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後宮甄嬛傳》卷三:榮華

  這一切的心思,不過得益於漢武帝的李夫人臨死之言,李夫人以傾國之貌得幸於武帝,死前武帝想見她最後一面,她卻以紗巾覆面,至死不肯再見。只因色衰而愛弛,是每個後宮女子永遠的噩夢,只有永遠失去的,才會在記憶裡美好。

  到我手中,心思改動,卻是覺得不能輕易得到的才會更好。於是費盡心計日日婉拒,只為「欲擒故縱」四字。所謂「欲擒故縱」,最終的目的還是在「擒」字上,「縱」不過是手段而已,因而「縱」的工夫要好,不可縱過了頭。而「擒」更要擒的得當,否則依舊是前功盡棄。就如同蜘蛛織網,網織得大,亦要收得好,才能將想要的盡收囊中。

  終於過去半個月多,除夕那一晚為著第二日的祭祀和闔宮陛見,他自然是不能來,捱到初一正午祭祀完畢,他早早便到了我的飲綠軒中坐著。

  陽光很好,照著積雪折起晶瑩剔透的光芒。日光和著雪光相互照映,反在明紙上映得軒內越發透亮。彼時我正斜坐在窗下綉一個香囊,身上穿一身淺紫色串珠彈花暗紋的錦服,因是暗紋,遠看只如淺紫一色;配以月白底色綉星星點點鵝黃迎春小花朵的百褶長裙。為著怕顏色太素淨,遂搭了一條玫瑰紫妝緞狐肷褶子大氅在肩上作陪襯,淡淡施了胭脂,頭上只插一支紫玉鑲明珠的流蘇簪子,家常的隨意打扮,也有一點待客的莊重,雅緻卻絲毫不張揚,連眉眼間的笑意也是恬靜如珠輝,只見溫潤不見鋒芒。

  他進來站在一旁,也不做聲。我明知他來了,只作不知道,一心一意只挽著絲線綉那香囊。片刻他咳嗽了一聲,我方含了三分喜色,起身迎接道:「皇上來了。」隨即嗔怪:「來了也不說一聲兒,顯得臣妾失禮。」

  他微笑:「大正月裡,咱們還拘著這個禮做什麼?朕瞧著你低著頭認真,捨不得吵你。」

  我命槿汐奉了茶上來,笑道:「臣妾只是閒來無事做些小玩意打發辰光罷了。皇上這是從哪裡來呢?」

  「才從皇后那裡過來,碰見安小媛也在,略說了幾句就過來了。」又道:「你才剛在綉些什麼呢?」

  我盈盈笑著,取過了香囊道:「本想綉一個香囊送給皇上的。可惜臣妾手腳慢,只綉了上頭的龍,祥雲還沒想好綉什麼顏色呢。」

  他道:「不拘什麼顏色都可以,你的心意才是最可貴的。」

  我側頭道:「皇上身上的一事一物、一針一線都是馬虎不得的,何況如皇上所言香囊是臣妾的一番心意,臣妾更是不願意有半分不妥。」

  他聞言也笑了,凝神片刻,目光落在我衣上,含了笑意道:「你身上的淺紫色就很好,綉成祥雲和金龍的顏色也配。」

  我道了「是」,笑語清脆道:「紫氣東來,金龍盤飛,果然是極好的祥瑞之兆。」

  於是閒閒說著話,手中飛針走線把香囊綉好了。玄凌嘖嘖稱讚了一回,卻不收下,逕自摘下我簪上的明珠收入香囊中,道:「這明珠是你日日戴在鬢邊的,往後朕便把這香囊日日帶在身上,片刻也不離,好不好?」

  我低低啐了一口,臉一紅,不再理他。

  玄凌仔細環顧飲綠軒,道:「朕在你這裡坐了這些時候,這屋子裡點了三四個炭盆也不如原來的正殿裡暖和——朕正想問你,怎麼不在瑩心殿住著了?」

  我微微垂首,輕聲道:「臣妾喜歡飲綠軒的清淨。」

  他「唔」了一聲道:「那晚朕和你下棋,軒後種了片竹子,不是雪壓斷了竹子的聲音,就是風過竹葉響的聲音,怎麼能說是清淨呢?這樣晚上怎麼睡得踏實,風寒越發難好了。」

  眼中微蓄了一點淚光,勉強道:「臣妾……臣妾無法保住皇嗣實在無顏再見皇上。瑩心殿是皇上和臣妾曾經一同居住的,如今臣妾失德怎還能獨居高殿。臣妾情願居住飲綠軒苦寒之地,日日靜心為皇上祈求能廣有子嗣。」言畢,自己也動了心腸。說這些話並非是十足的真心真意,只是「子嗣」二字讓我想起了我未出世的孩子和失去孩子後那些涼苦的日子。

