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後宮甄嬛傳》卷四:三春暉

  到了夜間,我特特叫槿汐點亮了油燈與蠟燭,披了間衣裳精神奕奕地裁剪衣衫,然而真真可以為女兒做件衣衫了,卻是猶豫了半天仍不能決斷。

  槿汐道:「娘子在裁剪縫製上並不輸於人,為何這樣猶豫,一刀也剪不下去?」

  我略略赧然,道:「只怕一下子剪得不好,不能為朧月裁製一件最好的衣裳。」

  槿汐笑道:「娘子是帝姬的親娘,為她做的自然是最好的,娘子放心大膽地做就是。」

  我用針劃一划頭皮,含笑道:「近鄉情怯,大約就是說我這樣的了。」

  正巧浣碧漿洗完了今日的衣裳進來,神色有些疲倦,見桌上疊放著好幾塊鮮艷的好衣料,不由好奇道:「今日芳若姑姑來過了麼?以往都不是這個日子啊。」又問,「此番芳若姑姑怎麼送了衣料來了?」

  往往芳若來看我,只是送些吃食點心或是日常要用的東西,從未送過料子,我身邊僅帶了的幾件舊衣,也是進宮時的陪嫁,現下悉數收好了再未穿過。我在寺中修行,未免惹眼,雖是帶髮修行,卻也和尋常眾尼一般,只穿灰色布袍佛衣。

  我只專注在衣料的裁剪上,隨口道:「是六王送來讓我縫製了衣裳給朧月的。」

  浣碧驚喜道:「王爺從上京回來了麼?幾時回來的?」

  「三日前」,我道:「想是匆忙回來,還是風塵僕僕的樣子。」

  浣碧目光專注,落在我放在手邊打開的畫捲上,她的語調中又淡淡的歡喜:「這孩子是咱們的朧月帝姬麼?」

  槿汐亦是高興,歡快道:「是啊。長得這般可愛,眉眼和娘子簡直一模一樣。」

  我的目光亦被吸引,注目良久道:「敬妃豐腴了一些,想來日子過得順坦,可惜眉莊又清瘦了。」

  槿汐湊在一旁道:「也並不十分看得出來,沈婕妤自禁足之後,一直都沒有再圓潤起來。也是難為了她了。」

  浣碧輕聲道:「這畫上人物栩栩如生,畫師倒是畫的很好。」

  我看了一眼,微笑道:「王爺身負才名,我從前只以為他在詩書上得意,騎射也極好,不想連丹青也這般擅長。」

  浣碧微微吃驚,旋即只是如常一般微笑道:「王爺有心了。」說罷也不說話,旋身出去打了水進來。

  案上的瓷瓶中供了一大束蘆花,是回來時在岸邊摘的,無香亦無好顏色,只靜靜供在瓶中,望一眼,便覺得清寧淡定。

  如此,我每夜挑燈裁製,終於在朧月生辰的前兩日,趕出了一套衣衫褲襪。一件件按著尺寸做了,水紅紋錦製成兩件肚兜,分別綉蝶戲牡丹和穿花龍鳳的五彩絲圖案;碧色織暗花竹葉錦緞做了身小小的裙褂;鳥銜瑞花錦做了冬天的錦襖錦褲;寶照大花錦做了套春秋衣褲;方格朵花蜀錦做了件朧月生辰時穿的衣裳,也許她未必會穿;玫瑰紫的緞子則分別做了襪子和圍脖。

  如此左端詳右端詳,察看針腳是否做的足夠細密,只怕一個疏忽線頭會傷了朧月嬌嫩的肌膚。

  做成時浣碧與玄清俱是歡喜不已。浣碧擔心道:「這衣裳做得極好,只是小姐如何把這衣裳送進宮去呢?倒是叫人大傷腦筋。」

  我只顧看著衣裳,和顏微笑道:「明日王爺自會來取。」

  浣碧道:「小姐一人去見王爺麼?」她想一想,道:「王爺身邊有位叫阿晉的貼身侍從,是我在宮中時就結識的,如今長久不見,也不知他好不好?」

  我微笑整理好衣裳,小心裹進一個包袱裡,道:「我倒不知道有這個人,只是如果你想去,明日陪我一起也好。」

  浣碧微微含笑,「小姐如此說了,我自然要去的。」繼而心疼我道:「小姐今日可以早睡了,這兩日為了縫製帝姬的衣裳好幾日沒有好好睡了,瞧這眼睛下都烏青了,人都要熬壞的,今日早點睡下吧。」

