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5 章
朝天子·大結局(中)

  「慢!」

  「慢!」

  兩聲呼叫同時響起,一個年輕一個蒼老,一個音質柔和一個聲音微啞。

  驚叫聲裡鳳知微劈手就去奪酒杯,啪的一聲酒杯落地粉碎,幾滴冰涼的酒液徒勞的落在她指尖。

  寧弈卻已經慘笑著放開她手,踉蹌後退,頭一仰向後便倒,鳳知微撲過去一把抱住,抖著手要去試他呼吸,一時卻又不敢。

  手指懸在半空,酒液這時才緩緩滴下,「啪」的一聲,像落下驚心的淚。

  一片鮮豔深紅裡鳳知微臉色慘白,霍然抬頭。

  對面,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許多人,天盛帝,扶著他的慶妃,幾位內閣重臣,還有韶寧,除了慶妃和韶寧在微微的笑,其餘人都用奇特的眼光看著堂內發生的一幕。

  天盛帝靠在慶妃的手臂上,深深的看了寧弈一眼,又看了鳳知微一眼,眼神裡並沒有太多惋惜傷心憤怒,卻有點釋然的味道。

  「殿下!」胡大學士一聲驚呼,欲待衝過來,衝到半路發覺失儀,趕緊轉身,噗通衝天盛帝面前一跪,「陛下!不可誤信小人讒言啊……」

  「哦?」天盛帝斜睨著他,「何來小人?」

  胡大學士怔了怔,他只知道昨夜有人密告楚王罪狀,陛下雷霆大怒,連夜下旨處置楚王,他大驚之下邀集楚王派系重臣前來求情,陛下卻不置可否,只說要來楚王府親眼看那逆子授首,他跟了過來,一路想著怎麼求情,不想一進府,就看見這麼詭異的喜堂,接著又見到這麼天崩地裂的一幕。

  老胡想著一路走來艱難,苦心蒼天終負,瞬間老淚縱橫,哽嚥著說不出話來。

  「你倒對老六忠心。」天盛帝忽然輕嘆一聲,胡大學士一驚,剛惶然抬起頭想要解釋,天盛帝卻已經擺擺手,他並無怒色,看著鳳知微懷裡臉色慘白的寧弈,那種釋然安心的神色又微微浮現。

  隨即他道:「哭什麼,人又沒死。」

  眾人齊齊「啊?」的一聲,鳳知微沒有說話,壓在寧弈身下的手,狠狠捏了一把他腰間軟肉,再一扭。

  下手很狠,寧弈卻沒動靜,也不知道是太能忍,還是那酒中還是有藥暫時昏過去了,不過等到醒來,一定可以看見腰間一大片淤紫的。

  剛才鳳知微驚得心臟幾乎停跳,連呼吸都不敢去試,然而抱他在懷,寧弈的手腕壓在她手上,她立即便感受到了脈搏的跳動。

  一顆心從高處放落,那時才回胸腔,安放原處依然覺得疼痛,都是因為剛才那一瞬驚動心神,未癒的舊傷被牽動,她拚命才將一口腥甜的血嚥了下去。

  內閣重臣們此時也又驚又喜,都回頭去看寧弈,天盛帝咳嗽幾聲,道:「老六還是忠心的,朕也算試出他來了,酒裡雖然有藥,但解藥就在壺嘴裡,倒酒的時候自然解去,昏一會就沒事了。」

  隨即他踱了幾步,沉聲道:「昨夜是有人前來密告楚王,朕當時很怒,但是回頭一查,卻發覺根本不是那回事,朕想著,將計就計,看看那人心腸,也看看楚王忠心,如今,朕可算是見著了。」

  鳳知微垂下眼簾,隱去眼底複雜神情。

  昨夜,神秘人從她那裡搶去的所謂證物,其中有假。

  她既然當初將那東西在京衛大牢裡拿給寧澄看過,怎麼會不防備有人打這主意?枕頭裡的竹筒,錦囊,看起來還是一樣的東西,其實早已調換過,其實竹筒裡是一封普通的謝恩遺折,寫遺折的人也不是當初殺太子的凶手,錦囊裡的藥就是人參大補丸,至於碎片——三樣東西里只有碎片是真的,是當初寧弈母妃的水晶雕像碎片,她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代替品,還沒來得及換。

  也正因為如此,她對皇帝下的旨意沒有把握,那枚水晶碎片如果被認出來,寧弈一樣可能會被皇帝憎恨。

  但是她心中也有疑惑,如果僅憑那碎片,皇帝應該會暗中生怒,暗地處置這個兒子,萬萬不好意思勃然大怒明告天下——這大怒的理由,怎麼寫?

  所以她來,想看個究竟。

  卻被這手段翻覆的人,嚇得個半死。

  看皇帝神情,那碎片也沒給寧弈帶來麻煩——要麼寧弈想辦法換過了,要麼就是寧弈在聽寧澄轉述那幾件東西之後,立即做了應對,派人重新做了他母妃的水晶雕像放回原處,所以皇帝派人查看過後,才確認都是栽贓陷害。

  鳳知微算算時間,換碎片不可能,必然是後一種。

  懷中寧弈呼吸漸漸平靜,鳳知微看著他微白的臉色,心中湧出一絲寒意——皇帝是想試試這個兒子的忠心,故意將計就計下旨賜死的吧?寧弈是猜到父皇一直未去的猜忌之心,也順勢將計就計慷慨赴死,借這一次機會徹底打消皇帝的疑忌的吧?

  這對心思深沉的多疑父子!

  而寧弈拽著她來這一招,心底也是恨她的吧——他並不知道那證物有的已經被她換去,也並不知道昨夜她的被迫,在他看來,是他自己早有防範,才避過今日災禍,而她當然還是居心叵測圖謀殺他的那個。

  「有人一直心懷叵測。」天盛帝突然開了口,神色陰冷,「七年前的大成遺孤案,朕當時心中就有懷疑,辛子硯很快便能查到的事,金羽衛為什麼那麼多年都沒動靜?為什麼唯一一次指揮使出遠差將金羽衛交給楚王暫代,久懸多年的大成遺孤案便立即得以解決?直到昨夜他來誣告,朕才確定,朕身邊果然藏了宵小,辜負了朕多年來的信任!」

  眾人都露出震驚之色——原來昨夜針對楚王的告密者,竟然是最受陛下信重的金羽衛指揮使!

  鳳知微低著頭,心中也在飛快的盤算,昨夜神秘人是金羽衛指揮使?他為什麼要參合進殺寧弈的事情裡?天盛帝說的他對大成遺孤的回護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和大成,或者說和血浮屠,到底有沒有關係?

  「那個枉顧君恩的小人!」天盛帝衣袖一揮,忍不住憤怒的咆哮,「你便跑到天涯海角,朕也必殺你!」

  跑了?

  鳳知微皺起眉。

  天盛帝似是難耐怒氣,發作之後不住咳嗽,眾臣急忙一陣請罪寬慰,人人知道一場大禍消弭,都有輕鬆喜悅神態,只有慶妃和韶寧,木立當地,神色陰沉。

  昨夜金羽衛指揮使密告,提及避孕藥丸,天盛帝自然要問慶妃,慶妃哪裡肯放過這個機會,當下哭倒在他懷,說自己如何迫於楚王威逼,進宮後一直被迫服用避孕藥丸,又是如何心中畏懼度日如年,哭鬧了半夜,哀哀婉轉梨花帶雨,勢必要將寧弈這一大罪板上釘釘,天盛帝自然暴怒,慶妃正歡喜寧弈這下無法翻身,誰知去驗藥的太醫院回轉來,卻說那藥,不過是人參大補丸。

  當下情勢顛倒,慶妃先前一口咬定寧弈給她的就是金羽衛拿來的那藥,此時再想反口也是來不及,當時天盛帝神色陰沉盯著她半晌,卻最終一言不發拂袖而去,她厚顏跟著,皇帝也不理她,這還是慶妃進宮以來第一次受到如此冷遇,心下不由惴惴。

  她知道天盛帝雖然好色,但心中卻有個不可動搖的原則,便是後宮不可干政,寧氏早年便是外戚出身,他怎麼會讓別人沿著自己的稱帝之路前行?所以一直對後宮管束很緊,再受寵的妃子,也不可妄議朝臣朝政,所以她明明深恨寧弈,卻在沒有十足把握之時,一直不敢輕易動他。

  好容易以為找到機會,不想卻是個陷阱!

