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停下著,天陰暗得毫無希望。
哭嚎聲在寂靜曠野中顯得那麼蒼涼,他睜開眼,看見的是昏暗的雲朵,雨滴落進眼裡,有些許刺痛感讓他不得不眨了眨眼,有人走過從他身邊踩過,他聽覺像是忽然變得極為靈敏似的,能分辨出那人落腳起腳之間的聲響區別。
這是哪兒,
他坐起身來,往四周張望,遍野的屍首,各種各樣的死法,有人面色青紫,有人嘴吐白沫,有人死不瞑目。
然而在屍首之上,還有一些人在翻著屍體,他們口中喚著不同的名字,掛著同樣的淚水,絕望的找過一個又一個的屍體。他身旁一具屍體的頸項處有一個小的烏黑的血點,那些記憶瞬間沖進了腦海裡,他想起來了,祈靈教被奇怪的妖物攻擊,他和一些教眾被綁架進了一個奇怪的地方,然後他被注射了藥物,接著他死了,被辰衣……殺了。
蕭婓探手摸著自己被針扎過的頸項處,傷口摸不到,但是他卻摸到了奇怪的事情——他沒有脈搏了。
食指在頸項處摁了許久,一點顫動也沒感覺到。
他沒有脈搏了。
蕭婓以手撐地,艱難的站了起來,觸目一片荒涼,讓他只覺自己如今似在夢中。
這麼多屍體,這麼多雨,這是何等荒唐的事情。他一步一步的向前挪動著,腦子裡什麼也沒有,也不知道去哪兒,他只是想動動,然後證明自己還活著。
「九姑娘!」
耳朵敏銳的抓到一個稍帶熟悉的聲音,他向那方看去,那方的付清慕穿著祈靈教自制的錦蘭色袍子,他眉頭緊蹙,像別的人一樣,一邊喊一邊在地上不停的翻找著:「九姑娘!」
而在他身後,跟著一身黑衣制服的短發男人,他的目光不斷的在屍首中尋找著,但卻始終一言未發,詭異的沉默,臉色也詭異的蒼白。
忽然間,付清慕停下腳步,在一堆屍體當中抓住了一只手:「九姑娘!」他語調微揚,還沒來得及使力,人已經被拉到一邊,楚狂動作快得出奇的將屍體下面壓著的人刨了出來,但隨即他的神色更沉了下去:「不是。」
付清慕氣惱的抓了抓頭發:「已經找了兩天了,這麼多屍首,不知還要翻到什麼時候!你呢,你不是說那什麼東西可以感應到九姑娘在哪兒嗎,怎麼一直沒有反應啊!」
楚狂臉色更蒼白了一瞬:「死了就感應不到。」他說著這話,聲音卻繃得那麼緊,付清慕瞬間便啞言了,這裡少說也擺了數千人,沒一個活口,九姑娘怎麼可能還……但是他沒辦法把這話說出口,看了眼楚狂腰間已經潰爛得厲害的傷口,付清慕咬了咬牙,繼續向前找去。
「九姑娘……」
忽然間,付清慕頓住了腳步,他呆呆望著一個方向,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那是……」
楚狂跟著他望去的方向一看,怔了一瞬,倏地立即沖向那方:「荏九在哪兒!」他停在蕭婓身前,不過十丈遠的距離,已經跑得他氣喘吁吁,額上冷汗直下,與他斬殺妖怪那天比起來,簡直辨若兩人。
蕭婓的目光靜靜的落在楚狂腰間滲出黑血的傷口上,腦子裡閃過的卻是那日辰衣將那名祈靈教眾殺掉時,教眾眼角流出來的血淚,他閉上眼努力沉下心來:「不知道。」
付清慕自楚狂身後跟來:「不是說她那日是和你一起被抓走的麼!你怎會不知道!」
每一遍詢問便像是強迫讓蕭婓再一次回憶那天的畫面,辰衣的臉和她的聲音,還有她殺了他的事實:「不知道。」蕭婓隱忍道,「休要再問我……」
付清慕大怒:「這種時候不問你還能問誰!祈靈祭司怎是如此怯懦自私的人!」話音未落,蕭婓眼中忽然紅光一現,楚狂眉頭一皺,付清慕驚得往後退了一步。
蕭婓手指微動,可在他動作之前,楚狂卻一手擒住他的手,迅速繞到他身後,將他膝蓋一頂,迫使蕭婓跪下,楚狂將他制服於地,泥水濺了蕭婓一臉。這幾個動作好似消耗了楚狂許多體力,讓他聲色更啞了幾分:「我相信閣下或許現在知道的事情還沒我們多,但有些具體情報只有你知曉,望閣下配合,否則我只好對閣下使用暴力手段,我相信這是你我都不想的。」
蕭婓在地上靜了會兒,終是點頭,楚狂松開了他,讓蕭婓坐了起來:「我與她被關在同一個房間,接著……」他聲音一頓,轉了下眼珠,「有人進來,將我祈靈教一人放到一個平台上,用針不知給他注射了什麼藥物,他死了,我是第二個,被針扎之後,我便什麼都記不得了。」
付清慕聞言,不知想到了什麼,面色倏地變得沉重,楚狂亦是更凝重的目光。
