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2 章
《後宮甄嬛傳》卷六:隔葉黃鸝空好音

  因心裡頭裝著事情,中午的覺便不得好睡。天氣一熱,鳴蟬便起,嘶鳴的聲音像落著一場沙沙的大雨,我心裡發煩,索性不睡了,命幾個小內監拿了黏竽把蟬捕盡。正巧平娘說予潤又哭起來,我便往東殿去看,不知是否知道生母早逝的緣故,予潤總是愛哭,小小的面頰常常因為哭泣而通紅,我心疼不已,抱著哄了半個時辰才稍稍好些,平娘不禁嘆道:「德妃娘娘一去,真是可憐了小皇子。」

  花宜恨恨道:「若不是那年安昭媛的丫頭驚動了德妃,現如今母子在一起,不知多好呢。」

  我念起舊事,心中更是不樂,回頭正見小連子探聽了來報,說是敏妃午間生了大氣,連太妃賞的嵌玉琉璃屏也砸了,又道內務府已擬定了幾個寓意甚好的字眼作為安陵容為妃時的封號,下午便要送去玄凌那裡請他選定一個。

  我抱著予潤聽他說完,不由笑道:「內務府也要極力巴結這位正得寵的新娘娘呢,手腳這麼快就擬好了字了。」

  小連子不敢接話,我又問:「皇上現下在哪裡?」

  「正在儀元殿看摺子呢。」

  「皇后呢?」

  「聽說用了午膳就睡下了,彷彿頭風又發作了。」

  我將孩子交到平娘手中,轉頭吩咐花宜,「去看看小廚房的蓮葉羹和藕粉桂花糖糕好了沒?本宮親自送去給皇上。」

  午後的時光最是閒暇不過,我雖然心裡懷著目的去的,但望著一路水光山色瀲灧無盡,心下也稍稍寬慰一些。

  玄凌一人在西室獨坐,想是些不要緊的奏摺,他信手翻過,倒也閒適。見我進來,微笑招手道:「午後日頭大,嬛嬛你怎麼來了?」

  我含笑福了一福,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皇上氣色紅潤,就知道安妹妹的身孕多讓皇上高興了。」

  玄凌笑道:「一向看著容兒身子嬌弱,沒想到胎象倒十分安穩,害喜也少,連太醫都說難得呢。」

  我盈盈笑道:「安妹妹好福氣,臣妾懷著朧月的時候害喜害得最厲害,可見安妹妹的孩子有多貼心,將來必定十分孝順懂事。」

  一番話說得玄凌十分歡喜,執了我的手坐下道:「你來得正好,朕一個人坐著看摺子正乏味呢。」

  我笑著起身打開朱漆描花的食盒,溫婉笑道:「臣妾正想著午後的辰光長,皇上中午的膳食必定吃得油膩,又因著為安妹妹的事高興,想必是敞開了胃口吃的,這時候肯定膩膩的覺得不消化。所以臣妾特意準備了一些清淡的點心拿來請皇上享用,不知可好?」

  玄凌笑道:「朕最得意的就是咱們韞歡的封號,靈犀,果真朕與你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

  我邊盛了碗蓮葉羹放在玄凌面前邊解釋道:「這蓮葉羹是取新鮮的嫩蓮葉在日出前摘下來的,熬湯的水用的是這葉子上的露珠,蓮葉好采,只是蒐集這露珠費了點工夫,幸好熬出來的湯極香,倒也不枉費這一番周折。」又取了兩塊藕粉桂花糖糕出來,放在新鮮的蓮花瓣上,端到玄凌面前,「湯是極清淡,不過是借一點蓮葉的清香罷了,這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消化,入口又香甜,皇上嘗嘗吧。」

  藕粉桂花糖糕色澤金黃晶瑩,放在粉紅剔透的蓮花花瓣之上,顏色更是誘人,光是看一眼,已經讓人垂涎三尺。玄凌笑道:「東西是簡單,難得做得精緻,叫人一看就有胃口。」說著吃了一口,本是極享受愜意的表情,「味道也清甜,」然而他的鬆弛裡似乎帶了一點鬱鬱之色,他看著我道,「這藕粉桂花糖糕的味道很熟悉,像是從前在哪個宮裡吃過,卻又說不上來,」他極力思索著,良久,「彷彿是德妃宮裡?」

