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太后與皇后

  繼後覺得自己很沒用。

  她掌握一群後宮女人的生死,卻救不了自己父親的命。她看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最關鍵的時刻,除了跪在地上,什麼也做不到。

  滴水未進,跪了足足一天一夜,終於,對面那扇門扉開了。

  「皇后。」弘曆緩緩走到她面前,「你跪了整整一夜,是在威脅朕嗎?」

  李玉手裡提著一盞燈籠,燈籠光照在繼後臉上,刺得她眼中流淚,她昂頭道:「皇上,賑災糧食層層盤剝,到了阿瑪手上,早已不剩什麼了。」

  弘曆一楞。

  「您知道其他粥廠是怎麼做的嗎?」繼後一字字質問他,「或是盤剝當地的鄉紳富商,或是用樹皮草根充數,再加上重兵彈壓,災民們敢怒不敢言。我阿瑪最笨了,他家家的走訪豪紳,卻又不擅長威逼利誘,以至所獲太少。於是,他將全部家財都拿出來了,包括皇上賜的宅子、田地,全都賣了。甚至……還有他自己住的宅子,那是他最後一點財產。」

  繼後從來不是一個肯坐以待斃的人。

  她知道僅憑感情,很難打動弘曆,所以她要拚命證明一件事……證明自己的父親是無辜的,為此她不惜去找了弘晝,讓他幫忙自己打聽外頭的情況。

  至於弘晝為何對她這位兄長的女人言聽計從……她暫且不想去考慮。

  「……災民暴動的時候,他遲遲不願出動士兵,生怕傷了手無寸鐵的百姓,可他們險些打死他!災民的暴行激怒了士兵,才會出現後來的傷亡。」繼後杜鵑泣血般道,「真的是他無能嗎?他是不忍心,他是不能啊!」

  弘曆嘆了口氣:「朕知道。」

  這個回答,讓繼後的心涼了一半。

  他知道……

  他明明知道,卻遲遲不肯將父親放出來。

  繼後頓時明白了過來,弘曆遲遲不放人,不是因為不信,而是因為不能。

  這個答案讓她一瞬間骨血皆冷,眼前一片空白,身體搖搖欲墜了片刻,她狠狠咬了咬舌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道:「……臣妾明白,您有許多為難之處,所以,不敢求您寬恕,只求看在他盡心盡力的份上……饒他一命吧!」

  弘曆看著眼前的女子,她不是他最愛的女人,卻是最好的皇后,她身上有魏瓔珞所沒有的所有優點,恭敬順從,賢良淑德,從來不抱怨也從來不苛求,後宮交到她手裡,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條。

  不念功勞,也念苦勞,弘曆實不忍拒絶這樣一個為他,為了後宮付出這麼多的女人,只好一嘆,伸手扶她起來:「好,朕不殺他,你先起……皇后,皇后!來人!傳太醫!」

  許是在地上跪了太久,又餓了太久,繼後大喜之下,竟一下子暈了過去。

  等她悠悠轉醒,人已經躺在了承乾殿的寢殿內。

  珍兒親伺了湯藥,繼後草草吃了些許,就問她:「我阿瑪放出來了嗎?」

  「皇上已下令,免去老爺的死罪,發配寧古塔。」珍兒將一勺湯藥遞到她唇邊,「負責這事的,是和親王。」

  繼後推開湯勺:「什麼時候下的令?」

  珍兒:「就今天。」

  繼後:「快,幫我收拾些東西,讓和親王幫我送去給阿瑪。」

  珍兒原本想讓繼後繼續躺著,自己收拾便是,但是繼後哪裡肯繼續躺在床上,掙扎著起來,與她一起收拾出了一個包裹。

  「寧古塔是苦寒之地。」繼後將一件厚實的衣裳塞進包裡,「得多帶些厚衣裳……藥呢?」

  「在這。」珍兒將一瓶子傷藥遞過去。

  繼後一邊將藥瓶塞進去,一邊絮絮叨叨:「他的腿被人打傷了,這一路上沒有好大夫,也沒有時間養傷,我只希望,這些傷藥能減少他一些傷痛……」

  白髮送黑髮是慘,黑髮送白髮同樣也慘,寧古塔與京城相隔萬里,今日一別,只怕此生難見。

  一個包袱根本裝不下一個女兒的心意,一樣一樣塞進去,又一樣一樣拿出來,最後滿滿噹噹一包袱,旁邊還放了許多塞不進的東西。

  「去吧。」繼後疲憊道,「幫本宮將這包袱遞給和親王。」

  珍兒抱緊包袱,點點頭,臨行之前問她:「還有什麼話,需要和親王替您帶過去給老爺的嗎?」

  繼後苦笑一聲,隔著包袱皮,撫了撫包袱裡那只護膝:「告訴他……女兒不孝,不能親自去送他,請他一定要好好保重。」

  珍兒點頭離去。

  留下繼後在屋裡,將沒喝完的湯藥端過來,自己一勺一勺吃完。

  「寧古塔有熱湯喝嗎?」她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準備的衣服夠厚嗎……寧古塔,真的很冷,很冷……」

  門扉吱呀一聲。

  繼後轉過頭,有些虛弱地笑問:「事情辦得怎樣?」

  「娘娘……」珍兒欲言又止,神色古怪。

  繼後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冰冷的手指握緊了手中的藥碗:「說!發生了什麼事?」

  「娘娘……」珍兒欲言又止了半晌,終於哽咽一聲,「老爺……自盡了。」

  大牢裡,不見天日,只有牆上的,以及獄卒手裡的火把在燒,搖曳的火光照亮了前方那具屍體。

  弘晝手提珍兒交給他的藍布包袱,面色陰鬱地站在屍體前。

  七竅流血,滿目猙獰,一隻手還狠狠抓這喉嚨,似乎想要將什麼東西從喉嚨裡摳出來。

  服毒自盡?

