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九再醒來的時候是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面。
她覺得今日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出奇的亮,亮得扎眼,讓她不得不瞇眼適應了很久,才敢完全把眼睛睜開,而睜開後她才發現,原來窗戶是沒有打開的。她坐起身來,覺得自己的身體有點奇怪,她想自己應該是睡了很久,照理說在這樣長的睡眠之後,不應該都會有疲憊的感覺麼,可為什麼她卻覺得周身輕松極了。像是洗了個個舒服的澡,把身上的筋骨都打開了。
她耳朵動了動,聽見外面有人路過,她腦子裡竟然很清晰的勾勒出了外面的場景,她這是住在二樓,外面是條小巷子,有個賣糖葫蘆的從下面走過,他的左腳有點跛。
這些聲音勾勒的畫面下意識的就被她收納進腦海裡。
荏九自己都被嚇到了。
恍然間想起之前被捉去那個奇怪地方被人扎了奇怪一針的事,荏九忽的反應過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卻發現她的指甲長長了,尖利的嚇人,她在被子上輕輕一劃,棉布床單便被拉出了一道口子。
她腦子裡驚得一片空白。待終於有點意識鑽進腦袋裡,她立即翻身下床,連鞋都沒穿徑直跑到梳妝台邊,慌亂的將銅鏡翻找出來,但她一時卻不敢拿它照自己的臉。
在做了不知多少心裡准備之後,荏九終是用銅鏡照出了自己的面容,看見了現在的……她?
一張蒼白的臉,沒有血色的嘴唇,滿頭的銀發,她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一張臉上毫無生機,然而便是這樣的一張臉,卻襯了一雙鮮紅的眼瞳,像是要從眼睛裡滴出出來一樣。
荏九手一松,銅鏡「匡啷」一聲落在地上。
是和那些非人型生物一樣的眼睛……荏九垂頭看自己的手,和它們一樣的爪子……
她不敢置信的後退了兩步。
「啊……」她想說話,卻發現自己的喉嚨發不出聲音。她一怔,更加努力的想說話,但是不管她怎麼拼命的用力,喉嚨裡應該發出聲音的地方就像被人割掉了一樣,讓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發出含糊的聲音。
荏九摸著自己的嗓子,鋒利的指甲卻一個沒注意花到了她的脖子,但顯然,她的皮肉還沒有變得像那些怪物一樣刀槍不入,那還是人類的皮膚登時便被指甲劃破,混著之前還沒落痂的傷口,顯得可怖嚇人。
她這是在做夢吧。
荏九不相信自己身體上的變化,她跌跌撞撞的跑出房門。
她一定是在做夢,不然就是幻覺,她得回到現實中去,她還有那麼多事沒完成,她要走那麼多路……
她從二樓的樓梯上跌跌撞撞的跑下去。這裡是個客棧,大堂裡不少人都在吃飯,小二在桌子之間忙來忙去,但在荏九下樓的這一瞬大家都驚呆了,怔怔的看著她。
荏九也怔怔的看著他們,她腥紅的瞳孔裡清晰的將他們的表情都收納其中。
他們在恐懼害怕,他們在想,這是個什麼怪物,這是哪裡來的妖怪!
她不是妖怪……
荏九倏地轉開頭,她不敢與他們對視,她不敢再呆在這裡,她垂頭往外跑,一上大街迎面撞上一個大嬸,大神被荏九撞得退了三步翻身便倒在了地上:「哎喲,哎喲我說這是誰家的姑娘啊!力氣這麼大!」大嬸扶著腰躺在地上大喊,但在看見荏九面容的時候卻驀地止住了聲音。
周圍人好奇的目光投了過來。
街上一靜,然後有奇怪的氣氛流轉開來,荏九能感覺到他們在看她,她耳朵裡漸漸飄進了極細的聲音:「這是哪裡來的妖怪啊?」
「是得了什麼病吧!」
「哎喲,可別被她惹上。」
嫌惡,厭棄。所有的情緒她都那麼清晰的接受到了。
她不想在這裡呆下去,頭一埋,沖出人群便跑了出去,身後好似隱約聽見有人在喊:「九姑娘!」但是她沒辦法停下來,她不是怪物,不想那樣被人看待。
一路不停地跑,出了城門,直至城郊樹林四周沒了人聲,她才敢停下腳步,這麼長的距離,她跑下來卻一點也不覺得累,連大氣也沒喘一口,她走到溪邊,從清澈溪水的倒映中有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臉。
那雙腥紅得眼卻在方才那一路疾馳中變得更加興奮的鮮艷起來。