  慶妃怔怔的立著,眼神翻湧,皇帝雖然還靠在她臂上,她卻以女人的敏感感覺到,他心底那種信任的寵愛已經消減,從今以後,只怕她萬難再獲得皇帝無微不至的庇護了。

  這麼一想,心中便微微一涼,再看看跪坐的鳳知微和昏迷的寧弈,兩人都容貌清美,看似無害,然而只有她最清楚他們的虎狼之性,做這兩人的共同敵人,天下誰人能活?

  她已失去皇帝庇護,今日他們若不死,來日便是她死!

  事到如今,已經容不得等待時機,不過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擲!

  慶妃衣袖下的手指緊緊捏起,眼神裡獰厲之色一閃而過。

  「今日鬧了半天,也罷了。」天盛帝疲乏的揮揮手,「外面的兵撤了,來人,送楚王進內室好好休息,還有你,知微……」他注視著鳳知微,帶著微微笑意,「老六說和你情投意合,如今看來也沒騙朕,今日這喜宴有點荒唐,改日朕再給你們隆重操辦吧。」

  寧弈被喜氣洋洋的僕人們送進內室,鳳知微「啊」的一聲抬起頭,張了張嘴,風波即過,此時才想起,這個黑心王爺,一箭數雕,竟然還趁著這件事,讓自己成了他的王妃!

  聖旨已下,名分已定,此時當著眾臣的面抗旨,實在不是好時機,更何況還有心懷叵測慶妃在側。

  她張了張嘴,終究是沒說出什麼來,天盛帝含笑擺擺手,轉身就走。

  「陛下!不能嫁!」

  一瞬間鳳知微險些以為是自己忍不住開口拒絕,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那個女聲是慶妃的。

  天盛帝愕然回首,慶妃已經撲了過去,噗通一聲跪在他腳下。

  「陛下……」她微微喘息,抓著天盛帝的衣角,滿臉驚惶畏怯,卻一時並不開口說話,只將眼神裡無限驚恐向天盛帝傳遞。

  天盛帝本要發怒,然而看她這畏怯嬌弱神情,心中一動,語氣出口時便軟了些,卻還是有幾分不耐煩,「什麼事?」

  「陛下……」慶妃嗚咽,在天盛帝耐性的巔峰時刻恰到好處的開口,「……大妃不能嫁楚王!大妃是大成餘孽!」

  「什麼?」

  一片低低驚呼裡,天盛帝眉毛抖了抖,怔了一刻卻怒道:「你胡說什麼,是不是又拿以前的事來說了?當年鳳夫人已經證明了知微是她的女兒,你還想翻舊賬!」

  鳳知微目光閃了閃,盯著慶妃,心中急速的思考著對策,只有她知道此刻慶妃不是翻舊帳,而是真正的圖窮匕見了。

  「臣妾豈敢翻舊賬……」慶妃抱著天盛帝的腿,涕淚漣漣,「……陛下,臣妾昨夜確實一時糊塗,做了偽證,卻也不是為了自己,昨夜金羽衛指揮使曾經偷偷找過臣妾,說懷疑鳳大妃才是真正的大成餘孽,但殿下因為對大妃心有所屬,一直袒護大妃,指揮使每次要對大妃進行查探,都被殿下有意無意所阻,指揮使擔憂殿下為女色所迷不顧江山社稷,便要先困住殿下,求臣妾相助一臂之力……陛下,臣妾擔心有人不顧大局有人狼子野心,私下密謀危害我天盛江山,危害我賢德聖皇……所以才……臣妾有錯,但錯在……太愛陛下啊……」

  滿堂寂靜,人人瞪著眼睛聽著慶妃哭訴,哭聲細微嬌弱幽幽寂寂,既不讓人覺得吵鬧心煩,又讓人從心底生出憐憫,覺得我見猶憐,字字泣血。

  鳳知微倒抽了一口涼氣,此刻也不得不佩服這女子,反應之快和做戲功夫都爐火純青,這麼快便感覺到自己情勢不利,先下手為強,一番為自己翻案的說辭,倉促之間竟是天衣無縫!

  換誰都要被打動的吧?

  她抬眼瞄向天盛帝,果然皇帝臉色有些發沉,頰上肌肉細微的抽搐著,似在急速的思考,卻依舊有些反應不過來,但聽著最後那句話,眼神一暖,明顯已經被感動。

  半晌他沉聲問:「既有苦衷,指揮使怎麼不向朕辨明,又要逃脫?」

  「臣妾不知……」慶妃抽噎,「……許是他其實也有私心,只是矇騙臣妾也未可知……」

  「那麼他說大妃是大成餘孽,也有可能是矇騙你!」

  「陛下!」慶妃抬頭,「他給了臣妾證據!」

  鳳知微眉梢一跳——證據?哪來的證據?長熙十三年大成餘孽案,血浮屠和娘李代桃僵虛虛實實,早已將所有的證據都引向了鳳皓身上,現在連他們手裡都沒有自己身世的證據,慶妃有?

  「哦?」天盛帝眼神一凝,「拿來!」

  慶妃抬起頭,一剎間從皇帝眼底也看見了警惕和懷疑,心中涼了一涼——今天這證據只要掏出來,她自己便也染上懷疑,作為一個內宮妃子,知道這麼多事也會被天盛帝所忌,但是她的敵人就是眼前這兩個,只要今日必死一擊殺了他們,將來她還是有機會慢慢挽回陛下的心。

  不破不立,捨不得孩子套不得狼。

  她當然知道萬一這殺手鐧治不死鳳知微,自己就真的沒了退路,但她對自己有信心,對手中的東西有信心!

  「陛下。」她咬牙,一絲獰笑浮上唇角,斜眼瞥著鳳知微,慢慢從懷裡掏出一方杏黃的小包,小包有點陳舊,看上去像是擱了很多年,但是質地很好,隱約可見細密的暗龍紋,邊角有點暗色的痕跡,有點像陳舊的鮮血。

  鳳知微的心,跳了跳。

  「陛下請看。」慶妃將那錦緞小包解開,抹平,眾人目光一凝,原以為是小包裡有東西,此時才發覺,那小包本身,是一方錦帕。

  杏黃錦緞,邊角鳳紋,錦帕右下角有「月宸宮制」字樣,繡工精緻。

  「月宸宮是大成末帝淑妃的宮殿,也就是傳說中,誕下大成末代皇子的那一位妃子,皇宮被攻破之日,這位妃子吊死宮中。」慶妃輕輕道。

  「那又如何?」天盛帝並沒有看出什麼端倪,皺眉問她。

  慶妃唇角噙一抹冷笑,將手中錦帕一翻,斜著一個角度拿起,迎著陽光,道:「陛下再看。」

  天盛帝湊前一步,眯著老眼看了半天,才隱約看見錦帕中間若隱若現的一排銀線小字。

  「辛辰、……庚午、丙子,愛女芳辰,月宸宮慶。」

  生辰八字的月份,被血污所染,已經看不見了。

  「陛下……」慶妃陰惻惻的聲音飄入天盛帝耳中,「大成遺孤,其實是個女兒哪!」

  鳳知微心中一震,天盛帝霍然回首,眾臣臉色大變。

  內閣重臣們隱約知道當初的大成遺孤案,當年大成淑妃生產,無人知道男女,起先金羽衛的目標就是這位鳳大妃,但是後來多方查探,找到當年月宸宮的奶娘和鳳皓的生辰八字金鎖,才確認被人故佈疑陣,誤導了方向,皇嗣是個皇子,最後著落在鳳皓身上賜死。

  難道真真假假,迂迴曲折,其實還是被人牽著鼻子墮入迷魂陣?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鳳知微,鳳夫人只一子一女,也直承了庇護大成遺孤的罪名,如果鳳皓不是皇嗣,那豈不是……

  「陛下!」鳳知微面不改色,坦然跪前一步,「臣婦什麼都不知道,但臣婦只想問慶妃娘娘一句,這錦帕從何而來?當真是當初大成宮廷遺物?這錦帕內藏暗字的繡法,似乎是傳說中的『隱線亂潺』繡法,據我所知,這繡法可是西涼歌舞技行獨擅的技藝,西涼舞女名動天下,穿上以這種針法製作的舞衣,會更添神秘虛幻之美——娘娘出身西涼,想必也十分擅長?」

  「西涼歌舞行分舞、技、術、藝四種,每種各不統屬。」慶妃冷笑,「本宮當初在西涼,是最尊貴的清倌舞孃,專心學舞,再無閒暇學技,大妃你還是別枉費心思,意圖栽贓了。」

  「臣婦不知意圖栽贓的是誰。」鳳知微淡淡道,「娘娘當初入宮,從西涼也帶來不少舊日姐妹,她們都未曾學舞,想必技、術、藝也有精通者?哦,說句閒話,聽說『眾芳樓』頭牌閒雲姑娘,也是西涼出身,除舞之外,繡工也是一絕,經常有繡品送呈後宮,娘娘用過她的東西嗎?」

