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玉落睜大眼睛看著對面的寧弈,還維持著提裙子的姿勢,怔怔站在那裡,像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她身後,滿堂喧鬧立即化作鴉雀無聲,每個人臉上的血色,都像潮水退了沙灘一般瞬間消逝。
寧弈抬目看了看,對滿堂命婦笑了笑,眾人急忙陪著扯開一臉僵硬的笑容。
「前廳已經開席,各位夫人卻流連此地,是嫌小王席薄酒酸,不肯賞臉?」寧弈語氣柔和,笑意微微,說的話卻不太好聽,女人們聽著,急忙「哪裡哪裡」的一陣告罪,趕緊蹲了蹲身匆匆走開。
眼看人流一眨眼就走得差不多,秋玉落的二嫂和那位三品誥命混在人群後頭也想溜掉,寧弈含笑立於原地不說話,等到那兩個女人匆匆想要和他錯身而過時,突然道:「兩位請留步。」
那兩個女人激靈靈一顫,站在當地,僵著肩膀,緊張的轉過頭來。
「今日賓客雲集,宮中也有賀客。」寧弈慢吞吞道,「剛才兩位的話,我這新妾妃耳朵不好沒聽見,其他人也莫名其妙的全沒聽見,可惜該聽見的,還是會聽見,不是潑皮耍賴便能賴掉的,這也從來不是我楚王府的家風,寧弈雖然不才,絕無欺瞞聖上之心,也不敢將這等荒唐言語私自幫人遮掩——」他轉頭,點漆般的眸子笑意涼涼的看著那兩個臉色大變的女人,「兩位是自己去大理寺認罪呢?還是本王委託大妃送你們去認罪呢?」
「樂意效勞。」鳳知微立即微笑接上。
兩人都在微笑,偏偏那笑看在人眼睛裡只覺得瘆人,兩個女人腿一軟,噗通一聲已經栽跪在地,秋玉落驚呼,「殿下——」
「秋側妃。」寧弈一個稱呼便堵住了她的求情,「本王原以為你出身大家,擔當得起這王府女主人之職,如今看來,本王看錯了。」
「殿下——」秋玉落晃了晃,珠簾後臉色唰的雪白,「我、我也是為王府聲名作想啊……」
「王府聲名?」寧弈微微俯前,仔細看她深紅珠簾後的眼睛,淡淡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你以為這府中只有楚王府和你的人?你知不知道剛才的對話,很快就會傳到陛下耳中?你要是足夠聰明,在大妃指出這兩個女人的不是時,就應該撇清關係公允處置,那才是維護楚王府名聲,你做了什麼?潑皮、無賴、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不像楚王府未來的女主人,倒像集市上偷斤短兩還要賴賬的市井潑婦!」
他聲音很低,語氣也不厲,但字字刁狠,刻薄得毫不容情,秋玉落字字聽來耳中,就像耳邊炸開一個個悶雷,轟得她腦中一片空白,羞辱傷心憤怒絕望……種種般般的情緒像潮水般湧上來,沖得她呼吸困難,眼前金星四冒,寧弈的臉近在咫尺,那般絕豔京華的臉,此刻看起來卻陌生而冷酷,她茫然的退後一步,抓住了身邊一棵樹的樹身。
她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四面侍女嬤嬤沒一個敢去扶她,寧弈也沒打算就這麼饒了她,漠然退開幾步,遙遙看著她,道:「犯了錯,就要去彌補,這兩個女人,我交給你處理,你打算怎麼做?」
「玉落,玉落——」秋玉落的嫂子聽見這一句,慌忙撲了上來,「我是無心的,我是無心的,救救你嫂子我,我是你親嫂子啊……」
「夫人,夫人……」三品誥命涕淚橫流的拉著秋玉落的衣角,「我豬油蒙了心!我一張狗嘴胡言亂語!您千萬救我一救,救我一救——」
秋玉落怔怔的站著,任她們把她晃得風中燈籠似的滴溜溜晃,半晌,她臉上搖晃的深紅珠簾後,隱約看見蜿蜒的水光一閃。
那兩個女人緊張的瞪著她,寧弈似笑非笑負手看天,鳳知微百無聊賴準備溜,卻發現寧弈正堵在她要離開的路上。
隨即秋玉落深深吸一口氣。
「兩位夫人在我楚王府胡言亂語,詛咒聖上及侮辱已薨藩王,這等荒謬大逆言語,我們不敢聽,也不敢容。」秋玉落第一個字聲音還在抖顫,慢慢便平靜了下來,字字森冷,「來人——」
楚王府護衛應聲而至。
「送往大理寺,請大理寺卿處置。」
「是。」
「救命——救命啊——」兩個女人殺豬般的聲音還沒衝出咽喉,已經被護衛手腳麻利的各自塞了一團布,拖了便走,寧弈淡淡道:「知會她們的夫君一聲,稍後以管教不力,縱妻生禍一併處置。」
「是。」
秋玉落顫了顫,咬牙不語,寧弈轉頭對沾滿廊下呆若木雞的婆子侍女們道:「你們夫人累了,不要再吵她,都退下。」
下人們無聲退去,秋玉落這才「嗚」的發出一聲悲泣,提著裙子瘋也似的跑過寧弈身邊,撞開鳳知微,蹬蹬蹬的奔回洞房,隨即,有撕心裂肺的哭聲傳出來。
滿院子恢復了寂靜,鳳知微漠然的聽著那哭聲,心想場面上交代夠了,私底下也該讓人家新婚夫婦好好賠禮軟語哄勸破涕為笑啥啥的了,做人要自覺。
她對著寧弈扯開一臉假笑,馬馬虎虎施了個禮,道:「多謝殿下仗義執言,很抱歉擾了殿下洞房,殿下的喜宴也不好意思再領,告辭,告……你幹嘛——」
手臂上突然多了一雙手,某人閃電般的一把將她拖起,拽著她便往洞房走!
「殿下你幹什麼——」鳳知微再沒想到一向行事穩沉的寧弈今日作風竟然大異往常,想掙扎又顧忌著場合,一猶豫間她的護衛已經對著寧弈鏘然拔刀,刀光一閃便向他後心搠來,寧弈卻理也不理只向前走,鳳知微一轉頭看見他側面,緊抿的唇透著點微微的怒氣,心中嘆息一聲,只好對護衛做了個「沒事放開」的手勢。
護衛收刀,寧弈就像不知道這一剎間的官司,兩步上廊,拖著鳳知微掀開房門,手腕一轉,將鳳知微壓在門後牆上,很熟練的臂肘一橫,橫在她咽喉前,一個完全不給逃開的姿勢。
房內大聲痛哭等著寧弈來安慰的秋玉落抬起頭來,登時「啊」的一聲呆了。
寧弈眼角也不瞄她一眼,只盯著鳳知微秋水迷濛的眼睛,突然一低頭就去抓她掌心。
鳳知微立即讓開,怒道:「男女授受不親,殿下你幹什麼?」
寧弈緩緩縮手,眯起眼睛看著她,半晌冷笑一聲,道:「大妃,你還欠我一個解釋。」
「我解釋過了,在陛下面前。」鳳知微掉開眼睛,不看他,「我覺得沒有再解釋的必要。」
寧弈盯著她眼睛,一字字道:「你丟我在馬車,任我自生自滅,就這個解釋?」
鳳知微望著他,一身紅衣的寧弈,烏髮和眸子都如墨染,有種平日難見的清美風情,鮮亮得有點刺眼,他的眸子裡倒映花團錦簇的洞房,眸瞳的虛影裡,秋玉落正驚惶而又憤怒的抬起頭來。
「是。」良久她慢慢道,「你若因此怨恨我,我接著便是。」
寧弈短促的笑一聲。
隨即他用肘壓著眼睛,偏著頭,聲音從肘下悶悶的傳出來,「知微,知微,你永遠這麼倔強。」
鳳知微閉上眼睛,輕聲淡淡道:「我只遺憾那日我沒能下狠手殺了你。」
「那很好。」寧弈放開手肘,冷冷的盯著她,「我就是不明白,你說這種話的時候,為什麼從來不敢看我的眼睛?」
鳳知微立即睜開眼睛看著他,笑了笑道:「需要我看著你眼睛重複一遍嗎?」
寧弈仰起頭,低低一笑,笑聲微有些停頓,像含了苦澀的果,「算了,你願意自找折磨,我不願。」
鳳知微默然不語。
秋玉落本來趴在妝台上哭泣,寧弈拽著鳳知微進來時她怔在了那裡,用一種彆扭地姿勢半轉著身子將兩人望著,她聽不清兩人對話,卻看得見兩人的姿勢和神情,看得見寧弈眉梢淡淡苦澀,看得見鳳知微深涼而又無限隱藏的目光。
這樣的兩個人。
令人覺得,天地只在他們之間,無人可以插入。
秋玉落的臉色越來越白,手指無意識的緊緊抓住一把梳子,梳子並不尖利的齒戳進掌心,穿裂般的痛。
她不能自抑的粗重的喘息傳到鳳知微耳中,她淡淡轉頭瞥了一眼,心中無聲嘆息,撥開寧弈的手,道:「殿下,這不是我呆的地方,放開吧。」
「這確實不是你呆的地方。」寧弈輕輕道,「我費盡心思留下正妃位置,你想要的卻是……天下。」
最後兩個字輕輕說出來,兩個人都震了震。
多少年分合兜轉,彼此心事都明,卻從未像今日這般,直接捅破了那層紙。
鳳知微突然吸一口氣,推開他便走。
寧弈抓著她手腕一帶,鳳知微剛邁出的步子被他狠狠帶了回來,寧弈頭一低,毫不猶豫壓上她的唇。
他吻下的力道如此堅決而凶狠,以至於兩人險些齒關相撞,各自一聲悶哼。
「殿下——」忍無可忍的秋玉落終於爆發出一聲嘶喊,在寧弈低頭的那一刻,啪的拋開梳子衝了過來,「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你這樣將我置於何地……」
寧弈一轉頭,盯住了她。
他盯過來的眼神並不獰厲,墨玉般的眸子沉淵一般的深,秋玉落被那樣的眼光一盯,身子一僵。
「我置你於何地?」寧弈看了她一陣,慢慢的笑了,「你又何曾將本王看在眼裡過?」
「殿下……殿下何出此言……」秋玉落顫著聲音,滿頭珠光都在晃動,「我救了你呀……」
她的話說到一半便頓住,因為寧弈這一刻的笑意更加奇異,那樣的眼神,憐憫、譏笑、嘲弄、諷刺、不屑……看得她渾身顫抖,心若落在深淵。
「是啊,我的救命恩人。」寧弈將恩人那兩字咬得很重,「所以,我用側妃的位置,來謝你了啊。」
秋玉落怔怔看著他的眼睛,突然開始一步步後退,踉蹌著退到牆角。
寧弈卻已經不再多看她一眼,扭過頭淡淡道:「秋側妃,聰明人都知道安守位置,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若是有誰不聰明,沒個分寸越過了界,」他指指秋玉落腳下,「你看,這三尺之地,可做眠床,自然也可以做墓穴。」
他還比了個方方正正的形狀,彷彿便是墓穴規制,秋玉落直著眼睛看著他手指漫不經心那麼一畫,眼光飄了幾飄,驀然一口氣抽不上來,便暈了過去。
她咕咚一聲栽倒牆角,鳳知微輕輕嘆了口氣,寧弈瞄也不瞄一眼,只盯著她,道:「大妃,這幾日我左思右想,你這麼大方,這麼雅量,一心為我張羅婚事,想來你這輩子,是無論如何不肯和我共眠床了,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那個榮幸,可以和你共墓穴?」
鳳知微莞爾,那一笑輕飄飄掛在唇角,「生既不能同寢,死又如何同陵?」
「華瓊已經準備出十萬大山了吧?」寧弈突然轉了話題,在她耳邊輕飄飄的道,「你說,我該怎麼辦?」
鳳知微心中一震,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哦?」
寧弈放開她,盯著她的眼睛,點點頭道:「當初你在衛所暗牢裡說,如我所願,如今我也對你說,如你所願。」
鳳知微避開他的眼光,一笑頷首,「謝殿下成全。」
她輕輕側身,從他身側走了過去,寧弈默然不動,衣袖下的手指一動又收。
鳳知微走到門邊,聽見他低低道:「我不甘,我終究不甘……」
鳳知微的背影頓了頓,隨即掀簾,頭也不回而去。
我們以為我們抵得過天意的無情。
卻不知道強大的是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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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熙二十年春,在十萬大山失蹤將近兩年的華瓊,突然率著火鳳軍出現在山脈南端,乍一在世人面前出現的華瓊,立刻展現了她身為天盛皇朝第一女將的生猛,直指當初朝中有奸臣,唆使閩南將軍故意隱瞞軍情,使火鳳軍險些全軍覆沒於巴州縣城下,又稱閩南將軍嫉賢妒能,與長寧藩勾結,圖謀傾覆火鳳,順手還揭出了當初火鳳被軍方大佬打壓,被迫流亡他國的舊事,以及火鳳女帥的死,稱皇帝昏庸,迫害忠良,屠殺功臣,難令將士歸心,隨即打起「滅群奸巨蠹,還朗朗青天」旗號,直撲閩南和隴北邊界馬嶼關,殺馬嶼關所有守將,敗當地守軍,當天就佔領了馬嶼關,之後兵鋒直下,連克數州。
她反了。
華瓊出現得突然,殺來得兇猛,造反得乾脆,所有人都反應不及,按說華瓊一反,首當其衝的便是楚王派系的閩南將軍,偏偏那時本應在隴北邊界和長寧做一次交戰的閩南將軍,突然犯了點小錯,被臨陣換將,去南海駐守了,結果新任閩南將軍,便直面上了來勢洶洶的火鳳大軍。
實在是大軍,如果說當初華瓊在巴州縣城下狼狽而逃時,火鳳還只是五六萬的編制,那麼這次新任閩南將軍在閩南首府肴城城牆上,看見黑壓壓推進而來的火鳳軍時,當即倒吸了一口涼氣。
潮水般湧來的火鳳軍,哪裡還是五萬人?三倍也不止!
