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後宮甄嬛傳》卷三:朝政

  秦芳儀在醒來之後瘋了,終日胡言亂語,嚇得躲在床中不敢出門。玄凌早已不喜歡她,這樣鬧得宮中不安,便把她封在宮中不許出門,只請了太醫為她診治。只是她是失寵的嬪妃,又瘋成這樣,太醫也不肯好好為她醫治,不過是每日點個卯就走了。

  我常常在宮中遙望秦芳儀的殿閣,回想起那一日的唾面之辱,寒風中唾液留在面頰上一點一點風乾的感覺依舊未曾有所消退,和那日在冷宮中所見的種種慘狀一樣牢牢刻在我腦海裡,混著失子之痛和復仇之心,凝結成記憶裡一個銘心刻骨的傷口。

  若不是秦芳儀的狠心踐踏,若不是冷宮中芳嬪的悽慘境遇,我何以能那麼快就決絶振作,某種程度上,亦是她們造就了今日的我。

  於是吩咐了槿汐去冷宮傳話,命那裡的老宮人特別照顧芳嬪,把她遷去乾淨一點的處所,一應的穿衣飲食出納皆由我宮中支給。對芳嬪,不僅是一點同病相憐的照應,更是前車之鑒般的警醒。若我當日一味沉淪,那末我將是這宮裡第二個芳嬪,身處冷宮,等死而已,亦不會有人來同情我半分。又讓人善待秦芳儀的飲食起居,只不許治好她的瘋病。

  槿汐很奇怪我對冷宮中芳嬪的額外照拂。我拈了一枚金桔吃了,面色沉靜如水,道:「我想起她常常會心驚,若我當日一著不慎,任由自己任性失落,恐怕以後和她一起居住在冷宮的人就是我了。」

  槿汐默然,只是道:「不知秦芳儀如何得罪了娘娘,竟然嚇成這樣。」

  我微微冷笑,「她是怕我效仿呂后把她製成『人彘』呢,竟然嚇成這樣。早知今日,她想必很後悔當日那麼對我。」

  槿汐微笑,道:「秦芳儀現在這個樣子,恐怕是想後悔也不能了。」

  正和槿汐說話,佩兒打了帘子進來道:「外頭陸昭儀來了,急著求見娘娘呢。」說著奇道:「這位陸昭儀從來和咱們沒來往的,今日好好的怎麼過來了,是為她那瘋了的表妹秦芳儀來的麼。」

  我抱著手爐道:「晚來風雪大,她自顧不暇,哪裡還顧得上她那表妹。你可知道,她表妹瘋了這幾日,她可一眼也沒敢去看過。」我嘆息:「什麼叫世態炎涼,這便是。事關自身,連姑表姐妹也可以置之不理的。」

  我轉身折回暖閣睡下,對佩兒道:「本宮沒空見她,你且去告訴她,她表妹的事不會牽累她,但是本宮也不願再見她,更不願見面還要以她為尊了——她自然明白該怎麼做。」

  槿汐看著我吩咐了佩兒,又見她出去,方道:「娘娘為人處事似乎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她低首:「若在從前,娘娘是不屑於應付陸昭儀這樣的人的。」

  殿前一樹綠萼梅開得如碧玉星子,點點翠濃。在冬雪中看來,如一樹碧葉蔭蔭,甚是可觀。我把腳擱在錯金暖籠上渥著取暖,斜倚著軟墊徐徐道:「有因必有果,從前我便是太好性子了,處處容著她們,以致我稍見落魄,便個個都敢欺凌到我頭上。今日是殺一儆百,給那些人一個提醒,本宮也不是一味好欺負的。」