  如此情態話語,他自然是動心動情的,雙手撫在我肩上,道:「嬛嬛,你這樣自苦,豈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神色有些茫然的痛楚,「因為朕不在而不願獨居和朕一起生活過的宮殿。嬛嬛,你對朕的心意放眼後宮沒有一個人能及你三分啊。」他撫著我臉頰的淚痕,輕聲軟語道:「朕已經回來,還是陪著你住回瑩心殿好不好?就和從前一樣。」

  他刻意咬重了「從前」二字,我仰起臉含了淚水和笑容點頭,心底卻是愴然的。縱然他還是從前那個人,居住著從前的宮殿,而我的心,卻是再不能如從前一樣一般無二了。

  這一晚,我沒有再婉言請他離開。他積蓄了許久的熱情和期待爆發了很久,有少年人一樣的急迫和衝動。而我只是緩緩地承受,承受他浪潮一樣的愛撫和烈火一樣的聳動。

  醒來已是如斯深夜。子正方過,夜闌人靜。

  瑩心殿的紅羅鬥帳、綃金卷羽一如從前般華貴艷麗,濯然生輝。西窗下依舊一對紅燭高燒,燦如星光。用的是特製紫銅雕青鸞翔飛雲的燭台,燭火點的久了,那冰冷的銅器上積滿了珊瑚垂累的燭淚,紅得觸目。窗外一絲風聲也無,天地的靜默間,唯聽見有雪化時漱漱滴落的聲音,輕而生脆。

  殿中暖得有些生汗。我靜靜躺在寬闊的床上,他睡得沉,雙手緊緊摟住我的肩,不能動彈。他手臂的肌肉和我胸前裸露的肌膚因著未乾的汗水粘而熱地貼在一起,潮潮的,讓人心底起膩。

  慾望是他的,歡好如水流在身體上流過去,只覺得身和心都是疲累的。彷彿還是他方才剛進入身體的感覺,赤裸相對下,我身體的反應生疏而乾澀。他的唇是乾熱的,急促地吻著,身體也急迫,這樣貿然進入,讓我有無言而粗糙的疼痛。

  面上還是微笑著,心卻開始游離了。

  不知道女子的身體和心是否是一起的。心疏遠了,身體也成了一個空洞的容器,茫然而寂寞地承受著他的激情,卻無法給出真心的悅納,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只是這樣含笑承受著,沒有交融,也沒有歡悅。

  眼前的櫻桃色綢羅帳幔安靜垂下如巨大的翼,忽然想起,這樣初一的夜晚,是連月色也幾乎不能見的。風脈脈,雪簌簌,天羅地網,一切盡在籠罩漫天冰雪之中。

  我的人生,只能是這樣了吧!

  初二的家宴,我已經盈然坐在玄凌右側,把酒言歡。人人都曉得玄凌夜宿我宮中,直至午時方與我一同來家宴。這一夜之後,我再不是當日那個意氣消沉的莞貴嬪了。左側的尊位依舊是眉目端莊的皇后,敬妃與慕容妃分坐下首兩席,再然後九嬪之首陸昭儀和居於她之下的李修容。因這一日是家宴,又為合宮之慶,只要宮中有位分的,無論得寵或是失寵,都是濟濟一堂的到了。宮闈大殿中嬪妃滿滿,嬌聲軟語,應接不暇。我含了一縷淡薄的笑坐於玄凌身側,看著座下的嬌娥美娘,忽覺世事的難以預料,不過是去年的春天,我曾經榮華得意,耀目宮廷,而夏雨的崩落帶走了我的孩子,也帶來了我的失意,長秋冷寂,整個宮廷的人都以為我失寵到底,甚至連地位比我卑微的宮嬪也敢對我大加羞辱,而冬雪還未消去,我復又坐在玄凌身側,歡笑如前了。

