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慧宮建於高台之上,殿閣高闊。既納光通透,又阻熱隔寒。懷貴妃樂正緋心此時歪在偏殿廂廳裡的貴妃椅上,身邊跪著一個身著湖綠宮衣的宮女,執著美人棰在輕輕的替她棰腿。邊上還立著一個年約二十六七歲的宮女,身著青綠色女官的宮衣,手中捧著茶,半低著頭向她說著什麼。
緋心不時微哼一聲,眼眸還帶出一絲初起時的微懶,軟紅紗縷包裹著她的身軀,與身下絨絲錦毯相映,招展出明媚的曲線。
她似睡猶醒,慵懶而閒適,腿部傳來的恰到好處的力量讓她全身都格外的放鬆。若非是那微泣的抽噎聲不時的傳進她的耳,這個早晨還算是不錯。
在她的榻邊不遠,光潔彩釉的磚地上,還跪著一個女子。看身著裝飾,絕非普通宮女。但此時她鬢髮散亂,環珮半移,雙眼紅腫,纖細的身體微微抖著。面色青慘,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那女子一直竭力忍著喉間的嗚咽,但還是有細碎的聲音流淌出來。她眼尾的餘光一直在看緋心的表情,當注意到眉輕輕的蹙起的時候,更想生生扼住自己的聲音。但偏是讓她抖的更厲害起來。
「本宮不願再見你,讓你自己上報居安,托病外養。已經是本宮對你最大的恩典!」緋心的聲音依舊懶懶的,輕描淡寫,她有著極為柔媚的五官,略飛的眼角此時熏上一點點煙藍。額頭繪著藍金的櫻彩。與她的衣衫相配,格外明艷。長髮綰出蝶髻,垂下兩縷翅尾飛在肩頭。髻上是星星點點的碎花單簪,皆是深深淺淺的藍與柔粉。與她面上微微的漾紅,湊成華麗的媚色。便是此時,她依舊情溫生柔,如風脈脈。
緋心懶洋洋的看著邊上的宮女,微揚了下頜。站著的宮女明白其意。微點了下頭應著:「娘娘,那奴婢先退下了。」
緋心偏頭翻了一下身,將膝微拱了一下吩咐:「這裡再重些。」她的聲音酥軟清淡,半瞇了眼看著殿梁下垂落的十彩琉金蘇簾。那明晃晃的華光讓她的睫毛微抖了一下,力度合宜的捶敲讓她又有些昏昏欲睡。完全視那跪著的女子不存在一般,更讓那女子更加面如死灰。
「娘娘,臣妾知錯了……還請娘娘看在,看在臣妾……」她嗚咽著說不下去,額間已經泛了血腫,想是磕頭磕的久了。但她渾然不覺疼痛一般,趨膝伸手,想再靠近緋心一些。卻讓邊上執棰的宮女一個眼神,又生生的定住了身。
緋心聽了她的話,靜了許久,慢悠悠的說:「本宮看在你是五嬪之一,給你留些臉面。別擾了本宮的清靜,下去!」她輕輕咄了一聲,簾珠輕擺,簾外側立著的一個年輕太監有如得令,趨身而入。手肘間的拂塵微蕩,板著平平的腔調:「俊嬪娘娘,趁著今日天早,您就請吧?」
這聲音一出,邊上已經一陣悉索輕響,鬼魅般的貼過來兩個小太監,皆是藍衣宮服,帶著帽,一個手上已經拿了包袱,一個伸手便來摁她。
那女子眼瞳泛紅,面上斑駁的殘妝讓她的表情此時有些猙獰:「樂正緋心,你算什麼東西!暴發戶的女兒,賤民出身的爛貨……」她歇嘶底裡,變腔走調的聲音還未出完。兩個小太監已經連捂帶扯,讓她險些翻了白眼。他們渾然不顧,拖死屍一樣的將她拽了出去。
領頭地年輕太監彎躬著腰:「娘娘。奴才這就去辦事了。」
緋心閉目不語。他靜靜地慢慢退出去了。她眉頭微微舒展。並不以之前所聽地話為意。在後宮這裡。肯當面罵你。已經算是忠厚了!倒下地不一定是輸。站著地。也不見得是贏。所以。她並未有半點快意。也沒半分不悅!