  槿汐小心道:「娘娘從前的確是太過寬仁了。只是今日的娘娘似乎有昔日華妃娘娘之風。」

  宮中侍女如雲,但是敢這樣和我說話的,也唯有槿汐一個。我也不惱,只道:「華妃是一味的狠辣凌厲,鐵腕之下人人避退,這並非好事。但是用於對付後宮異心之人,也頗有用處。華妃能夠協理後宮這麼多年,也並不是一無是處的。我不能因為憎恨她而忽視她身上的長處。如今我復起,有些地方不能不狠辣,而華妃的處事之風,我也該取其精華而自用。」我微微嘆息:「從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今時今日,也該換一換了。」

  槿汐這才鬆快笑一笑道:「娘娘如此打算,奴婢也放心了。只望娘娘能萬事順遂,再不要受苦了。」

  陸昭儀的手腳倒快,第二日便上書帝后,聲稱自己入宮年久,無所誕育,又性喜奢侈,多用金玉,虛耗國庫,腆居九嬪之首。自請辭去一宮主位,降為從四品五儀之末的順儀,搬去和秦芳儀一同居住。

  玄凌只怕早不記得陸昭儀是誰,自然沒什麼異議。皇后雖然有些疑問,只是奈何陸昭儀再三堅持,也只得由她去了。

  我聽聞後只是一笑置之:「她倒還乖覺,我本以為她會只自請降為婕妤。」

  當然,我還記得她身邊那個為我不安的單純的小宮女燕兒。那是在那場尷尬和羞辱中唯一給予我同情的人,儘管我並不需要同情。跟著陸順儀遷居並不會給她這個小小的宮女帶來任何好處,而她所表示的一點同情仍舊是我所感念的,於是,我便讓姜忠敏把她送去了欣貴嬪處當差。欣貴嬪個性爽朗,是很善待宮人的。這樣,燕兒也算有了個好的歸宿。

  如此一來,皇后之下只有敬妃、端妃和慕容妃。端妃和慕容妃形同避世,便只有敬妃還主事。九嬪只剩了一個鬱鬱不得志的李修容,接下來便是我和欣貴嬪了。我在宮中的地位也愈加穩當。

  而當我在後宮翻雲覆雨、榮華得志的時候,前朝卻漸漸地不太平了。

  起因不過是一件可以化解的大事。三日前汝南王玄濟在早朝時不僅遲到且戎裝進殿。這是很不合儀制的,朝殿非沙場,也非大戰得勝歸來,以親王之尊而著戎裝,且姍姍來遲,不過是耀武揚威而已。玄凌還未說什麼,言官御史張汝霖便立即出言彈劾,奏汝南王大不敬之罪。

  汝南王為朝廷武將之首,向來不把開口舉筆論孔孟的文臣儒生放在眼裡,因此朝中文臣武將幾乎勢成水火,早已各不相融。而言官有監督國家禮儀制度之責,上諫君王之過,下責群臣之失,直言無過,向來頗受尊崇。

  汝南王生性狷介狂傲,何曾把一個小小的五品言官放在眼裡,當朝並未發作,可是下朝回府的路上把張汝霖攔住,以拳擊之,當場把張汝霖給打昏了。

  此事一出,如巨石擊水,一時間文人仕子紛紛上書,要求嚴懲汝南王,以振朝廷法紀,而汝南王卻拒不認錯,甚至稱病不再上朝。

  汝南王尾大不掉、聲勢日盛玄凌已經憂心不已,此事更是加深朝中文武官員的對立,一旦處理不好,便是危及朝廷的大事。為了這個緣故,玄凌待在御書房中整整一日沒有出來。

  事涉汝南王及慕容一族,我便有些憂心,於是命流朱準備了燕窩作夜宵,一同去了儀元殿。

  奏事的大臣們已經告退,玄凌靜靜一個人靠在闊大的蟠龍雕花大椅上,仰面閉目凝神。我隻身悄悄進去,將燕窩從食盒中取出來。他聞得動靜睜目,見是我,疲倦地笑笑,道:「嬛嬛,你來了。」