  久不見慕容妃,她的容色沉寂了不少,聽聞她多次向玄凌上表請疏,自辯其罪,言辭十分懇切動容,玄凌看後嘆息不已,卻不下詔恕罪。她難免也多了些抑鬱氣,只是她衣飾華貴姿勢挺拔地坐在位上,那股傲然氣勢和艷麗美態依然未曾散去,這也難怪,她的父兄仍然掌握朝中權勢,而她父兄家族背後,是更加聲勢赫赫的汝南王。玄凌雖未寬宥她,但也不曾加以重罰,可見她若起勢,終究還是有機會的。

  我仰頭喝盡杯中的葡萄美酒,冰涼的酒液滑過溫熱的喉嚨時有冷洌而清醒的觸感。失子一事,我已經更清楚地明白,只要汝南王不倒,慕容氏族不倒,那麼無論慕容世蘭在宮中犯下多大的過失,玄凌都是不會、不能也不敢殺她泄憤的。

  我微微看一眼玄凌,王權盛於皇權,身為一國之君,想必他也是隱忍而悲憤的。

  我很快轉頭,目光自皇后之下一個個掃過去。敬妃一向與我同氣連枝,我的復起她自然是高興的,彼此也可以加以援手,眉莊更是真心為我高興。陵容一味是溫和謙卑的,臉上亦淡淡的羞澀的笑容,拉著我的手,雙眼無辜而明亮:「姐姐總算苦盡甘來了,可叫妹妹擔心呢。」

  我應對的笑是從容的,「安妹妹言重了。」言重的是我的苦還是她的擔心,心內自然分明。她的笑便有些訕訕的,儀態依舊恭謹謙卑。

  那一日在儀元殿後聽見的話如骨鯁在喉一般,話中的欲退還進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哪怕她是為了自保,為了固寵,我與她,在內心到底是生疏了。世態炎涼,人心歷久方能見。只是見到何種地步,就不是我和她所能夠預料的了。

  目光與陸昭儀觸碰時,她極度的不自然,很快躲避開我的目光。我泰然地微微一笑,秦芳儀更是坐立不安,如坐針氈。我微笑著將她的不自然盡收眼底,並不打算將她羞辱我一事告訴玄凌。她亦不曉得我重新得勢後會如何對付她,越發不安。我也不理,只是對著她的惶恐,露出一個極明媚而友好的笑容。而她只顧低頭,怕得不敢再看我一眼。

  數日後,我自皇后宮中請安回來,自上林苑回棠梨宮。雪天路滑,我並沒有乘坐轎輦,只是抱了手爐,慢慢攜了槿汐的手走回去。冬日冰雪琉璃世界的上林苑並不荒蕪凋謝,除了樹樹紅梅、臘梅、白梅點綴其間,手巧的宮人們用鮮艷的綢絹製作成花朵樹葉的樣子,粘在乾枯的枝幹上,一如春色未曾離開。

  我行走幾步,轉入路旁的歲寒閣悠閒觀賞太液池雪景。那是自皇后宮中出來,秦芳儀和曹婕妤各自回宮的必經之地。

  果然她們倆先後乘著轎輦經過,見我在側,不得不停下腳步向我問安。

  閣中三面有窗,一面是門,亦有頂可以遮蔽風雪。只是閣子狹小,我和槿汐站立其中,又進來了秦、曹二人,便有些擁擠不堪了。

  她們的宮人都守在閣外,槿汐拿了鵝羽軟墊請我坐下,我又命她們二人坐。我低頭用長長的護甲蓋撥著畫琺瑯開光花鳥手爐的小蓋子,手爐裡焚了一塊松果,窄小的空間裡,便有了清逸的香。

  曹婕妤神色從容,若無其事和我敘話家常,秦芳儀卻是神色不寧的樣子。我故意不去理會她,對曹婕妤道:「前陣子本宮抱恙,好久沒和兩位姐姐見了,今日不如一起賞雪說話可好?」