三年了。不知不覺。又迎來一個春天。芳草吐碧。柳展櫻飛。高階外石榴出新芽。此時正是清晨。銅鶴上還蒙著初露。殿外雀兒踏枝清歌。採摘凝露。宮娥個個明肌如雪。笑顏勝花。有條不紊地忙碌。與初日之光交相輝映。格外明媚。而這錦繡之季。正是選秀時節。
三年前。她同樣也是自端陽門而入。穿過這厚重而高闊地城洞。進到這座恆永禁宮之內。入宮不久便封為昭華夫人。第二年便晉為三妃之首。如此奇快升位。勘稱百年首例。
但她知道。之所以可以升位如此之快。並非是因自己有絕勝之姿。亦不是母憑子貴。更不是家世顯赫。而是。她長得與這掬慧宮地前任主人。慧貴妃有六七分相似。
人有相似並不離奇。只是她。不僅長得像。連舉止神態。習慣愛好。無一不像。正是如此像。勾起聖上對慧貴妃戚懷之心。她才能一舉扶搖而上。得蒙榮寵。
她並不介意當個替身,太后將她挑選而來,正是當這個替身。她並不愛這藍粉妖饒,不愛這軟紅紗質,但現在,她日日都做此妝容。她不喜歡十彩琉金,不喜歡太過耀眼的東西,但現在,她這掬慧宮內,皆是五光十色,觸目明艷。因她現在這一切,都是因她的「像」而擁有的。她要一直「像」下去,直到死亡的那一天。她很清楚,這就是她的人生。這坐恆永城,便是她的家,她的戰場,亦是她的墳。
帝七歲登極,至今已經十五載。以十一子的身位繼承大寶,康太后功不可沒。雖然帝非太后親生,但太后撫養躬親,母子情深。宣平九年,帝大婚,太后在大婚三個月後撤簾歸政,在壽春宮頤養天年。如今,帝親政已經六載,勤勉儉慎,朝野皆安。與太后更是母慈子孝,為天下之典範。
誰說皇家無親恩,太后正是見宣平帝失妃痛楚,朝思暮想,這才自秀女之中選中緋心,以慧妃為典,嚴加訓練,以安帝心。所以說,緋心的榮華富貴,不僅是皇上給的,更是太后給的。
她並非出身士族,父親商賈起家,雖然富貴,但身份低下。
錦泰重農輕商,尤重世族背景。父親雖然多金,仍為大家所輕。他深知世族重要,為了子孫後世,便於宣平三年捐得一個散職。廣散金銀,苦心鑽攀,才為她爭取一個待選之位。所以,這個機會對她格外重要。她所肩負的,不僅是她一個人,而是他們整個樂正家。唯有她身居高位,得蒙聖寵,她的兄弟才有機會入仕以報效朝廷,以正家聲。
後宮鬥爭,古來有之。加上皇后與她,後宮現有名位妃嬪共計二十三人。今年選秀一過,更會有美女充盈宮房。不過爭鬥於她並不陌生,她是庶出,娘親連個二房都沒爭上。家中兄弟姐妹眾多,她自小便在夾縫生存。但是,她卻被大娘視為己出,更得到父親垂注。過程已經不必多說,連這個參選的機會,她都是苦心爭取到的。鬥爭已經成了她生活的一部份,融進她的血管裡,流淌在她每一滴熱血裡。後宮生活何其無聊,不鬥豈不是錯負光陰。進宮以來,她一直扮演著慧妃的角色,婉如慧妃重生一般天衣無縫。沒有一件是她喜歡的,只有鬥,她喜歡!就算不能成為贏家,也絕不能倒下。
她正顧惘神思之間,忽聽碎步輕響,珠簾微漾,她知道是剛才出去的繡靈回來了。繡靈在宮中已經呆了十三四年,現在是她掬慧宮的掌宮宮女。緋心從當時派給她的宮女掌事之中精選出來。成為緋心的心腹之一,宮中之事,事無鉅細,她皆有方打聽。
緋心微微睜了眸,正看到她巧步輕移,手中已經多了一個金彩璃托盤,上面擺著幾本冊子。她貼近緋心的身邊,沒有開口。緋心懶懶一伸腿,一個眼神,捶腿的繡彩會意。收了棰微一個福身,便輕輕向著殿外而去。剛才所發生的事,就像塵埃一樣,風一卷便散。半點痕跡也沒有,不但在緋心眼中心中沒有,連帶她宮裡的所有下人眼裡心裡,也都跟灰塵一樣不值得一提。
繡靈將盤子送到她手邊:「最上這本子,都是過了二圍的。下頭的,是已經刷下去的。」
緋心睨了一下,直接從底下抽出一本來展開看。上面不僅詳錄了人名,家世背景,甚至因何被淘汰,被何人淘汰都標得清清楚楚。她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一點點的看。被刷下去的,也有可能鹹魚翻生,這就需要更詳細瞭解這些女子的背景。
選秀是一檔子極繁重的工作,有些家世不好的,可能連籍冊都不能上到內充就被刷下去了。但人有八面,八爪游觸,指不定哪條鬚子就碰上邊沿。比如她,她的家世根本不能入目。若非太后注意到,把她扒拉出來的話,她也只能灰頭土臉的回家。她能被太后注意到,就說明太后看得有多詳細。待選過千,初選過後得三百人,能最後進入宮闈只有八十,而最終點封者更是廖廖。但當時籍冊剛到,還不及送至內充之時,太后已經點明讓她入圍。
