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命在掌中

  ……發生了什麼事?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烏雅青黛抬起臉,先前的喜色還凝固在臉上,迎面就過來兩個小太監,四隻胳膊重重將她押在地上,然後大太監親自扒下她右腳的繡鞋,亮出鞋底,舉至御前。

  弘曆只看了一眼,便冷笑起來:「原來是把鞋底雕作了蓮花之形。」

  慧貴妃招招手,大太監忙將鞋底舉至她面前,她看了一眼,便笑道:「鞋底還填充了細粉,難怪留下印記,倒是頗有心思呢!」

  她還在笑,弘曆臉上卻沒了一絲笑意,他厲聲道:「來人,叉出去!」

  烏雅青黛這才回過神來,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連滾帶爬的爬至御前,臉上梨花帶淚:「皇上,皇上,臣女只是仿照步步生蓮,想要博個頭彩,皇上寬恕,皇上寬恕!貴妃娘娘,救救臣女!皇后!皇后救救臣女!」

  弘曆與慧貴妃皆面無表情,唯有富察皇后嘆了口氣,側首對弘曆道:「皇上,秀女想要拔個頭籌,也沒有什麼不對,您若是不喜歡,賜花就是了,這樣驅逐出宮,她以後有何顏面見人?」

  「是啊皇上!」烏雅青黛掙開兩名太監的手,狼狽的撲倒在弘曆面前,「臣女入宮待選,若被驅逐出去,會給家族蒙羞,今後如何自處!求您,求您饒了臣女吧!」

  言罷,她跪伏在地,額頭咚咚咚磕得響亮,姿態幾乎與先前的吉祥重合,只是那時她不肯放過吉祥,如今弘曆也不肯放過她。

  「朕早已明令,禁止漢軍旗秀女纏足,可這次閱選,纏足者絕非一二人!」弘曆聲色冷淡,「非但漢軍旗如此,連烏雅氏也學此等奢靡頹廢風氣,潘玉奴是妖妃,蕭寶卷是昏君,你如今學她,是要禍亂朝綱嗎!這樣的女子進了宮,一定會惹出是非,朕不但要將她驅逐出宮,還要將她的父親按違例治罪,以儆傚尤!」

  「不,不!」烏雅青黛還想爭辯些什麼,但兩條雄壯的胳膊已經從她身後伸出,鐵鉗一樣鉗住她的胳膊,將她往門外拖去。

  「不要,皇上!不要啊!臣女知錯了!臣女真的知錯了!」烏雅青黛如同即將送入屠宰場的牛馬,拚命掙紮著,撕心裂肺的哭喊著,「對了,是那賤婢,是那賤婢害了臣女!不是我,往鞋底塗抹香粉的主意不是我……嗚!」

  恐她大吵大鬧,驚擾聖駕,身旁一名太監伸出蒲扇似的手,一把摀住了她的嘴,五根手指堵住了她的聲音,也堵住了她最後的機會。

  「嗚,嗚嗚……」

  嗚咽聲漸漸遠去,地上空餘兩串蓮花印,證明那個名叫烏雅青黛的女子曾經來過。

  「來人,把地板清理乾淨。」弘曆冷冷道,「看著就讓人不舒服。」

  「是!」幾名宮女急忙持掃帚而來。

  於是烏雅青黛最後一點痕跡,也就這樣從宮裡面消失了。

  「哎呀,那個……像不像烏雅姐姐?」

  御花園待選處,一眾秀女正等候著唱名,先前幾個前腳剛進門,後腳就被賜花出來了,而烏雅青黛進去之後,卻遲遲沒有出來,眾人心中羨豔,暗地裡討論,只怕烏雅青黛已經被皇上給看中了。

  豈料大門一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被兩名太監拖了出來。

  「這樣一個瘋婆子,怎麼會是烏雅姐姐呢……」有人反駁。

  「可她身上明明穿著烏雅姐姐的衣服……」有人一針見血。

  那披頭散髮的女子身上果穿著烏雅青黛的衣裳,不僅如此,耳垂手腕上也都戴著烏雅青黛的首飾,若說有什麼地方與先前不一樣,或許就是她的腳了,一雙裹成三寸的小腳拖曳在地上,漂亮的蓮花鞋已經不知所蹤。

  「好疼,好疼啊……」那披頭散髮的女子哭道,發出的分明就是烏雅青黛的聲音,「我的腳,我的腳……」

  沒了鞋子,皮肉就遭了罪,那雙沒了鞋的雪白小腳拖曳在地上,沒能留下迤邐的蓮花印,反倒是被石頭磨出了兩行血跡,蜿蜿蜒蜒的隨她而行,如同兩條血紅色的,扭曲的蛇。

  「賤婢,是你害了我!」烏雅青黛忽然發出一聲淒厲叫聲,「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眾秀女被這一幕嚇得噤若寒蟬,好半天都無人說話。

  尤其是生性膽小的陸晚晚,整個人都已經靠在了納蘭淳雪身上,雙手緊攥著對方的袖子,聲音發著抖:「好可怕,她到底做錯了什麼,皇上要這樣懲罰她?」

  納蘭淳雪盯著地上的血痕,若有所思片刻,忽然低聲道:「會不會是因為皇上不喜歡她的鞋子?」

  「怎麼會?」陸晚晚手掩櫻唇,有些驚訝的問,「步步生蓮,何等別緻,皇上怎會不喜歡呢?」

  「皇上的愛好,你我這種剛進宮的人,又怎麼會知道呢。」納蘭淳雪沉聲道,「但那個小宮女呢,她知道嗎?」

  「你是說先前那個漂亮小宮女?」陸晚晚似乎對對方頗有好感,不由自主的為對方說了句話,「人家也是剛進宮的小宮女,我們不知道的事,她又怎麼會知道呢?」

  「說得也是。」納蘭淳雪也覺得不可能,她們這些秀女都不知道的事情,一個新進宮的宮女更不可能知道,更可能是烏雅青黛運氣不好,偏生穿了一雙讓皇上生厭的鞋子。

  但如果那個小宮女知道呢?