  曹婕妤笑吟吟道:「本要回去陪帝姬的,可是許久不見娘娘,理應問安奉陪的。」

  秦芳儀無奈,只好道:「娘娘有命,嬪妾不敢不從。」

  我唇角微揚,笑道:「這話說得像是本宮勉強你了。」她一驚,忙要分辯,我又道:「其實咱們姐妹多見見、說說閒話兒多好,情誼深了,誤會嫌隙自然也就沒有了。」

  曹婕妤略有不解,卻也不問,秦芳儀只得唯唯諾諾答應了。

  從閣子中望出去,整座後宮都已是銀妝素裹,白雪蒼茫之間,卻是青松愈青,紅梅愈紅,色澤愈滴。

  我遙遙注視一苑的銀白,緩緩道:「這季節裡,倒叫本宮想起一個冬天的故事了呢。」

  曹婕妤道:「娘娘博學廣知,嬪妾願聞其詳。」

  我道:「彷彿是人彘的故事吧。人彘,也是發生在這樣的冬天呢。」

  曹婕妤的笑容一凝,略有些不自在,她顯然是知道這個故事的。秦芳儀卻是一臉茫然,她出身地方糧官之家,教養不多,且是只好戲文不愛史書的,自然是不知道。

  我笑笑道:「哪裡還博學廣知呢,其實本宮也不太記得清了,不如取了書來叫槿汐為我們姐妹唸一唸吧。」

  念的是《史記》的《呂太后本紀》,擇了一段讓槿汐來念,她口齒清晰,一字一字念來娓娓動聽:「呂太后者,高祖微時妃也,生孝惠帝﹑女魯元太后。及高祖為漢王,得定陶戚姬,愛幸,生趙隱王如意。孝惠為人仁弱,高祖以為不類我,常欲廢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類我。戚姬幸,常從上之關東,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呂后年長,常留守,希見上,益疏。如意立為趙王后,幾代太子者數矣,賴大臣爭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廢……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趙王。……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輝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

  秦芳儀聽著起先還能神色自如,漸漸面色發白,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我注視她的神情,恍若無事一般慢慢解釋道:「漢高祖時,劉邦寵幸定陶戚夫人,冷落皇后呂氏。戚夫人多番奪寵、不顧尊卑藐視皇后,又想以自己的兒子如意取代呂后所生的劉盈的太子之位。如此奪夫奪位的深仇,呂后自然是懷恨在心。高祖死後,呂后恨透了戚姬與趙王如意,首先幽禁了戚姬,罰她穿著囚服日日在永巷舂米,戚夫人為高祖寵幸,哪裡受過這樣的苦楚,於是日日歌唱『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幕,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誰使告汝?』」我說到此處,笑言道:「戚夫人真是愚頑,事已至此,寡母弱子猶如飄萍無所依靠,她還這樣歌唱想依賴幼子庇護,豈不知卻是害了自己的兒子。」於是又道:「呂后再遣使者把趙王如意從邯鄲召進京內,縱然劉盈極力袒護這個異母弟弟,結果仍是被呂后毒殺。對於眼中釘,肉中刺的戚姬,呂后砍掉她的手足,挖眼燒耳,灌上啞藥,丟進廁所裡讓她輾轉哀號,稱為『人彘』,慘不忍睹,戚夫人一代美人淪落至此,真是太可惜了!」

  我嫵媚微笑,對著秦芳儀道:「雖然呂后手段殘酷,不過戚夫人也是活該,妄想憑一時之勢奪嫡奪寵,羞辱尊上,便是咎由自取了。亦可見身為女子,呂后記仇也是很深啊。芳儀,你說是不是呢?」

  她聽得痴呆,猛然聽見我問,雙手一抖,整個人已經不由自主委頓在地上。我示意槿汐攙一攙她坐好,曹婕妤在旁道:「好端端的說故事聽呢,秦姐姐這是怎麼了?」

  我亦道:「正是呢,芳儀又不是這樣犯上無知的人,好端端地多什麼心呢。」我的笑越發柔和:「剛才本宮胡亂解釋了一通,怕是反而擾的芳儀聽不明白,不如讓槿汐再念吧。司馬遷千古筆墨,可是字字珠璣,別辜負了才好呀。」用的商量的口氣,底下的意思卻是不容置疑的。