更要命的是,那些士兵鐵甲貫日,刀槍錚亮,騎兵如風,步兵彪悍,連斥候都神出鬼沒來去如飛,還有人人都有的悍然殺氣——用腳指頭也可以看出,絕對的一流精兵。
眾人面面相覷,百思不得其解,有人看見過剛出大山的火鳳軍,確實人人獸皮樹葉的十分狼狽,但是洗劫過馬嶼關,打開馬嶼城的軍械庫後,火鳳軍神奇的立刻鳥槍換炮,裝備嚴整,有人算了算,覺得馬嶼以及臨近的幾個州縣的軍械庫加起來,只怕也不夠火鳳軍三分之一裝備齊整。
他們的刀槍軍械哪來的?這個問題盤桓在人人心頭,卻也無法和已成敵人的華瓊詢問了,殺氣騰騰的華瓊,長槍一指,麾下鐵騎只一個照面,便沖翻了肴城嚴陣以待的步兵方陣!
那些火鳳騎兵,個個騎術精絕,到哪裡都尖刀陣型,鋒銳逼人,像一柄柄百煉牛角匕首,將敵陣撕裂、戳破、剖開,而隨後而來的步兵,人人都有精妙的刀法和紮實的底盤功夫,凶狠呼嘯,來去如電,殺人就像砍瓜切菜,尋常天盛士兵一個照面便倒,十個打一個人家還遊刃有餘,平日裡那些也算百煉戰場的老兵,和人家比起來,紙糊的一樣。
城下殺得一面倒,城上看得腿軟,這樣的軍隊,以一當十,天下誰能阻擋?
三月十一,肴城下。
三月十二,伏州下。
三月十四,稽縣下。
……
短短半月,閩南全線落入華瓊之手!朝廷大軍被打散,被逼退入臨江一線,正夾在閩南和長寧之間,腹背受敵!
軍報雪片似飛往朝中,老邁多病的天盛帝不堪此噩耗,當即病倒。
楚王寧弈監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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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盛南部風起雲湧,朝中一片驚惶不安,鳳知微作為「孀居寡婦」,自然沒她什麼事,不過冷眼旁觀而已。
不過照她預計,也許很快就要有她的事了。
這天果然接到旨意,宣她進宮,皇帝正生著病,突然想起來要她進宮,可未必是什麼好事,鳳知微噙一抹冷峻的笑意,坐了轎進宮。
在到天盛帝寢宮之前,經過一處偏僻宮室時,忽然看見一個錦袍青年,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走過,那青年她認得,是十皇子寧霽,已經封了康王,一直不涉朝政,只總掌著內務府和宮中事務,這位皇子最是淡泊低調,深居簡出,連鳳知微這個喜歡將重要人物資料收集齊全的人,也常常想不起他來。
今日宮中難得一見,當年那個圓臉大眼睛的溫和少年,如今也是個俊秀青年,只是性子還是內斂羞怯,看見女眷過來,趕緊拉了那孩子換條路走。
鳳知微此刻的身份倒也不方便和他打招呼,帶點好笑的看他匆匆離去,問身邊內侍,「康王殿下身邊那個孩子,是他的世子嗎?」
「是啊。」那內侍笑道,「殿下長熙十四年納了一妃兩妾,十五年便添了一子一女,這是他的次子。」
寧霽都有兩個孩子了,鳳知微恍然一笑,卻又隱隱覺得哪裡一痛。
「他們剛才去哪裡?」鳳知微看著他們來的方向,正是從陛下寢宮出來,寧霽總管內務府,是唯一一個可以隨意出入內宮的皇子,按說看見他帶著兒子出入內宮也沒什麼稀奇,可是鳳知微沒來由的就是覺得心裡有點不安。
「怕是帶世子來看各位娘娘的吧。」內侍笑道,「娘娘們都有年紀了,膝下……空虛,現在三代皇孫,只有康王小世子最玲瓏可愛,很得陛下和眾娘娘喜歡呢。」
鳳知微「哦」的一聲,心想自己的注意力一直不在內宮,又不常在帝京,還真不知道這些事,聽著那句娘娘們膝下空虛,不由有些出神——說到底,娘娘們之所以空虛,是因為兒子們都幾乎被自己給整死了。
隨即便想到慶妃,這個陰毒的女人,是自己的仇人也是寧弈的,原以為自己在草原一年,寧弈早已將慶妃這個禍害解決,不想她居然還是活得好好的,她回京後不信邪,也多次派人試圖進宮查探,發現慶妃果然足夠厲害——她以陛下老邁需要人照顧為名,不顧辛苦,早已搬進了陛下寢宮,像個普通侍女一樣日夜侍候,寸步不離,因此不僅獲得了和皇帝一樣十二個時辰的保護,還因此帝寵隆重倍受讚譽,她和皇帝同吃同睡,所有入口飲食都經過層層關卡,有專人試吃三次,每晚睡覺的寢殿,也隨時改變,天盛帝本來就是個疑心病第一的皇帝,由於不相信任何兒子,便將自己的個人安危保護上升到一個恐怖的級別,到哪裡都重重護衛,慶妃跟在他身側一步不離,誰能下手?
當然,硬攻進皇宮,自然便可以下手,但是現在還不是時機。
鳳知微起先並不清楚慶妃為什麼要對付自己,她派人到西涼查過慶妃的來歷,一直查到她進入西涼的天下第一歌舞行的經歷,這個女子吃過很多苦,有些遭遇連她見了都忍不住唏噓,但是在歌舞行之前的經歷,卻無處查尋,只知道似乎不是西涼本地人氏,鳳知微懷疑她還是天盛人,但是茫茫人海,到哪裡去尋?直到那日慶妃和韶寧私會於皇廟,離開時的身形被宗宸看見,宗宸從她的身法裡,找到了一絲熟悉的痕跡。
屬於血浮屠的獨特輕功法門。
大成未滅前,按照規矩,每一代血浮屠精英都會去戰氏宗氏拜訪,求教兩大家族的武學指點,宗宸曾經在宗家見過那一代血浮屠的幾位精英,對血浮屠的武功有所瞭解。
慶妃是血浮屠之後,這個推測讓宗宸和鳳知微都愕然良久,既然是血浮屠之後,為何不認?為何要仇人般的相待?
鳳知微隱隱覺得,可能和慶妃幼時苦難遭遇有點關係。
猜到了慶妃身世,另一個疑問隨即而來,慶妃如果是因為她是大成後裔而怨恨尋仇,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天盛帝,借天盛帝之手輕鬆除掉鳳知微,豈不省事?
這些想不通的問題,連同這個謎一般的女子,像陰影一般在鳳知微眼前盤桓,以至於她跨進殿的時候,也有點恍惚。
寢殿裡藥香和龍涎香混合的氣味濃郁而古怪,層層疊疊的帳幔垂落遮擋住皇帝厭惡的日光,紗幕盡頭有人呢喃軟語,聲音不清晰,聽來便如一個沉滯的夢。
皇帝怕吵,內侍踮腳去低聲通報,鳳知微跟在他身後,腳步掩在厚重的地毯上毫無聲息。
隱約聽得帳幕後低低哭泣,女子聲氣。
「……陛下,使不得……」
「現在還能怎樣……」天盛帝低低咳嗽,「……你不要以為朕沒用心過……老二老五老七朕都想放過……但是他們就像鬼神所迷一般,胡來到朕也不得不處置……你說背後有他推手,朕信……可是你看那些不爭氣的……現在還能怎樣……終究是朕無福無德不得佳兒……唉……」
「陛下!」女子哭泣的聲音忽然一收,似是被後面那句話給撩撥得動了心,又似下了什麼決心,帳幕後伏跪的背影忽然一直,「其實……」
鳳知微心中一緊,直覺將會聽見一個巨大的秘密,忍不住向前幾步,一轉眼看見內侍已經走到屏風邊準備開口傳報,心中一急便衝過去,抬手就去捂他的嘴。
然而終究慢了一步。
「回——」一個字在內侍口邊生生被鳳知微堵住,發出的氣流音皇帝沒有聽見,慶妃卻立即住口,隨即站起就去掀簾幕。
「什麼人!」
鳳知微心中嘆息一聲,趕緊放開摀住內侍嘴的手,退開三步,並沒有聽清楚裡面對話的內侍,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垂手道:「回陛下,回娘娘,順義大妃到。」
帳幕後映出慶妃綽約身姿,她聽見這個稱呼,仰臉笑了笑,也不問皇帝,道:「宣。」
隨即她柔聲向皇帝道:「陛下請注意龍體,不可過多說話,臣妾暫時告退。」
天盛帝目光柔和的看著她,眼神中充滿對這個知分寸懂進退的妃子的滿意,輕輕點點頭。
內侍掀起帳幕,慶妃出,鳳知微進。
兩人迎面而來,眼神相撞。
各自柔和裡暗藏凌厲。
兩個有些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女子,這是在揭示彼此對立關係之後的第一次正面相對。
慶妃唇角噙一抹森冷的笑,與鳳知微擦肩而過,兩肩相撞時她突然一側頭,快速而清晰的道:「我知道你是誰。」
鳳知微微笑,答得也飛快清晰,「彼此彼此。」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眼神陰冷,隨即鳳知微進,她出。
一瞬間鳳知微明白了慶妃沒有對天盛帝揭穿她身世的顧忌——慶妃自己也是血浮屠後代,她害怕鳳知微手中也掌握有相關證據,也害怕拋出鳳知微身世,天盛帝如果問她怎麼知道的,那她一個「來歷清白,久居深宮」的妃子,應該如何解釋?
