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後宮甄嬛傳》卷一:嬛嬛

  天色尚未暗下來,敬事房的總領內監徐進良便來傳旨要我預備著侍寢,鳳鸞春恩車一早候在外頭,載我入了儀元殿的東室。宮車轆轆滾動在永巷石板上的聲音讓我驀然想起了那個大雪的冬夜,一路引吭高歌春風得意的妙音娘子。不知怎的會突然想起這個因我而失寵的女子,她昔日的寵眷與得意,今時此刻不知她正過著何種難捱的日子,被皇帝厭棄的女子……縱然她驕橫無禮,心裡仍是對她生出了一絲憐憫。這輛車,也是她昔日滿懷歡喜、期待與驕傲乘坐而去的,不過十數日間,乘坐在這輛鳳鸞春恩車上奉詔而去的人已經換成了我。心底微微抽一口涼氣,她是我的前車之鑒,今後無論何時何地哪怕寵冠後宮,謹慎與隱忍都是一條可保無虞之策。

  芳若迎候在殿外,見了我忙上來攙扶,輕聲道:「皇上還在西室批閲奏摺,即刻就好。請小主先去東室等候片刻。」

  芳若引了我進東室便退了下去。獨自等了須臾,玄凌尚未來。一個人走了出去,西室燈火通明,因是御書房的緣故,嬪妃等閒不能進去。我不敢冒失,隻身走到儀元殿外,在朱紅盤龍通天柱邊止了步子。

  月亮淺淺一鈎,月色卻極明,如水銀般直傾泄下來,整個紫奧城都如籠在淡淡水華之中。後宮之中,東西築攬雁、問星兩台,遙遙相對,是宮只最高之所。除此之外便是皇帝居住的儀元殿。站在殿前極目遠望,連綿的宮闕樓台如山巒重疊,起伏不絶。月光下所有宮閣殿宇的琉璃華瓦,粼粼如星光下的碧波爍爍。

  殿前的玉蘭半開半合,形態甚是高潔優雅。夜風有些大,披散著的長髮被風吹到了眼裡迷了眼睛。於是輕喚槿汐:「去折一枝玉蘭來。」

  是一折紫玉蘭,花梗堅硬而長,花苞初綻,亭亭如小荷,隨手用玉蘭鬆鬆把頭髮挽起,髮間就有了清淡迷離的香氣。風愈大,玉渦色的長衣裙裾無聲的飛起,衣裳被風吹得緊貼在身上,不由得舉起寬大的袖子掩了掩。

  聽見玄凌走到身邊,「春日夜裡還有些涼,別站在風口上。隨朕進去。」又笑一笑,「朕給你預備了樣東西。」

  微感好奇,進了東室,見桌上擱著一碗熱騰騰的餃子。玄凌與我一同坐下,向我道:「餓不餓?朕叫人預備了點心給你。」

  看上去味道似乎很好,卻只有一碗,看著玄凌讓道:「臣妾不餓。皇上先用吧。」

  「朕已在西室用過了,你且嘗嘗合不合口。」

  依言咬了一口,不由得蹙眉吐了出來,推開碗道:「生的。」

  玄凌聞言笑得促狹而曖昧:「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方才醒悟過來是上了他的當,羞急之下輕輕啐了他一口,賭氣扭轉了身子。玄凌起身走至我身前,又扭了身子不看他,如此幾次,自己也覺得不成樣子,兀自低了頭。他俯下腰身看我,輕笑道:「朕的莞卿生起氣來更叫人覺得可愛可憐。」

  我低聲道:「皇上戲弄臣妾。」

  「好了好了。」他輕拍我的背,「朕並非存心戲弄你。這一碗餃子合該昨晚就讓你嘗了,朕聽聞民間嫁娶這是不可或缺的。宮裡有規矩拘著,朕雖不能一一為你辦來,能辦的自然也全替你辦了。」

  想起早上的「撒帳」,心裡感動,身子依向他輕輕道:「皇上這樣待臣妾……」心中最深處瞬間軟弱,再說不下去,只靜靜依著他。

  他的聲音漸漸失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沉意,「朕那日在上林苑裡第一次見你,你獨自站在那杏花天影裡,那種淡然清遠的樣子,彷彿這宮裡種種的紛擾人事都與你無干,只你一人遺世獨立。」