  秦芳儀被硬扶著顫巍巍坐起,身子慄慄作顫。閣中靜得只聽見她急促不勻的呼吸,臉色蒼白如一張上好的宣紙。

  槿汐唸得抑揚頓挫,高低有致,講至可怖處嗓音亦有些陰翳沙啞,彷彿「人彘」慘禍歷歷就在眼前,悽慘驚悚不已。秦芳儀聽了幾句,悽惶看著我哀求道:「娘娘恕罪吧!嬪妾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

  我淡淡道:「這事兒就奇了。芳儀向來理直氣壯,何嘗有什麼罪了。況且,本宮不過是想聽槿汐給咱們念個故事而已。」我隨手摘下鬢上斜簪的一朵紫瑛色復瓣絹花,目光盈盈看著她,手中隨意撕著那朵絹花。絹帛破裂的聲音是一種嘶啞的拉扯,這樣驟然的靜默中聽來格外刺耳。

  她滿面驚恐地望著我,道:「嬪妾……嬪妾只是聽從陸昭儀的差遣而已啊!娘娘……」

  我似笑非笑,頭也不抬,只道:「是麼?無論什麼事以後再說,本宮現在只想聽聽這『人彘』的故事。只是司馬遷雖然下筆如神,卻不知真正的『人彘』是什麼樣子呢。本宮倒是很好奇。」

  我刻意咬重「人彘」之音,眼風在秦芳儀臉上厲厲剜過,嚇得她整個人倚在閣子的柱子上,綿軟抖縮。我也不理會,只是目示槿汐繼續再讀,方讀至第二遍,忽然聽得「啊」的一聲慘叫,秦芳儀整個人昏了過去歪在了地上。

  我漠然瞧她一眼,道:「原來膽子這樣小,本宮以為她多大的膽子呢,不過就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我用絹子拭一拭鼻翼兩側的粉,隨手把手中破碎的絹花擲在她身上,淡然道:「秦芳儀身子不適暈了,把她抬回去罷。」

  宮人們都遠遠守在閣外,聽得呼喚,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慌忙把秦芳儀帶走了。槿汐也趁勢告辭出去。

  曹婕妤見眾人走了,只餘我和她兩個,方笑意深深道:「殺雞儆猴——雞已經殺完了,娘娘要對嬪妾這個旁觀的人說些什麼呢?」

  唇角輕柔揚起:「和曹姐姐這樣的聰明人說話真好,一點都不費力。」

  她容色如常,和言道:「娘娘不是一個毒辣刁鑽的人,即使秦氏得罪了娘娘,娘娘大可以把她送去『暴室』發落,何必費這番周折呢?不過是想震懾嬪妾罷了。娘娘有什麼話請直說吧。」

  我整一整鶴氅上的如意垂結,靜靜笑道:「曹姐姐九曲心腸一向愛拐彎抹角,忽然要和你直接爽利地說話,還真是有些不習慣呢。」我停一停:「前些日子本宮感染風寒,每每薦了皇上去曹姐姐宮裡,曹姐姐可還覺得好麼?」

  她道:「娘娘盛情,嬪妾心領了。只是皇上人在嬪妾那裡,心思卻一直在娘娘宮裡,時常魂不守舍。」

  我道:「曹姐姐冰雪聰明,自然知道皇上是否來去你宮中,都是本宮言語之力。其實曹姐姐也不必十分在意皇上的心在誰那裡,俗話說『見面三分情』,只要皇上時時肯去你那裡坐坐,以姐姐的聰慧皇上自然會更中意姐姐的。」我略想想又道:「為了慕容妃貶謫的事也很連累了曹姐姐,更是冷落了溫儀帝姬。皇上似乎中間有半年沒去姐姐你宮裡了。其實姐姐受些委屈不要緊,重要的是帝姬,若從小失了父皇的寵愛,將來可要怎麼打算呢。」

  曹婕妤神色一變,道:「是嬪妾當日目光短淺,沒有學良禽擇木而棲,以至今日寥落,無所怨言可說。」

  我微笑道:「姐姐可不要自怨自艾,帝姬的前程可都還要姐姐去為她爭取。從前呢,世事如此,姐姐選擇跟著慕容娘娘也不算是目光短淺,當日要追隨她,可也是不容易的吧。只是現在,姐姐還被宮中人視為慕容一黨,可要怎麼好呢?不過也還好,皇上是念舊情的人,不是也沒把慕容娘娘怎麼樣麼?」