  慶妃臉色變了變,閒雲自然不是簡單的頭牌,「肉蒲團」勢力就在青樓,那不過是她的暗探而已,不想鳳知微連這個也知道,這是在威脅她——我也知道你的老底。

  「閒雲的繡品各宮都有使用。」慶妃冷然道,「但是這和大成餘孽案有什麼關係,大妃你東拉西扯的到底想要幹什麼?」

  「不過是想……」

  「夠了!」

  一聲低喝打斷了兩人的唇槍舌劍,天盛帝終於發怒,老皇臉色陰沉,咻咻喘氣,目光陰沉的在兩人間掃來掃去,充滿憤怒和懷疑。

  憤怒今日才發現這個妃子的厲害和心機,懷疑當初那場驚動自己心扉的寧安宮一幕,不過是個多年的騙局。

  鳳知微閉上嘴,心中緊張的思量接下來的應對,慶妃手中有這東西是她也未曾想到的,她狗急跳牆,她卻不能亂了陣腳,所以她並不自辯,只一味將慶妃捲入渾水,與其急急的找不存在的證據證明自己不是大成後代,不如攻人先攻心,只要皇帝對慶妃也起了疑心,那麼這個妃子的指控,自然不成立。

  她心中盤算著如何拖慶妃下水,驀然聽見一聲細細的傳音。

  「撞慶妃。」

  這聲音聽來極熟悉,鳳知微眼前一亮。

  天盛帝冷冷注視著兩人,開口道:「來人——」

  「慶妃娘娘你真是蛇蠍之心臣婦不過是當初沒有應你之請幫你聯絡外臣你便懷恨在心時時處處想要抓臣婦把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到底是要怎地當真要了我這條命陪你就是——」鳳知微驀然跳起,一大串話轟得眾人暈了暈,轟得趕上來的衛士停住腳步,眾人呆滯裡她蹦得飛快,一個箭步飛竄,當頭就對慶妃胸前撞過去。

  慶妃再想不到深沉多智的鳳知微竟突然如潑婦般發作,一驚之下下意識便要使用武功拍向鳳知微天靈,突然想起自己武功可不能隨意展露,可不要上了鳳知微的當,趕緊縮手。

  這本就是電光火石間的事,她一猶豫,頓時反應不及,砰一聲鳳知微已經撞上她胸口,撞得她咚咚連退三步,手一撒,手中錦帕頓時離手。

  錦帕離手的那一剎,廳堂裡突然起了一陣風。

  這陣風來得怪異,貼地而來,捲起一陣氣流,將落地的錦帕捲過,唰的一下掠過廳堂,飄飄滾滾直到階下。

  階下正站著衛士隨從以及慶妃和韶寧的隨身嬤嬤們。

  那錦帕一陣翻滾,飄落在一人腳前。

  「抓住那帕子,給我撿回來——」堂內慶妃的尖叫聲傳來,那人蹲下身,快速將帕子撿起。

  「送上來送上來!」

  那人趕緊邁步上階送帕子,剛到堂前,目光有意無意往帕子上一落,突然驚訝的「咦」了一聲。

  隨即失口道:「啊,這不是公主以前失落的帕子嗎?」

  這一聲聽得眾人又是一驚,回頭看去,日光下那慈眉善目的中年嬤嬤一臉驚訝,正是將韶寧公主從小帶到大的隨身嬤嬤陳嬤嬤。

  這位是宮中老人,為人平和從不多事,多年來服侍公主忠心耿耿,連天盛帝對她都客氣有加,人人都認識,此時聽得這一聲,都怔住了。

  「你說什麼?」天盛帝霍然回首。

  韶寧瞪大眼睛,完全反應不過來,驚詫的看著陳嬤嬤,連慶妃都怔住了。

  「陛下。」陳嬤嬤反應過來自己失口,急忙跪下,「老奴失儀,老奴是看見多年前公主失落的帕子,心中驚訝……」

  「公主失落的帕子?」天盛帝打斷她的話,連聲音都變了,「快點給我仔細說,怎麼回事?」

  「陛下。」陳嬤嬤磕頭,「老奴也不清楚怎麼回事,只是記得見過這帕子,您應該記得,老奴是當年在您立國之前便在您龍潛的府邸裡侍候的,那時公主剛剛誕生,您領兵在外,前皇后生下公主之後大出血,府中一片忙亂人手不夠,老奴便是那時被召入府中侍候公主的,來府不久後陛下便立國,老奴陪公主上京時,無意中發現了這個錦帕,當時順手收在箱子裡,後來卻不見了,老奴以為路途遙遠人多手雜,被哪個手腳不乾淨的丫鬟偷去,事後查找沒找到也就罷了,不想今日竟然在這裡看見……」

  天盛帝怔在那裡,喃喃道:「怎麼回事……」

  別說他糊塗,連慶妃和鳳知微一時都反應不過來,鳳知微隱隱覺得,似乎有個醞釀已久的驚天計畫,就在此刻要啟動,自己是局中人,卻被安排得全然不知。

  幾個內閣重臣嗅覺敏銳,也覺得現在已經不是大成餘孽案的範疇,似乎將要牽扯到皇朝隱秘,想走又不敢走,都對視一眼,臉色苦澀。

  「這個帕子為什麼會在公主那裡……」天盛帝猶自茫然,他並不懷疑陳嬤嬤——這是他還沒當皇帝的時候就跟隨的奴才,再說這嬤嬤也沒必要撒謊。

  「陛下……」陳嬤嬤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事情,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天盛帝看在眼底,一揮衣袖道:「胡大學士你們先退下,慶妃韶寧和大妃都避入內堂,朕有話要問陳嬤嬤。」

  眾臣如蒙大赦趕緊離開,慶妃不甘心跪著不動,天盛帝煩躁的在她膝前一踢,她只好站起,拉著愣在那裡不肯走的韶寧,匆匆避入內室。

  鳳知微走慢一步,轉過屏風時,隱約聽見陳嬤嬤低低道:「陛下……老奴突然想起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她摸摸自己的臉,看了看韶寧的臉,心怦怦的跳起來。

  這兩張極其相似的臉的秘密,今日終於要揭開了嗎?

  此時她心中感受極為怪異,像是看見一個巨大的鋪陳久遠的局,帶著濃密的霧氣,遙遙籠罩著自己,卻不容自己親手揭開,她一生掌控局勢,翻雲覆雨,卻第一次有了被人所控的感覺。

  這感覺不好受。

  內堂裡衛兵站滿四角,她和韶寧慶妃面面相對,慶妃眼神凜冽,韶寧一片茫然。

  隨即她便看見凜冽的有點渙散,茫然的漸漸空茫。

  四面的衛兵,很多人慢慢閉上眼睛,猶自站在那裡。

  鳳知微一驚,霍然回首,寧弈輕袍緩帶,負手從內室轉了出來。

  鳳知微運運氣,沒什麼異樣,想來寧弈放的藥物對她現在的體質沒有用。

  只是寧弈為什麼要現在迷昏這些人?他在這專門用來招待貴客的內堂做了什麼佈置,怎麼能輕易就將這些人迷昏還不自知?難道他要現在殺掉慶妃?不怕惹麻煩?

  鳳知微突然覺得這屋子中有什麼異樣,她四面看了看,眼光落在屋頂的橫樑上,那木質透出的光華有點奇異,她隱約想起宗宸的一本奇書裡提過的一種極為少見的雪山翎木,想起傳說中這種木質的用處,心中突然跳了跳。

  「不用擔心,她們馬上就醒,甚至不會覺得被迷昏過。」寧弈看見她的神情,也沒什麼不安,淡淡道,「我要殺慶妃也不會選在現在,我只是想和你說幾句話。」

  他站在她對面,深深的看她的臉,他以前也喜歡仔細的看她的臉,然而今日鳳知微卻覺得,他看得特別用力,似乎想要透過臉上這一層偽裝,看進她的皮肉乃至靈魂裡去。

  內室很安靜,半卷的窗簾外一枝海棠暗香浮動,外堂裡喁喁低語聲傳來,細碎零落,像飄在簾外的碎花,不知道下一瞬便捲入誰家風浪未歇的池塘。

  「知微……」寧弈的嘆息像是響在很遠的地方,「我真願這輩子只看見你這張黃臉。」

  鳳知微摸了摸臉,寧弈是第一個親眼見過她真面目的人,這麼多年,他沒有對此做出解答,也沒有表示疑問,難道,他也猜出什麼了?