  「如果她知道的話……」納蘭淳雪心想,「那與其說是烏雅青黛將鞋子放在了她的手心裡,倒不如說是將自己的命放在了她的手心裡,由她擺佈!」

  這個可能性讓納蘭淳雪心中發冷,忍不住喃喃一聲:「說起來,那個小宮女……叫什麼名字來著?」

  「瓔珞。」

  「怎麼了?」魏瓔珞停下手裡的針線,轉頭望向吉祥。

  吉祥欲言又止,這時造辦處繡坊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名青衣太監跨過門檻走了進來,吉祥忙低頭繼續手裡的針線活。

  「吳總管。」負責指導新進宮女針線活的張嬤嬤則迎了上去。

  吳書來擺擺手,免了她的禮:「我來瞧瞧今年新進的宮女。」

  張嬤嬤乖順的退到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在一個個宮女身後走過。

  「咳!」吳書來忽然輕咳一聲。

  聲音雖輕,卻有不少宮女歪了手裡的針,之後雖然立刻繼續手裡的活計,但動作都比先前快了一拍,無非是想給吳書來留一個飛針走線的好印象。

  始終不緊不慢的,似乎只有一個魏瓔珞。

  「總還算有個老成持重的。」吳書來負手站在魏瓔珞身後,滿意的點點頭,然後抬腳走到吉祥身後。

  「……還有些,是需要好生調教的。」

  吉祥的小臉燥得通紅,天氣不算熱,她的鬢角卻沁出汗來,一咬牙,加快了手上的速度,結果一針紮在自己手指上,疼得低叫一聲,忙將指頭含在自己嘴裡。

  身後的吳書來搖了搖頭,從她身後離開。

  他走後,吉祥不再繡了,只是低著頭發呆。

  「……怎麼了?」魏瓔珞停下手裡的動作,歪頭看過去,然後眉頭一蹙,暗道糟糕。

  只見吉祥手中的繡繃上,一副刺繡繡了一半,繡工有些差強人意,但這也不能全怪吉祥。她的右手先前才被烏雅青黛給踩過,雖然事後經過了處理,但還是黑腫了一大圈,又請不到假,只能帶咬緊牙關,帶傷做工。

  只是現在,雪白的繡布處染上了一團殷紅血跡,也不知是吉祥剛剛不小心扎破了手指頭,把血滴在了上頭,還是舊傷發作,血從紗布中滲了出來。

  但無論如何,這幅繡品算是毀了。

  「怎,怎麼辦……」吉祥帶著哭腔,伸手去擦。

  「吉祥,別……」魏瓔珞阻止的晚了。

  原先只有不起眼的一滴血跡,結果被她這樣一擦,擦成了顯眼的一小團,連掩飾都難掩飾過去。

  同在一處刺繡的還有兩人,一個是錦繡,還一個是吉祥的同鄉人玲瓏,錦繡瞥見這一幕,本性使然,薄唇裡立刻吐出風涼話來:「宮女也要伶俐聰明,你這麼笨,遲早也要趕出宮,別白費力氣了!」

  玲瓏倒還講些同鄉情誼,面露同情道:「真可惜。」

  「玲瓏!」吉祥紅了眼圈,一團孩子氣的哽咽道,「咱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你幫我想想法子,好不好?」

  同鄉歸同鄉,但在這樣的麻煩事面前,玲瓏寧可沒這個同鄉,立時拒絕道:「我能有什麼法子,自己還沒繡好呢!」

  吉祥忍不住回頭一望,繡坊裡立著一張檀木桌,桌上一台獸紋銅製香爐,香爐裡插著一根香,如今已經燒了一半,等到剩下半截也燒成灰,就是交繡品的時間了。

  「我該怎麼辦啊……」吉祥喃喃一聲,眼淚再也忍不住落了下來,淚落之時,卻覺手中一輕,她回過頭來,恰見魏瓔珞將她的繡繃拿了過去,然後將自己的繡繃遞了過來。

  吉祥一臉震驚:「你……」

  「把眼淚擦乾淨。」魏瓔珞交換完兩人的繡繃,頭也不抬的說,「別叫嬤嬤看見了。」

  她動作很快,看見這一幕的人並不多,吉祥,錦繡,玲瓏面面相覷片刻,最後是玲瓏先開口說話,她壓低聲音道:「你瘋了?這繡帕原本要繡金色鯉魚,有這血污,無論如何救不回來了!還有半柱香時間,也來不及重新繡啊!」

  魏瓔珞眯起眼睛,細細打量了手中繡品片刻,然後重新捻針拿線,對忐忑不安的吉祥微微一笑道:「牡丹還差兩針,你幫我繡完吧。」

  「瓔珞,你可想清楚了?」玲瓏忍不住問。

  不等魏瓔珞開口,錦繡便已嗤笑一聲:「你管她做什麼,逞能!」

  吉祥呆呆看著手中的繡繃,忽然一把將它塞回瓔珞手中,不斷搖頭道:「拿走拿走,我不能連累你,快把我的繡繃還給我吧!」

  魏瓔珞輕輕將右手一抬,擋住了遞來的繡繃,然後妙目一斜,望向一側。

  吉祥隨她目光看去,見嬤嬤正朝這個方向走來,頓時不敢再說話,匆忙拿起手裡的針線跟繡繃。

  然後她微微一呆。

  手中的繡繃繡的是牡丹,國色天香,栩栩如生,只差最後幾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