  我打一個呵欠,笑道:「你說得是。只是為了朧月,我怎麼辛苦煎熬都是甘願的。」

  次日中午,尋了個空隙,依舊到河邊等候。去時玄清已經到了,這次身邊果然跟了個小廝,年紀不過二十上下,一看就是機敏的樣子,人也惇厚。

  浣碧遠遠看見,便招手喚:「阿晉。」

  阿晉見了浣碧也高興,見面便道:「好久不見浣碧姑娘了,原以為甘露寺裡粗茶淡飯,沒想姑娘更見標緻了。」

  浣碧啐了一口,作勢就要伸手打他,嗔道:「越來越油嘴滑舌了,招人討厭。」

  玄清見他們嬉笑,向我道:「這是阿晉,我自小的長隨。」

  阿晉見我,忙請了個安道:「從前在宮裡沒給娘子請安,如今一併補上。」又笑道:「從前總聽我們王爺說娘子怎樣好怎樣好,卻從沒有眼見過,總以為是王爺誇大其詞了,如今一見,卻覺得我們王爺口齒上雖好,但論起娘子的好來,終歸是不如了,也不曉得是什麼道理。」

  浣碧在一旁聽得笑得止不住,又啐道:「小姐別聽他。阿晉仗著王爺寵愛,一味的油嘴滑舌。」

  阿晉叉腰,仰著脖子道:「聽聽浣碧姑娘這話,奴才可說錯了麼?哪裡有婢女說自己主子不好的,真是聞所未聞。」

  浣碧又氣又急,狠狠跺一跺腳。玄清邊笑邊在阿晉頭上彈了個「爆慄」道:「越發愛胡說了。」

  我笑盈盈將衣裳遞到玄清手中,道一聲「費心」,又向阿晉道:「浣碧原揣摩著你會來,特意求了我帶他來,卻不想你一見她就招她生氣。」

  阿晉忙告饒道:「奴才並不曉得這層,這樣說來的確是奴才的不是了。」說著去拉浣碧的衣角,道:「我不懂事,好姐姐可饒了我這遭吧。」

  浣碧用力撥開他的手,羞紅了臉道:「王爺在這裡呢,也不管教阿晉,越發胡鬧了。」又道:「這衣裳費了小姐多少功夫,有勞王爺送進宮了。」

  玄清澹澹一笑,「這個自然。」

  我從包袱中取出一個紅纓球,墜著兩個銀鈴鐺,叮鈴作響。笑吟吟道:「這是給御風的,王爺也請為它戴上吧。」

  玄清故意蹙著眉頭道:「可見清在娘子心中還不如御風呢。獨獨有給御風的,卻沒給我的。」

  我掩唇笑道:「王爺上回不是說,御風把王爺的壞處學得十足十麼?那麼送給御風,也如同送給王爺了。」

  這般說笑一晌,阿晉道:「還要去探望老太妃呢。」

  如此,也匆匆散了。

  回到屋中,卻見芳若已經等在了那裡,見我回來,忙含笑起身道:「娘子回來了。因為忙著操持帝姬週歲生辰之禮,所以晚了兩日過來。」

  我靜靜道:「不妨事的,姑姑請坐吧。」

  芳若依言坐了,端詳我片刻,笑道:「娘子今日氣色挺好,方才去哪裡逛了麼?」

  浣碧斟了茶上來,笑著道:「小姐見今天天氣還好,便叫我陪著四處走走。」

  於是芳若揀了朧月週歲生辰賀宴之事來說,內務府如何籌備、如何成禮,各宮嬪妃又準備了什麼賀禮,道:「其他娘娘小主送的倒也罷了,不外是如意、金鎖、元寶一類。唯有徐才人送了一座白玉觀音像,倒是十分有心。」她娓娓道來,「娘子是在甘露寺修行,自然不能在帝姬身邊照拂,徐才人送了白玉觀音像給帝姬,一則是以觀音普度眾生慈悲宣示娘子愛女之心時時皆在,自然也有說敬妃娘娘的意思;二則也是給帝姬安神祈福用的。這座白玉觀音像所費不貲,徐才人家境尋常,倒是費了不少心力的。」