  外堂的聲音突然拔高了點,是天盛帝的聲氣,「什麼?你是說在望都橋上,公主大哭時出現混亂,隨即你發現錦帕,之後錦帕又突然不見……然後你便覺得公主有點奇怪?你為什麼不早說?」

  隨即便聽見陳嬤嬤的哭泣,低低辯解,「……只是覺得有一點不同,眼睛好像有點不對,原先公主的眼睛水汽濛濛,煙遮霧罩似的,後來突然沒了那層水汽,特別明亮有神采……但公主那時太小,孩童成長時變化很大,老奴也不敢認定……當時公主大哭時,老奴就在公主車駕邊,人多混亂,只覺得有風掠過,突然便跌了一跤,心裡覺得古怪,混亂過後老奴爬上公主車子看她,在她身下發現了這帕子,沒多久卻又不見……但是這等事哪敢亂說……求陛下責罰……」

  哭泣斷斷續續傳來,室內兩個人靜靜聽著,一個臉色越來越白,一個眼神越來越暗。

  那些早已安排在命運裡的藩籬,不斷撕裂他和她一生的牽扯。

  但有一分希望,立即便被撲滅,如暗夜裡燭火飄搖,經不起塵世風雨。

  是怎樣的天神之手,隔了遙遙年月,隔了無限時空,搬弄這一世糾纏來去,直至今日,裂下永難踰越的鴻溝。

  天色漸漸的暗了,沒人掌燈,窗外落花岑寂。

  低低哭聲漸止,天盛帝卻久久沒說話,顯然他也被陳嬤嬤所說的話衝擊得反應不及。

  此時出去,最佳時機。

  鳳知微手指在袖中攥了又鬆,鬆了又攥,有心不要走這樣一條路,卻最終換一聲無奈的嘆息。

  良久後她挺直腰背,輕輕邁出一步。

  衣袖被人牽住。

  「知微,好容易得了你……」寧弈閉上眼睛,低語喃喃。

  費盡心思,好容易得了她,得了這不可更替的名分,轉眼間便要看著這名分成鏡花水月,流水般從指掌間逝去,挽不及。

  「殿下。」鳳知微腰背筆直,眉宇間的蒼白被胭脂掩去,不留痕跡,「是戳破,還是成全,都由你,」她回頭古怪一笑,「我不介意和你,死在一起。」

  寧弈沉默著,長長眼睫在眼下打出淡淡弧影,幾分疲倦幾分哀涼。

  因了慶妃的指控,他和知微現在竟然生死命運拴在一起,如果不由知微走這條路,那就再沒有路。

  然而他隨即便淡淡笑了。

  當真便沒有路嗎?

  只是未到時機而已。

  她想和他相擁滾向懸崖,他寧可半途抽身棄她,先在崖下結網。

  她滿懷恩仇決裂之心,他卻渴望跨越生死擁有更多。

  他要這承平天下,更要承平天下里有安然穩妥的她,他不敢在她之前先死,只因為他要眼見著她自步步危機裡走過,走到他面前。

  他若不在,這風雨江山,誰給她最後一分退路?

  帶那抹淺淺笑意,他慢慢放開手指。

  去吧。

  你要翻覆天下,我便等著兜住它。

  ==

  鳳知微不回頭,穿屏風而出,正堂裡陳嬤嬤猶自跪著,一臉驚惶,鳳知微看進她的眼睛,幾分謝意幾分微涼。

  幾十年蟄伏等待,只為今日準備,那麼多人一番苦心,她何敢辜負。

  哪怕她因此心中微寒。

  「你出來做什麼?」天盛帝心氣正煩躁,看見她怔了怔。

  「陛下。」鳳知微在他膝下緩緩跪了,抬頭,細細的看著天盛帝,她眼神裡雲濤霧湧,暗潮翻捲,彷彿藏了無盡難言的心事,天盛帝接觸到她的目光,心中一震,恍惚間想起當年寧安宮,將死的鳳夫人榻前,這女子也用這樣的神情看過他,抿著唇,姿態有點怯怯,想靠近又不能的模樣,眼光裡無限孺慕,直如看著自己的父親。

  父親……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心中忽然一動。

  「陛下……」鳳知微伏在他腳前,輕輕道,「還記得長熙十三年的寧安宮嗎?」

  「朕記得……」天盛帝茫然看著她,「你娘要朕好好照顧你,朕應了她自然不會忘記,但是你若是大成……」

  「陛下。」鳳知微彷彿沒聽見他的話,還是那個輕輕的語氣,「我也記得……並不是記得這句話,是記得當時娘叫我低下頭去,在我耳邊說的那句……」

  她將自稱換成「我」,天盛帝也沒發覺,他疑惑的盯著鳳知微,不明白她要說什麼。

  「她和我說……不要輕易露出這張臉,但是若有機會,也一定要讓陛下親眼看看這張臉,她說……」她輕輕抽泣,「到那時,陛下就會明白她的苦心了……」

  「什麼臉……」天盛帝退後一步,手扶著桌案盯著她,老邁的皇帝此時依舊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覺得心中亂糟糟的,好像一個驚天的變故就要在眼前發生。

  鳳知微起身,取出一方手帕,拿起桌上茶壺倒了些水,濡濕手帕,慢慢在臉上擦拭。

  她臉上的薑黃妝當然不是這麼容易用水便能洗去,但在倒水前,她指間已經夾了化去易容藥物的藥。

  薑黃慢慢洗去,一點點現出皎潔晶瑩如明月的肌膚,長長的假眉毛摘去,露出來的眉形平直黛青,邊緣微微挑起,像長天展翅的雁,故意墊得過高一點的鼻恢復原狀,令人覺得這個高度才是真正的精緻美好,明明只是改動了幾個地方,但是立刻的,那張原先令人憎厭不願多看的喪氣黃臉,突然便溫雅秀美,清麗無倫。

  但是真正令人震驚的不是那塵盡光生的美。

  而是那容顏本身代表的意義。

  天盛帝驀然向後一退,發出一聲長長的驚嘆,喉間古怪的咕噥了一聲,臉色一紅,鳳知微連忙上前輕拍他背,天盛帝掙扎半晌,才咳出一口濃痰,鳳知微手疾眼快的用漱盂接了,又用自己手帕給他擦嘴,一舉一動十分自然,那張臉湊在天盛帝面前,老皇怔怔的看著,眼神迷亂,眼看就快要暈了。

  鳳知微怎麼肯給他在這時候暈,手指有意無意搭在他脈門,一觸即收,天盛帝臉上紅潮退去,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的臉……你的臉……」

  「公主——」跪在地下的陳嬤嬤突然嘶聲驚呼,渾身發抖,「你……你……」

  她似乎震驚太過,竟然忘記自己是在御前,夢遊一般站起,直直向鳳知微走來,怔怔注視她的臉半晌,突然伸出手輕輕撫她的臉,鳳知微苦笑一聲,伸手一擋,兩人手指相交,陳嬤嬤一副這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的樣子,惶然後退。

  鳳知微掩臉嘆息,天盛帝失魂落魄的一屁股坐下來,發怔了半晌,驀然拍桌低吼,「怎麼回事!說清楚!不然今日一起死!」

  「陛下!」鳳知微啪的跪下,水汽濛濛的眼眸哀哀盯住了天盛帝,「您英明天縱,還猜不出嗎?知微並不知情,也不敢妄自猜測,但是知微只能告訴您,娘說過,她做的一切,是為了保住知微的性命,而所謂的大成餘孽案,她從未參與!」

  「你是說,你是說……」天盛帝眼神直勾勾的盯住她,吐字艱難。

  「陛下,當年大成餘孽是有,但是,換進了您的宮中!」鳳知微揚起臉,熱淚縱橫,「那年定都帝京,您接妻兒進京,望都橋上公主大哭,引發混亂,之後欽天監卜卦說不祥,望都橋因此廢棄——您現在應該明白了,那場大哭和混亂,只是有心人的安排!只是為了,換人!」

  「大隱隱於朝,還有什麼比留在您身邊更安全的地方?」鳳知微驀然伏地,放聲大哭,「那個被換出的孩子,被扔在荒野……被我娘無意中救下,因為知道此事事關重大,一定有人在宮中暗中策劃,在那人浮出水面之前,她不敢再讓我拋頭露面,多少年來費盡苦心,只為保我一命……到頭來,到頭來……」她哭得渾身抽搐,嗚咽不能成聲。