這樣的情報,對他的任務或許有幾分用,但對於荏九,這消息沒用。他還是不知道她在哪裡,還是找不到她身在的地方,如果荏九還活著,她不知會被嚇成什麼樣,想著此前好幾次在黑暗中行徑時荏九將他手臂拽得那麼緊的感覺,楚狂拳心一緊。
而如果她死了……
他松開拳頭,其實死亡在以前對楚狂來說並不令人恐懼,戰友的犧牲,民眾的死亡,對於戰爭時期來說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他已經習慣了,或說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
可是荏九的死,他還沒來得及去「習慣」。
沒有誰像荏九這樣,胡攪蠻纏的一步一步纏進他的人生,也沒有哪個戰友像她一樣會因為心疼而把淚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一滴一滴的好像能燒進人心裡。
楚狂腰腹間的疼痛似已麻木,但心底抽痛的感覺,從荏九消失的那一刻開始,卻從來沒有停止。
「你還活著,她也一定不會死。」他腳步不停,繼續向前找著,雨水將他渾身都澆濕透了,顯得他腳步那麼沉重,「荏九還有事沒做完,她不會這麼輕易死去。」
蕭婓聞言,卻只摸著手腕的脈搏一聲冷笑:「活著……」
忽然間,楚狂腳步一頓。他倏爾轉頭看向堆了七八人的屍體堆。他慢慢走過去,然後腳步越來越快:「在這裡!」
別人聽不到,當他耳朵裡的嘀嘀聲卻那麼響亮,是鎖定到了識別器的聲音,是代表荏九還活著的聲音,他疾步跑過去,急切的將那些屍體拉開,在最裡面看見了一只蒼白而染滿了污血的手。
楚狂幾乎是有些顫抖的將那只手急切的握住。
指尖沒有溫度,但有細微的脈搏跳動傳來,他一直懸著的心登時落了下來,但卻開始激動的跳個不停,已全然不受他控制了。他手腳並用的將壓住她的屍體都推開,將荏九從裡面拔了出來,她一臉污穢身體冷得僵硬,那一身衣服已經被污血染得看不清顏色了。
但這是荏九,楚狂在她頸項處摸了摸,有脈搏,沒有腫塊或殘留物,他翻開荏九的眼皮想查看她的眼白,卻聽見一聲輕哼。楚狂忙松了手,看荏九緩緩轉醒。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楚狂緊張得喉頭發澀,他知道,荏九有極大的概率會留下後遺症,她可能會生病,會聾會啞,內髒或大腦會出現某些問題。
「楚狂……」她輕輕開口,眼神渙散,聲音極啞,「我好像……死了……」
楚狂眸光微動,帶著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他將她抱了起來,動作那麼輕,然後把她摁進自己的懷裡:「沒有,你還活著。」他說著,聲音堅定而顫抖,不知是在告訴荏九,還是在告訴他自己,「你還活著。」
他抱得那麼緊就像怕荏九跑了似的。
「還好……」她說,「要是我死了,你該怎麼辦。你就……回不去了。」
耳邊荏九的呼吸細微而勻長,竟是又昏睡過去。
楚狂的手臂收緊,像要將她勒進自己胸腔裡一樣,像要將她收到自己身體裡保護起來一樣:「沒關系的……那些,都沒關系。」
重要的,是你啊……
付清慕從楚狂身後走來,他拿手指戳了戳荏九的肩:「活著嗎?」感覺荏九身體是軟的,與他這兩天翻的屍體大有不同,付清慕給了自己答案:「活著。」於是他又戳了兩下荏九的背脊,「活得怎麼樣啊?」
楚狂將他的手打開,目帶警告瞥了他一眼。付清慕悻悻然的收回了手:「我就摸摸骨嘛,沒別的意思。」
楚狂將荏九打橫抱起,轉身便走:「一切還沒定論,不要隨意碰她。」
付清慕摸著鼻子道:「剛才對人家祈靈祭司可不是這樣,一巴掌就把人拍到地上了……」
楚狂側頭看了付清慕一眼:「沒有誰,可以和荏九相比。」言罷,他轉身離開,付清慕看著他腰間潰爛的傷口摸了摸下巴:「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待九姑娘醒了就該發生點什麼了吧,我可實在不想年紀輕輕的就被你們逼著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