慶妃這種人,謹慎陰毒,是不會為了整倒敵人而先將自己置於危險之地的。
她掀開重重簾幕,向病榻上的皇帝磕頭,皇帝欣喜的向她伸出手來。
半晌後,內侍掀起簾幕,鳳知微淺笑退出,一邊走一邊道:「陛下放心,臣婦雖人微言輕。但一定會為皇朝盡一份微薄之力。」
皇帝有點嘶啞的笑聲傳出來,道:「你是好孩子,朕信你。」
重重簾幕再度落下,鳳知微退出寢殿,轉過身時,唇角的笑意又冷峻了幾分。
果然沒猜錯,天盛帝的主意,打到了呼卓草原的頭上,他想要草原出兵,在龍水關一線出擊長寧藩,好讓腹背受敵的朝廷大軍,能專心對付火鳳叛軍。
鳳知微在內侍的引領下快步走出寢殿,一路走過宮室,在路過寧安宮的時候,她停下了腳步。
看著那緊閉深紅宮門,深青一線簷角,牆角下青苔鮮明,一枝桃花慇勤探出。
她的眼底,卻只是那年,只是那年大雪中的寧安宮。
是那年染了娘親一地鮮血的床榻,是那年孤室裡並排的兩具棺材,是那年不滅的長明燈,是那年寧安宮後院裡的桃樹,褐色枝幹下堆了雪,雪地上的字跡被她冰涼的手焐化。
她靜靜望著宮簷一角,剛才皇帝寢殿的對話,悠悠飄過腦海。
「……知微,火鳳軍竟然以為女帥報仇之名起兵,奪取閩南,荒謬,實在荒謬!」
「陛下不必動氣,不過是逆軍妖言惑眾,家母因何而死……臣婦最清楚不過,陛下對家母仁至義盡,對知微關愛有加,深仁厚德,古今聖君難有也,逆軍妄言污衊我皇,真是罪該萬死!」
……天盛帝渾濁的老眼緊緊盯著她,眼神掠過一絲欣慰。
「這些逆軍一旦作亂,不過隨便尋個由頭而已,朕問心無愧,何懼宵小中傷?只是想起朕對火鳳對華瓊如此恩重,她們居然還能一朝刀兵相向,真是令人心寒。」
「陛下,不然,臣婦以女帥遺孤身份,去向火鳳軍曉以大義?」
「不必了,大軍如鐵,未必聽你一個女子的話,要你孤身犯險,朕……捨不得。」
是捨不得,還是不敢?怕放虎歸山?
皇帝心中,還是有幾分懷疑的吧?
要求草原出兵相助,就是對她的試探,看她有幾分忠誠之心。
鳳知微唇角笑意淡淡,快步出了宮廷。
回到府裡,現在她自然不能回魏府,但赫連錚當初在帝京做質子時就有堂皇府邸,她順理成章的住進去。
在府中寫了給草原的信,很明白的將天盛帝的話複述一遍給牡丹花,然後堂堂正正交由管事,經由朝廷驛站快馬傳遞。
這封信,是天盛帝等著的表態,與其讓他偷偷摸摸的派人截了偷看,不如直接走最堂皇光明的路線。
至於還需不需要寫封密信再做別的叮囑。
不必了。
牡丹花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鳳知微揚起臉,看著北疆的方向,隱約天際有人策馬而來,笑臉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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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信,她回到府中,這府裡所有東西都沒動過,保留著赫連在世時的粗獷隨意風格,她沒打算換,哪怕見了那些他用過的弓使過的刀會痛徹心扉,她也會強迫自己看下去,住下去,就那麼清醒而不放過的看著,像那些在天際,始終也睜眼看著她一舉一動的親人們。
她不是一個人,在完成那些事之前,她是被獻祭了的魂。
晚風起了,吹破枝頭桃花,庭院裡一地落紅,她在春夜荼蘼裡默然不語,等待一個消息。
有人輕輕的接近,奇特的步伐,是血浮屠獨有的頻率。
宗宸留在草原,現在她身邊主事的血浮屠中人,只以編號命名,每人各司其職,互不統屬,這是宗宸吸取當年血浮屠被背叛的教訓,而採取的新的規制,這位「阿三」,就是負責皇宮那一片信息收集和傳遞,目前專司對慶妃的監視。
「主子。」身後聲音輕輕,「她出宮了。」
鳳知微霍然轉身。
慶妃不是藏在皇帝身邊寸步不離嗎?怎麼會在此刻出宮?
「往哪裡去?」
「城南四明巷。」
城南四明巷,京西神水街,京中兩大官宦貴族聚居地,慶妃這是要找誰?
鳳知微神色沉吟,按說慶妃此時出宮,很有疑問,但是她出宮的機會太難得,就這麼放過,她也不甘心。
慶妃是赫連之死的罪魁禍首,容得她活到今天,她寢食難安。
「帶路。」
幾條人影,無聲的出了順義王府邸,掠過夜空。
慶妃的身形很好辨認,她和她的手下,都是在當初血浮屠武功上加以女子式改良,腰肢扭動得別具風情,遠遠的,鳳知微就看見以那種奇異的韻律掠過桃花樹梢的慶妃。
和上次相比,她的輕功又有精進,皇宮錦衣玉食生活,也沒讓她擱下功夫。
這樣的女人,豈會只滿足於一個妃子的身份?
鳳知微遠遠的綴著她,看見她越過重重屋脊,越走越偏遠,最後在一處院子前停下。
遠處的燈光照過來,照見頹敗的大門,蛛網塵結,隱約半斜的匾額上暗淡的金字,「……王府」,最前面一個金字已經敲掉。
這似乎是哪個王府,但是鳳知微認識二五七十皇子的王府,都不在這裡,這是哪個王爺的府邸?
慶妃來這裡做什麼?
鳳知微蒙著臉,目光炯炯,看著慶妃推開滿是塵灰的門,直接進了院落後三進,在早已頹敗的花園裡走來走去,像在心急的等待誰。
隨即她像是聽見什麼聲音,閃身一躲。
「吱呀」一聲,積滿塵灰的門,第二次被人推開,一個錦袍男子,牽著個孩童走進來,他揮了揮手,幾個護衛恭謹的留在門外。
趴在三進院落屋瓦上的鳳知微,聽見腳步聲回頭,眼神一縮。
赫然是白天遇見的寧霽父子。
這大晚上的,這廢棄的王府,來得人倒一個比一個奇怪!
寧霽的神情倒不像是和人有約,他攙著手中的孩子,手中還拎著個盒子,慢慢的向裡走,一直到了內三進的花園,在一個白石桌邊停了下來,從盒子裡取出一些碟子果子,供了上去,又點燃了三炷香。
他雙手合十,對著香炷拜了拜,轉頭吩咐那孩子,道:「淇兒,你也來拜一拜。」
那孩子乖乖上來,包著小拳頭拜了拜,寧霽讚許的摸摸他的頭,又從盒子裡取出些紙錢,默默在地上燒了。
屋瓦上的鳳知微迷惑的看著,很明顯寧霽是在祭奠亡人,但這亡人是誰,他不敢公然祭拜,卻偷偷摸摸的在這裡燒紙,倒真是奇怪事。
火光燃起,冒出淡銀色的煙氣,那孩子蹲下來,奶聲奶氣的問:「爹爹,是給奶奶娘娘燒紙嗎?」
「不。」寧霽慢慢的添紙,「這是給你的……伯伯,三伯。」
那孩子眨巴著眼睛看著他,對這個「三伯」完全的沒有概念。
「其實我也是代人來燒紙,我對你這個三伯,也不熟悉。」寧霽苦笑,「他死的時候我還小,完全不記得他的樣子。」
那孩子拎起紙錢,玩樂似的扔進火裡,格格直笑,寧霽溫和的看著他,也沒有責怪的意思,只自言自語的道:「雖然我不記得他,但是他當初保護了六哥,六哥賴他幫助才能平安到大,之後六哥又保護了我,沒有他,就沒有六哥,自然也沒有我的好日子,所以他也是我的恩人。」
他一張張的燒著紙錢,語氣輕緩,「……三哥,你別怪六哥,他身居高位,出身又和別人不同,一舉一動無數人盯著,這些年過來得也不容易,他不方便來祭拜你,我來,我代他多燒些紙錢給你,你在天上,費神多保佑些他。」
鳳知微至此時恍然大悟。
原來今天是當年兵變被殺的三皇子的忌日。
那位皇朝死得最早的皇子,與其說是死於兵敗被殺,倒不如說死於兄弟傾軋陷害之手,而當年那個被逼在橋邊親眼看著唯一愛護自己的兄長死去的少年,多年後雖然幫他報了仇,卻也只能隱而不發,連每年忌日,都只能由毫不相干的幼弟來代為祭祀。
說起來,寧霽和寧弈,倒有點像當年的三皇子和寧弈,皇家難得的兄弟情深。
她正悵惘,眼光突然一凝。
而正在燒紙的寧霽也轉過頭去。
淡灰色的煙氣裊裊散開,廊柱後轉過一個人來,她獨特的步姿丰韻天成,便是一身夜行衣出現在煙光裡,也讓人覺得綽約如洛神凌波。
寧霽怔了一怔,認出了她,有點驚訝,卻又不太驚訝的樣子,低聲道:「……娘娘您怎麼現在在這裡……」
慶妃目光在他臉上掠過,隨即落在了那個孩子臉上,一眨不眨的看著,溫婉的笑道:「……先前我見著他,覺得臉色有點不對,想著不要著涼了,越想越睡不著,又想起今夜是這個日子,你可能會出來,就先在這裡等著了。」
寧霽垂頭對那孩子看看,含糊的道:「沒事,不然我也不能帶他出來……放心……」隨即把那孩子向前推了推,輕輕道,「去見見慶妃娘娘。」
慶妃蹲下身,對著那孩子張開雙臂,她臉上神情再無白日裡的尊貴高傲,眼神裡急切如潮,要將對面的孩子淹沒。
那孩子想必經常被他帶進宮,也不認生,笑嘻嘻地衝慶妃請了個安,奶聲奶氣地道:「請娘娘安——」
他還沒說完,便被慶妃一把抱進懷中,她抱得力道如此猛,以至於那孩子嚇了一跳,惶然的回頭看寧霽,扁扁嘴要哭,寧霽對他做了個不要緊的笑容。
屋瓦上鳳知微眯起了眼睛。
蹲著的慶妃,正面對著她,她清清楚楚看見慶妃抱住那孩子那一剎間的神情震動,看見她攬緊他小小的身子,眼神裡的溫暖和沉溺。
鳳知微突然將蒙面巾向上拉了拉,隨即毫不猶豫的縱身掠了下去!
她隨風柳葉般輕盈的飄落,手一伸就去抓那孩子!
慶妃大驚,抱起那孩子向後便退,寧霽已經慌亂的趕了過來,厲喝:「你是誰?住手!」
鳳知微手一揮,示意跟隨自己來的血浮屠困住寧霽不要傷其性命,自己盯緊了慶妃,慶妃抱著那孩子慌亂的向前院跑去,鳳知微緊追不休,鬼魅般跟在她身後,招招殺手,盡向著她懷中的孩子。
今夜她心中有個疑問,一定要逼出來!
果然慶妃著緊那孩子超過她自己性命,鳳知微殺手一出,她便拚命去擋,她武功本就遜鳳知微一籌,再一分心,越發左支右絀,不出幾招,「嗤啦」一聲,她的衣袖被鳳知微掌風撕破,雪白的肌膚上立時出現長長血痕。
那孩子見了血,嚇得嚎啕大哭,慶妃不顧傷口惶然回望,頭髮披散十分狼狽。
鳳知微眼神一閃,心中猜想已經定了七八成,乾脆來最後一招狠的落定乾坤,突然冷笑一聲,五指成爪,落向那孩子天靈!
五指探出,慶妃突然扭頭!
那一瞬她的眼神不是看向孩子也不是看向殺手,竟然詭異的看向大門方向。
隨即她放下那孩子!身子一閃便已越過迴廊不見!
那孩子跌落,鳳知微收勢不住,五指直直向他頭頂插落!