  我低低道:「臣妾沒有那樣好。宮中不乏麗色才德兼備的人,臣妾遠遠不及。」

  「何必要和旁人比,甄嬛即是甄嬛,那才是最好的。」面前這長身玉立的男子,明黃天子錦衣,眉目清俊,眼中頗有剛毅之色,可是話語中摯誠至深,竟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我抬頭看著他,他亦瞧著我,他的目光出神卻又入神,那迷離的流光,滑動的溢彩,直叫人要一頭紮進去。不知這樣對視了多久,他的手輕輕撫上我的髮際,緩緩滑落下去碰到那枝紫玉蘭,微笑道:「好別緻。」話語間已拔下了那枝玉蘭放在桌上,長髮如瀑滑落。他唇齒間溫熱的氣息越來越近……七夜,一連七夜,鳳鸞春恩車如時停留在棠梨宮門前,載著我去往儀元殿東室。玄凌待我極是溫柔,用那樣柔和的眼神看我,仿若凝了一池太液春水,清晰的倒映出我的影子。龍涎香細細,似乎要透進骨髓肌理中去。

  接連召幸七日是從未有過的事,即便盛寵如華妃,皇帝也從未連續召幸三日以上。如是,後宮之中人盡皆知,新晉的莞嬪分外得寵,已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熱的人了。於是巴結趨奉更甚,連我身邊的宮人也格外被人另眼相待,只是他們早已得了我嚴誡,半分驕色也不敢露。

  第七日上,循例去給皇后請安。那日嬪妃去的整齊,雖不至於遲了,但到的時候大半嬪妃已在,終是覺得不好意思。依禮見過,守著自己的位次坐下與眾嬪妃寒暄了幾句,不過片刻,也就散了。

  眉莊與我一同攜了手回去。才出鳳儀宮,見華妃與麗貴嬪緩緩走在前面,於是請了安見過。華妃吩咐了起來,麗貴嬪道:「莞嬪妹妹給皇后娘娘請安一向早得很,今日怎麼卻遲了,當真是希罕。」

  微感窘迫,含笑道:「眾位姐姐勤勉,是妹妹懶怠了。」

  麗貴嬪冷冷一笑:「倒不敢說是莞嬪妹妹你懶怠——連日伺候聖駕難免勞累,哪裡像我們這些人不用侍駕那樣清閒。」

  心頭一惱,紫漲了臉。這個麗貴嬪說話這樣露骨,半分忌諱也沒有。若只一味忍讓益發興得她無所顧忌。於是慢裡斯條道:「貴嬪姐姐侍奉聖駕已久,可知非禮勿言四字。」

  麗貴嬪臉色一沉便要發作,我笑道:「妹妹入宮不久,凡事都不太懂得。若是言語有失,還望貴嬪姐姐大度,莫要見怪。」麗貴嬪看一眼華妃,終究不敢在她面前太過出言不遜,只得忍氣勉強一笑。

  華妃在一旁聽了只作不聞,向眉莊道:「惠嬪近來也清閒的很,不知有沒有空替本宮抄錄一卷《女論語》①,也好時時提醒後宮諸人恪守女范,謹言慎行。」

  眉莊順從道:「娘娘吩咐,妹妹怎會不從。只不知娘娘什麼時候要。」

  華妃以手撫一下臉頰,似乎是沉思,半晌方道:「也不急,你且慢慢抄錄。本宮若是要了自會命人去取。」說著看看眉莊道:「惠嬪似乎清減了些,可是因為皇上最近沒召你的緣故。」

  眉莊大窘,仍維持著儀態道:「華妃娘娘見笑了,不過是冬日略微豐腴,如今衣裳又穿得少才顯得瘦些罷了。」

  華妃輕輕一笑,麗色頓生,徐徐道:「原來如此。惠嬪與莞嬪一向交好。本宮還以為這一廂莞嬪聖恩優隆,惠嬪心裡不自在的緣故呢。」說著又向我道:「莞嬪聰敏美貌,得皇上眷顧也是情理中事。」她話鋒一轉,「旁人也就罷了,莞嬪既與惠嬪情同姐妹,怎的忘了專寵之餘也該分一杯羹給自己的姐妹,要不然可是連管夫人和趙子兒②也不如了。」

  華妃話中機鋒已是咄咄逼人了。不知眉莊是否也因我得寵的緣故生了不滿,不由得抬眼去看她,正巧眉莊也朝我看過來,兩人互視一眼,俱知華妃蓄意挑撥,彼此頓時心意瞭然,溫然一笑。