  我溫婉微笑:「沒有吵到皇上吧。」

  他搖頭,道:「這幾日的事你也該聽說了吧?」

  我微微頷首:「是。此事鬧得沸沸揚揚,臣妾雖居後宮,也知曉一二。不過朝政縱然煩擾,皇上也要好好保養身子才要緊。」我把燕窩遞到他面前,含笑道:「臣妾親自燉了好久的,皇上與眾臣議事良久,且嘗一嘗潤潤喉嚨好不好?」

  他聞言微笑,接過舀了一口道:「好甜!」

  我蹙眉,也舀了一口喝下,疑惑道:「不是很甜啊。皇上不愛吃太甜的東西,臣妾就沒有多放糖。」

  他的眉舒展開來,伸一伸手臂笑道:「甜的不是燕窩,是你親自燉燕窩的心意。」他翻過我的手,道:「這回手沒有燙傷吧?」我心下微微一動,他已繼續說下去:「記得你第一次為朕燉燕窩,還不小心燙紅了手。」

  心中微覺觸動,早年的事,他還記得這樣清楚。眼前彷彿有一瞬的飄忽,眼見著滿室燭光通明,好似十七八的月色和著紅蘿火炭的暖意和龍涎香的甘馥在空氣之中似水流動,光明而寂靜。心裡沉沉的,於是道:「臣妾哪裡還這樣不小心呢,那次是心急了。」

  說話間他把一盞燕窩喝了個底朝天,道:「汝南王毆打言官一事你已知曉。那麼——你覺得朕該如何處置,是否要依律秉公處理責罰汝南王?」

  心中剎那有千百個念頭轉過,思緒紊亂,只要我說讓他依律秉公處理、責罰汝南王就可以麼,大仇得報的第一步呵。然而片刻的轉念,很快寧神靜氣道:「皇上身為一國之君,當然要依律秉公處理,但——不是責罰汝南王。」

  他微眯了眼,凝視著我,頗感意外地「哦」了一聲,道:「朕以為你會建議朕責罰汝南王的?你且說來聽聽。」

  我含著笑意看他:「皇上不怪臣妾妄議政事之罪麼?」

  他道:「不妨,朕就當聽你閒話一般,絶不怪罪。」

  我調勻微微急促的呼吸,站在他身側曼聲道:「臣妾不會因為私心而讓皇上責罰汝南王。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撫人心,化解文武大臣之間的矛盾。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而無論是哪邊傷了,歸根究底傷的是國家的根本。而目下處罰汝南王,只會挑起朝廷武將更多的不滿。武將——可是手握兵權的。」

  玄凌右手抵在頷下,慢慢思量。我繼續道:「皇上其實大可不必處罰王爺來平息這件事,若這樣做,不過是順了哥情失嫂意,終究是一碗水端不平。文臣群情激昂不過是想要個說法,皇上便只要給他們一個說法就可以,最好的便是讓王爺登門謝罪。」

  玄凌微有吃驚之色,擺手苦笑道:「你要讓汝南王去登門謝罪?他那麼心高氣傲,簡直不如殺了他罷了。」

  我抿嘴一笑:「那倒也未必了。」我轉至他身後,輕輕擺一擺衣袖,溫軟道:「王爺征戰沙場,為國殺敵,可算是個英雄。那麼英雄呢,最難過的是哪一關?」

  他拊掌大笑:「英雄難過美人關!你這個機靈鬼兒!虧你想出這一招來。」

  「皇上也知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呀!」我笑道:「臣妾哪裡知道什麼國家大事,知道的不過是些妯娌間雞毛蒜皮的事情。王爺畏妻如虎,自然是惟妻命是從,若讓汝南王妃去勸,自然是無往而不利的。臣妾曾與汝南王妃有過一面之緣,知道她並不是一個悍妒無知的婦人。」

  他想著有理,卻很快收了笑:「那麼,誰去勸汝南王妃呢?」他雖是問,目光卻落在了我身上。

  他自然是想我去的,那麼他開口提出來和我開口提出來都是一樣的結果,與其這樣,不如我來說更好,一則顯得我知他心意,二來也能分憂。於是道:「皇上若不嫌棄臣妾無能,臣妾就自告奮勇了。」