身後傳來寧霽嘶聲大呼:「別殺他——」
鳳知微此時心中震驚,萬萬想不到慶妃竟然拋下這孩子面對她的殺手,百忙中顧不得去追慶妃,拚命收勢。
眼前突然人影一閃,一道青影飛電似的掠過來,看見這一幕頓時眼光一冷,二話不說,抬掌直拍向鳳知微胸口。
鳳知微此刻全部心神都在收回自己的內力上,舊力剛撤新力未生,最是丹田空虛時刻,這人盛怒而來掌力兇猛,怒濤般一卷,鳳知微只覺得氣息一窒胸口一痛,哇的一口鮮血噴出,踉蹌連退幾步,手下的孩子也被那人劈手奪過護在懷裡。
鳳知微立在原地,看著慶妃消失的方向,單手摀住隱隱作痛的胸口,她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救人的人沒什麼怨恨,若不是他出手得快,她就算收勢得及,也難免損傷那孩子,這人想必是寧霽親友,憤怒之下對她出手也正常,她只是怨恨慶妃,萬萬沒想到這女人竟然就那麼放下了孩子,趁亂溜了!
她先是做出著緊這孩子的模樣,再突然放手,想必是看見已經來了援兵,生生害她受傷。
她鳳知微行走江湖縱橫朝堂,還從未吃過這麼大虧。
鳳知微咬牙冷笑,抹去唇邊的血,這一刻她心中也有些猶疑了,原本看慶妃拚死護那孩子,心中一個猜想幾乎已經證實,不想她竟然敢在那時刻放下孩子,又似乎全不在乎那孩子安危——那之前的著急是做戲,還是後來的放手,是做戲?
喉間腥甜,頭暈目眩,她輕咳幾聲,知道傷得不輕,不敢再多呆,轉身就要走。
她要走,對方卻不放過,寧霽大怒著對趕來的侍衛道:「抓住這謀害世子的刺客!」
鳳知微冷笑一聲,飛身掠起。
身後風聲一響,後發而先至,卻是先前那青衣蒙面人,也照樣低低冷笑一聲,劈手就來撕她的蒙面巾。
鳳知微回臂一架,那人貼身一頂手臂靈活一轉,已經從詭異的角度脫離了她的攻擊,自她肘底翻出手掌,指節彎起如鷹喙,叩向她的下巴!
這一叩疾如閃電,這麼近的距離也起了風聲,顯見真力貫注,如被敲上,下巴非得給叩穿不可,鳳知微無奈仰頭。一個鐵板橋便要倒翻。
她身後便是寧霽,見她倒仰立即上前一步,一把撕下了她的面巾!
與此同時,那青衣人呼嘯的掌力再次對著她面門攻來,勁風巍巍如山壓下,鳳知微眼前一黑,勉力一翻,手指半空中掠過,也一把抓下了對方的面巾。
隨即聽見寧霽歡喜的叫聲:「六哥是你——」
鳳知微抓著面巾正要抬頭,聽見這句僵在那裡。
那人一掌拍出一半,目光落在鳳知微臉上,呆了一呆。
百忙中慌亂一扭身,轟然一聲那掌拍在身側假山石上,碎石菸灰落了他一身。
他收回那掌後卻只怔在那裡。
兩人一傾身一站立,一瞬間都木雕似的凝住了,場間氣氛頓時凝固肅殺,連歡喜高叫要報仇的寧霽也怔住,呆呆的看著鳳知微的臉,不明白這個刺客為什麼是順義大妃。
一片靜默間,鳳知微臉色一白,又是一口血噴了出來,直濺在對面寧弈臉上。
血色濺出,寧弈臉色也一白,伸手便要扶她,鳳知微卻已經慘笑一聲,推開他撒手就走。
寧弈伸手,緊緊握住身側假山石,看著她背影,突然啞聲道:「……知微,你為了逼我成仇,當真什麼都不顧了?」
鳳知微頓了頓,心知他是誤會了,他剛才並沒有看見慶妃,很明顯,寧霽也沒有告訴寧弈,他和慶妃的關係,所以寧弈剛才過來時,只真真切切的看見,她對著寧霽的世子,下了殺手。
親眼所見,無可辯駁。
他以為,為了逼他狠心成仇,她不惜去殺他愛弟的獨子,或者還準備殺他的愛弟。
鳳知微閉上眼,壓下湧到喉間的一口淤血,正想說話,聽見身後寧弈問寧霽,「老十你們怎麼在這裡,你帶淇兒來做什麼?剛才這裡還有別人嗎?到底怎麼回事?」
他城府深沉,遇事喜歡自己去想,今天一反常態連問四個問題,顯然心中急迫焦灼已到頂點。
寧霽靜了靜,隨即低低道:「今天是三哥忌日,我來祭拜他,淇兒沒見過三哥,我帶他來見見……剛才就我們父子,然後……她便來了……」
鳳知微默默的笑了下。
不用解釋了。
寧霽是他相依為命的弟弟,她是他的敵人。
和寧霽相比,他肯定是信他多一點的。
何況她現在也沒證據證實心中的那個疑惑,有這夾纏不清解釋的時辰,不如派人去追慶妃。
上次不希望他承自己的情,也是為了彼此敵對得更痛快些,既然如此,誤會就誤會吧。
恨,總比愛來得決斷。
這是天意。
也許因為我們只能是敵人,天生的敵人,所以兜兜轉轉,怎麼都繞不過天意的黑手。
她拭去唇角一抹新綻的血色,微笑轉頭,扶著假山,指指寧霽,向著寧弈。
「原來殿下還是有真心在乎的人,那麼……」
她大笑轉身而去,笑聲伴唇邊血色,淹沒在夜色裡。
「麻煩您,把您的寶貝弟弟,看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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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熙二十年三月十六,南海安瀾峪。
一艘快船,無聲在那一片平靜的海域航行,鋒銳的船頭如利刃,割破這夜的黑暗和浪的暗湧。
夜深人靜,船頭上有人未眠。
那人手扶船頭,悵望天涯,衣袍被海風掀起的波濤微濕。
他望向的方向,是被一個女子攪動得風起雲湧的天盛之南,那個女子,是他的妻子。
月光照上他面頰,照亮燕懷石清秀眉宇,這位南海船舶司司主,第一世家的家主,獨立中宵,聽天風夜露,眉宇間有化不開的淡淡陰霾和苦澀。
苦澀他的妻子,永遠不走常規,行出人意料之舉。
華瓊「失蹤」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以為華瓊真的兵敗,不想面對閩南軍內的傾軋,避禍入深山,內心裡還對華瓊急流勇退不惹是非的決定十分贊成,哪知道……哪知道她竟然要幹的是殺頭的主意!
早在一個月前,他突然接到華瓊的消息,簡簡單單一封文書——和離文書。
他若晴天霹靂,還沒來得及去信問緣由,又接到她第二封密信。
信裡她什麼都對他說了,還說第一封信寄過來的時候,順便也寄了南海布政使衙門一份,那封和離文書裡,她表示了對燕家和他的不滿,堅決要求和離。
她道,和離在先,是為了給他個藉口頻頻出海,將燕家的財產人脈轉移,然後立即便走,不可再留在天盛。
他此刻才明白,為什麼從長熙十六年開始,她便極力勸說,說南海此地商脈已滿,大小商家林立,燕氏在這裡已經雄踞老大,再無發展餘地,倒不如趁著總掌燕家和船舶事務司的便利,向外擴展,好好打下海外一片天地,並為他選了和天盛隔海的沃羅國,那裡氣候適宜,物產豐富,百姓卻還尚未開化,也沒有強有力的軍事政權,正是大好男兒開疆拓土之機,想他燕氏也是皇族之後,一代帝王遺脈,為何甘於屈居人下,一代代的受那官府夾磨的氣?
他聽了便也心動,燕氏受官府打壓多年,他受燕氏欺辱多年,直到幸運遇見了魏知,才有了今日,魏知官越做越大,風險也越來越大,倒不如早點給他謀個退路,也給燕家謀個退路,所以從長熙十六年開始,燕氏出海越發頻繁,慢慢將財產人脈轉移,已經在沃羅發展成最大勢力,前不久,他將娘也送了過去。
然後便是和離,但他還不想走,總想著去閩南,見華瓊一面便走,或者可以帶她一起走,一直拖啊拖,直到前兩天,他到上野船舶事務司分部視察時,一群黑衣人鬼魅般出現在船舶事務司,確實是鬼魅般——從地道出來的,然後大白天將他劫走,連燕長天都乾脆利落從燕家抱了出來,當夜便上了船,七繞八繞,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路線,直到現在,揚帆出海,往沃羅的方向而行。
這些人他一個也不認識,對方也不理睬他,只管保護他一路逃亡,他估計不是華瓊派來的就是魏知的人,不用說,這裡面一定有魏知的手筆。
事到如今,他也沒什麼好說的,不管是華瓊或魏知,都已經未雨綢繆的最大保全了他和燕家,他不滿的是這麼大的事,很明顯早就開始準備,這兩人竟然一直將他蒙在鼓裡,魏知也罷了,相臣城府,輕易不說,華瓊卻是他的枕邊人,也瞞得死緊,成婚以來聚少離多,如今還要去幹這殺頭差事,卻又置他這夫君於何地?
夜已深,燕懷石思來想去卻毫無睡意,拍遍欄杆,唏噓長嘆,一會兒擔憂華瓊安危,一會兒想這女子怎麼就有天大的膽,一會兒恨不得奔去閩南,將她拉回來再說。
他這麼想著的時候,突然看見前方出現一點燈火。
他怔了怔——這不是常規出海路線,怎麼會突然出現大船?
那燈光出現得突然,像鬼火瞬間飄落於茫茫海上,很明顯這船原先是全熄燈火靜候於前,等到自己的船接近時,才點亮燈火。
身後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那群隱沒於各處的黑衣人,此刻都及時鬼魅般冒出來,手一翻各自都持弓在手,警惕的盯著前方大船。
茫茫大海無處躲避,燕懷石盯著那沒有任何旗號的大船,手心裡漸漸出了汗。
兩船漸近,對方船頭空蕩蕩的無人,燕懷石正在詫異,對方船艙艙門一開,掠出一條人影,手裡似乎抓著一把東西,二話不說對著這邊船身一撒。
「轟。」
幾道流光,一聲巨響,海面上騰起濃濃煙霧,燕懷石的大船立即船身一歪。
船被炸破底艙了!
「瘋子!」燕懷石怒罵,哪有這樣的人,一照面二話不說就炸人船的?
幾個黑衣人撲過來,一聲不吭架著他便走,看來這些人也訓練有素,對任何突發狀況都有準備,船被炸,連個去查看的人都沒有,一批人抱來燕長天,一批人架走燕懷石,迅速放下小舟將人送了上去。
然而對面船頭一聲有點熟悉的桀桀怪笑,火彈子造成的煙霧散去,四面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不下數十小舟,每舟上都有無數士兵,半跪搭箭,虎視眈眈盯著這邊,弓弦上微光閃爍,用的竟然是火箭。
大海之上,孤舟飄蕩,前有大船,後無退路,四面還有火箭圍成鐵桶,燕懷石閉目長嘆,心道今日竟然斃命於此,只恨臨死前終見不得華瓊一面。
他身側一個戴了面具的黑衣人卻不急不忙,手一揮,那些黑衣人手一翻,各自掌心也是一把黑烏烏的東西,竟然也是火彈子!