  眉莊淡淡笑道:「娘娘讓妹妹抄錄《女論語》是為訓示六宮女眷,妹妹又怎能不知嫉妒怨恨為女子德行之大虧。眉莊雖無才愚鈍,德行卻萬萬不敢有虧。」

  華妃道:「你雖然德行無虧,難保別人也不是如此。本宮在宮中多年,人心涼薄反覆無常的事看得也多了。」

  話中句句意有所指,眉莊尚未來得及反應,我亦微笑道:「多謝娘娘提點教誨。娘娘既讓姐姐抄錄《女論語》訓示後宮眾人,為的就是防止後宮爭寵招惹事端。娘娘用心良苦,妹妹們恭謹遵奉還來不及,怎還敢逆娘娘的意思而行呢。何況……」我看著華妃鬢邊輕輕顫動的金鳳珠釵道,「呂后兇殘,戚妃專寵,管夫人與趙子兒均下場慘淡。如今皇后與華妃賢德,高祖後宮怎能與我朝相比。」

  華妃唇邊的笑意略略一凝,麗貴嬪察言觀色,上前一步立即要反唇相譏。華妃眼角斜斜一飛:「貴嬪今日的話說的不少了,小心閃了舌頭。」麗貴嬪聞言,只得忍氣默默退後。華妃轉瞬巧笑倩兮:「妹妹的話聽著真叫人舒坦。」說著目光如炬瞧著眉莊,「惠嬪與莞嬪處得久了,嘴皮子功夫也日漸伶俐,真是不可小覷了啊。」

  眉莊嘴唇微微一動,似乎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

  華妃揉一揉太陽穴,道:「一早起來給皇后問安,又說了這麼會子話,真是乏了。回去罷。」說著扶了宮女的肩膀,一行人浩浩蕩蕩一路穿花拂柳去了。

  眉莊見華妃去的遠了,臉一揚,宮人們皆遠遠退下去跟著。眉莊看著華妃離去的方向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她終於也忍不得了。」攜了我的手,「一起走走罷。」

  眉莊的手心有涼涼的濕,我取下絹子放她手心。眉莊輕輕道:「你也算見識了罷。」

  春風和暖,心裡卻涼濕的像眉莊的手心,輕吁道:「華妃也就罷了。姐姐,」我凝視著眉莊:「你可怪我?」

  眉莊亦看著我,她的臉上的確多了幾分憔悴之色。在我之前,她亦是玄凌所寵。本就有華妃打壓,旁人又虎視眈眈,若無皇帝的寵愛,眉莊又要怎樣在這宮裡立足。眉莊,她若是因玄凌的緣故與我生分了……我不敢再想,手上不由自主的加了力,握緊眉莊的手。

  眉莊輕拍我的手,「不是你,也會有別人。如果是別人,我寧願是你。」她的聲音微微一抖:「別怪我說句私心的話。別人若是得寵只怕有天會來害我。嬛兒,你不會。」

  我心中一熱,「眉姐姐,我不會,絶不會。」

  「我信你不會。」眉莊的聲音在春暖花開裡瀰漫起柔弱的傷感與無助,卻是出語真誠,「嬛兒,這宮裡,那麼多的人,我能信的也只有你。陵容雖與我們交好,終究不是一同長大的情分。如若你我都不能相互扶持,這寂寂深宮數十年光陰要怎麼樣撐過去。」

  「眉姐姐……」我心中感動,還好有眉莊,至少有眉莊。「有些事雖非嬛兒意料,也並非嬛兒一力可以避免。但無論是否得寵,我與姐姐的心意一如從前。縱使皇上寵愛,姐姐也莫要和我生分了。」

  眉莊看著煙波浩淼的太液池水,攀一枝柔柳在手,「以你我的天資得寵是意料中事,絶不能埋沒了。即使不能寵眷不衰,也要保住這性命,不牽連族人……」

  我苦苦一笑,黯然道:「更何況華妃已把你我當成心腹大患。咱們已是一榮俱榮,一衰俱衰的命數了。」

  眉莊點一點頭,「不只你我,只怕在旁人眼裡,連陵容和淳兒也是脫不了干係的。」眉莊口中說話,手裡擺弄著的柳枝越擰越彎,只聽「啪嗒」一聲已是折為兩截了。

  柳枝斷裂的聲音如鼓槌「砰」一下擊在心,猛地一警神,伸手拿過眉莊手中的斷柳。張弛有度,一鬆一緊,才能得長得君王帶笑看。若是受力太多,即便這一枝柳枝韌性再好也是要斷折的。我仰起頭看著太液池岸一輪紅日,輕聲道:「多謝姐姐。」