  我聽芳若獨獨說起一位徐才人,亦見她疼愛朧月,不由問:「徐才人是誰?」

  芳若含笑道:「徐才人娘家姓徐,閨名燕宜,正是去年這個時候選秀進來的。初封采女,如今已經是才人了。」

  我微微沉吟:「徐才人很得寵麼?」

  芳若搖頭,「最初也還好,只是眼下並不算得寵,也可說是默默無聞。如今宮裡占盡風頭的除了安容華和管順儀——也就是從前的安芬儀和祺嬪,除此便是去歲新進的慶貴人、昌嬪和楊良娣,此三人是新進宮嬪中最得寵的。尤其是昌嬪胡氏,她並不是以秀女身份入宮的,而是宮宴時皇上親自看上的。她的生母是太宗的妹妹舞陽公主的小女兒,也就是現在的晉康翁主,雖然晉康翁主的夫婿家沒落了,可算起來還是皇家的親戚呢。人又生得美,剛進宮的時候連太后都特意召見了。」

  我掐著手心,冷笑一聲道:「恭喜安容華和管順儀,步步高陞,又都晉封了。」

  芳若平板道:「的確如此。這一年內安容華又得晉封,的確風光無比。」芳若放緩了語氣,一字字道:「況且眼下,昌嬪已經有孕了。」

  我陡然一驚,雙目微張,道:「昌嬪有孕了?」我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平靜了下來,試探著道:「昌嬪身份貴重,非比尋常,有孕了自然是好事,將來若生下了帝姬或是皇子,身份都會格外尊貴。」

  芳若一愣,旋即明白我的意味,輕聲細語道:「娘子放心。朧月帝姬自然有朧月帝姬的庇護,至於昌嬪小主的胎,自然而然會讓皇上有所關注,不僅如此,所有宮中之人都會關注,連昌嬪小主的生母晉康翁主也時時進宮探望呢。」

  我微微合上雙眸,意味深長道:「既然如此重視,昌嬪的胎一定會安然無恙了。」

  芳若朝天一笑,淡然道:「這個誰知道呢?只是因為昌嬪的身孕,皇上已經有三四天沒有去看望帝姬了,不過帝姬生辰之時,皇上一定會到的。」

  「這個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等到昌嬪的孩子出生,朧月也會更遭冷落了。」我憂愁嘆息,「沒有生母在身邊的女兒,總是要吃虧些的。」

  芳若不以為然,「然則溫儀帝姬有位份最高的端妃娘娘撫育,淑和帝姬有生母欣貴嬪,淑和帝姬的寵遇尚不如溫儀帝姬,而兩位帝姬,都及不上朧月帝姬得皇上鍾愛。」

  「只是……」我的眉頭漸漸蹙起如山峰,「朧月的生母,是被皇帝所厭棄的人呵。所以,朧月在宮中最能依靠的,就是他父皇的鍾愛,唯一而不會減輕的鍾愛,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道。」

  其實宮中妃嬪爭奪皇帝的寵愛以保全自身,身為帝王的子女,又何嘗不是呢?皇子尚且可以憑藉自身之力向上,而帝姬,一生的前程與際遇都要維繫在她父皇的憐惜與疼愛上了。

  我托腮微微沉思,房中供著幾枝黃燦燦的菊花,清苦近乎於藥味的香氣讓人頭腦冷靜而清醒。我徐徐睜開雙眼,露出一個極恬淡安靜的笑容,道:「純元皇后的遺物,如今都是誰在保管呢?」

  芳若掰著指頭邊想邊道:「純元皇后最心愛的貼身衣裳或是首飾都在皇上那裡,其餘的則由皇后保管,太后那邊也又一些。」

  「那麼純元皇后在世時,有什麼心愛的首飾項圈之類麼?」

  芳若凝神細想,片刻後道:「有。奴婢記得純元皇后有一塊以羊脂美玉雕成的玉芙蓉項圈,中央是朵復瓣芙蓉,潔白純淨,左右各有九片青玉雕琢成的枝葉連綴而成。娘娘生前十分喜愛,依稀是大婚之日皇上親手所賜的。」