看樣子對方只要射火箭,他們必也毫不客氣扔過去,這大海之上激流震盪,所有的小舟必然立即傾覆,燕懷石眼看身邊幾個黑衣人已經開始脫外袍,露出一身水靠,又在給燕長天套水靠,隱約猜出了他們想要造成混亂,然後鳧水逃走,不用說,自己這邊也是有準備的,肯定附近還有船。
月下海上,兩邊的人各自半跪相對,火箭對火彈,雙方都眼神凝重,長長的凝定的身影,拖在波濤起伏的黑色海面上,風聲呼嘯得烈了點,殺氣騰騰。
卻有一個嬉笑不拘的聲音,驚破這一刻的緊張沉凝。
「喂,我說,這麼你死我活的幹嘛?」船頭上那個最先撒出一把火彈子炸沉燕懷石大船的人,正笑嘻嘻的衝下面揮手,「我說燕老兄,不要這麼緊張,你的老相好來接你而已,來,放下手,乖。」
燕懷石聽得那聲音熟悉,抬頭一看,一張圓圓的笑眯眯的臉,赫然竟是楚王身邊第一護衛寧澄。
看見他,燕懷石臉色變了變,寧澄是熟人,但此刻卻不是友人,華瓊現在幹的勾當,所有天盛皇家子弟都容不下。
他默然不語,寧澄笑嘻嘻看著他,心想老子風餐露宿好久,找到你可真不容易,這群見鬼的護衛,帶著你東奔西走繞圈子,狗跟著都能跟丟,可沒把老子累死,要不是殿下英明天縱,猜到你們竟然捨近求遠,繞道到安瀾峪出海,這任務老子就又辦砸了。
想起殿下的囑咐,他有些煩躁,又要帶走人,又不能傷人,這事兒咋這麼麻煩呢。
抓抓頭髮,他對著燕懷石攤開手,「老兄,你不要用這種被逼姦般的眼神看著我,我可不是來害你的,你我之間有話好好說,犯不著這麼火箭對火彈的,炸起來火彈子可沒長眼睛,萬一你兒子有個好歹,你以後怎麼向華將軍交代?」
燕懷石臉色變了變,擔憂的回頭看一眼神情驚惶的燕長天,身旁的黑衣人沉聲道:「燕家主放心,我等領了死命令,定有辦法保你父子平安。」
燕懷石沉吟著,臉色蒼白猶豫未決,船頭上寧澄卻已經不耐煩,嘆了口氣道:「看來憑寧大爺的三寸不爛之舌果然不能奏效,還是得祭出咱殿下的殺手鐧啊……」手一揮,一封信箋自掌心飛出。
那薄薄的信箋宛如長眼睛般,飛渡大海直向燕懷石飛來,燕懷石身邊的護衛害怕有詐,早已站起鏗然拔劍,長劍在半空白光一閃,已經將信箋平平挑在劍尖上,隨即長劍一振,信箋封套掉落,露出裡面寫滿字的紙,海風猛烈,這一系列劍尖動作,卻沒能將信吹落海中。
「好內功!」船頭上寧澄大喝,眼睛發亮,這一手看似簡單,但技巧妙到毫巔,內力更是超卓,竟然是一等一的高手。
那護衛卻神色不動,將劍尖反覆查看,確認沒有問題,才取下信交給瞪大眼睛的燕懷石,淡淡道:「燕家主,你應該相信,我能保護你們。」
他語氣很淡,話裡的意思卻鋼鐵般錚錚,令人覺得完全不必懷疑。
在血浮屠裡,他是鐵衛首領,排行「阿一」。
鳳知微派出了蓄養多年最精英的手下,來護衛燕氏父子的出逃。
燕懷石點點頭,仔仔細細的看信,半晌將信折起,出神的思考一陣,長嘆一聲,道:「我跟他們去吧。」
那護衛皺起眉頭,他不知道楚王信中寫了什麼,不過幾句話,竟然就令燕懷石心甘情願放棄出逃。
「你要想清楚,」他做最後的努力,「一旦回去,落入朝廷之手,就是死路一條。」
燕懷石默默的坐著,想著信上的話,楚王並沒有長篇大論的勸說,只告訴了他鳳知微的身世,告訴了他華瓊起兵的緣由。
他是在警告他——我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華瓊所謂的兵鋒如火,其實早已在我掌握。
既然什麼都知道,身為皇朝親王,又怎麼會允許有人真將皇朝傾覆?
華瓊必敗,此去便是死別。
不,不能。
他要回去,殿下既然沒有下死手,必然有他的打算,想必不想趕盡殺絕,指望著他勸回華瓊。
天下遲早是殿下的,他如今已經給出了一個機會,他要幫她抓住。
華瓊要幫魏知復國,是為了報當初魏知對他夫妻的恩情,但是這麼多年來,燕氏對魏知的支持和華瓊的付出,已經足夠回報,不應再拿最後的性命來陪。
人總是自私的,他燕懷石,沒有野心壯志,只望能和妻兒海外安閒到老,只望不要再和妻子聚少離多,只望華瓊回到他身邊,給他生一個屬於他的孩子。
而不是這樣,天涯相望,越行越遠,然後某一日在海的那頭,聽見延遲了很久傳來的她的死訊。
不,不。
燕懷石吸一口氣,將信紙拋入海中,站起身來,道:「我跟你們走,但是讓我兒子安全離開。」
寧澄笑得很開心——殿下交信給他時,就說一定會是這個結果,交代過他,只要帶走燕懷石即可。
殿下說,燕懷石出身商家,自幼受燕氏欺負,那種生存環境,靈活謹慎有餘,血性忠誠不足,且燕懷石秉性柔弱,不然也不會被燕氏欺負那麼多年而步步退讓,所以他一定會選擇回去,勸回華瓊。
殿下看人,果然從來就沒有錯的。
殿下堵燕懷石,果然路線也是極準的。
「好。」他答得乾脆,並揮手示意屬下放開缺口,讓燕懷石過去。
鐵衛首領皺眉看著燕懷石,眼神裡掠過一絲不滿,為了護持他父子逃走,血浮屠出動的豈止是他這一路?還另有三路疑兵,至今還吸引著官兵到處亂繞,在追捕中也有傷亡,更不要說一路制定計畫花費的心力人力和物力,眼下雖然看起來在海上僵持,但也不是沒有後手,這人卻被人一封信就說動放棄,當真怯弱得很。
他不知道,武力並不能給人心靈上的保障,世間最強的殺招,永遠都是攻心。
「燕家主……」
燕懷石霍然從懷中掏出一柄匕首,橫在自己脖子上,厲聲道:「我本就不想走,我和華瓊已經一年多沒見面,不見她一面就走,我死也不甘!」
鐵衛首領眼神縮起,冷冷看著那柄匕首,隨即搖搖頭,道:「如您所願。」
他一揮手,對方一艘小舟緩緩劃了過來,燕懷石上舟前,摸了摸燕長天的頭,道:「別哭,爹爹去接你娘回來。」又轉頭誠懇的道,「拜託先生。」
鐵衛首領淡淡道:「你放心。」
他看著燕懷石登舟而去,長嘆一聲,對身側屬下道:「回報主子,事情果然有變,請酌情準備第二套應對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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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熙二十年三月二十一,閩南周城。
這是閩南周邊最後一個沒有被攻克的城池,只要周城打下,已經在隴北境內率領「青陽教」教眾起義的杭銘,便可以和華瓊打下的勢力範圍相接,將隴北大部和整個閩南收入囊中,並借助最靠近內陸的周城,向內陸進軍。
華瓊的大軍已經擴充至二十萬,南境百姓久駐大軍,早已受夠苛捐重稅之苦,戰爭中大量百姓被充作民夫拉作壯丁,家家戶無餘糧衣不蔽體,還時常被兵匪掠奪,早已民不聊生,血性男兒又對火鳳受到的不公待遇而義憤填膺,一路上不斷有人加入,華瓊和杭銘分兵之後,各自的隊伍人數不僅沒減少,還在滾雪球般不住壯大,不過真正的實力精兵還是她自己的火鳳嫡系,助她一路勢如破竹,直至閩南最後的周城。
周城只能算閩南一個中等城池,守軍兩萬,不是火鳳一合之敵。然而當華將軍率大軍如鐵,拍馬提槍而來,準備像以往一樣,連陣法都不必擺一陣猛攻上城牆時,突然在城下停馬勒韁。
駿馬長嘶,人立而起,揚起的前蹄將一抹陽光燦爛的踢飛開去,陽光下女將眯起眼睛望著城樓,眼神冷峻而又充滿不可置信。
那裡,嚴陣以待的士兵之前,一人面色蒼白,五花大綁於旗下,正激動的看著她。
她的夫君,燕懷石。
華瓊的臉色,一瞬間也白了白——不是早早的叫他離開了嗎?不是派出血浮屠最精英的衛士來送他父子走的嗎?身在危險帝京的鳳知微,不惜將自己最精銳的手下派出去送他,怎麼還會被俘入敵手?
城牆上燕懷石激動的盯著華瓊,夫妻已經一年多沒見面,他思念她徹夜難安,如果不是殿下給了這麼一個機會,他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與她再見?
為了表示誠意,他自願被縛上城樓,相信這副模樣也能令妻子心疼,下決心棄暗投明。
「瓊……」他顫顫巍巍的喊,難抑語氣裡的激動,城頭上風大,將他沒有中氣的語音吹散。
身後寧澄偷偷摸摸冒出來,聽著這聲音細弱如蚊子叫,皺起眉頭——這樣子怎麼勸降?單手伸出按在燕懷石後心,一股內力送了過去。
「瓊!」燕懷石這回聲音終於洪亮了許多,直入城下華瓊和萬軍耳中,「救我——」
華瓊攥著金槍的手指,不被人察覺的緊了一緊。
就像她剛才看見城樓上被縛的燕懷石時,心也那般緊了一緊一樣。
她身側來自西涼的齊維齊少鈞父子並不認識燕懷石,但看見她神情,臉色也變了變。
這位鐵石一樣的女將軍,他們從未見過她如此神情。
如果說早先剛剛加入火鳳的齊氏父子還對主將是華瓊有些不滿,隨著時日推移,這個出身普通的女子所表現出來的堅毅和超乎常人的決斷,早已令他們心服。
而此刻華瓊的表情也讓他們不安——華瓊一直都是火鳳的核心,是整個起義大軍的靈魂人物,她一手重建火鳳,作戰勇猛身先士卒,極得士兵愛戴,可以說只要她一動搖,整個起義大軍就會四分五裂,所有戰績都會功虧一簣。
齊氏父子對望一眼,將馬身微微向後移了移,一左一右夾住了華瓊。
華瓊並沒有注意他們的動靜,她直直盯著城樓之上,最初的激動已經平復下來,忽然金槍一擺,厲喝道:「你是誰?」
「!」
城樓上燕懷石一呆,他背後的寧澄一跳,唰的又縮了回去。
華瓊隱約看見城牆上有張臉一晃即逝,露出的一半眉目有點眼熟,可惜轉眼不見,而燕懷石一呆之下,聽得華瓊不認他,立時便露出激動神色,大聲道:「瓊兒!我是懷石!你的夫君!我和長天都被抓住了,救我們!」
火鳳軍轟然一聲,齊齊看向自己的主帥。
「救我——」燕懷石傾身向著妻子,聲淚俱下,倒不是做作,而是見久別的妻子,心情激越,想著一別經年,險些就此天涯不見,好容易見了,居然還是城上城下咫尺天涯,連相認都不敢,這又是何苦來,何苦來?
好好的世家夫人不做,非要做這刀頭舔血的活計,欠了的情,可以用一千種一萬種方式來還,為什麼偏偏要用不惜傾家滅門的這種?
他神情激動,蒼白的臉色泛出微微的紅,伴隨著他的喊聲,不知道哪裡傳來孩子細弱的哭聲,似有似無,飄蕩在城池上空,明明輕弱,卻比那狂聲嘶喊更有力的契入人內心深處。
馬上華瓊身子晃了晃,金槍險些落手,霍然仰頭看向城樓深處。
她蜷指抓緊槍,手心裡滿是汗水,那哭聲細小,卻明明是孩子哭叫,是長天,是長天嗎?
