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5 章
《後宮甄嬛傳》卷七:玉樓歌斷碧山遙

  我驟然大驚,心像是被一隻強勁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滿心滿肺裡扯出那種被強力拉扯的痛楚和驚懼來。

  他終究是猜疑了!這樣一步一步引著他走入甕中,證實他對我情意無假。

  玄凌微眯著雙眼,漏出幾分凜冽的殺機,「你若不肯說,朕來回答你。方才朕命你候在殿外,無詔不得入內。你一向很聽朕的話,也很謹慎小心,可是為何一聽到朕允許淑妃和親你便貿然闖殿?你一向對朝政甚少注目,只做個悠閒王爺,你也知道朕一向不喜歡親王領兵,你還要為她提出向朕領兵權抗衡赫赫。」他冷笑一聲,那聲音像極了欲撲向獵物的猛獸,「朕想起來了,當年你也曾為淑妃的兄長上書請奏,果然還是為了她!今日……你連自己的妻兒也不顧,只撲過去救淑妃。朕沒有瞎了眼睛,淑妃被人熊所迫的時候你那種奮不顧身的焦急,你救下他後那種欣慰,朕看得一清二楚。朕只恨自己從前瞎了眼睛,不曾看出你們二人的私情。若不是方才你這樣闖殿,朕還不信旁人所言,說你們二人午後在宮中私會!嘿嘿……」他的笑帶著森森殺機,「是朕從前懵然不知!」

  我額頭有涔涔的冷汗滑落,那樣冰涼一滴,倏然滑落到頸中,竟不覺得涼,方知原來自己身上也早已駭得涼透了。

  玄凌大怒之下力氣極大,他一把反過我的手腕緊緊抓住,連連冷笑道:「你很好!」我痛極了,手腕被他抓著的地方浮起一圈妖艷的紫色,我只咬著唇不敢出聲。

  玄清面色微微發白,然而他再沒有看我,只是迎著玄凌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平靜相對。突然這樣安靜,時光被緩緩地拉長了,拉得那樣長,成了一條細細的線,極堅韌的,一圈一圈繞在我們之間。瞞了那麼多年,擔心了那麼多年,日日夜夜害怕被知曉的事終於清晰地橫在我們面前。

  我顧不得手腕的疼痛,望著玄清和玄凌的目光,腦中轟然鼓噪著無數奇怪的聲響,彷彿是無數器樂在耳邊狂亂的喧囂著。所有的思想一掃而空,腔子裡憋著一口氣,只空空地想著,「無論他怎樣說,玄清,我們不能承認——不能——」

  「皇兄誤會了。」他神色寧和,彷彿玄凌口中字字誅心之語與他並無相干,「臣弟一向輕縱無禮,難怪皇兄疑心,可是淑妃一向謹守宮禮,若非與臣弟結尾姻親,連一語相幹也無。」他肅然道:「臣弟適才闖殿的確失禮至極,但臣弟乃大周子民,不忍見大周蒙赫赫要挾強求之辱;臣弟雖然無能,但枉受親王俸祿,不能不思為國效力,即便皇兄垂愛,得盡士卒之力亦心甘情願。而為淑妃兄長求情之事,皇兄當年亦呵斥過臣弟,指責臣弟不應為罪臣多言。其實當年平定汝南王禍患時,臣弟已與甄珩惺惺相惜,深覺他人品不至管路所告一般。」他說到此微微沉吟,似在思量該如何啟齒救我之事,玄凌只是微含冷笑,等他說話。終於,玄清抬起頭,平和目視玄凌,「臣弟並非不顧妻兒,而是玉隱與予澈皆遠離熊羆,相當安全。而四殿下,是惠儀貴妃唯一一點骨血。宮中嬪妃無數,臣弟最敬重惠儀貴妃。」他目光彷彿無意一般掃過我,復又平靜如初,「臣弟當年在太后宮中曾與惠儀貴妃有過一面之緣。惠儀貴妃侍奉太后勤謹,得閒時問了臣弟一句,天氣漸涼,不知太妃在何處修行,身子可安好?過後不久天氣愈涼,惠儀貴妃命侍女采月贈臣弟一件棉袍帶與母妃。臣弟感激之餘亦不免驚詫,後來才知惠儀貴妃慈心,那棉袍不止母妃有,連父皇當年身邊隨侍的更衣太嬪皆有。太嬪中無子無女終老之人甚多,惠儀貴妃一一顧及,臣弟敬重之極。」

  玄凌面色稍緩,卻仍不減狐疑之色,只淡淡道:「是了。舒貴太妃在宮外修行,不比朕當年與母后在宮中能日日相見。」他語氣冷一冷,「難為你思母之情。」

  玄清道:「惠儀貴妃一顧之恩,臣弟不能不報,更不能見皇兄與貴妃唯一血脈有險而袖手旁觀,」他微微一笑,「臣弟還有一層私心。玉隱跟隨淑妃多年,若淑妃有不測,玉隱必定對臣弟怨恨之致。」

