了對方蒙面人耳中,對方聽在耳中再無懷疑,冷然豎刀,啞聲道:「全殺了!」一群蒙面人立即揮刀殺入戰團,一時三方人手打成一團,沸水似的好一番混戰。

  「啪!」氣得臉色鐵青的鳳知微,捏斷了車窗扶手。

  哪裡來的混賬,一門心思要拖她下水!

  尤其對方背上那個,厲害得很,半死不活的,只教了一句話,便把自己拖了進去。

  看現在這樣子,想要明哲保身,已經萬萬不能,對方連軍隊都已經動用,這必殺之局,如何脫身?

  她正在皺眉沉思,驀然馬車重重一震,眼前一黑,嘩啦一聲勁風撲面,什麼東西被扔進了車廂,她一驚之下下意識要拔刀,眼角卻瞥到那似乎是個人,趕緊收手,那人砰一聲落在她膝上。

  她還沒來得及去看,呼啦一聲車窗簾子一掀,現出一張圓圓的臉,烏漆抹黑又是血又是灰的居然還在笑,啞著聲音道:「喂,做個交易,帶他走,我幫你解決掉這些混賬。」

  鳳知微看著這張臉,心中一震。

  那人卻沒看見她是誰,車廂黑暗,他還要分神對敵,別說沒注意她的長相,連她的馬車規制也沒看,一心只想讓主子逃生,說完之後便立即出刀,重重在拉車的馬屁股上便是一刀!

  「恢律律」,那馬痛極長嘶,瘋狂的向前一縱,鳳知微身子一栽,車簾落下馬車飆出!那些驚馬瞬間踏斷幾個守在車前的護衛的肋骨,橫衝直撞的衝出樹林!

  「律——」又是一聲長嘶,單獨拴在隊伍後方的小白,突然掙斷韁繩,也跟著追了過去。

  群馬狂奔而過,氣勢驚人,人們紛紛閃避,車子拖得東倒西歪,車簾被晃得倒飛而起,鳳知微在其中無法穩住身形,百忙中她低頭一看膝上人,臉色瞬間一變。

  寧弈!

  馬車下護衛們踉蹌著要追,大喊:「大妃——大妃——」

  明明拖了人家幫他打架偏偏還要說自己幫人家解決敵人的,自然是活寶護衛寧澄,他正高興把主子送走,打得歡快,聽見這一聲驀然一呆,百忙中迅速回頭,問:「啊?什麼大妃?」

  護衛隊長正在捶胸頓足,憂心自己這趟任務要砸鍋,聽見這句沒好氣的說:「那是呼卓上代順義王大妃,聖纓郡主!」

  「啊?」寧澄又怔了怔,險些被敵人砍了一刀,呆呆的躲過去,隨即醒過神來,慘呼一聲撒丫子就追。

  「我的媽呀——主子我害了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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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澄哭著喊著懊惱著自己送羊入虎口,想要把主子給追回來,但是他馬屁股拍得太狠,瘋狂的馬車轉瞬間便衝出樹林衝入黑暗找不到影子了。

  寧澄呆呆的站在原地,咬著手指看著那點煙塵消失在地平線上,恍惚中覺得剛才車簾子放下的那一刻好像看見某張經典黃臉在簾子後一閃而過意味深長的衝他笑過。

  當時不以為然,此刻毛骨悚然。

  身後數把刀不依不饒的砍下來,寧澄怒氣勃發,一回身便是發洩的怒吼:「奶奶的蠢貨我宰了你——」

  鏗然聲響,倒霉的寧澄留在原地殺人,黑暗裡亂跑的馬車卻已經衝出了數里。

  馬車顛簸得厲害,膝上寧弈始終昏迷,被撞得幾次要從她膝上滾落,鳳知微一剎猶豫後,伸手攬住了他的腰。

  她的掌心滾熱手指冰涼,然而他的身子似乎比她手指還冷,鳳知微觸上去,激靈靈打個寒戰。

  馬車經過一處山坳時,鳳知微突然掀開簾子看了看,覺得那山崖之上的佈置似乎有點特別。

  馬車經過時,山崖上一片黑壓壓的樹搖了搖,竟然是逆風的方向,不知道是風,還是她的……

  幻覺?

  然而馬車還沒能完全控制住,就那麼衝過山坳繼續向前,將那個疑問留在身後,等到馬車在鳳知微控制下漸漸平穩,已經到了一處矮山之下。

  四面都很安靜,風捲著雪花悠悠起舞,剛才的短兵相接似乎遠在千里之外。

  鳳知微垂下頭,靜靜看著膝上的人。

  他身上並無傷痕血跡,只是臉色蒼白,眉宇和嘴唇都隱隱浮現淡青之色,和當年他母親廢宮裡的氣色一模一樣,鳳知微一眼就看出,他是舊傷復發了。

  原來小村裡那瀰漫的奇怪藥物氣味,是用來引動他的舊傷,那東西想必十分厲害,似乎是某種近乎絕跡的寒涼奇藥,七皇子這回為了掩飾大罪,真下了血本。

  但是……到底誰陷了誰的局呢?鳳知微想著剛才經過的山坳感覺到的異常,淡淡的笑了一聲。

  不過寧弈雖然以自身為餌,引得敵人出手,但似乎也沒料到老七的手筆和決心,以至於被藥物引動舊傷,險些把自己也陷了進去。

  鳳知微想通其中關節,眼色微微沉鬱了點,她把了把寧弈的脈,確定他確實舊傷復發來勢洶洶,必須極早處理。

  膝上人安靜如沉睡,鳳知微俯下臉注視他,也有一年不見,他似乎又瘦了些,睫毛下淺淺陰影,一彎上弦月般靜謐而微涼。

  他的脈門此刻在她掌下,脈象洪沉,她的內力盤桓在指尖,或者行向丹田,或者,走向心脈。

  前者,是救;後者,是殺。

  風忽然大了些,呼嘯兇猛,捲得車簾啪啪一陣亂舞,「啪嗒」一聲,頭頂存放雜物的格子裡,突然落下一疊信箋,落在她手邊。

  呼啦啦信封亂飛,她伸手按住,手突然停住。

  最上面的,赫然是齊少鈞和杭銘給她的密信。

  「……楚王陰鷙,終將不利於大業,請姑娘為千萬從屬生死存亡計,必殺之。」

  鳳知微眼神顫了顫。

  按在他脈門的冰涼的手指,緩緩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