母子連心,她可以在燕懷石呼喚時勉強把持住自己冷語相向,卻無法在兒子的哭叫中依舊巋然如山。
更要命的是,城樓上人頭層疊,她便是站在馬上也不能看見長天到底在哪裡,怎樣了,而她也斷然不能在此刻站起身來。
她只要有一點不妥動作,整個大軍就會騷動。
「瓊兒!救我!你棄械投誠!殿下不會罪你!咱們田園逍遙去,從此不管這世間戰火,瓊兒,你當真一意孤行,要將我父子葬於此地?」
華瓊的手指微微顫抖,鐵甲發出細微的碰撞,掩在披風下無人聽見,她盯著城頭求救的燕懷石,並無怨怪,也沒覺得他給自己這個主帥丟了顏面,有的,只是憐惜。
她憐惜他,從一開始,到現在。
她從來都明白他的心性柔弱寡斷,靈活的處事方式來自於自幼受到的欺壓,小小年紀便學會察言觀色,在羞辱譏嘲底求生存。
她也知道他並沒有勃勃野心,還有幾分隨波逐流的個性,到帝京是因為被家族放逐,做家主是因為被逼到死角,連娶她,也是因為當日祠堂前她袒腹求婚。
這樣的懷石,要的是嬌妻愛子一家團圓,要的是天涯相伴廝守不離。誰也不該要求他濺血三丈斥敵自殺。
可同樣,誰也不能要求她為自己的男人孩子,便拋卻知己義氣,拋卻這數十萬跟從她相信她的火鳳軍。
她相信,只要她此刻拋下長槍,對方也許真的會赦免她一家,但是這身後火鳳軍怎麼辦?她們跟著她轉戰閩南,不是為了此刻被出賣背叛的。
遠在帝京的知微怎麼辦?她將所有屬下和生死命運毫不猶豫的交在她手,不是為了給她在周城之下煙消雲散的。
她一旦放下金槍,槍尖就會戳破知微最後的憑仗,身後是萬丈懸崖。
她不能。
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做。
做了,便違背這一生做人的理由,活著也是一種羞辱。
華瓊攥緊長槍,手背因為用力繃得雪白,青筋根根綻出。
城樓上燕懷石還在聲聲呼喚,聲音哀切,孩子的哭聲始終未曾斷絕,因為不能見其人,而令人越發抓心撓肝的擔憂,火鳳軍不少女兵臉上已經出現惻隱茫然之色,更多的人將目光投向華瓊。
華瓊這麼長時間默立不動,眾人已經開始疑慮,大軍出現了慌亂情緒。
「瓊兒——」燕懷石傾著身子,只盯著華瓊。
城樓下沉默如雕像的華瓊,突然將長槍一揮!
金色的槍尖在日光下劃過燦亮的弧線,城上城下,所有人屏住呼吸。
華瓊的槍尖,落下時打在馬耳上,駿馬長嘶一聲,揚蹄就奔。
城樓上燕懷石激動的向前一步。
城樓下萬軍發出一聲長長的吸氣聲,聽來像平地裡捲起風雷。
華瓊卻並沒有奔向城樓的方向。
她的馬,向前一縱之後便被她輕巧的一提,馬身流暢的一轉,背對城門,繞著她的步兵方陣一週。
日光明麗,萬軍鐵甲光寒,黑馬上的紅袍女子高舉金槍,策馬奔行於肅然軍陣之前,蹄聲答答,踏破岑寂的風聲。
「兒郎們!姑娘們!」華瓊的聲音高亢,一片寂靜裡遠遠的傳開去,「剛才我撒了謊,城樓上的,是我的夫君,我的愛子!」
大軍轟然一聲鼓噪,齊氏父子對視一眼,臉色陰沉。
「我原以為他們已經安全離開,但是他們還是被縛上了城樓!」華瓊舉槍越跑越快,「你們也看見了,朝廷要用他們父子的性命,來換我的歸降。」
「大帥,你要怎麼做!」有膽大的士兵,忍不住高聲大喊。
「很多年前,我曾對我的一個好朋友說過,」華瓊並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她策馬繞大軍而行,越跑越快,臉色通紅,額頭滲出微微的汗,「他是我的良人,是我華瓊,從八歲便開始愛著的男人,我曾對南海永不乾涸的波浪發誓,終有一日我要他明白,我愛他比山海闊大,勝過所有。」
城樓上燕懷石身子一僵,驀然熱淚盈眶。
城樓下萬軍揚起臉,看著他們神一般的主帥,在萬眾之前,公然袒露心聲。
沒有人覺得荒唐放縱或難堪,只覺得日光下擎金槍飛馳的女子,燦爛美麗,當真如神。
「他們捆在城頭,我心裡也五內熬煎。」華瓊並不回頭,也不停息,「但是要我就此放下刀槍,為一家人的安危棄戰友不顧——那我華瓊,不如死去!」
「瓊——」城樓上燕懷石霍然驚呼。
「世事難全,但也不是不能全,只要你捨得!」華瓊已經奔到軍陣正中,頭也不回一指,準準指的是燕懷石方向,「你們看著!城樓上有我的男人和我的孩兒,你們給我殺上去,救下他們,如果這點事你們都做不到,將來下了地府,莫要怪我在孟婆橋前等著,罵你們一聲窩囊廢!」
她哈哈大笑,手中金槍一頓,嚓的一聲,金槍中突然彈出一截明光閃亮的刀鋒,她背對城樓,面對大軍,毫不猶豫,舉刀向頸!
「瓊兒——」燕懷石驚駭欲絕,嘶聲大叫。
「慢——」躲在他身後的寧澄瞪大眼睛,險些一頭撞上城牆。
「大帥——」火鳳軍齊齊大吼,悲憤若狂。
巨大的聲浪鋪天蓋地壓下來,因為一個女子的決斷和勇氣,城上城下,數十萬人驚震欲絕。
寧澄越過高牆,齊氏父子拍馬衝前,無數人衝出軍陣,欲圖救下他們的主帥。
然而華瓊一番奔跑,早已一人遠在城門和大軍之間,她說做就做,決斷乾脆,誰也沒能料到世上還有如此視生死等閒的女子,一時間誰也援救不及。
長刀映日,寒光如雪。
刀光在眾人絕望震驚的眼神中橫抹而過咽喉。
「鏗。」
突有不知哪裡飛來的小小石子,快至無法描述的射來,如黑線一抹,精準的彈射在華瓊的刀背上,鏗然一聲,刀在險險碰上咽喉的那一剎,突然斷裂!
斷裂的刀落下,被趕來的齊氏父子一人一半趕緊搶了過去。
華瓊睜開眼睛,眼神愕然。
寧澄正落在半空,看見這石子臉色一變,突然向火鳳軍陣中撲去,然而人還沒撲到,嚓的一聲萬矛齊出,斜斜向上,大地上剎那展開一朵巨大的黑色花瓣的花朵。
寧澄無奈,半空中一個觔斗翻回去,卻沒有落回城牆,而是落在城門前,落地後眼神猶自在不甘的搜尋。
華瓊鎮定得很快,石子從火鳳軍中射出,說明那位高手隱藏在軍中,她也不去尋找,一轉頭看見寧澄,霍然變色。
再一看燕懷石——他因為驚怖太過,撲向城牆,在他身後假裝持刀逼住他的士兵自然不敢攔,而驚惶之下,那裝模作樣虛虛綁著的繩索也已經被他掙脫,鬆鬆的掛在肩上,襯著他驚駭的眼神蒼白的眼神,滑稽中幾分哀涼。
華瓊盯著他,面色慘變。
燕懷石卻還沒發覺,猶自用手拍著城牆,痛心疾首的喊:「瓊兒,別嚇我,別嚇我……」
他忽然頓了頓,覺得底下眼光古怪,四周氣氛不對勁,再一低頭看見自己肩上掛著的繩子,臉色瞬間也變了。
華瓊慢慢揚起臉,目光從他身上的繩子緩緩流過,再看向一臉尷尬的笑的寧澄,再看看左顧右盼的守軍,眼中的神情,一寸寸泛起青氣,一寸寸的慢慢,結了冰。
城上城下數十萬人,突然出現了一瞬寂靜的真空,這樣的寂靜裡滿是無奈和尷尬,是騙局被戳破後的淒涼。
良久,華瓊古怪的,笑了一下。
「燕懷石。」她輕輕道,「你好聰明。」
燕懷石雙手抓著牆,怔怔的看著華瓊,他聽不見華瓊說什麼,卻已經讀出了口型。
粗糙的石牆磨礪著掌心,不覺得痛只覺得涼,他的心也似在這樣冰水般泛出的森涼裡,慢慢沉底。
他知道,他要失去他的華瓊了。
他犯了個最愚蠢的錯誤——不是苟且求生,不是城樓呼救,而是當面欺騙,而是將一個雖然無用但是善良的夫君,從深愛他的那個女子心中,剎那毀去。
他可以弱,可以被俘,可以成為她的負擔,可以不豪氣干雲笑對生死,但是卻不可以,和敵人合作,利用她對他的愛,用這種近乎卑鄙的伎倆,騙她面對人生最大的煎熬和為難。
一刻前她的憂心如焚難捱煎熬,一刻前她情義難全無奈自盡,因了他,都成為莫大諷刺。
她可以為他死,卻定不願看見此刻他肩掛繩索,追悔莫及。
她愛他比山海闊大,他愛她卻令她萬眾之前蒙羞。
燕懷石停下了所有的動作,臉色和華瓊的目光一般,一寸寸涼下去,一寸寸白起來。
一截繩索搖搖晃晃於他頸側,他也不知道去拂開。
華瓊卻已經扭開頭去。
她突然拍馬,轉身,振臂,哈哈大笑。
笑聲激越悲憤,也像無數黑色的矛尖,刺破這天空的高曠與遙遠。
「兒郎們!」她笑道,「幸虧我沒死錯,不然到了地府,我找誰喊冤去?到時候就不是我罵你們窩囊廢,是你們笑我白痴了!」
沒有人笑,一些年輕女兵看著她,突然失聲痛哭。
「哭什麼。」華瓊森然道,「看錯人固然悲哀,但是看錯人知道轉身,就來得及!」
她抬手,揮刀,白光一閃,一截黑髮在陣前飄落,如黑色孝布,覆蓋於城門黃土。
「燕家主。」她不回頭,聲音清越,「華瓊早已是燕氏和離棄婦,今日城門之下,便以此作別,發斷難續,覆水難收,你我之間,再不回頭!」
隨即她韁繩一抖,便要馳回陣中。
城樓上燕懷石痴痴看著她背影,看著那截斷髮悠悠飄落,那截柔軟的黑色如一柄鋼刀,落下那一剎狠狠絞進了他的胸膛,一瞬間心也崩裂,炸出永恆的空洞。
她素來言語錚錚,剛傲勝鐵血男兒,這一轉身,便當真永世再不會回頭。
他一念自私,遭了天意最嚴酷的懲罰。
從此後何顏苟活於天地間,將來又如何面對失去她的漫長一生。
燕懷石驀然慘笑一聲。
「華瓊!」他突然高喊一聲。
華瓊停住,沒有回頭。
「你的夫君,他懦弱,自私,無恥,卑鄙,他為了能在走之前再見你一面,為了能和你長長久久的在一起,為了想要一個完整的家,選擇了背棄和欺騙。」燕懷石盯著她背影,覺得胸中熱血浩浩澎湃起來,卻又冰涼的沖刷著跳動的心,那種冷熱相激的感覺,令他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但是,我可以給你證明,他站在這裡,從來不是因為怕死!」
他說到「但是」的時候,已經靠近一個較矮的蹀垛,說到「怕死!」驀然一個利落的倒翻,仰天自高高城牆上栽下!