  玄清徐徐笑了,笑得那樣淺淡,好像初秋陽光下恬然舒展的一片枝葉,「抱歉,就皇兄失望了。您方才說的一切不過是自己的臆想而已。臣弟也很高興,皇兄這樣臆想誠然是對臣弟不公,卻是真的很在意淑妃。」他垂衣拱手,口氣是對我無比的尊崇,「恭喜淑妃。」

  他望向我的時候,恰如一個親王對寵妃應有的神色,溫文爾雅的樣子,禮貌的措辭保持著無懈可擊的距離感。

  心裡有酸楚和欣慰的翻疊交錯,彷彿被撕開的傷口被人撒上鹽,痛雖痛,卻知能凝結傷處。我的眼前有滾熱的白霧翻湧,他的面孔漸漸模糊。但是我知,我都知,要他說出這樣的話,要他在玄凌面前說出玄凌幾多在意我而恭賀我,是如何在他心中一刀一刀割下傷痕。

  玄凌目光稍稍溫和些,只是語氣依舊冷峻,如他手上的力道一般,並不放鬆,「你若顧忌隱妃,便不該與淑妃在宮中私會。若隱妃知道,該當如何疑心呢?」他停一停,「朕前日耳朵裡落了些閒話,彷彿你與隱妃有些不睦,情分冷淡。」

  他挑一挑眉,「臣弟自然知道不該與宮妃私下相見,但臣弟確是有要事詢問淑妃,此事事關靜嫻……」

  「是關於靜妃……」

  我幾乎是與他同時脫口分辯。玄凌面色一沉,玄凌不等他講完,只是居高臨下乜著我,「淑妃,清河王說得夠多了,朕想聽你說。」

  我不動聲色地泯去淚意,端正跪下,卻不避他的目光,「六王冷落隱妃其實自靜妃死後便如是,玉隱每每傷心告知,卻也說不出是何道理,臣妾身為玉隱之姐,不能不為她擔心。今日王爺遇見臣妾,也曾欲言又止,臣妾擔心不過,再三追問,王爺才肯吐露一二。且從前府中兩位側妃總有些不睦之處,國公府想必也有些閒言碎語,王爺便覺得靜妃之死有些蹊蹺。臣妾主理後宮,當日之事又是眾人親眼所見,不能這般冤屈了玉隱,所以為此勸解王爺平息對玉隱的疑心。」我轉而悵然,「其實夫婦之間這般疑心又有什麼意思,臣妾身為旁人再多勸解,終究也是枉然。」

  玄清長眉一軒,「至於與淑妃私會之事臣弟不敢苟同,不知是何人於皇兄面前嚼舌。淑妃開解過臣弟不久,玉隱也出來尋臣弟,臣弟與她將話說清便也無事了。」

  我眼中微藴了淚意,「方才臣妾與王爺異口同聲,皇上該知臣妾並未與王爺串供。」我俯身垂泣道:「臣妾不怕為大周受些折辱,但前有溫太醫之事,今又事涉王爺,臣妾實在不能不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麼?」他淡淡一笑,「朕曾有一轉念的疑心,老六因小像一事而娶隱妃。那張小像的確與隱妃相似,但若說像你也無不可。若那張小像真是你的,而隱妃又李代桃僵,朕真不敢想下去了。」

  「皇兄多慮了。」

  「是朕多慮了。」玄凌稍嫌和藹神氣,「母后在世時再三告誡朕不要多沉溺美貌女子,淑妃無心也好有意也好,橫亙於我們兄弟之間,又外惹蠻夷覬覦,實是禍水。若再留在宮中實在有不祥之虞,朕便從摩格之求,送她遠離大周,許赫赫和親。」

  玄清神色微變,拱手道:「皇上三思……」

  他果斷地揮一揮手,「你回去罷,朕心意已決,再不會改。」

  是不能改!這麼久的歲月,朱檐赤壁中的宮闈歲月,我無比清晰,我於玄凌,不過是鮮艷花叢中的一朵,開得再好再美也終有凋謝的一日。何況這朵花謝了,自然有別的花會開。若能以我平邊亂,他自是肯的。至於顏面,他自然有法子保全,況且裏子足了也罷了。我望一眼玄清,他的唇色發白,手指緊緊扣在袖中,極力保持著鎮靜。心中如被刺穿一般,玄凌已經疑心,我與玄清之間必然有一人不能被保全。我定下心神,如果是他,寧願是我。