她頹然坐於溪邊,抱住膝蓋,將頭埋在膝蓋裡。
她到底……是怎麼了。
付清慕回到客棧的時候正巧遇見荏九撞開人群跑出去,他本來想去追的,但見荏九跑出了他施展輕功也追不上的速度,只好抱著買來的燒雞默默的回了房,大堂裡大家都在議論著剛才看見的「妖怪」付清慕聽的只淡淡瞥了他們一眼,並未擲一言,關於這種話,他已經聽得太多了。
走到門口,楚狂正端著一碗不知名的銀色的水往荏九房裡去,付清慕攔住他:「九姑娘方才跑出去了。」
楚狂聞言一怔,將托盤塞到付清慕懷裡:「好好看著。」他竟然連階梯也沒走,徑直從走廊一頭的窗戶裡跳了出去,外面一陣驚呼,想是他把下面路過的人嚇得不輕。
荏九的氣息不之前好捕捉多了,她的體溫比周圍的所有東西都高,所以依靠空氣中殘留的熱量信息,連定位都不用開,他便找到了獨自坐在河邊的荏九。
楚狂在堤岸上看見了她單薄的背影,她抱著膝蓋,埋著頭,好似沮喪極了。
他緩步走下,坐在荏九身邊。
荏九頭也沒抬就道:「莫名其妙的,隔老遠就知道你在往這邊來找我了。」
楚狂靜靜道:「你現在身體還沒好完全,不適合出來。就貴星球的認知程度來說,常人暫時沒有能力接受這種形態的你。」
荏九默了許久,微微側過頭看他:「那你的星球呢,桑塔蘭星?他們可以接受嗎?」
楚狂默了一會兒,搖頭:「他們出台了一條法令,禁止向人體注射非人型生物同化藥物。以前被注射過同化藥劑的,甚至是參與過戰勝非人型生物戰爭的,都已經成了戰爭遺留問題,尚不被大家接受。」
荏九輕聲問:「你也是?」
楚狂點頭。
荏九不由的想到那天晚上的楚狂,腥紅的眼,銀白的頭發,她現在倒算是和他一樣了。
她默默的往楚狂那邊挪了一點,讓肩膀挨著他的手臂,楚狂只看了她一眼,卻並未開口制止:「我阿爹以前說,自己倒霉的時候,看著別人和自己一樣倒霉,心裡就能稍稍有些安慰了。」
「很榮幸能成為你的安慰。」
「我今天覺得他這話有點不對。」荏九道,「知道你以前和我現在處境一樣,我卻好想說,對不起啊,在那時我沒能陪著你。」
楚狂眸光一動,像是被溪水揉碎的陽光映進了眼底投射入心房似的,不可抑制的讓他胸腔裡暖成一片。
「那些,已經沒關系了。」
荏九靠著他的肩膀,慢慢把自己身體的重量都放了上去,倚著楚狂,就像倚著能保護自己的大樹一樣。然後她把腦袋放在楚狂的肩膀上。
耳朵裡聽著溪水與鳥鳴,微風拂過發間,陽光暖了一身。荏九忽然間全忘了方才的惶然不安以及對自己的厭棄:「楚狂。」荏九忽然道,「你是不是會神奇的法術啊。」
「嗯?」
「算了,你大概是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會這種法術吧。」
楚狂轉頭看她,卻見荏九的頭發已漸漸變黑,她手上的指甲也慢慢變得和平時一樣的。楚狂靜靜道:「看來你是屬於情緒變化型的轉換。」
荏九愣神:「什麼?」楚狂挑了她的幾縷頭發給她看,然後看著她已經變回漆黑的眼瞳道,「被注射同化藥物之後,有極大概率是死亡,少量人生存下來,並獲得與非人型生物一樣的力量,但可以在人與同化人之間轉換,而又極少概率會完全變味非人型生物,他們會完全喪失理智,攻擊性極強。多半會被當場處決。」
荏九立時搶過自己的頭發細細的看,發現當真變得和之前一樣了,她連忙爬到小溪邊,在清澈的溪水裡看見了自己之前的模樣,登時喜上心頭:「這還可以隨便轉換啊!這麼厲害!」
「嗯,根據每個人特性不同,自身轉換的方式也不一樣,有人是通過自身意念有意識的轉換,而有人就像你一樣,是無意識的,根據情緒的變化而轉換,這一切都需要控制訓練,咱們之後可以慢慢來調整你的身體狀態。」
荏九撓頭:「那這樣說來,被打了這個針,其實也並不是全無好處?」
楚狂臉色微沉:「如果活下來,對自身來說,當然是比之前要好,但死亡概率過高,同化人身份如何鑒定都成了問題,在星際法律上,進行同化藥物實驗是被明令禁止,且適用於刑事最高處罰的。」他一頓,「目前看來,你已經涉足與事件當中,成為了直接關系人,所以我認為我的任務你應該有知情權,而我的情報也理當和你共享。」
荏九眨巴著眼看他:「也就是說,咱們正式的成為了一條繩上的蚱蜢,咱倆的關系又翻開了新的篇章?」
「可以這麼理解。」
荏九咧嘴笑:「其實我只要知道這麼多就夠了。」
「不,你得知道把你變成這樣的,到底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