  他果然笑逐顏開,伸手把我摟在懷中,低笑道:「後宮之中,惟有嬛嬛你最能為朕分憂解難。那些大臣拿了朕的俸祿,哄亂鬧了半天,只能說出罰與不罰的主意,當真是無用之極。」

  我含了七分的笑,三分的嬌嗔,道:「臣妾只是後宮中一介區區婦人,哪裡是自己的主意呢,不過是皇上的心意被臣妾妄自揣測卻又僥倖猜中了而已。那些大臣熟悉的是書本倫理,臣妾熟悉的卻是皇上,所以皇上的天意臣妾還能揣測兩分,大臣們卻猜不到了。臣妾心想,皇上是最想朝廷安穩的,怎麼會為文臣責武將或是壓抑文臣而縱容武將呢。」

  玄凌喟嘆道:「嬛嬛,果然是你知道朕的心意。」他忽然皺眉,「可是汝南王遲早是要辦了的。否則朝廷將皆是他黨羽,絲毫無正氣可言,朕的江山也不穩了。」

  果然,他是有這個心思的。心裡萌生出一縷希望,道:「皇上有此心,則是黎民與江山之大幸。可是如今,還不是可以除去他的時候。」

  他凝望我,眼中有了一絲託付的神色,「嬛嬛,朕決意待此事有所平息後讓你的兄長出任兵部為官,執朕近身侍衛羽林軍的兵權。」心微跳得厲害,授予哥哥羽林軍的兵權,是要分汝南王之勢了。玄凌正色道:「光你兄長還不夠,不與汝南王親近的有才之將,朕都要著意提拔。只是,不能太早打草驚蛇,還要著意安撫,所以此事還頗有躊躇之處。」

  的確,若打草驚蛇,那就不只前功盡棄這樣簡單了。我用心思謀,沉思許久道:「汝南王與王妃都已是加無可加的貴重了。可憐天下父母心,看來只有在他子女身上下功夫了。」

  玄凌眼中閃過灼熱的光芒,喜道:「不錯。他的王妃生有一子一女,長女為慶成宗姬,今年剛滿十二,朕有意破例封她為帝姬;然後封汝南王之子為世子,以承父業。」

  我點頭微笑:「皇上英明,主意也甚妥。不過,臣妾想不僅要封帝姬,而且封號也要改,就擬『恭定』二字,也算是時時給她父王提個醒,要『恭敬安定』。自然了,皇上也是想不動干戈而化解兄弟睨牆之禍的,只看王爺能不能領會天恩了。並且恭定帝姬要教養宮中,由太后親自撫養——將來若有不測,也可暫時挾制汝南王。」

  他著意沉思,片刻歡喜道:「不錯,就按你說的,朕著即擬旨就是。」他說完,不覺微有輕鬆之態,一把打橫抱起我打開門便往東室走,在我耳後輕笑道:「你方才說英雄難過美人關……」

  我低笑,推一推他道:「皇上盡會拿臣妾玩笑,臣妾哪裡算什麼美人呀。」嘴上說著,心裡卻尋思著要尋個由頭推委了他去。昨晚剛與他燕好,為親疏有致、欲拒還迎的緣故,也該有一兩日不和他親近才好。

  正要進東室,側首見李長面帶焦慮之色,疾步跟在身後輕聲提醒道:「皇上,皇上,您今晚已經選了安小媛侍寢了。」他遲疑著:「小媛那邊已經幾次派人來問過了。」

  我心頭微微冷笑,陵容也急了呢。玄凌「哦」一聲,似乎是恍然想起,想一想道:「那你去告訴她,叫她今晚不用過來了,早些在自己宮裡歇息下就是。」

  他那思量的片刻,我已從他懷裡輕盈跳下,正一正發上的直欲滑落的珠花,道:「安妹妹新得皇上的寵幸不久,正是該多多垂憐的時候,怎好讓她空等呢?還是臣妾告退吧。」說著轉身欲走。