  天盛帝看看她的臉,再看看陳嬤嬤驚恐的神情,半晌夢遊般的輕聲道:「……那她為什麼到死都不告訴我……」

  「有人沒給她說話的機會……」鳳知微低泣,「……她懷疑當年就是金羽衛指揮使下手調包,當她關進金羽衛的暗牢,更加不敢多說,怕貿然揭露,還在外面的我會遭到毒手,她費盡心思,為我求得您的庇護,遠嫁草原,想讓我遠離帝京,想讓草原保護我……她畏懼宮廷,不敢讓我回到詭譎宮廷,怕我死在那個殺人如草不聞聲的地方,她想讓我海闊天空的活下去……她讓我在有機會的時候對您說——她愛您,也愛知微,她想讓知微自由安全的過這一輩子……請您原諒她……一生就這麼自私一回……」

  她哀哀哭泣,娓娓低訴,似乎什麼都沒說清,然而千言萬語都在其中,這種留白的欲語還休,比一切急切的證明都管用,天盛帝看著她那鐵證一般的臉,眼中的懷疑已經淡了。

  然而他疼愛了韶寧二十多年,將全部的愛都給了這個女兒,此時要他接受鳳知微是他女兒,而韶寧才是被人偷偷換過來的大成皇嗣,一時也實在無法接受。

  鳳知微和跪在地下的陳嬤嬤看著他的臉色,心中卻都安了安,無論如何,只要能種下懷疑的種子,從此後大成皇嗣這個陰影,就再也不容易栽到鳳知微身上。

  鳳知微輕輕偏頭,兩人目光一碰,隨即轉開。

  各自眼底有對對方的佩服。

  鳳知微佩服陳嬤嬤幾十年甘做奴僕潛伏韶寧身側,只為今日為她鋪就逃生之路。

  陳嬤嬤佩服鳳知微明明之前對這個安排並不清楚,卻能瞬間將所有事貫穿起來,將一番謊言,編得近乎天衣無縫,連鳳夫人的心思,都編得打動人心。

  中年嬤嬤垂下眼,眼底掠過詭譎神情。

  普天之下,只有她和另一個人,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大成開國帝后,錦囊三計,最後一計。

  六百年前通天之能的開國大帝,早早預見了大成皇嗣在六百年後的生死危機,是以備下錦囊三計,助皇嗣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這三計,一計助人平步青雲,來自於神瑛皇后之手,「擢英卷」。

  擢英,擢英,三道近乎荒唐的題目,成就鳳知微無雙國士之名,助她進入天盛官場,一路青雲。

  另兩計,則為保命,出自於開國大帝之手,和喜好玩鬧的皇后不同,以深沉多智著稱的長孫無極,行事從無任何顧忌。

  所以鳳皓早早被安排替死的命運。

  所以韶寧以公主之尊,都能被拿來做替身。

  鳳皓在長熙十三年發揮了作用,韶寧則是鳳知微的最後一關。

  為了這一天,有人準備了二十一年。

  廳堂裡寂靜如死,天盛帝失魂落魄的坐在那裡,已經說不清是什麼臉色,今天發生的事情太過顛覆,一生見慣風浪的帝王,也混亂到不知如何是好。

  內堂突然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有人慌亂的衝了出來,三人回頭,便看見韶寧披頭散髮,蒼白著臉色,扶著屏風,直著眼睛看著廳中的人。

  她看著疼愛自己的父親,看著多年來朝夕相伴視之如母的陳嬤嬤。

  「你們……你們剛才……在說什麼?」

  她聲音嘶啞,開口第一個字竟然沒有發出聲音,眼神裡浮著鐵青的驚恐,像無數呼嘯的箭,四面八方的向廳中三個人扎來,三個人都把臉轉開。

  「什麼換人?什麼……調包?」韶寧近乎絕望的眼神,死死盯在鳳知微臉上。

  除了一雙迥異的眼睛,就像另一個韶寧,站在面前。

  兩人站在一起,更讓人恍惚,覺得好像看見了雙胞胎。

  天盛帝怔怔盯著這兩張臉,仔細看去,那兩人五官並不是完全的一模一樣,但是,就是令人感覺像,像到一瞬間他在想,會不會其實這調包也是個誤會,會不會當初皇后生下的其實是雙胞女兒。

  「不對!」他突然道,「就算被調包,大成皇嗣怎麼會和韶寧如此相像?」

  鳳知微悄悄皺眉,這正是一個最大的破綻,但是她也明白當初血浮屠的安排——不用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到時候揭出來的時候,如何有這般大的衝擊力?又要如何讓皇帝相信,鳳知微才是真正的公主?

  只有那張他看慣了二十多年的臉,才能讓他最快的接受鳳知微。

  但是她沒有開口試圖解釋,說到底,她是局中人,也是局外人,這其間的安排,真正的主使人,是陳嬤嬤。

  「陛下——」陳嬤嬤果然開了口,「您忘記了,前朝那位淑妃,和先皇后娘娘,原就是雙胞姐妹!老奴曾聽先皇后說過,她們家族,世代都出雙胞孩子,有時表姐妹之間,也長相相似……」

  天盛帝臉色一變。

  先皇后去得早,他早已將這事忘記,此時才想起好像是有這回事。

  八成就是因為大成餘孽和韶寧長得像,才有了當日大膽調包!

  「但是……」他心中終究還是有疑惑未解,只覺得一切似是而非如籠迷霧,而底下,韶寧用那樣天崩地裂的眼神將他望著,面對這個一直疼愛的女兒,老皇多疑鐵硬的心,也不禁軟了軟。

  有些事,他也不希望發生。

  他默然半晌,突然狠狠一拍桌案!

  「大膽刁奴!」他怒視陳嬤嬤,神色勃然,「你竟敢以奴欺主,謊言欺君!」

  鳳知微心中一驚——哪裡不對了?

  陳嬤嬤也嚇得渾身一顫,惶然抬頭看天盛帝,頭剛抬起立即又飛快俯下身去,「陛下明鑑!老奴萬萬不敢欺君!老奴之言,句句屬實!老奴只是看見那錦帕,才……」

  「你們的意思,是大成餘孽和朕的公主長相相似,因此被調包,公主流落在外,大成餘孽被當作公主養在朕的身側。」天盛帝陰惻惻道,「但是,誰又知道,會不會根本沒有調包這回事,就是因為大成餘孽和韶寧公主太像,所以你們敢瞞天過海,公然指認公主是假呢?」

  鳳知微瞥一眼天盛帝,心想皇帝看似又病又老腦筋不濟,逢上最疼愛的女兒的事,竟然還是驚人的犀利清醒。

  這是在詐陳嬤嬤了!

  「陛下……」陳嬤嬤還是那副怯懦模樣,連連磕頭嗚咽,「……老奴只是將當初老奴看見的事說出來,什麼大成餘孽,什麼皇嗣,老奴在寧氏皇族服侍二十多年,從先皇后跟到公主,從來也不明白這些事的……」

  天盛帝看向鳳知微。

  鳳知微跪前一步,平平靜靜的道:「陛下,知微也是娘親去世,才隱約知道一些當年的事,知微從未奢望認回陛下,也不希圖這公主之位,但是有些人不肯放過,知微不過為求自保。」

  她磕下頭去,「當初秋府我娘小院堂屋底下,有我娘給陛下的遺書,娘囑咐知微在這事出來後告知陛下,知微沒有看過那封信,還請陛下派可靠的人去起出。」

  天盛帝默然不語,偏偏頭,頭頂立即響起輕微的腳步之聲,立即遠去,鳳知微聽著那步聲,暗暗心驚,心想難怪寧弈一直不敢動皇帝,他身邊明裡暗裡高手太多,誰也沒把握一擊必殺。

  不多時瓦上又有輕微聲音,一道灰影掠過,將一個木盒遞給天盛帝,天盛帝匆匆取信翻閱,將那封信仔仔細細看了半晌,閉上眼睛不語。

  他的沉默帶來更大的壓力,廳堂裡只剩下四個人的呼吸聲,細密而緊張,空氣裡的安靜猶如拉緊的弦,輕輕一彈,便要斷了。

  此刻,是兩個人再加一個靈魂,對天盛帝意志信任和親情的挑戰,勝,則徹底翻身,敗,則萬劫不復。

  鳳知微平靜垂頭,心中思考著萬一天盛帝還是沒能相信,自己那些在外圍的血浮屠能否第一時間殺掉屋簷四角上那八個絕頂高手,殺掉之後,自己又該如何逃出帝京。

  陳嬤嬤慢慢的移動手指,在衣袖裡攥住了一把金針。

  韶寧瞪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天盛帝,眼裡淚痕未乾。

  良久天盛帝將信箋對桌上重重一拍!