火鳳軍驚呼,華瓊霍然回首。
寧澄電射而起去接,大罵:「他媽的一個個自殺成癮,跳城牆也要學!」
他接得快,有人卻比他更快。
一道人影輕煙般自火鳳軍前列掠出,和射出的寧澄正是相對的方向,卻比他稍稍快了一點,身形正在寧澄上方,來者毫不客氣對寧澄頭頂一踩,借他腦袋踏足之力身形向上一竄,已經接了燕懷石在手,因為上方衝力太大,他抱著燕懷石在城牆之上連轉三圈,黑衣飄起如團團翻花,眾人只覺得眼前一亂,下一眼他和燕懷石已經安然落地。
火鳳軍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歡呼。
華瓊繃緊的身子一軟。
被一腳蹬下去的寧澄摸著頭皮破口大罵。
救人的人卻在忙不迭將燕懷石扔給華瓊,一邊撣衣服一邊不滿的嘟囔。
「每次都我接人。」
他似乎對那身火鳳軍裝十分不滿,不住的揪扯,想將那衣服扯得寬大點舒服點。
華瓊怔怔接著燕懷石,他沒受傷,巨大的衝力卻也將他逼暈過去,華瓊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瘦削的臉頰,想著這段時日他的擔憂煎熬,心中一軟,手上也一軟,總算沒把燕懷石給扔在地上。
長嘆一聲,華瓊將燕懷石交給自己的近衛,下馬向那人抱拳,「多謝顧兄。」
戴著面具的顧南衣抬起頭來,還是那種乾巴巴的語氣,「你為她做的,也不會白幫的。」
他說得沒頭沒腦,華瓊卻明白,那年她赴任閩南,魏府送別宴,顧南衣破天荒夾了一筷菜給她,而她當時接受了這曠世難逢的美意,答他:「放心,不會白吃你這一口菜。」
如今顧南衣回答了她這句話。
她微微的笑起來,撫撫自己齊整的短髮,眯眼看著帝京的方向,低低道:「也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
顧南衣和她並肩而立,轉過臉,認真的看著天際層雲,像是打算從那厚厚雲層裡,看見暗潮湧動的帝京,看見帝京裡,從容而又肅殺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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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千里之外的戰友牽記著的那個人,最近正在淒慘的養傷。
寧弈那一掌含怒而至,下手毫不容情,鳳知微受傷不輕,要不是身上靈丹妙藥多,怕不得在床上躺半年。
她不能進宮,向宮中報了個偶染時疾,天盛帝賜了不少藥材給她,大加撫慰,皇帝的恩寵,便是朝臣的風向標,一時她訪客不絕,雖然礙於寡婦府邸不好直接探望,但送來的補品藥物堆滿了整整三個廳堂。
別人的藥也罷了,楚王府送來的卻與眾不同,小小一個錦盒,錦盒內一個黑色瓶子,顏色詭異,不像良藥倒像毒藥,寧弈命人直闖順義王府一直送到她的窗下,像是生怕她會拒絕,鳳知微身邊所有護衛都勸她不要輕易用藥,鳳知微拿著藥瓶看看,一笑。
她為什麼不用?寧弈要殺她,從來不用這麼麻煩。
她這有用之身,可不能拿來賭氣。
二話不說用了藥,對症就是好,當晚她嘔出兩口淤血,身上輕快好多。
她卻不知道,那夜有人在遠遠的屋簷上,看著她屋內燈光熄滅,看著她的侍女端出嘔了淤血的漱盂,這才籲出一口長氣,撩起染了夜露的袍角,悄然離去。
那裡月白的背影融入暗色裡,這裡鳳知微輾轉反側睡不著,起來看密報。
安瀾峪和周城之下發生的事情,已經到了她的案頭,鳳知微仔仔細細看著那兩封密報,良久一聲輕輕嘆息。
不過是她和寧弈在千里之外的又一場鬥而已。
寧弈要挾燕懷石以制華瓊,進而打擊火鳳士氣,不得不說寧弈把握人心向來極準,安瀾海上一封信,便讓燕懷石心甘情願的跟他走。
她對此也有預料,寧弈瞭解燕懷石,她又何嘗不瞭解?海上不可強留,她便避讓,周城之下,才是另一場真正的解救。
她瞭解華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情義難兩全之下,她更可能走絕路以激勵士氣,所以早早請出了顧南衣。
饒是如此,看著那備細詳述的密報,她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當時之險,命懸一線,若是一著不慎,便恨海難填。
如今看起來她佔了上風,其實寧弈也沒虧,燕懷石城頭欺騙那一招,多少對火鳳有影響,被鼓起的士氣受到打擊,對上的又是早有準備的周城,火鳳一戰未能下周城,這是火鳳一路勢如破竹的兵鋒第一次遭阻,目前雙方還在僵持之中。
鳳知微手指輕敲軍報邊緣,眼神複雜。
寧弈掌握了她太多秘密,甚至也掌握了她最重要的戰友的太多秘密,她放過寧弈,其實也就是將自己的戰友置於危險之地。
雖然寧弈一直的態度是不願和她決裂到底,寧可互相牽制,但戰場凶危,變數極多,誰能保證不會一個失手,釀成惡果?
比如周城上下的燕懷石和華瓊。
她心軟,軟掉的不僅可能是自己的性命,還有可能是親友的,當真要優柔寡斷,等到大錯鑄成再後悔莫及?
殺?不殺?殺?不殺?殺?不殺?
又是這個永恆難解的命題……
「我幫你殺了他。」
像是知道她心底疑問,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她窗下!
鳳知微大驚坐起,霍然喝問:「誰!」
四面衣袂帶風聲起,剎那間便將她的屋子團團圍住,效率極高,但鳳知微已經皺起眉頭。
自己在病中耳目不靈也就罷了,以血浮屠訓練多年的隱匿守禦能力,怎麼會任人潛到這麼近的距離才發覺?
吱呀一聲,窗戶被人慢慢推開,一人平平靜靜走了進來。
他穿普通青袍,戴普通面具,個子頎長,行走之間利落而輕捷,卻毫無聲息,鳳知微那樣看他走過來,明明對方裝扮普通,感覺卻像是天邊飄來了一團黑色的霧氣,看不清辨不明的隱匿氣質。
鳳知微坐著沒動,對方既然能欺近她身側,她再做什麼也無濟於事。
那人沉沉看著她,他站在那裡,四面空氣都似乎冷了點,有種隱隱的壓迫氣息降落瀰漫,逼得人無法動彈。
「你不錯。」半晌他開了口,還是那有點做作的嘶啞聲音,「夠穩,確實配。」
這話沒頭沒腦,鳳知微笑笑,道:「貴客深夜來訪,有何見教?不妨坐下細談。」
「你的凳子怕是不能隨便坐。」那人漠然道,「我來就是和你做個交易。」
「哦?」
「你想殺卻不能殺的那個人。」他道,「我來。」
鳳知微又笑笑,道:「理由?」
那人揚起臉,似在沉思,星光灑進他眼睛,那是一雙灰色的死氣沉沉的眼,像是被塵封的歲月早已曬化晾乾,不帶一點人生鮮活的氣息。
他慢慢道:「我想了很久,總得做點什麼,不算彌補也不算幫忙,只要你將來,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現在不能說。」他搖搖頭,「總之,你放心,於你,於任何人,都沒有害處。」
鳳知微默然不語,良久道:「你為什麼要殺他?」
「只要他在。」男子淡淡道,「你大業休想得成,你的親朋好友,你所有在乎的人,都得死。」
「那是我的事,我在問你為什麼要殺他。」
男子默然不語,不答了。
「這件事我自己可以做。」鳳知微向床上一靠,轉臉道,「多謝閣下好意,請回吧。」
那人不說話,還是那樣沉沉看著她,窗戶半開著,露出包圍了屋子的血浮屠衛士沉凝肅殺緊張的臉,在他們身後,一枝斜斜逸出的杏花上的白色蝴蝶,突然無聲墜落。
「剛才我還說你不錯。」蝴蝶落地的那一刻,那男子淡淡道,「現在我覺得你必敗無疑。」
「我只是不喜歡將攸關生死的大事,交給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鳳知微冷笑。
她雖然在冷笑,心底卻一陣陣的涼,因為直到此刻,她才確定,真正的天下第一,不是顧南衣。
是眼前這個人。
突然出現這樣一個似敵似友的人,將會預示著怎樣的變數?
那男子似乎笑了笑,面具微微的動了動,隨即手指突然向前一彈。
他一動,窗外的血浮屠衛士立即便動了,「嚓」的一聲,幾根長槍毫無預兆的自牆中閃電穿出,直刺男子後心!
手指彈出槍尖戳出那一刻,鳳知微一拍床板,床頭突然一折,豎起一面橫板,隨即她身子掩在那橫板之後向後退去。
一連串動作同時發生快如閃電,男子卻像早已知道血浮屠會做什麼,手指一彈的同時,左腿虛虛一抬懸空一跨,右腿無聲橫踢。
左腿跨在了那些槍尖之上,然後也不見他用力,那些精鋼槍尖便好像蠟做的一般,突然無聲掉落。
右腿同時一踢,橫板粉碎。
木屑煙塵裡,他探出的手指如幾道流光虛影,分毫不差的,已經指在了鳳知微的咽喉。
而槍尖此時才落地。
幾個動作平平無奇,卻極快極準極及時,不像是人的應急反應,更像是久經錘煉的直覺。
鳳知微端坐床上不動。
明明相隔還有三尺,對方指力虛虛一收,她咽喉一緊,氣息頓時窒住。
她被制,血浮屠立即不敢再動,她的衛士首領眼神裡掠過一絲困惑不解,自認為守衛防禦天下無雙,可眼前這人,熟悉他們的招數就像熟悉自家的大白菜。
窗戶半開著,男子隔床站在一角遠遠伸著手指虛捏鳳知微咽喉,從窗外的角度,不容易看見他的身形。
這人似乎也習慣隱匿,並且習慣不靠近他人身側,尤其是詭計多端的鳳知微身側。
他虛捏著鳳知微咽喉,眼角慢慢的將床邊上下搜索,突然目光一凝,指風一彈,鳳知微枕頭突然炸開。
咻咻幾聲,炸開的枕頭突然飛出幾枚黑色小箭,眼看就要射入在床上不能動彈的鳳知微背心,那男子依舊是似乎早有準備的一樣,手指撥弦般連彈,將小箭彈飛。
幾樣東西從炸開的枕頭裡落了出來,那人微微一笑,卻還是不自己去取,而是衣袖一拂。
那幾樣東西,被他拂到了鳳知微掌心,鳳知微臉色變了變。
這傢伙太小心了!躲了飛箭,還擔心這些東西上有毒!
那人衣袖微動,鳳知微的手便如被人牽線控制著一般,慢慢的將掌心的東西遞了過去。
那人俯下臉,仔細看了下她掌心,確定沒有毒,這才滿意的「嗯」了一聲,將東西揣進袖中。
那些東西,零零碎碎,錦囊,竹筒,水晶碎片。
如果寧澄在這裡,大概就能立刻認出,這是當初在京衛衛所牢裡,鳳知微給他看過的東西。
那人收了東西,點點頭,道:「多謝你的合作。」
隨即四面看了看,一抬腳,自後窗跨了出去,後窗明明很窄,他偌大的身軀就那麼自然而然的穿了出去,連窗紙都沒擠破,守在窄窗邊的血浮屠衛士揮刀橫拍,這是守住窄窗不讓人出入的妙法,那人又是先快一步,衣袖裡什麼硬物狠狠一迎,鏗然一聲裡刀落,他人已經出窗,眨眼就在十丈之外。
床上鳳知微一眨不眨的看著他的身法,轉頭注視自己炸開的枕頭,良久發出了一聲嘆息。
而在遠遠的屋簷上,一直趴著注視這邊窗內情景的幾個男子,正轉頭急速的吩咐屬下,「速速回報殿下,剛才有人闖入順義王府內室,大妃將一些物件交給此人,有竹筒……」他仔細思考了一下從千里眼裡看見的東西,猶豫不定的道,「錦囊、還有水晶或玻璃碎片,那人離開前,似乎說,多謝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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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在半個時辰後傳入楚王府,書房裡剛剛回來不久剛準備睡一會的寧弈,立即坐起。
他怔然在黑暗中良久,拒絕了屬下點燈的提議,又冷冷將人都趕了出去,書房岑寂下來,一片濃郁得無法劃開的黑。
黑暗裡有什麼在閃爍微光。
黑暗裡有誰的呼吸輕細而急促,像哪裡發生了撕裂般的疼痛。
很久很久之後,黑暗裡飄開如夢囈一般沉而顫的聲音。
「知微……知微……」
鳳知微沒有聽見這聲比黑暗還要黑暗的低喚,卻也沉在來客去後的震驚裡,沒有閉眼。
她沉在夜的寂靜裡,目光炯炯,似乎在聽皇城深處,那些風雲掀動的聲音。
天快亮的時候,血浮屠負責查探信息的衛士來報:「主子,剛才有一隊沒掛腰牌的衛士,帶著虎威大營的兵,去了楚王府。」
鳳知微垂著眼,輕輕「嗯」了一聲,隨即道:「備轎。」
血浮屠衛士有點詫異她傷勢未癒怎麼就要出門,但也不會說什麼,轉身吩咐人備轎去了。
鳳知微起身整妝,認認真真描眉點唇,雖然還是黃臉垂眉,卻也難得化得這麼認真。
銅鏡裡女子乍一看貌不驚人,仔細看眉目驚豔,只是黛眉間淡淡灰白氣色,有幾分淒傷之相,鳳知微皺皺眉,以胭脂輕染,暈開一片薄薄的紅。
被點亮的眉間,鎖不住晦暗深沉的眼神,窗外杏花開得嬌豔,深紅荼蘼。
隨即她出門上轎,道:「楚王府。」
轎伕怔了怔,以為她不知道,好心的提醒道:「大妃,楚王府那邊聽說出事了,一大早便被圍了,封鎖了三條街不許出入,您……」
「楚王府。」
轎伕啞口,這才知道溫和的人執拗起來也很可怕。
轎子一路前行,經過最熱鬧的九龍大街時,便見茶樓酒肆爆滿,一些消息靈通人士竄來竄去,詭秘神情間流動著今晨最驚人的皇室翻覆。
她隱隱約約聽見幾句。
「……我府裡老爺昨夜在宮中值夜,半夜回來的,好像是陛下連夜下旨……」
「一大早虎威那邊就出動了……」
「三條街都是兵,不給進!」
鳳知微放下垂簾,日光淡淡,穿越簾幕疏影,模糊她眉間神情。
那人動作好快。
竟然絲毫沒給寧弈反應時間。
是不是也是不想給她猶豫反覆的時間?