  「那麼,如果要雕琢一塊類似的項圈,大約要多少功夫?」

  芳若思慮著道:「純淨的羊脂美玉本就難求。即便有,若要製成,少不得要半月的功夫。」

  我折了一朵菊花在手,慢慢地一片一片掐下花瓣,微黃的汁液染在手心,有淡淡的藥氣,沖人鼻息,「如果只以尋常白玉,雕一朵類似芙蓉的四瓣海棠,再以尋常的翡翠雕成葉子連綴,大約要多久?我只求神似,不求形似。」

  「既是尋常的東西,雕工又簡單,大約三四日就能完成。」

  我起身打開久已塵封的珠玉匣子,伸手抓出一把手晶光燦爛的手鐲、珠花,交到芳若手中,懇求道:「朧月是我唯一的女兒,如今她即將滿週歲,我這個做母親的,只想稍稍盡一盡心意。就請姑姑拿著這些首飾請內務府的工匠們趕緊雕琢一塊如我方才所說的項圈,能讓朧月在生辰之日戴上,也算盡我身為人母的一點心意。」

  芳若看我的目光深沉而明了,良久,她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按住我的手道:「娘子身邊的積蓄不多,請工匠也不需花費這樣多。」她隨手取出一串翡翠手鏈,道:「只是這個就已足夠。娘子放心罷,奴婢會儘力而為。」

  我叮囑道:「我因誤用純元皇后的故衣而得罪,希望朧月不要重蹈我覆轍就好。」

  芳若安慰地拍一拍我的手,道:「娘子放心,奴婢省得。」

  我倚在門扉上,目送芳若回去,見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心中依依之情,反而更盛了。

  芳若再次來時,已經是一月後,她照例把我抄錄好的佛經收好,笑吟吟道:「聽太后說起來,娘子的字好了許多呢,只是缺了些生氣,大約是佛經讀多了,性子也過於安靜了。」

  我道:「太后斷字識人的功夫是極好的。」

  芳若微笑道:「昌嬪有三個月的身孕了,肚子也有點顯出來了。」

  我淡淡「哦」了一聲,只慢慢捻著手中的楠木佛珠,絲毫不以為意道:「誰有沒有身孕,又與我又什麼相干?」

  芳若道:「的確是與娘子沒有什麼相干。只是昌嬪的身孕原本會分去皇上對幾位帝姬與皇子的關愛。如今看來,別人如何咱們不說,朧月帝姬卻是獨當聖寵,誰也分不去的。」

  我微笑翻過一頁《嚴棱經》,淡淡笑道:「有勞姑姑費心周全。」

  「奴婢不過是按娘子的吩咐做事罷了。此番周折,連敬妃娘娘亦歎服不已。」芳若娓娓道來:「十月初六是帝姬週歲生辰的大日子,便在重華殿開宴,賓主盡歡。帝姬穿一身方格朵花蜀錦的衣衫,十分玉雪可愛,便由敬妃娘娘抱著坐在皇上左側。皇上抱帝姬的時候便瞧見了帝姬脖子上的玉項圈。此事本是冒險,先前連敬妃娘娘也猶豫了半天,生怕帝姬步娘子後塵招來禍患。還是奴婢細細勸了,又拿娘子往日的謀算作例,敬妃娘娘才肯。見皇上瞧見了帝姬的玉項圈,少不得捏一把汗。誰知皇上呆呆看了片刻,只說眼熟,竟也不生氣,只問敬妃娘娘這個項圈是哪裡來的。敬妃娘娘便道是前兩日為帝姬準備首飾,發現帝姬並沒有玉項圈,才著急讓內務府做了一個叫帝姬戴上。娘子知道的,敬妃娘娘進宮的時候純元皇后已經過世了,敬妃娘娘自然沒有見過純元皇后的遺物,這玉項圈的做工也簡單,與純元皇后那個只是遠看著像,近看卻是不同的。皇上自然不會疑心敬妃娘娘,只以為是巧合罷了。當下就叫李長去取了純元皇后的那副項圈來賜給了帝姬,還親自給帝姬戴上了。如是,奴婢才鬆了一口氣。」

  滾圓的佛珠,在我的指尖一顆顆划過去,周而複始,我閉著眼輕嗅檀香的氣味,緩緩道:「帝姬年幼,無知無識,即便是一樣的東西,皇上也不會以為帝姬是有意冒犯的。做一個形似的,一則是為了不讓敬妃被有心人牽連進去,二則把有心的事做得無心,皇上更容易相信,連皇后也不會起疑。」