  鳳知微眼神一閃,肩頭微聳。

  陳嬤嬤金針一滑便到指尖!

  韶寧眼睛裡爆出喜色!

  「來人——」天盛帝這一聲拖得長長,拖得三人的心都吊得奇高,懸在那裡放不下來。

  「取銀碗!匕首!」

  鳳知微肩頭一鬆。

  陳嬤嬤金針收回。

  韶寧愕然張大眼睛,想了想,隨即臉色慘白。

  天盛帝還是半信半疑,所以最後還是動用了千古以來的老法子,滴血認親。

  把最後的取決,交給古老的驗證方法。

  內侍小心翼翼送上幾樣東西,誰也不敢看轉身便走。

  這裡不是皇宮,沒那麼多規矩,別說要隨時侍候的他們,連階下等候的重臣們也聽個七七八八,此時眼見著建國以來的最離奇的大案就要在眼前發生,都在擔憂自己的小命,哪裡還敢出聲。

  幾位重臣也白著臉色,直恨今日怎麼就跟到了楚王府。

  「你們都進來吧。」天盛帝在座上不勝疲倦的嘆息一聲,「這麼大的事,瞞天瞞地也瞞不了你們,朕心裡亂得很,你們來給朕出個主意。」

  幾位重臣垂頭而入,胡聖山等人都是楚王派系,知道此刻因為慶妃的首告,鳳知微的命運其實已經和殿下聯繫在一起,不管這事真假,從利益得失角度來說,也要混過這一關再說。

  「陛下。」老胡看了看那兩張臉,也覺得有點混亂,躬身道,「微臣們確實也聽見了些……說起來此事各執一詞,而時過境遷,雙方都沒有當事人證,實在無法追索,所以微臣以為……還是滴血認親,讓血脈來證明吧。」

  「不!」一聲尖吼刺破寂靜,眾人都顫了顫,一回頭看見韶寧踉蹌撲來,撲在天盛帝腳下,死死抱住了他的膝蓋。

  「父皇!爹爹!為什麼要滴血認親?為什麼?就憑那兩個人隨便說說,你就不相信我了嗎?你就不相信昭兒了嗎?我是你的女兒,你的女兒啊!不要這樣對我!不要這樣對我!」

  她臉色雪白,眼神散亂,死死抓緊天盛帝衣袍,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不肯放手。

  「陛下莫輕信小人之言——」又是一聲淒越的呼喚,這回撲出來的是慶妃,扒住了天盛帝另一邊膝蓋,「公主和您血脈相連,多年父女親情,怎能被這等低賤之人荒謬之言侮辱?公主怎麼會是大成餘孽?您看看清楚,她是您的女兒,您的女兒啊!」

  滿室裡都是她們的哭泣尖叫之聲,天盛帝被她們晃得頭暈目眩,臉色漲紅,看著伏在膝上又哭又鬧的兩個女人,心中像塞了一團點燃的茅草,又熱又疼又堵心的難受。

  「夠了!」

  驀然的咆哮驚住了兩人,天盛帝鐵青著臉一手一個推開,冷冷道:「朕還沒下定論,哭什麼!既然認為是朕的女兒,為什麼連個滴血認親都不敢?」

  兩人都怔了怔,慶妃臉色一變,忙拭了淚強笑道:「是,是臣妾糊塗。」一手拉起韶寧,對她使個眼色,韶寧滿臉悲憤,卻終於不再哭泣,咬唇想了一下,冷笑一聲,大步走到銀碗之前。

  天盛帝冷著臉,用匕首割破指尖,在兩個碗裡都滴了一滴血。

  慶妃親自替韶寧挽袖,她背對天盛帝,有意無意遮住他的視線,手指一動,將一抹淡黃色的藥粉抹在韶寧指尖。

  鳳知微這個角度雖然看不見,但是從慶妃的動作也能猜出一些。

  她身側陳嬤嬤安靜的跪著,低垂的唇角一抹冷笑。

  韶寧和鳳知微各自在銀碗裡滴了血,眾人同時都屏住了呼吸,那種細細的游絲般的氣息被拉得長長,越是若有若無,越讓人忍不住去尋找,偶一捕捉到,便像利針戳在了心尖。

  兩個銀碗,擺放在天盛帝面前,所有人都垂著頭,斜過來的眼角卻目光灼灼。

  皇朝第一奇案在眼前突然發生,隨即要在此刻見證結局,屏息凝神的安靜裡,人人心跳如鼓。

  銀碗裡的血,開始緩緩游動,左邊是鳳知微的,右邊是韶寧的。

  慶妃好整以暇的看著,唇角一絲冷笑。

  她並不畏懼。

  她手中本就備有一批奇藥,其中也有一種凝血散,能令天下所有的血液凝合,這本就是她重金蒐羅得來,以備將來需要時用的,不想此刻先用在了韶寧這裡。

  這種奇藥,除了醫聖世家宗家的人在這裡,誰還能解?醫聖世家在外的傳人宗宸,現在可不在帝京!

  此時一陣低低驚呼響起,天盛帝的眼珠子定住了——鳳知微滴血的那個碗裡,鮮血慢慢游動,緩緩結合,最後無聲無息團成一枚大大的血珠,再也分不出界限。

  慶妃臉色一變,卻也沒有太驚慌,她也料到鳳知微既然敢驗血,想必也有辦法過關,但只要韶寧也能過關,今日鳳知微和陳嬤嬤的說法就依舊存疑,以天盛帝多疑的性子,她就還有轉機!

  眾人此時都倒抽著氣,又驚又疑的轉向韶寧那個碗。

  寧弈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出來,立在屏風邊,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注視著這一切。

  銀碗裡鮮血游動,雖然比鳳知微的慢,但是很明顯,也有融合的趨勢。

  天盛帝神情比剛才更加緊張——從內心深處,他當然更希望韶寧是他的女兒。

  那鮮血流動緩慢,卻在不斷靠攏,眼看著將要靠在一起,兩滴鮮血之間,只剩下髮絲一般細的縫隙。

  慶妃唇角微微挑起。

  韶寧籲出一口長氣,一偏頭,狠狠的盯住了鳳知微。

  天盛帝露出一點釋然之色,然而這點釋然之色,很快又被濃重的迷惑所淹沒。

  大臣們臉上的表情十分精彩,有人已經開始抹汗。

  就在幾乎每個人都開始又放心又迷惑又不安的時候。

  游動的血滴突然停住!

  停在細細的縫隙之前!

  那細得幾乎看不清的一絲銀白,本來所有人都以為立即就會被淹沒,然而那點銀色,就那麼分明的分割著,將兩滴血,分成了楚河漢界!

  眾人屏住呼吸,等著那鮮血再進一分,只要一分就好,然而無論眼光多麼用力,那細線便如滄海,隔開人們的希望,巋然不動。

  天盛帝身子一軟。

  韶寧張開嘴,似乎想要尖叫,聲音卻突然沒了,她失魂落魄瞪著銀碗半晌,突然身子一軟,坐倒地下。

  陳嬤嬤垂著眼,只有她,一直沒有抬眼看兩盞銀碗,似乎結局早在心中。

  慶妃臉色瞬間慘白,然而眼神裡立即閃過一絲不甘的光,她靠著桌案,手指自衣袖內伸出,無聲無息的按向桌底。

  只要暗勁湧出,銀碗底部一震,這兩滴血還是會靠在一起!