  我淺淺微笑,那笑意裡也染上了一抹難言的傷感,「皇上記得不錯,從前德妃姐姐的藕粉桂花糖糕做得最好,皇上也最愛吃。」

  玄凌也頗感傷,放下糕點,道:「伊人已逝,朕也好久沒再嘗到這個滋味了,」他有些沉鬱,「德妃在世時朕沒有多多憐惜她,一年裡不過見上三五次而已,話也沒多說上幾句,連她走之前,朕也沒能好好陪陪她,如今她不在了,朕有時想起她來真是難過,」他長嘆一聲,「說到底,終究是朕辜負了她。」

  眉莊在時,玄凌並沒有好好愛她、珍惜她、信任她,如今她走了這麼久,再說這話,只讓人更覺得傷感和涼薄。

  我忙含笑上前勸道:「是臣妾不好,徒然惹皇上難過了。姐姐走時,還十分牽念皇上,若皇上這樣為她傷心,姐姐在九泉之下也要不安的,」我想了想,「其實皇上也不必難過,這糕是姐姐當日親自教授了宮中廚役的,如今姐姐雖然故去了,但臣妾已讓那廚役到柔儀殿侍奉了,哪日皇上想吃,吃得歡喜,就是懷念姐姐的一點心意了。」

  玄凌頷首道:「嬛嬛,還是你最善解人意,德妃有你這樣的姐妹,也算欣慰了。」

  我笑道:「其實今日臣妾送這點心來,還另有一番心意。」

  玄凌不由奇道:「你的心思總是別緻些,朕可猜不著,你且說來聽聽。」

  我抿嘴道:「蓮葉為父,蓮花為母,藕為子女,臣妾奉上這份點心,是希望皇上、宮中姐妹和皇上的子嗣們永遠平安喜樂、同心同德。」

  玄凌笑著將我摟入懷中,「嬛嬛,只為你這話,朕一定要好好謝謝你才是。」

  我軟語呢喃,「臣妾不要皇上謝,只要皇上永遠像今時今日一樣待臣妾,好麼?」

  他的笑聲爽朗而開闊,「好,朕答應你,朕與嬛嬛,與咱們的予涵、朧月和靈犀,也永遠平安喜樂、同心同德。」

  伏在玄凌懷裡,從後殿的紅棱雕花長窗中望出去,幾株芭蕉葉子寬闊而翠綠,時而有五彩羽毛的小鳥停駐其間,歡鳴一聲,又飛得遠了,飛得那樣高那樣遠,在綿白的雲朵裡飛翔,燦爛的陽光如金粉一樣灑在雲朵上,彷彿鑲了一圈絢麗耀眼的金邊,望得久了,眼睛也有點暈眩。

  殿外似來兩聲輕輕的叩門聲,在寂靜的殿堂裡格外清晰。

  玄凌懶懶問道:「誰在外頭?」

  卻是李長的聲音:「回皇上的話,內務府擬好了幾個封號,請皇上過目,甄選一個賜予安昭媛。」

  我笑著推一推玄凌,道:「這是安妹妹的喜事呢,皇上讓他們進來吧。」

  李長這才敢進來擱下,玄凌道:「朕也看看,內務府起了什麼好字來?」

  我站在他身邊看過去,原來只有三個字,分別用金漆描了在大紅的紙上,分別是「肅」,「儷」,「文」三個字。

  我依在玄凌身旁,和顏微笑,「字的意思倒還都好,這個『肅』嘛,剛德克就曰肅;執心決斷曰肅;威德克就曰肅;正已攝下曰肅;能執婦道曰肅;貌敬行祗曰肅;嚴畏自飭曰肅;貌恭心敬曰肅。」

  玄凌道:「能執婦道,貌恭心敬,容兒是很適合的,只是這個字未免硬氣了些,與容兒的柔弱之姿風馬車不相及,」他看看「文」字,悠然笑道,「容兒靜默謙順,乃禮義人也,這字倒也貼切。」

  禮義人也?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忽地見到玄凌說這句話時神情頗曖昧,猛然想起一事,幾乎要冷笑出來了,然而玄凌面前,終究按捺了下去,亦是心知肚明,陵容在玄凌心中是何等人物,更要小心度量了。

  「皇上說的極是,」我又道,「『文』這一字,可以說是文雅有度,也可說是文靜有禮,這倒很像是說安妹妹,但更多的時候這個字是形容一個人腹有詩書氣自華,安妹妹性子是夠文靜了,只是說到腹有詩書還略差了些了,若選用了這個字,只怕安妹妹要多心。」