上次選秀,皇上因慧妃而痛,根本不管,所以太后代掌。但這次,皇上要親選,皇后相輔。但皇后已經不問後宮之事,太后實在不能放心,又不好當面干預,只得悄悄將此任委於她。她心裡明白,要論用人,太后有的是方法可以得到消息,但偏讓她來做。一是現在太后居壽康宮,每日前來問安絡繹不絕,人多言碎,實在不是很妥當。二是太后已經明言不管,放手由帝親選,再動人查訪,實在有傷帝顏。
自小讀背記就是緋心的強項,她自知沒有過人之慧,所以加倍用心。強鍛記憶,百般錘煉,雖然不能過目不忘,但亦能記個七八。她一篇一篇的看著,面上不動聲色。過了一會,她慢慢伸手自發上拔了一支單簪,在幾個人名下戳點了一番。繡靈自然是明白的很,躬著身說:「這幾個是籍冊都未入便下去的,家世可都……」
「太后宮中耳目眾多,這點子東西她還用得本宮?不過是過本宮一道手,拿本宮當個牌罷了。」緋心低語著,「皇上此次要求親選,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外打外而已。她們的家世可都好的很,外充哪敢除名?不過是,外黨跟太后一系相抵而已。」
「既然如此,娘娘何必還兜攬這事?」繡靈小心的說了一聲。
「帽子都先給本宮扣上了,本宮不接也得接。」緋心輕笑一下,「反正不攬也得攬,索性替自己攬幾個。這幾個人讓小福子給本宮繪了像送來,指不定哪天能展翅高飛呢!」
「此招好險,太后既然已經自外充便除名,自然是不想讓皇上看。若是弄她們進來,豈不是與太后作對?」繡靈低聲應著。
「誰說弄她們進來,若是皇上宮外遇上,哪裡是本宮的過錯?成與不成,皆看她們。不過是讓她們記得本宮的恩典便罷了!」緋心說著,將簪子隨手遞給繡靈。皇上雖然說是親選,但他政務繁忙,哪有時間將這等瑣碎一一記掛心頭。
太后不願意讓這些世家大臣之女進宮,自然是怕皇上借此封其父兄,以外打外。太后當初能瞧上她,也是因為她家世實在是提不起來。再怎麼封也脫不了商賈的銅臭,完全對太后無害。而她心裡也明白,自己家族是完全指望不上的。一味迎合太后雖然安全,但太后年事已高,外連橫也很重要。宮中的事,一味的心狠手辣沒什麼用的。最後只能落個妒嫉的惡名。她的家族還巴巴的等著她振聲威。壞名聲,她才不要!
她靜了一下,見繡靈仍是不動,便略揚了眉低語著:「怎麼不去?」
「娘娘。」繡靈低聲說著,「繡靈多嘴一句,上次娘娘弄那對姐妹來,皇上罵娘娘是……這都一個來月沒來掬慧宮了。如果這次再讓皇上知道是娘娘安排的,到時真是連太后都一併得罪了去!與其這樣,不如娘娘想想,如何討得皇上回心轉意才好?」
緋心怔了一下,月餘之前的事她當然記得。他喜歡誰,要哪個是他的事,但她幫著張羅就是錯。讓皇上沉迷美色,就是佞。但是,她就是不知道要如何討得他回心轉意。她本就是慧妃的替身,竭盡模仿之能事,藉著他對慧妃的恩懷之情登上貴妃之位。但恩懷之情早晚是要煙消雲散的,後宮佳麗逐艷爭芳,即便是再新鮮美麗他都有厭的一日。更何況,還是她這樣的冒牌貨?
她不求他對她有情,只求有恩便罷了。她現在輔助皇后掌六宮之事,事無鉅細皆親力親為。力求後宮昇平,大家皆大歡喜。她苦讀《賢妃傳》,自小更是將《女經》,《女孝》爛熟於胸她當然知道禮儀廉恥,況且幫助聖上挑選適合的妃嬪本就是一個賢妃該做的事。但是,她沒能換得一個「賢」,卻換了一個「佞」字!
以色事人皆不能長久,況且她的「顏色」,也是借了曾經那位的恩典。如今,斯人已逝,恩情不再。他緬懷也夠了,淒哀也足了。她還能留在這個位置上,當然是他給了太后面子。但這面子還能給多久,根本沒人知道。她要鞏固這個地位,當然只能走曲線了。
「這次又不是在宮內,皇上去湯原行宮,路上的事哪裡就算到本宮頭上了?」緋心擺了擺手,「去吧,小心點便是了。」
「娘娘,皇上往日裡去行宮,哪一次不帶著娘娘?這次連跟娘娘說一聲都沒有。皇上總贊寧華夫人舞姿綽絕,我瞧娘娘也不……」
「繡靈,你今天話多了。」緋心半閉了眼睛,舞姿卓絕?慧貴妃生前可不會舞。她的任務是做一個好替身而已。繡靈明白她的意思,便不再多話,靜靜的退下了。召喚繡彩以及一應女官入內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