  玄凌一把拉住我衣袖道:「先不許走。」神色一肅便要吩咐李長去回絶陵容。我反手牽著他的衣袖軟語輕笑道:「不曉得這個時候安妹妹怎麼在宮裡眼巴巴盼著皇上召她的旨意駕臨呢,皇上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可不能失信於她啊。」

  他神色一晃,略略笑道:「可是朕想和你……」

  我微笑著堅持道:「只要皇上想著臣妾就好了,臣妾怎麼會與安妹妹爭朝夕之長短呢。」他無可奈何於我的堅持和推委謙讓,遂含笑答應了,目送我離去。

  夜晚很冷,元宵節過後的冬夜,依舊飄著漫天的鵝毛大雪,轎輦中籠著鎏銀飛花暖爐,十分暖和。抬轎的內監的靴子踩在雪地裡有輕微的「咯吱咯吱」聲,不聞些微人語。

  我打起帘子,送陵容去儀元殿東室的鳳鸞春恩車正巧自身邊經過,駕車人手中火紅的大燈籠在茫茫雪色中隨風搖曳,車轅在雪地上隆隆地馳過去,車前的琉璃風燈和著風雪彼此碰撞,發出悅耳的丁冬之音,順著風遠遠飄出,玲玲作響。

  我放下帷簾,靜靜安坐。誰侍寢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我能否握住玄凌的心。

  兩日後與賀妃那一會,才是真當要緊的。此時此刻,一定不能給些須機會讓汝南王有反舉,否則死的不僅是我和玄凌,更有蒼生萬眾。沒有了命,遑論報仇安身?我一定要細細籌謀。

  汝南王妃賀氏進宮那一日是來皇后處請安。見我微笑坐於皇后下首,有些微的吃驚,很快坦然微笑道:「娘娘身子痊癒了?妾身恭喜娘娘。」

  我和氣微笑道:「元宵那日看見娘娘隨宮廷命婦進宮朝賀,很想和王妃交談幾句。只可惜有事在身耽擱了,真是遺憾。」

  賀妃笑道:「娘娘金貴之身,妾身怎敢胡亂越眾擾了娘娘。」

  我輕笑:「論綱常是這麼說,可是論家理本宮還得尊稱王妃一聲『三嫂』呢。何況現在都是自己人,本就該親親熱熱的。」

  賀妃朝皇后道:「皇后娘娘年來氣色很好呢。」

  皇后撫一撫臉頰,眉眼含笑道:「王妃真是會說話,本宮倒瞧著王妃生了世子之後精神更好了呢。」

  賀妃頗感意外,道:「世子?皇后娘娘是在打趣妾身麼,予泊才六歲,怎能是世子呢?」

  皇后春風滿面,道:「這才是皇上的隆恩呀!皇上在諸位子侄中最喜歡泊兒,泊兒雖然年幼,卻是最聰穎的,所以皇上想儘早冊封他為汝南王世子,好好加以教養,日後也能跟他父王一樣,安邦定國,興盛我朝。」說著與我互視一眼。

  為人父母多是偏疼幼弱之子的,賀妃也不例外。她又驚又喜,滿臉抑止不住的喜色,連忙起身謝恩。皇后笑著接口道:「這還不止呢,皇上的意思是好事成雙,還要破例封慶成宗姬為帝姬,連封號都擬定了,為『恭定』二字,就尊為恭定帝姬,由太后親自撫養。」

  賀妃原本聽得歡喜,但聞得要交由太后撫養,不由面色一震,忙道:「多謝皇上聖恩,可是妾身的女兒晚衣才十二歲,十分的不懂事,若冊為帝姬由太后撫養,只怕會擾了太后清養,不如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賀妃這樣的推辭本在意料之中,皇后看我一眼,於是我輕輕含笑道:「皇上膝下子女不多,宮中惟有淑和與溫儀兩位帝姬,皆年幼未能長成。王妃的慶成宗姬能入宮養育是喜事,我大周開朝以來,聽聞只有開國聖祖手裡有封親王之女為帝姬的例子,那也是在即將成婚之即,照應夫家的門楣臉面。像慶成宗姬一般少年冊封的,在咱們皇上手裡還是第一例呢。」