  玄凌笑道:「那便只剩一個『儷』字了,」說著就要命李長取硃筆去圈下來。

  我微笑道:「儷字容顏姣好、成雙成對的美意,又可指伉儷情深,果然是極好的,」說著偷偷去覷他的神色。

  玄凌聽我說完,下筆便猶豫了,想了想,把玉管狼毫拋在青玉筆架上。

  我問:「皇上怎麼了,這字不是很好麼?」

  玄凌似是自言自語,「伉儷情深,昭媛是妾侍衛,怎能與朕是伉儷夫妻,真真是笑話了。」說著向我道,「若真選了這個字給她做封號,只怕傳出去文武百官也要指責朕太過寵幸嬖妾了,」他想了想,對李長道,「告訴內務府去,這幾個字都不好,再選了好的來。」

  我微微笑著道:「其實何必內務府忙,安妹妹一向最得聖心,皇上指一個字給她做封號,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玄凌隨手取了蓮葉羹喝了一口,道:「一時間叫朕想一個,朕還真想不出來,嬛嬛,你與容兒相識最久,不如幫朕想一個合適的吧。」

  我托腮道:「這樣的事臣妾怎敢做主呢,還是皇上聖裁吧。」

  他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朕給了你協理六宮的大權,這有什麼不行的,而且從前貞貴嬪的封號你也起得極好,」說著把筆交到我手中,「你寫一個來看看,若真不好,朕再幫你改就是。」我略略思量,寫了一個極大的「鸝」字,笑著側頭問他,「好不好?」

  他略皺了皺眉,道:「鸝?」

  我點頭,紅翡滴珠鳳頭金步搖的流蘇輕輕打在耳邊,涼涼的似四月裡的小雨,我柔聲道:「能歌善舞,性情又像黃鸝一樣和順,是安妹妹最大的長入,而且黃鸝,亦是兩情繾綣的鳥兒啊,這般樣樣周全,就像安妹妹為人一樣,真真是難得的。」

  李長在一邊順口道,「奴才聽說黃鸝一胎四卵,正合安昭媛如今有孕,多子多福呢。」

  我盈盈淺笑,「春和景明,鸝鳴清脆,應時又應景,與安妹妹是再相配不過了。」

  玄凌神色一動,我知道他已被打動,果然他笑道:「這樣說來的確是極好的,」說著看李長,「去傳旨吧,再請皇后定個吉期。」

  李長回稟道:「皇后娘娘頭風又發作了,只怕起身不得呢。」

  我想了想道:「皇上不如先把名分給了安妹妹,至於冊封典禮麼,等皇后好些再定也不遲啊。」我彷彿不經意一般道,「只是內務府這幾個奴才真不中用,做慣了的事擬個封號而已,也那麼不上心,這等小事都要勞煩皇上。」

  玄凌略一沉吟,眉頭輕輕一蹙。

  我笑語盈盈,「四郎很喜歡嬛嬛所提的『鸝』字麼?」我忍下心頭的冷毒,化作唇邊莞爾一笑,「咱們大周在帝王尊君諱上不甚避諱,譬如皇上輩分從玄,名字只把從前的三點水改為兩點水,其餘王爺則不做改動,既示兄弟親厚亦不失尊卑上下之分。」

  玄凌唇際含笑,眼中卻頗有不解之色,我低頭,微微紅了臉龐,「四郎莫怪嬛嬛小氣。」

  他語氣溫婉若春水,「怎麼了?」

  我別過頭,宛然有憂傷的神情,鬢角的明珠沙沙滑過臉龐,別有明華照耀。我輕輕吁了一口氣道:「皇上待鸝妃極好,臣妾是很欣慰的,嬛嬛心中總覺得四郎與鸝妃妹妹是姻緣天定,不然如何鸝妃陪伴十餘年,從不與四郎臉紅過一次?連四郎與妹妹的名字四郎名中有一凌字,鸝妃妹妹名中亦有一陵字,雖則音同字不同,到底也顯得四郎與妹妹情份深切,嬛嬛終究是旁人了,」我淒婉一笑,「或者該喚皇上為四郎的人是鸝妃而非臣妾。」

  他起身,握住我冰涼的指尖,溫柔凝睇於我,「你是真心在意?」

  我舉眸坦然望著他,幽幽道:「或許嬛嬛不該如此在意,只是若非四郎真心待我多年,即便為顧忌身份尊榮,嬛嬛也必不會將此言出之於口,」我低頭,盈盈拜倒,「請皇上寬恕臣妾嫉妒不容之心。」

  他的懷抱溫柔有力,攏我於懷,「你我當殿是君臣,無人處是夫妻,旁人如何與你相比。」他低一低聲,「朕雖不計較這些,然而為尊者諱也是應當的,何況,朕如何捨得與你生分了。」

  他喚李長,「去傳旨六宮,朕賜安昭媛名為鸝容,冊為正二品鸝妃,告訴她今日不必來謝恩了。」

  我伏在玄凌懷中,無聲無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