  曹婕妤目光清越,望著我良久道:「娘娘心裡比誰都清楚,慕容娘娘遲早要敗落,不過是時機而已。嬪妾也很愁苦自己的將來,只求不要被牽累便好。」

  我瞭然道:「慕容娘娘性子急躁決絶,曹姐姐一向的日子也不太好過吧。當日的木薯粉一事姐姐明知道本宮是冤枉的,自然也知道是誰利用帝姬生事——可憐帝姬小小年紀就要受這般苦楚,當真是叫人心疼……」我心腸微軟,「身為母親要眼看自己的孩子受這樣的苦楚,想必心裡更難過吧?」

  曹婕妤眉心微動,矍然變色,再抬頭眼中已有一絲淚光,感嘆道:「可是若不是她襄助,當年嬪妾還怎麼有生下帝姬的命。」

  我點點頭,繼續道:「慕容妃自然對你有恩,可是後來種種,她可是利用曹姐姐親生的帝姬為自己奪皇上的寵,甚至把帝姬帶在自己身邊不讓你這個生母親自撫養——其實姐姐多有智謀,不在慕容妃之下,跟隨於她也不過想自保而已。」

  她無限喟嘆:「只可惜……」

  我接口道:「曹姐姐是個再聰明不過的人,洞察世事,所以很早就曉得慕容妃不可依靠,私下也肯幫一幫本宮,當日慕容妃查抄存菊堂,姐姐若肯出言阻攔,本宮也就不能設計令她失寵了;而淳妹妹失足落水之事,也是姐姐對本宮有所提醒——本宮不是個不知恩的人。」

  她道:「嬪妾也是惟命是從,怎有心力違抗當時的慕容娘娘呢。只是淳嬪是無法救回了。」

  我正想尋求這長久的疑問,便道:「當日淳嬪究竟是為何失足?」她欲言又止,我心中焦急,臉上卻可有可無的樣子,道:「姐姐若無心,不說也是無妨的。」

  她微微躊躇思索,道:「慕容妃不過是妒忌淳嬪年少得寵,又是和娘娘你一路,所以要剪去娘娘你的羽翼。」

  「所以她就這樣急不可耐了嗎?也不怕皇上追究?」

  「慕容妃一向目中無人,殺幾個嬪妃又算什麼,何況這樣的死法根本不落痕跡。」她頓一頓,覷著我的神色,小心道:「其實那日淳嬪去撿風箏,無意看見了慕容妃與汝南王的人私下來往,慕容妃才急於滅口。」

  我倒吸一口涼氣,震驚之下耳上的金珠微微顫動。慕容妃有汝南王撐腰是眾人皆知的事,只是他們竟然在宮中互通消息,結交外臣可是不小的罪名。

  曹婕妤見我出神,試探著道:「娘娘?」

  我回神,如常微笑道:「曹姐姐從前迫於立場,不得已才與本宮為敵,這是情有可原的。曹姐姐誕育帝姬,功勞不小,怎麼說都應該和欣貴嬪和平起平坐。可是在慕容妃身邊多年,卻連一個無知輕狂、沒有子女的麗貴嬪都不如,真叫人惋惜。」我又道:「如今就算慕容妃肯幫你也是有心無力,曹姐姐真要這樣落寞宮中麼?何況生母的位份高低,對子女的前程也是大有影響的。」說完,我只別過頭觀看雪景,留了她慢慢思索。

  須臾,曹婕妤鄭重拜下,朗聲道:「嬪妾願為牛馬,為娘娘效勞,但求娘娘可以庇佑嬪妾母女,嬪妾感激不盡。」

  我自心底微笑出來,有這樣一個盡曉慕容世蘭底細的智囊在身邊,我便更有十足把握。於是親自伏下將她扶起,「其實本宮早就對曹姐姐有欣賞傾慕之意,今日得以親近自然是十分高興,不如回本宮宮中,一同暢敘一番可好?」

  曹婕妤長長鬆一口氣,笑容滿面:「娘娘盛情,嬪妾求之不得。」

  我澹然回頭,歲寒閣外冬寒尚濃,但焉知不是春意將至之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