  指尖剛剛觸及桌底。

  一人突然漫步上前,很自然的走過她身邊,經過時衣袖一拂,慶妃立即覺得肘間一麻,手指無力垂下。

  她一側頭,便看見寧弈的眼光,淡淡的掠過來。

  似乎帶著笑意,然而笑意底寒涼如刀。

  慶妃心中一寒,一剎間覺得危險,自己小命要緊,趕緊退開三步。

  寧弈已經平靜的走了過去,向天盛帝行禮,低低道:「恭喜父皇,真相今日終得大白……」

  天盛帝震了震,有點茫然的抬起頭來,寧弈扶著他的臂,神情唏噓,道:「父皇,人心鬼域,手段層出不窮,竟然連這等調換皇嗣之事也敢做,想必是有心人蟄伏準備二十多年,只為在這多事之秋,斷您血脈,覆我朝綱,離間我皇家父子親情,所幸聖天子百靈護佑,自有天日昭昭之時。」

  天盛帝聽著那句「斷您血脈,覆我朝綱」,神色微微一變,寧弈在他耳側輕輕道:「父皇,容兒臣大膽猜測一句——您愛重韶寧天下皆知,前朝也不是沒有女皇之例,如果兒臣今日死在奸謀之下,十弟無心皇位,七弟再有什麼好歹……那您萬年之後,眾臣還能推舉誰呢?韶寧真要是您的血脈也罷了,可要不是的話……那我寧氏萬年基業,可就真的兵不血刃的又交回了大成手裡……這可真是個絕妙好計……」

  他這番話輕聲細語,天盛帝卻聽得臉色連變,寧弈這話,當真說到了他最害怕的內心深處,到了此時,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信與不信,都不能再輕輕放過了。

  他咬咬牙,抬起頭來。

  「來人——」他指定韶寧,嘶聲道,「帶公主……不,韶寧……不,寧昭……」他張張嘴,自己也混亂了,愣了愣才狠狠心道,「帶回宮中!先看押在靜齋!未得聖旨,不得外出一步!」

  「不!父皇!不!不!」韶寧彷彿自噩夢中驚醒,聽見這一句立即發狂的跳起來,掙開前來攙扶的侍衛便要向天盛帝方向撲來,「父皇父皇——我是你的女兒——我是你的女兒呀——」

  她嘶聲呼喊,淚流滿面,散亂的髮被汗水淚水濕透了黏在頰上,眼神瘋狂孱弱如將死的小獸,張開雙手近乎絕望的想要撲進父親的懷抱,彷彿只要那樣給她抱住,就在無所希望中得救。

  天盛帝手一擺。

  「嚓。」

  趕來的侍衛在他面前橫槍一架,生生將韶寧架在交叉的雙槍外。

  這個絕情而生冷的動作,令韶寧整個人的動作都被凝固住,她就那麼張著雙手,瞪著眼睛,流著淚,撲在槍尖前,直直的看著前方。

  她目光毫無生氣的慢慢轉了一圈,看閉目轉頭的天盛帝,看跪在天盛帝膝前漠然看著她的寧弈,看自顧不暇臉色鐵青的慶妃,看所有眼神躲閃的大臣,看一直垂頭不和她眼神接觸的陳嬤嬤,看神色複雜眼神遙遠的鳳知微。

  她看完了所有人,沒有得到她想得到的幫助,這堂上熙熙攘攘,這廳中聚集號令天下人物,這屋裡很多她的親人,可臨到頭來,她被所有人拋棄。

  「啊——」

  韶寧突然一仰頭,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與其說那是叫,不如說是絕望的悲嚎,充滿被遺棄的憤怒,聽得所有人心頭一撞,只覺得全身的血,也似被那叫聲刺得飛了出去。

  叫聲未畢,韶寧身子一軟,已經暈了過去。

  天盛帝長嘆一聲,揮揮手,侍衛飛快的將韶寧帶了下去。

  室內恢復了死寂,良久,天盛帝疲倦的站起身來,他看看鳳知微,一時似乎不知道怎麼面對她,猶疑半晌,才道:「你……有空多進宮來吧。」

  鳳知微垂頭應是,她知道今日的信息太過複雜衝擊,老皇還沒反應過來,一切處置只憑直覺,看他沒有對韶寧下狠手就知道了,他還在懷疑,還過不了感情這一關,而她,還在考驗期。

  寧弈扶著皇帝的臂,小心的送他出去,天盛帝看看他,再看看鳳知微,突然吸了一口氣,半晌才艱難的指了指鳳知微,對寧弈道:「弈兒……你……」

  寧弈抬起眼,看著鳳知微。

  他眼神深深,似乎什麼都沒有,卻又似乎什麼都包括了。

  從那年秋府冰湖初遇,湖水裡那女子抬起臉,一個謎便存在心底,他也曾試圖打探過真相,然而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唯一確定的,就是她不會是他妹妹。

  沒有理由,只是直覺。

  然而那團陰影始終罩在心頭,一日不來臨,一日拂不去,可真到了來臨的這一日,才發覺那不僅僅是陰影,那是橫亙於彼此的山。

  他吸一口氣,覺得胸臆疼痛,好像那山不知何時壓落在心間,碎石紛落,磨得人鮮血淋漓。

  然而他在微笑,和對面女子一般,笑意宛宛。

  她對著他行禮,溫婉美好,長長眼睫垂落,遮住本就朦朧難解的眼神,「楚王哥哥。」

  他望定她。

  慢慢一揖。

  微笑。

  「……是,妹妹。」

  ==

  白日裡再怎麼翻天覆地輾轉周折,到了夜裡,依舊是平靜的。

  平靜的夜,多了點不平靜的東西——天盛帝派了很多侍衛來,美其名曰保護鳳知微,因為她現在身份不同了。

  鳳知微覺得——只怕監視的可能更大些吧?

  已近三更,她猶自未睡,書房燈火幽幽,她在等人。

  三更剛到的時候,頭頂上風聲一響,隨即簌簌落下一些胡桃碎屑。

  鳳知微接了一瓣桃屑,嗅嗅,覺得這胡桃香氣似乎不怎麼濃烈,難道西涼胡桃質量不好?不禁皺皺眉頭。

  胡桃屑紛落中,天水之青的少爺飄然而落,姿態很飄逸,風采很優美,可惜背景是胡桃屑不是桃花。

  鳳知微的笑容亮了一半,霍然一收。

  他後面還跟著一個人。

  陳嬤嬤。

  這位嬤嬤此刻已經全然不見了白日裡奴僕的畏怯小心,神態從容的笑看著她,神情雍容高貴,雙目神采溫潤,鳳知微突然覺得,她那張臉八成也是易容的,面具之下,一定有張絕俗容顏。

  看見這人她心情複雜,卻依舊恭謹的施禮,「見過嬤嬤。」

  「不用這麼叫我了。」陳嬤嬤笑,「從今日起,陳嬤嬤已經死了。你喚我宗夫人便好。」

  鳳知微心中一跳,猜測變成事實,果然是宗家人,聽這口氣,在宗家身份還不低。

  「知微何德何能,得宗夫人委身敵營,操持賤役二十年,只為今日相救……」她感慨的看著宗夫人,輕聲嘆息。

  「我來,倒不是因為宗家和血浮屠的關係,而是多年前我曾經欠過淑妃娘娘的情。」宗夫人微微一笑,「今天所有在楚王府的下人,今夜都被滅口,陳嬤嬤終於死了,我也自由了。」

  鳳知微深深躬身,卻忍不住疑問:「夫人,韶寧其實還是天盛帝的女兒是嗎?我和韶寧的相似,真的是因為……淑妃和天盛皇后是雙生女兒?」

  「她們即使是雙胞女兒,也沒可能生下孩子像到這個地步。」宗夫人一笑,「所謂她們家族代代姐妹相似,也是我胡說的,天盛皇后逝去多年,娘家如今式微,皇帝哪裡還記得這些事。」

  「那麼……」

  「你聽過承慶大帝的復仇舊事嗎?」宗夫人眼波流轉,一笑,「當初承慶大帝為了報仇,在民間尋找了一個和自己相像的人,讓他伴隨自己長大,在長久的年月裡,用絕妙的容顏修改術,對照著自己的臉,將那人的臉,一點點改得和自己一模一樣……」

  燭火幽幽,這女子語氣詭秘說起六百年前皇家舊事,聽得人心中發瘆,鳳知微卻已經反應過來,突然倒抽一口涼氣,「韶寧的臉……」

  宗夫人語氣淡得就像在說天氣,「我們在民間找了個和你相似的嬰兒,因為孩子變化大,每年你娘都偷偷送一張你的畫像給我,我在韶寧身邊,以我們宗家的手段,做這個容易得很,連痛都不會讓她發覺。」

  鳳知微只覺得指尖到心尖都有些發涼,想起那些深宮之夜,深垂的簾幕後,熟睡中的韶寧被迷倒,幽幽銅鏡裡有人對照著自己畫像,利用超絕醫術和無上妙手,一點點的改動她的容貌,忽然便想起畫皮那樣的鬼故事,陰涼,森森。

  又想起那年景深殿,韶寧在自己床上失身,緊急中正是陳嬤嬤宗夫人趕到,當場給韶寧易容,當時那手段絕妙驚人,自己那時就懷疑她是宗家的人,沒想到事實比自己想到的更驚悚。

  「所謂望都橋上公主大哭,那麼也不是真的?」

  「當然。」宗夫人笑,「哪有什麼人來?哪有什麼調包?要調包也不在那時候,那場騷動就是我搞出來的,公主大哭也是假的,為的就是今日這一場謊,撒起來更天衣無縫。」她眼波嫣然,「倒是欽天監後來算出的不祥,倒真的是很準,可不就是不祥?」

  「民間相似的嬰兒……」鳳知微突然想起她先前說的那句話,此時才反應過來不對勁,「難道真正的韶寧……」

  「死了。」宗夫人漠然道,「我一進府,她就死了,初生的嬰兒還沒長開,容貌很難辨別,那時候換人最合適。」

  鳳知微退後一步,坐倒椅上,此刻連她也反應不過來——原以為血浮屠使了手段,把自己容貌和韶寧搞成一樣,以備在身份揭穿的關頭,膽大包天的和公主調換,不想連真正的公主,都已經早已被殺!