  「事後連敬妃娘娘亦說,有了純元皇后的芙蓉玉項圈,帝姬就如得了護身符一般。」

  我問:「那麼敬妃娘娘在皇上面前,是如何稱呼帝姬的?」

  芳若微微低首,輕聲道:「於有人處則稱『朧月』,與皇上獨處時便稱帝姬閨名『綰綰』。」

  我頷首微笑,「敬妃是個聰明人,最會明哲保身,帝姬交給她撫養,我是很放心的。還煩請姑姑回宮時稟告敬妃一句,這芙蓉玉項圈只能好好收著,若時時招搖在外,會有不必要的禍端。」

  「奴婢省得」。芳若柔和微笑道:「娘子在自己敗處學會反敗為勝,教帝姬受益無窮。可見娘子的心智,並未因佛法的浸淫而遲鈍分毫,反而更見周全了。」

  我淡漠道:「姑姑說笑了。我不過是敗軍之將,何敢言勇?只不過吃一塹長一智,能幫自己女兒的就多儘力一分而已。」

  芳若卻是欣慰,「有了這個芙蓉玉項圈,足見帝姬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即便昌嬪有所誕育,所生子女也萬萬不會危及帝姬的地位。」

  我心中有一絲的感慰,笑著嘆道:「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哪裡有真正放心的時候呢,即便朧月將來敕封公主嫁得好駙馬,我也要擔憂著駙馬是否對她真心真意。」我略略思量,問芳若道:「有一事我一直想問你。端妃是良將齊不遲之後,初入宮的名位便是貴嬪;華妃的靠山是汝南王,一進宮便是華嬪;皇后當年就更不用說,是皇上的表姐,太后的親侄女,初入宮闈便被尊為嫻妃。那麼昌嬪既是晉康翁主的女兒,與皇家有親,為何入宮的名位只在貴人,如今有孕也只封為嬪呢?」

  芳若若有所思,沉吟著道:「皇上剛剛登基,後宮與前朝都是根基不穩,少不得要立幾位有名位有品階的妃子。如今後宮根基健全,昌嬪再得寵,也得一步步從低開始。為了這個,晉康翁主來向太后請安時沒少抱怨呢。然而晉康翁主也太糊塗。」芳若搖頭道:「如今的後宮由皇后主持大局,太后的身子又不安康,還是當年太后一言九鼎的時候麼。」

  「那麼昌嬪在後宮與眾位妃嬪的關係如何——有否特別親近的人?」

  「沒有」,芳若不假思索道:「昌嬪身份尊貴,一向自恃甚高,並不與人多往來,總是獨來獨往。除了對皇后、端妃和敬妃稍有敬意之外,其他人都不放在心上。」

  我摩娑著自己日漸削瘦的下巴,輕聲道:「那麼對安陵容呢?」

  芳若連眉毛也不抬一下,「昌嬪眼高於頂,怎麼會把安容華放在眼裡。雖然安容華的位份在昌嬪之上,卻是對昌嬪恭敬有加,十分謙讓。」

  我微微冷笑,「安陵容在後宮本沒有什麼根基家世,在昌嬪面前自然謙讓順從。不過,只要昌嬪和安陵容沒有沆瀣一氣,我便沒什麼可操心的。」

  芳若把過冬的衣裳幫我包裹好,起身告辭道:「娘子沒什麼可操心的,那麼奴婢也沒有可上心的事了。」

  寒冬在群山渺茫之處,總是來得格外早。這一年的冬天,便在落葉繽紛之後如期而至了。玄清的到訪固定在了每月兩三次,為著避嫌,也為著我不為流言所困,他常常在我出去浣洗或是拾柴的時候在山腳長河邊等我。

  起初,常常是他讓阿晉告訴浣碧他會去的時間,然後等著我去與他相見。漸漸地,也許是默契使然,我常常覺得自己彷彿能知曉他在何時回到來,於是去了,他便總在那裡。

  我偶爾問起,他只一笑,「我左右不過是無事,便在河邊徘徊,徘徊多了,自然曉得娘子何時會經過。」他的笑意淡然如翦翦風,橫過平靜河面,牽動粼粼波光,「或者說,我私心很喜歡在此等待,如果可以等到想見的人,格外有一種驚喜。感嘆或許是緣分使然。」