她閉上眼睛,輕輕靠在板壁上,轎子突然一震,有人喝問的聲音傳來,已經到了楚王府三條街外。
她探出頭去,指了指轎子上的標記。
順義王府黃金獅子標記熠熠生輝,為示榮寵,順義王府的車駕可以通行京城除了皇宮之外的任何道路。
把守街道的是虎威營的士兵,見狀面有難色,猶豫了一下去請示上峰,不多時一個頭目匆匆趕來,立在轎旁低聲勸說:「大妃,陛下嚴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楚王府……」一邊想著眼看禍起頃刻大樹將傾,這位平日裡也沒聽說和楚王有什麼交情的大妃,怎麼一定要巴巴的進去。
「我有個親戚,在楚王府。」鳳知微一抬下巴,騎馬跟著的管事立即往對方手裡塞了張大額銀票,「好歹讓我進去關照一聲。」
那個頭目一愣,心裡知道這些帝京貴族之間關係盤根錯節,想必楚王禍事臨頭,大妃怕是有什麼牽扯,要來提前處理,這麼一想,便自以為瞭解其中關節,將銀票不動聲色一收,側身讓開,卻又關照道,「請大妃速去速來,陛下的後續旨意,只怕便要到了。」
鳳知微點點頭,放下轎簾,轎子穿街而過,四面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都是金羽和虎威的士兵,寧弈掌控的長纓衛御林軍九城兵馬司士兵一個也不在。
轎子在楚王府門前停下,王府大門緊閉,前不久喜事的痕跡還在,一點殘留的紅纓在黑漆大門頭飄揚,不覺得喜氣而覺得頹敗。
鳳知微默然下轎,示意轎伕管事留在門外,此時的楚王府應該也沒有人再有心思來接待,她在四面士兵警惕的目光裡,直接伸手推門。
門卻自己開了。
楚王府的管事,垂手站在門後。
鳳知微笑笑,一路進門,楚王府裡並沒有慌亂之態,沿途婢僕見她也沒有驚異神情,她轉過垂花門,走過長廊,突然停住了腳步。
遠遠的,寧弈負手立在正廳前。
四面一個僕人也無,他衣衫如雪獨立,春光裡眼眸漆黑,那一抹永夜般的黑色底,卻又有什麼在灼烈的跳動,像火山之上的沉淵,黑色的岩漿底翻湧著深紅的火星。
那樣的目光看過來,鳳知微也覺得心似被灼熱的鐵棒給戳了一下。
隨即她吸一口氣,平靜的過去。
寧弈深深看著她,目光在她眉間掠過,點了胭脂的人看不出氣色如何,連唇色也是鮮豔的,像那夜噴出的血色還停留在唇邊。
他眼前浮光掠影過那夜的血,心中也是被烙了般一痛,想要說什麼,卻如血塊般堵在心口不得出。
鳳知微卻已經擦著他的肩,進了正廳。
佈置清素的正廳對門供桌上,鋪著明黃綢緞的托盤中,白色的瓷壺十分刺目。
鳳知微停下腳步,看著那酒壺,明明早已預料到,心中卻猛然一沉。
一瞬間她有種不可置信感受——皇帝當真憤怒到這種程度?而寧弈,當真就這麼措手不及等著這樣的命運降臨?
她停在門邊,遙遙看著那酒壺,衣袖底手指不自覺的扣緊,掌心一片濕潤滑膩。
心神有些混亂,連身後腳步聲都沒聽見。等到感覺到熟悉的繁花落雪般的華豔清涼氣息時,臉側一暖,他的頰已經靠了過來。
「知微。」他的呼吸清淡,輕輕拂在她臉側,「心願得償,是不是很愉快?」
鳳知微不動,不說話,寧弈也不再開口,用臉輕輕摩挲著她細膩的頸側,漸漸上移,移到唇邊,他灼熱的呼吸靠著她微涼的肌膚,所經之處起了細細的顫慄,像風過了碧水驚起漣漪,然而這風不是春風,是秋末冬初的季風,那一陣風過,碧水便要凝冰。
她的鬢髮被他的呼吸吹亂,茸茸的落在他唇側,鍍著日頭金光,像斷了的琴弦,他低低的笑,用齒尖咬住那發,微微偏頭一拽,她伸手去護,他卻又放開,含住了她珍珠般的耳垂。
耳鬢廝磨。
於一壺毒酒之前。
於一壺他認為是她送來的毒酒之前。
於一壺他認為是她送來,意圖要了他命傾了他勢的毒酒之前。
日光裡相擁的人影如此旖旎,看來便如一對情深難以自抑的情侶,他的臉深深埋在她的肩窩,那一傾微斜的坡度是世間最美的弧,直教人願死於其中。
「……你這狠心的女人……」模糊不清的呢喃從身後發出,隨即鳳知微覺得肩膀一痛,她低呼一聲,側肩一晃,寧弈已經讓開,笑意盈盈。
鳳知微手指慢慢按上肩,觸手凸凹不平,一個深深的齒印。
「我以為你是鐵做的心鋼做的身。」寧弈似笑非笑看著她,手指點在自己的唇,「不想還是肉體凡胎,想來鋼鐵做的,只是你的心罷了。」
「殿下難道直到今日才知道知微的心是什麼做的?」鳳知微一回首笑意宛然,「大概是殿下以前不肯認清,既如此,今日便讓殿下看個明白吧。」
她緩步上前,取了那酒壺,斟了酒。
酒味濃烈,她嗅出其中毒藥的腥氣。
廳堂寂靜,酒液落杯聲聽來便驚心。
「賤妾敬獻此杯,賀楚王府三百七十二人,今日同赴黃泉醉生夢死。」她轉身,十指纖纖,擎金樽一盞,笑得溫軟。
「多謝。」他接鴆酒,斜挑眉,看她的神情脈脈含情,「不過,很抱歉現在才通知你,黃泉之路,你得和本王共赴……我的新王妃。」
鳳知微敬酒的手,頓在半空中。
半晌緩緩挑眉。
「新王妃?」
寧弈唇角笑意更濃,卻不說話,手指一振,袖間落下一卷黃色軟絹。
鳳知微一看便知道那是聖旨。
寧弈點點下巴,示意她自己打開,輕輕道:「你總是給我驚喜,今日我也回贈你一個。」
鳳知微盯著那聖旨,半晌手指一撩,軟絹在案上鋪開。
她目光掃過,臉色瞬間白了白,隨即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
「殿下真是有心……」她輕輕道,「連死也一定要拖我一起。」
「昨夜我得到了一個消息。」寧弈手指在軟絹上輕輕拂過,「於是我趁夜進宮,向陛下求了這道旨意。」
鳳知微吸一口氣,垂目不語——昨夜消息靈通的寧弈,想必得知了她和人「勾結」以圖謀害他的消息,時間緊迫,他也不試圖掩飾或應對,乾脆直接進了宮,搶在對方發難之前,向天盛帝求娶她為妻。
大禍臨頭,他什麼都不做,就把她拴在自己的繩上,她要想自救,自然就等於救他。
「昨夜父皇精神尚好,接見了我。」寧弈笑道,「我和他說,趁夜入宮,實是有不情之請,兒臣為一個女子輾轉反側病入膏肓,和她實在兩情相許萬不能離,父皇務必救兒臣一救。」
鳳知微苦笑了一下。
「父皇一開始自然是覺得荒唐的,可是再荒唐的事我也不是沒做過,既然能娶一個和離女子做側妃,為什麼不能娶一個對皇朝有大用的寡婦做正妃呢?」寧弈笑得溫柔,「知微,你知道的,父皇正滿心盤算著順義鐵騎,愁著你會有二心,一旦你成了皇家媳婦,草原自然也就是皇朝的,他當然樂意得很。」
「然後。」他手一攤,舒舒服服在鳳知微身後的椅子上坐了下去,「二更的時候我進宮求了陛下,當即讓皓昀軒出了旨意,四更的時候有人進宮告密,陛下大怒之下下旨鴆我——他年紀大了,睡得糊裡糊塗的被人叫起來,又在暴怒之中,哪裡還記得二個時辰前本王剛添了個新王妃,這位王妃說起來實在命不好,還沒過門,就要冤枉的陪本王一起死了。」
他含笑擎著酒杯,遞到鳳知微唇邊,眉眼生春,容色如花。
鳳知微看著杯中碧綠酒液,清澈酒水之中倒映彼此容顏,那眉目神情,都隨波晃動,模糊難辨,誰也看不清誰。
「原來殿下不怕死,怕的只是不能和我一起死。」她笑起來,接過酒杯。
「是了。」寧弈拿起另一杯酒,「幾年前我對你說,我們一個熱,一個冷,等到了皇陵牽在一起,便不熱也不冷了,現在想來皇陵是沒有了,墓穴也是一樣,只要和你睡在一起,我不介意到底睡在哪裡。」
隨即他一偏頭,大聲呼喚:「準備好了沒?」
「是!」
外面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霍霍幾聲,橫樑上突然垂下幾匹大幅深紅錦緞,上面都綴著喜字,頓時將四周映得鮮紅明豔,幾個家丁快步過來,抱著深紅的地毯快手快腳往地上一鋪,一群家丁在正廳外掛起大紅鑲喜字燈籠,一隊僕婦流水般進來,一一擺放果品燭台應時花卉,都貼了喜字,而門外不知何時已經搭好了一個棚子,一群樂工坐了下來,按弦吹管,開始吹奏喜樂融融的《喜臨門》。
一系列動作有條不紊快捷利落,鳳知微只不過眨幾下眼睛,這剛才還白慘慘的正廳就被佈置成了一個喜堂。
她怔在那裡,瞪著那一片鮮豔的紅,被今天寧弈的連出奇招也給震住。
寧弈卻一直從容不迫,似乎心願得償生死早已不再掛懷,笑吟吟端了酒杯,道:「愛妃,婚姻大事如此草率實在簡慢了你,只是你夫君大難在即,生死俄頃,也做不得那些虛禮文章了,好在你我此心一同,生有名分,死可同穴,這些世間繁文縟節,馬上就要和你我再也無關,來,且盡這一杯,便當是你我合巹酒吧!」
說完含笑拉了她手,執了她杯,穿臂而過,便要將酒入口。
鳳知微最初的震驚一過,便恢復了淡淡的笑意,此時猶自沒有驚慌之色,她從不認為寧弈會當真肯喝毒酒,他要的不過是逼出她的底牌,逼她主動救他而已。
然而隨即她臉色就變了。
寧弈手一翻,杯中酒毫不猶豫倒進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