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明玉奉命收拾東側殿。
剛一進門,就見琥珀抱著一張床褥從裡頭出來,目光躲閃,神色慌張。
「你在幹什麼?」明玉喊住她,狐疑道,「東躲西藏,作賊呢?」
琥珀將懷中床褥抱得更緊,垂下頭道:「皇上昨夜酒醉,吐得到處都是,李總管吩咐奴才,趕緊收拾乾淨!」
「是嗎?」明玉的目光朝她懷中一掃,忽然皺起眉來,只見那床單中露出一角紅豔,似一隻女人的肚兜,絲綢質地,邊角處隱隱一朵芙蓉花瓣。
驚鴻一瞥,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不等明玉看個清楚,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叫喚。
「明玉!」爾晴的手落在她肩上,不由分說,將她扳過身來,笑吟吟道,「明玉,我今日就要出宮了,特來向你告辭。」
明玉一楞:「這麼突然?」
「傅恆已回京城了,我再留在宮裡,多有不便。」爾晴嘆道,「我不在的日子裡,就靠你照顧皇后娘娘了。」
明玉癟癟嘴:「不用你說,我也會照看好皇后娘娘的。」
爾晴笑笑不說話,又與她閒扯了幾句,就轉身離開了。
等她一走,明玉再轉身,身後哪裡還有琥珀的蹤影。
明玉心事重重的尋至茶房,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要找一個人商量,思來想去,只有一個人靠譜。
「瓔珞!」
火焰舔吐著藥罐,魏瓔珞坐在一旁打扇,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濃藥味,她頭也不回地問:「怎麼了?」
明玉斟酌了半天,最後支支吾吾的說道:「昨夜皇上歇在東側殿,好像寵幸了宮女。」
打扇的動作忽地一止。
皇后才剛剛生子,他便寵幸長春宮的宮女,就不能換個時間,換個地方嗎?
剛剛才對弘曆有些改觀,如今反而成見更深,魏瓔珞死死捏著扇柄,面無表情道:「這可是長春宮,皇上看中了宮女,怎麼不和娘娘知會一聲?就算你說的是真話,那宮女受到寵幸,今日還不去討封?」
明玉一楞,失笑道:「你說的也對,不過……算了,也許是我一時眼花!」
兩人心照不宣,都決定將這件事隱瞞下來。
皇后已經夠苦了,沒必要在這個時候還給她添堵。至於這個吃裡扒外的宮女……若是明玉看錯了最好,若是沒看錯,她們兩個自會將人揪出來,教她知道能做什麼事,不能做什麼事。
氣氛有些沉悶,魏瓔珞想了想,忽然道:「對了,剛剛聽娘娘說,皇上已經給七阿哥起了名字了。」
「哦?」明玉的注意力果然轉移,「什麼名字?」
「永琮。」
永琮……永琮……明玉將這個名字反反覆覆念叨了片刻,忽然高興地跳了起來:「哎呀,你知道琮是什麼嗎?」
魏瓔珞當然知道,卻還是笑著搖搖頭,將解釋的機會交給她。
「琮,宗室廟堂之器。」明玉手舞足蹈道,「可見皇上有意讓七阿哥承繼——」
「禍從口出。」魏瓔珞將手一抬,蒲扇擋在明玉的大嘴巴前。
明玉一把奪過她手裡的扇子,一邊給她打扇,一邊不依不饒道:「本來就是!六阿哥的瑢字,乃佩玉相擊之聲,可咱們七阿哥, 卻是廟堂之器,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瓔珞瞪了她一眼:「是啊是啊,我忙著熬藥呢,你去別處炫耀吧!」
明玉本想與她一同分享自己的快樂,見她這麼不配合,不由得有些生氣,嘟起嘴道:「你怎麼一點兒都不高興呢?」
「有什麼可高興的?」魏瓔珞意興闌珊道:「娘娘為了生七阿哥,險些血崩而亡,太醫都說會有損元壽……」
明玉有些奇怪的看著她:「可身為后妃,有了子嗣才能屹立不倒!別說後宮妃嬪,天下女子亦然!」
「若沒了性命,縱有潑天的權勢富貴,又有什麼用處?」魏瓔珞沉聲道。
「可、可娘娘不看重權勢地位,只得了七阿哥,便心滿意足了!」明玉雖然還在嘴硬,氣勢卻已經弱了許多。
「女人也是人,不論到了什麼時候,自己的性命才最要緊。」魏瓔珞笑道,「娘娘福大命大撐過去了,若撐不下來,留下一個沒娘的孩子,能在紫禁城好好活下去嗎?那些為了生孩子不要命的,都是傻瓜。」
有喜的,可不止長春宮。
數月後,富察府。
「額娘。」傅恆走進大廳,「什麼事,這麼急著找人叫我回來。」
因皇后久病不起的緣故,富察夫人哭瞎了一隻眼,雖日日敷藥,但至今也只能迷迷糊糊看見一點人影,她向對面的影子伸了伸手:「傅恆啊,一個天大的喜訊,你知道了,也一定高興極了。」
傅恆忙上前握住她的手:「什麼好消息?」