  賀妃微有沉吟,待要再說,皇后已經斂衣起身道:「本宮也有些累了,王妃請回吧。皇上的聖旨晚上就會到王府了。」

  皇后笑吟吟離去,我亦告辭回宮。腳步故意放得緩慢,施施然走著。皇后處已無轉圜之地,賀妃必會來求我去勸玄凌。

  果然未出殿門,賀妃迎上來道:「天色還早,想去娘娘宮裡坐坐,不知娘娘可歡迎?」

  我含笑道:「王妃越發客氣了,最喜歡王妃不請自來呢,要不反倒生分了。」

  一路進了瑩心殿,賀妃環視四周,點頭笑道:「果然氣像一新,不似往日那般了。」

  我命人上了茶,笑吟吟道:「這茶是『雪頂含翠』,剛五百里加急送來的,王妃嘗嘗可還能入口。」

  賀妃喝了一口茶,並無半分特別歡喜的神色,不過是平平如常的樣子,只道:「還好。如今宮中娘娘最得聖意,自然樣樣都是最好的。」

  我在她對面安坐下,看她神色已是心中有數,笑著道:「王妃今日也是喜上加喜呢。」

  賀妃聞言神色一黯,道:「要妾身母女骨肉分離,這可怎麼好呢?皇命不能擅違,妾身只好求娘娘去勸勸皇上,成全妾身母女吧。」她見我只是沉吟,又道:「實在不行,只能讓我們家王爺去跟皇上求情了。」

  我原曉得這事情不容易辦,才請了皇后開口,再由我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否則這件事若是經我的口傳達玄凌的旨意,那再勸她也聽不進去了。而萬一賀妃不肯,汝南王也必定不肯,那這安撫以圖後謀之策,就再無法為繼了。

  我也不答她這件事,只指了指這宮宇棟樑,道:「本宮與娘娘相見算上今日也不過只是第三次,心裡卻是把娘娘當作骨肉至親的。想當日本宮小產之後備受冷落,萬事蕭條受盡白眼。淒涼之中惟有王妃不避嫌疑來看望本宮,還贈送本宮人參補養身體,本宮一直銘記在心,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回報王妃的雪中送炭之情。」

  這番話說得動情,她連連頷首道:「娘娘是貴人,竟然還記得這事。」

  我道:「這是當然的,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現在就是本宮回報王妃的時候了。」

  賀妃面露喜色,道:「娘娘願意為妾身去請求皇上麼?」

  我搖頭:「本宮是為王妃考慮,還請王妃遵從聖旨,由太后撫養帝姬。」

  賀妃蹙眉,話中略帶了氣,道:「這是怎麼說?」

  我平心靜氣道:「王妃既為人母又為人妻,自然時時事事都要為夫君子女打算,以他們為先。王妃你說是不是?」

  她點頭:「為人妻子為人母親的確是不易,何況是身在皇家宗室呢。」

  我與她面對面坐著,注視著她道:「前幾日為了王爺毆打言官一事,王妃可有聽聞了嗎?激起的民憤不少呢。我朝一向文武並重,又格外重視言官之職,連對皇上也可以直言上諫。王爺這樣做,實在是有失妥當的。」

  賀妃嘆一嘆,只說:「王爺的性子是急了點,妾身也勸過好幾次了。只是那言官也糊塗了些,這樣當眾口不擇言,不顧王爺的顏面。皇上跟王爺可是親兄弟呢。」

  我笑著勸道:「就因為是親兄弟啊,皇上有十分的心維護王爺的。可是民憤也要平一平,畢竟是王爺先動了手,皇上也不能一味的護著王爺呀。何況若護得多了,王爺反遭人閒話,於王爺自己的名聲也不好聽。」