  我迎風而笑:「說實話,男女情分上,我並不相信緣分一說。從來只以為軟弱無力自己不肯爭取的人,才會以緣分作為託詞。以緣分深重作為親近的藉口,以無緣作為了卻情意的假詞。」

  玄清殷殷含笑,「娘子的妙論總是叫人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村,彷彿有盡時,又別出一番天地。」

  「王爺過分誇讚了。」我遠望小舟臨波河上,輕輕道:「或許有一天真到了無路可去、無法可解的地步,我才會說,緣分已盡了吧。」

  玄清澹澹的笑容勝過波光浮曳的清澈明亮,「若娘子在從前得意時,說出這樣的話清並不足為奇。只是如今娘子依傍佛祖修行,卻也還不相信緣分麼?」

  「是。」我收斂衣襟,灰白的衣裳如我此刻內心的澄澈恬淡,「即便身在佛門,我亦有自己所堅持信念。何況佛法精深,我也未曾全部懂得,只希望佛法博遠,可以安定人心。至於緣分一說,我只覺得事在人為,聚散離合,都不必拿『緣分』二字做託辭。」

  玄清拊掌而笑,「清只以為娘子所以的性子都已被佛經軟化,卻不曾想還有如此一面。娘子此番所言,卻無半點出家人的風味了。」

  我臉上微微一紅,很快笑道:「雖說耳濡目染,然而我到底研習佛經不過一年多罷了,種種精深博大處總還不能領悟,所言所行叫王爺笑話了。」

  這般偶爾閒談幾句,他並不說任何男女私情之語,倒叫我因小像而生的一點忐忑心思緩緩放落了下去。

  除了每兩月送來朧月的一幅畫像,其餘時刻,他多與我這般談論佛法或是詩詞,偶爾無話,只一同坐看雲起時。或者,他得了什麼好書,也送一本來給我。若不方便相見的時候,便讓阿晉趁浣碧出去時給她再轉交於我。甘露寺中的歲月總是枯燥而寂寞的。除了經文與勞作,幾乎沒有別的樂趣,而與他的閒談,讓我在枯寂裡還記得一點詩詞的情懷,也算偷得浮生的一點樂趣。

  在甘露寺的日子裡,我的心中糾結著沉重的絶望與怨憤,糾纏著往事或明麗或刻毒的破碎蹤跡一重一重迫上心尖。我總是極力掙扎著想要遺忘,卻總在夜深人靜、風過嗚咽如泣時,如刻漏一般一滴一滴重重砸在我心上,和著時光的印記一同殘忍而決絶地碾過。如雪地車痕,分外清晰。

  這般自苦而不能掙脫,這般反覆掙扎而精疲力竭,然而在他面前卻可以這樣平靜,平靜如秋日被陽光照耀的湖水。

  浣碧時時不放心我與玄清獨處,只怕又有類似當時溫實初一般的閒話,便一味跟了來,卻見我與他不過閒話,便也遠遠守在一旁,和阿晉玩笑幾句。

  如此,也便只是淡淡來往,君子之交。

  直到很多天之後,他沒有來,經過甘露寺下的長河時,聞得鳥鳴啾啾,拂上臉龐的風已經帶上了春夏之交時那種獨有的溫軟和沉醉,和著草木成熟的甘甜和熱絡。

  我忽然意識到:玄清已經兩月沒有來過了。只餘河水依舊靜靜蜿蜒,阿奴照例是唱著那一首她常常唱的曲子。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阿奴的歌聲嘹喨而歡快,總是這樣歡天喜地地唱著。

  我有時不解,便問她:「阿奴,你曉得這歌裡的意思麼?」

  阿奴笑得燦爛:「自然知道。」

  我笑著嘆息,「這歌是唱男女之情的,你雖然知道,卻一點沒唱出那種情意來。」

  阿奴昂頭不以為然,只絞著自己的麻花辮子,笑盈盈道:「知道又怎樣,唱不出來又怎樣?這世間明明知道而做不到的事情多著呢。何況我又沒有心上人,唱不出男女之情又有什麼稀奇。」

  我依舊聽她歡天喜地地唱著情歌,心頭忽然生出寥落而闊大的寂寞。而身邊,浣碧亦嘆息:「王爺久久不來,連聽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她的語調,亦是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