一直都是壞消息多,富察夫人已經很久沒笑得這麼開心過了:「你媳婦兒終於有孕啦!」
傅恆臉上的血色在瞬間褪得乾乾淨淨。
富察夫人眼睛不好,沒有察覺到他身上的異樣,依舊拉著他的手道:「皇后娘娘身體痊癒,又有七阿哥深受聖眷,額娘不擔心別的,就擔心你,如今額娘可放心啦,爾晴可真是咱們家的大福星!你要好好照顧爾晴,萬不可怠慢了她!」
「……是。」傅恆咬牙道,眼中充滿深惡痛絕。
等從大廳出來,傅恆不作停留,飛快衝進爾晴臥房內,陽光正好,爾晴倚在雕花窗旁繡花,飛針走線,一朵並蒂蓮在繡繃上漸漸成型,忽然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一把抓住她持針的手,將她從椅子上拽起來。
映入眼簾的,是傅恆怒不可遏的面孔,他沉聲道:「這個孩子是誰的?」
爾晴笑了起來,如同新婚夫妻之間做遊戲的嬌憨語氣:「你猜。」
傅恆懶得跟她打機鋒,將她的手腕握得嘎吱作響:「我再問你一遍,這孩子是誰的?」
手腕劇痛,爾晴卻笑得更歡:「人人都說富察傅恆聰明絕頂、手段厲害,年紀輕輕便進了軍機處,是皇上一等心腹大臣,前途無可限量,我看全是虛妄之言,自己的妻子懷孕,都不知是何人所為呢!」
「你!」傅恆氣得渾身發抖。
爾晴一把甩開他的手,滿不在乎道:「你可以寵愛婢女,我就不能琵琶別抱嗎?」
她忽然不說話了。
只聽鏗的一聲,傅恆拔下牆上長劍,他屋子裡的劍可不是裝飾品,即便是裝飾品,落在他這樣的勇士手裡,也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凶器。
爾晴警惕地看著他:「你想做什麼?」
「富察家百年清譽,額娘一腔希望,不能毀在你的身上。」傅恆眼中血絲密佈,將手中長劍往她面前一丟,「我不殺女人,你自己動手吧!」
長劍落地,發出清脆聲響。
爾晴看了眼地上的劍,塗抹著朱丹的唇向上一勾。
「原來再寬容的男人,都不能允許妻子紅杏出牆啊!可惜,你殺不了我,我更不會自殺,因為……」繡花鞋踐踏過劍身,爾晴一步一步走到傅恆面前,眼神充滿戲謔與得意,「這個孩子,他姓愛新覺羅!」
傅恆當場石化。
爾晴還不肯放過他,繼續說:「你聽清楚了,我懷的是龍種,是天子的血脈,你敢動一根手指,頃刻大禍降臨!」
「不!」傅恆搖搖頭,臉色雪白道,「皇上不是欺辱臣妻的人!」
「皇上不是,我是啊!」爾晴打破他最後的希望,殘忍笑道,「為了尋找良機,我可費勁兒了!」
傅恆終於忍受不了,一把扼住她的喉嚨,咬牙切齒道:「你為什麼要設計皇上,為什麼要這麼對富察家!」
「咳!」爾晴咳嗽一聲,毫不畏懼的望著他,大笑道,「富察傅恆,你是眾人眼裡的翩翩公子,天下女人最想要的好歸宿,就連了不起的魏瓔珞,都被你迷得神魂顛倒!可我就是要你忍屈受辱、痛苦煎熬,每一次跪倒御前,你都會想起這件事,每一次獲得晉陞,你都要想一想,是不是用妻子換來了頂戴花翎!你恨我,卻不能殺我,你厭惡這個孩子,又要一輩子養著他!哈哈哈哈!好笑,太好笑了!這個主意,我真的想了好久,是不是特別有趣啊!」
看著笑若癲狂的爾晴,傅恆反而慢慢鬆開手指,後退一步,離她遠了一步,滿目厭惡道:「你不光惡毒,還是個瘋子!」
惡毒二字,點燃了爾晴心底的酸楚與怒意,叫她五內俱焚,真如瘋了似地撲過去:「對,我就是個瘋子,被你和魏瓔珞兩個人逼瘋的!富察傅恆,這就是你羞辱我,所要付出的代價,終此一生,你都別想擺脫我喜塔臘爾晴!」
傅恆一把推開她,用極陌生的眼神盯她許久,彷彿第一次認識她,又彷彿從來不認識她。
「傅恆,你去哪?」爾晴重新站穩之後,朝他喊道。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傅恆不理,頭也不回的衝了出去。
「你怎麼跑了,你害怕了是不是?你回來啊,回來看看我,看看你的孩子啊,哈哈哈哈哈!!」爾晴在傅恆身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嗚嗚哭了起來。
哭了片刻,她抬手一擦淚水,既然沒有人關心她,沒有人愛護她,沒有人為她擦拭眼淚,她為什麼還要哭?
「我在宮裡過著卑躬屈膝的日子,忍耐了六年,期盼了六年,以為等到溫潤良 人、錦繡前程,最終落得孤衾寒枕、形單影隻,這樣的痛,憑什麼我一個人來受?」爾晴望著傅恆離開的方向,冰冷的淚水乾涸在臉上,她慢慢笑道,「富察傅恆,你的痛苦,不過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