  我只默然承受他施予我的命運,俯身三拜,「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我克制不住後頭的哽咽,淚光模糊裡瞥見玄清隱忍的神色,終於有淚滑落於金磚,在燭火下閃出一點橘紅的光,我繼續道:「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臣妾本是廢棄之人,能得皇上愛幸,再度隨侍左右已是萬幸,今日能以鄙薄之軀為皇上盡綿薄之力,臣妾無可推諉。即便日後不得與皇上歲歲相見,也盼皇上萬壽永康。」

  玄清,他應當是聽得懂的吧,我要他「郎君千歲」,萬萬不能再因我而見罪於玄凌了。

  玄清面色如沉水,恭身告退。

  月色空濛如許,落在人身上如被雪披霜一般。這樣炎熱的天氣,回顧西窗下,竟覺漏下的月光有寒涼之意,滿地丁香堆積,亦如清霜覆地。

  玄凌靠近我一些,幾乎能感覺到他溫熱的鼻息輕輕拂在面上,他問我:「你怎麼打算?」

  我本能地屏住呼吸,「臣妾不敢有違君命。」

  他靠得更近一點,迫視著我,「朕問你,你答允和親後會怎樣打算?」

  睫毛上猶有淚珠未乾,將落未落的一滴,似小小一顆冰珠。我淒然一笑,「臣妾還記得回宮那年的九月,皇上告訴臣妾梨園排了新曲子《漢宮秋月》,還曾攜臣妾一同觀看。昭君被迫離宮出塞,臣妾記得極清楚,昭君身負君恩,不肯遠離故國,在兩國交界的黑水河投水自盡。」我低低道:「臣妾不敢為蠻夷所辱,連累皇上清譽。」

  語畢,驀地想起玄清。當年為形勢所逼回宮再侍玄凌已是迫不得已,若再居赫赫……此生此世,我已經對不起他一次,斷斷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我輕輕吸一口氣,夏夜帶著花香酥靡的空氣吸入鼻中如細細的刀鋒般凜冽,激出我滿腔酸楚淚意。

  他的目光探究似的逡巡在我臉上,片刻,他終於緩緩放開我的手腕,行至東室西側的紫竹書架邊,取下一個小小的青瓷梅花瓶。他過來,沉默著將瓶中的雪白粉末仔細灑在我手腕青紫處,細軟的藥粉觸及肌膚有清涼的觸感。他取過一卷細白紗布幫我包好,「這是太醫院新呈的消腫藥,朕剛才在氣頭上,下手重了。」

  我不知他意欲何為,只得道:「多謝皇上。」

  「朕不是漢元帝!也不希望你成了有去無回的明妃昭君。」他伸手溫柔扶起我,頗含意味地看我一眼,從袖中取出小而薄的一個黯黃紙包。我接過打開,那是一種研磨得極細的粉末,仔細看是淺淺的綠色,只有一指甲蓋的份量,散發著薄薄的酒香。他不動聲色,只低語道:「只需一點點,用不著太費力。朕知道你聰慧過人,一定會讓它派上用場。」

  我留得寸許長的指甲輕輕按在紙包上,指甲淡淡的蔻丹色映著那些綠瑩瑩的粉末,有種妖異的鮮明色澤。「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皇上思謀不錯,只是摩格子嗣不少,只怕殺了他也無濟於事。」

  玄凌眼中有淺淺的笑意,單手抵著下頜,「摩格有五個成年的兒子,英勇善戰,不過都是有勇無謀之輩,不足為慮。唯一有些出息的是他第七子,乃是西越公主東帳閼氏朵蘭哥所出。只不過那孩子才十歲,算不得什麼。」玄凌厭惡地揮一揮手,似要甩掉什麼髒東西似的,「只要這個野心勃勃的東西一死,赫赫自然會臣服於朕,不敢再起禍心。」

  「皇上思慮周詳。只是摩格有大軍護衛,臣妾自知得手後也難以脫身。」我凝望他,緩緩啟唇,「只願皇上能善待臣妾膝下兒女,臣妾為大周殉身,死而無憾。」

  他微微一笑,彷彿是與我閒話家常一般,「放心。你一旦得手,朕自會安排人接應。你毫髮無傷回來,還是朕最心愛的淑妃。」他展臂摟過我,微笑仿若往日恩愛時一般,「即便老六有什麼不軌之心,朕也不會真生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也難怪他們垂涎於你。」他停一停,驟然放重了語氣,「只是嬛嬛,不過旁人如何愛慕你美色,你的心只能在朕這裡。」

  他加大了摟我的手勢,極用力的,似乎想要把我摁進他的骨子裡去。我的面龐緊緊被壓迫在他的衣上,整個人幾乎如窒息一般透不過氣來。隔著他手臂的縫隙,見窗外月色如霜,心底如下著一場無休無止的大雪,一片白蒼蒼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