  「真正的公主,不可能和你相似。」宗夫人道,「承慶大帝傳下來的奇絕修容術,雖然經過六百年更有精進,但是還是要建立在容貌輪廓有所相似的基礎上,真正的公主雖然是你姨表姐妹,卻繼承父親容貌,一點也不相似,所以我們當機立斷的殺了,找了個和你輪廓眉眼像的孩子來。」

  「費這麼大周章……為什麼當初不乾脆就把我換進宮廷?」鳳知微痴痴道,「那不是更省事?」

  「你若在宮廷,我們保護你不方便,而且還有個原因。」宗夫人道,「你必須在外面歷練,不能嬌養成皇室的花朵,你體內的大成九霄神功遺脈,是要在世間闖蕩經歷生死之劫才能大成的,那功力十分霸道,如果不歷練發散,不過二十歲你就要爆體而亡,你要換進深宮,到哪裡去經受生死之劫?」

  「所以你們寧可一點點改韶寧容貌,只為某一日好給我替換了去……」鳳知微捧住頭,覺得想出這個計畫的人,是不是太心黑了點,腦子也太複雜了點?

  「本來沒必要費事非要一模一樣,但是有人喜歡完美。」宗夫人無奈的道,「長孫大帝留下錦囊三計時說,有人搞假蓮花被識破,他也來個虛虛實實的真假公主,假做真來真亦假,看看誰能識破?也好好磨磨敢搶他家江山的小子的腦袋。」

  鳳知微呻吟一聲——何止是真假公主?根本兩個公主都是假的!

  「今天的驗血……」

  「既然已經準備了這麼多年,怎麼會輸在驗血這一關上?」宗夫人笑容隱含驕傲,「天下還有我宗家用不得的藥?還有誰能在我宗家面前拿藥做手腳?」

  鳳知微看著她,心裡知道要感謝她,可始終忍不住一陣陣發寒,這個女子,行事全憑自己好惡,為報情分可以不顧尊貴身份操持賤役多年,但和韶寧母女般相處多年,竟然也能說下手就下手,其隱忍無情,也已經到了巔峰。

  「今天慶妃指控你的時候我聽著,正在想辦法,好在顧先生到了,我讓他捲出了錦帕,趁機將這事發作出來。」宗夫人道,「但是我也沒想到這錦帕會被慶妃突然拿出來,這確實是當年包裹你的錦帕,血浮屠抱你逃亡那夜這錦帕不見了,也不知道怎麼便會出現在慶妃這裡,我懷疑和血浮屠當年的叛徒有關,你小心查訪。」

  鳳知微躬身應是,隨即道:「如今看來,金羽衛那位指揮使很有些可疑。」

  「是。」宗夫人道,「如今想來,當年那個叛徒,只有做了這個暗夜首領,才有可能躲開血浮屠的追索,難怪我們一直尋他不著。」

  鳳知微心中疑惑,不明白既然做了叛徒,又瞭解血浮屠,為什麼這麼多年沒有繼續下手,還想著幫自己?一時想不明白,聽見宗夫人道:「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便要回山南宗家,你氣候已成,宗宸也要慢慢退出血浮屠,此後的事情,你自己小心了。」

  鳳知微躬身相送,看著那女子的背影從容沒入黑暗,一時心頭潮湧,不知道該說什麼。

  身後突然一暖,顧南衣青荇般潔淨的氣味籠罩下來,聞著令人安適,鳳知微心神還有些恍惚,心不在焉輕輕一讓,道:「別鬧。」

  顧少爺才不理她,八爪魚般將她抱著,細細嗅她淡淡香氣,道:「我出力了,要求獎賞。」

  鳳知微愕然,少爺什麼時候也會討賞了?忍不住想轉頭看看這人還是不是顧南衣,無奈被抱得死緊,身後熱力逼人而來,她擔心自己會被這個手腳沒輕重的傢伙活活勒死,只好悻悻道:「行,獎賞,你想要什麼?你先放開我。」

  「不。」顧少爺一向以口頭拒絕她為樂,依舊緊抱她不放,「給你熱熱。」

  鳳知微哭笑不得,這都快進夏了,還需要熱熱?這麼近的,倒是真瞬間起了一身汗,想要掙脫叫他別鬧,顧少爺卻突然指了指她的心口,道:「這裡很冷。」

  鳳知微停住了。

  心冷,他在說她心冷。

  這世上有一個人,明明遮著眼睛,卻永遠能看進她一人內心深處,知她喜樂悲傷。

  身後顧少爺抱著她,突然微微晃了起來,搖啊搖,搖啊搖,像在晃著個娃娃,鳳知微先是給他搖得很舒服,隨即便反應過來,知曉小的時候哭鬧,似乎也這般讓他給搖過,敢情他也像哄孩子一般哄她了。

  這麼一想又好氣又好笑又有些心酸感動,轉過身來拍拍他的臉,柔聲道:「我沒事……」

  誰知顧少爺也正傾身下來,似乎想靠近點說話,鳳知微的臉這麼一迎,正迎向他的臉。

  半掩的窗戶裡好巧不巧的吹來一陣風,微微掀起兩人之間那層紗幕,鳳知微只覺得白紗一拂唇上一熱,有什麼溫軟的東西瞬間擦過唇瓣。

  一擦之間,她身子顫了顫,隨即反應過來那是什麼,趕緊要退,唇上突然一痛,卻是被顧少爺咬住了唇邊。

  顧少爺可不管什麼男女之防,鳳知微的唇擦過來的時候,瞬間芳香柔軟裡恍如驚電劈下,劈得他沉靜的天地都整個搖晃,像春色葳蕤裡掠過白電,懾人魂魄的驚豔,他腦中一空,突然就湧進了那年西涼的海水,月圓之夜碧海之下,他也曾那般銷魂一刻。

  不遇見,不思念,一邂逅,便失心。

  他不肯再放過,抓住她的肩,深深俯身吻下去。

  是陰電遇見陽電,是冰海遇上火山,剎那融化成潺潺流水,匯入她的芬芳天地,天地裡柔軟的舌如精靈,驚慌的要逃開去,他笨拙而又執著的要捕捉,一退一進間感覺到她的頰上火熱,溫暖滑潤,燙到了心底。

  恆靜的血液突然奔湧起來,如海潮衝擊,層波疊浪,沖得他竟然似乎要暈眩,飛上雲端,他在那樣的暈眩裡近乎幸福的想,沸騰……這叫沸騰。

  他微微的喘息起來,絕世的武功,手竟然一軟。

  鳳知微慌不迭掙脫開去,一退三尺到窗邊,微微側臉想遮去臉上的紅潮,她和顧南衣並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接觸,但她剛才明顯覺得,和上次西涼海裡的比起來,今天的顧南衣沒了那次的懵懂和試探,更加熱烈而堅定,她甚至感覺到那一刻他的奔湧如沸,似也要將她燃著。

  暗暗心驚,她偏過頭去,勉強笑道:「顧兄,這個,男女授受……」

  顧南衣好像根本沒聽見她的話,定定的瞧著她,突然伸出雙手,道:「知微,獎賞……」

  鳳知微心中一跳,一瞬間已經預見了他會要什麼,下意識就想岔開話題。

  顧南衣已經說了出來。

  「我只想要你……」他伸出的手攬向天地,天地裡只有一個她,「幸福。」

  鳳知微怔在那裡。

  她怔怔的看著對面終於張開雙臂攬住一切,卻不願走出她的藩籬的男子,相伴守候已有八年,他還要用無數個八年,等著她的幸福。

  良久,她眼眸裡永不消散的霧氣慢慢聚集,盈成飽滿的弧度。

  啪一聲,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