  見她微有所動,我忙趁熱打鐵道:「所以了皇上既要維護皇家的顏面,又要給天下文人一個交代,希望王爺能登門向張汝霖致歉,一則是親王的風度,二則也表示王爺並不輕視天下文人。此事也算平息了。」

  賀妃連連擺首道:「不可不可,王爺的性子只有別人求他,哪有他去給人道歉的呢。」

  我道:「王妃身為人妻,自然要為王爺打算。那些文人最愛動筆桿子,王爺一世武功可不能因為他們而留下千古罵名啊。何況廉頗向藺相如負荊請罪那還是美名呢,連王妃常看的戲上都有。」我見她頗為所動,又道:「男人家總是容易衝動莽撞,做事就顧前不顧後了,所以得我們女人提點著,在後頭幫著,才能讓他們順暢安心。王妃顧念王爺,就得在這事上好好勸一勸王爺。」

  賀妃緩緩點頭,抿了抿嘴道:「可是也不能叫王爺委屈了啊,王爺一向心性最高的。」

  我親自遞了兩塊點心到賀妃手中,殷殷道:「是啊。皇上也是這樣想的,王爺是有功之臣,又是親兄弟,怎麼好委屈了呢。所以才要儘早封泊兒為世子,封晚衣為恭定帝姬。這才是王爺的體面啊。」

  「只是封了帝姬就要住宮裡,妾身這個為娘的……」

  我忙撫慰道:「淑和與溫儀兩位帝姬年弱尚不能承歡太后膝下,太后病中最喜歡有善解人意的孩子在身邊陪伴。皇后與本宮也想日日陪伴太后,可終究沒那麼可人了。皇上也是忙於國事,抽不出身時時陪在太后身邊。帝姬若能替皇上與皇后奉養太后,那可是純孝之至啊。將來帝姬成婚冊封為公主,那可是再尊貴體面不過了。」我又追上一句:「皇上雖說是要維護王爺的,可王爺到底動手打了人,那張汝霖到現在也起不了床,皇上終究是有些生氣的。而且王爺性子耿直,難免不被人抱怨,若有帝姬時時在皇上面前勸說調和幾句,豈不更好?本宮也會對皇上說,讓王妃時時能進後宮看望帝姬,想什麼時候進宮便進來,這可好?」

  如此一番口舌勞作,賀妃終於應允去勸說汝南王,也應允女兒入宮。

  事後第三日,汝南王便親自登門向張汝霖致歉,雖然只是草草了事,事情到底也平息了不少。而慶成宗姬,也選定了吉日準備行冊封之禮入宮侍奉太后了。

  是夜玄凌在我處,說到此事也頗感欣慰,道:「朕原也為你捏了一把汗,只怕她不肯,那這番心思也白費了。沒想到這樣順利就成了,嬛嬛,你可幫了朕不小的忙。」

  我笑:「皇上不用誇臣妾,能為皇上分憂是應當的。何況前朝的事臣妾不懂也幫不上,只有這些命婦妯娌間的事還能幫上些許。」

  我盈盈笑著為他斟上一壺「雪頂含翠」,茶香裊裊,他飲了一口,細細品味著道:「果然是好茶。」他握著我的手笑道:「朕曉得你喜歡這個茶,特意挑了最好的給你,還喜歡麼?」

  我微笑坐於他膝上,看著那一汪如翡翠的顏色,輕輕笑道:「臣妾當然喜歡。今日汝南王妃來臣妾也泡了此茶款待,可惜王妃似乎不以然的樣子,怕是不合口味。臣妾還以為要冷場,幸好王妃也沒有介意,要不臣妾可就難辭其咎了。」

  玄凌本蓄了笑意聽著,待得聽完,神色已經黯沉了下來。

  朝外有所貢品,宮廷有著,汝南王府必有,甚至更佳。玄凌不會不曉得。

  他的厭惡和忌諱,於是更深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