  「……大牢裡哪來的毒藥?」弘晝咬牙切齒,心中怒吼,「他絶不是自盡!」

  他都不信,當女兒的自然更不信。

  絶食兩日,弘曆終於無可奈何的駕臨承乾殿。

  「皇上。」床上,披散長髮,僅著一件白衣的繼後緩緩轉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您總算來了。」

  弘曆負手而立:「皇后,朕的旨意晚了一步。」

  聽了這個解釋,繼後一言不發,仍舊直直盯著他。

  「……朕已下旨,著人好好安排那爾布的後事。」弘曆道,「若你想要親自操辦,朕也可以答應。」

  說了這樣多的解釋,繼後仍舊沉默不語,只一味盯著他,盯得他心裡有些發毛。

  「……你好好休息吧。」弘曆最後道,豈料剛剛轉身,身後的繼後就開口了。

  「是皇上殺了他嗎?」

  弘曆腳步一頓:「不是。」

  繼後盯著他的背影,這一回不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道:「那就是太后動的手。」

  弘曆猛然回頭:「皇后!你的阿瑪,是自盡身亡!」

  他的解釋,亦或者說他的掩飾,讓繼後哈哈大笑,不能自已。

  「我那位阿瑪,他是忠直,是蠢鈍,但他是個人,是人就會惜命。」繼後擦著眼角笑出來的淚水,道,「否則前幾天,他也不會放下尊嚴來找我……你說這樣一個人,他怎會自盡呢?」

  「皇后。」弘曆沉聲道,「人已經走了,再追究沒有意義。」

  繼後朝他笑:「皇上,我阿瑪受了冤屈,成了世人眼裡的大貪官,在牢裡畏罪自盡,我身為他的女兒,難不成要裝作什麼也沒看見,一個字都不說嗎?」

  弘曆沉默了下來。

  再賢良,再恭順,繼後也是一個人,是人就有父有母,會因為自己父母所遭受的不公而勃然大怒,甚至奮不顧身。

  「……皇后,朕知道你非常傷心。」弘曆也知道這點,不忍怪她,卻也不忍怪另外一個女人,「你可以怪朕,恨朕,卻不要怪太后。」

  可你叫繼後怎麼不怪,怎麼不恨?

  若是那爾布真的貪墨了賑災錢,落得這樣一副下場,她還無話可說。

  問題是他沒有。

  她的父親,非但沒有貪墨賑災錢糧,反用全部身家去填補窟窿,最後還要賠上性命。結果呢?身敗名裂,世人唾棄。

  「皇上。」繼後絶不肯吞下這口惡氣,她冷笑一聲,「您當真認為,太后此舉全無私心嗎?」

  弘曆面色一沉:「皇后,你再傷心,也不該對太后無禮。」

  繼後嗤笑一聲,她托弘晝替她查探實情,查到的可不止是父親無辜的消息。如今父親已經死了,她也沒有必要替其他人隱瞞,當即道:「您可知,太后的親侄子也參與了貪墨一案?」

  珍兒嚇了一跳,悄悄拉了一下繼後的袖子。

  「……早在阿瑪案發的時候,太后的兄嫂便入宮求情了。一旦徹查到底,太后的娘家也要受到牽連。」繼後卻不管不顧道,「所以,她毫不猶豫推阿瑪去做替死鬼!」

  「主子!」珍兒嚇壞了,當即握住她的手,「您別說了!」

  其他宮人也都跪的跪,低頭的低頭,恨不得自己聾了,也就不用聽見這樣可怕的秘密。

  繼後卻推開了珍兒,翻身而下,一路走到弘曆面前,面上是笑,眼中是淚:「皇上,官員們庸碌貪婪,昏聵,狡詐,繁花似錦的後宮也一樣!人人都是戲子,唱一出繁華盛世,清明世道,合起伙來欺您,騙您,縱然您夙興夜寐,宵衣旰食,也保不住受冤屈的臣子,殺不盡貪墨無度的蠹蟲!」

  這一回換弘曆盯她許久。

  「……李玉。」他終於開口,「皇后病了,著太醫為她診治。」

  等他離開,珍兒已經汗如雨下,連站的力氣都沒有,癱坐在床邊,鬆口氣道:「娘娘,您可再別說這樣的話了,今兒皇上沒罰您,下一回可就不好說了……」

  「是呀,明明我沒說錯話,受罰的卻是我。」繼後幽幽道,「明明做錯事的是太后,但因為她的兒子是皇帝,所以她不必受罰……」

  「皇后!」珍兒衝過來,恨不得伸手摀住她的嘴。

  好在繼後這句話之後,就重新沉默起來,桌上燒著一根燭台,她一直盯著搖曳的燭火出神。

  火滅了,珍兒另外拿了一根新蠟過來,重新點燃。

  那無中生有的火焰,跳入繼後眼中,照亮了一簇無中生有的野心。

  「我原本以為做了皇后,便可高枕無憂,可以保護我,也可以保護我的家人。」繼後心想,「原來做了皇后還不夠,我得做了太后,有一個當皇帝的兒子,才能保住自己,保住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