  眉莊猶自迷茫不解:「謝我什麼?」

  默然半晌,靜靜的與眉莊沿著太液池緩緩步行。太液池綿延遼闊,我忽然覺得這條路那樣長,那樣長,像是怎麼也走不完了。

  夜間依舊是我侍寢。半夜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因心中有事,睡眠便輕淺,一醒來再也睡不著。寵幸太過,鋒芒畢露,我已招來華妃的不滿了。一開始勢頭太勁,只怕後繼不足。如同弦綳的太緊容易斷折是一樣的道理。

  輕輕一翻身,夾了花瓣的枕頭悉悉索索的響,不想驚醒了玄凌,他半夢半醒道:「怎麼醒了?」

  「臣妾聽見外頭下雨了。」小雨打在殿外花葉上,清脆的沙沙作響。

  「你有心事?」

  我微微搖頭,「並沒有。」微蒙的橘紅燭光裡,長髮如一匹黑稠散在他臂上枕間。

  「不許對朕說謊。」

  轉過身去靠在他胸前,明黃絲綢寢衣的衣結鬆散了,露出胸口一片清涼肌膚。我抬起手慢慢替他繫上,「皇上,臣妾害怕。」

  他的口氣淡淡,「有朕在,你怕什麼?」

  「皇上待臣妾這樣好。臣妾……」聲音漸次低下去,幾乎微不可聞,「皇上可聽過集寵與一身,亦是集怨於一身。」

  玄凌的聲音微微透出凌厲:「怎麼?有人難為你了?」

  「沒有人為難臣妾。」心中頗覺酸苦,可是這話不得不說,終於也一字一字吐了出來:「雨露均霑,六宮祥和,才能綿延皇家子嗣與福澤。臣妾不敢專寵。」

  攬著我身體的手鬆開了幾分,目光輕漫,卻逼視著我,「若是朕不肯呢?」

  我知道他會肯,六宮妃嬪與前朝多有盤根錯節的關係,牽一髮而動全身,他不會不肯。心下一陣黯然,如同殿外細雨綿綿的時氣,慢慢才輕聲啟齒:「皇上是明君。」

  「明君?」他輕哼一聲,喉間有涼薄意味,像是他常用來清醒神志的薄荷油,那樣涼苦的氣味。

  「已經八日了。皇上在前朝已經政務繁忙,六宮若成為怨氣所鍾之地,不啻於後院起火,只會讓皇上煩心。」他靜靜聽著,只是默然的神氣,我繼續說:「皇上若專寵於我而冷落了其他后妃,旁人不免會議論皇上男兒涼薄,喜新忘舊。」雙手蜷住他的衣襟,語中已有哽咽,「臣妾不能讓皇上因臣妾一人而煩心,臣妾不忍。」說到最後一句,語中已有哀懇之意。

  或許是起風了,重重的鮫綃軟帳輕薄無比,風像只無形的大手,一路無聲穿簾而來,帳影輕動,紅燭亦微微搖曳,照得玄凌臉上的神情明滅不定。雙足裸露在錦被外,卻無意縮回,有涼意一點一點蔓延上來。

  玄凌的手一分分加力,臉頰緊緊貼在他鎖骨上,有點硌的疼。他的足繞上我的足,有暖意襲來。他闔上雙目,良久才道:「知道了。」

  我亦閉上雙目,再不說話。

  是夜,玄凌果然沒有再翻我的牌子。小允子一早打聽了,皇帝去看已長久無寵的慤妃,應該也會在她那裡留宿了。雖然意外,但只要不是我,也就鬆了一口氣。

  總有七八日沒在棠梨宮裡過夜了,感覺彷彿有些疏遠。換過了寢衣,仍是半分睡意也無。心裡宛如空缺了一塊什麼,總不是滋味。慤妃,長久不見君王面的慤妃會如何喜不自勝呢?又是怎樣在婉轉承恩?

  悵悵的嘆了口氣,隨手撥弄青玉案上的一尾鳳梧琴,琴絃如絲,指尖一滑,長長的韻如溪水悠悠流淌,信手揮就的是一曲《怨歌行》③。

  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君王選玉色,侍寢金屏中。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沉憂能傷人,綠鬢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為空。鷫鸘換美酒,舞衣罷雕龍。寒苦不忍言,為君奏絲桐。腸斷弦亦絶,悲心夜忡忡。

  未成曲調先有情,不過斷續兩三句,已覺大是不吉。預言一般的句子,古來宮中紅顏的薄命。彷彿是內心隱秘的驚悚被一枚細針鋭利的挑破了,手指輕微一抖,調子已然亂了。

  怨歌行,怨歌行,宮中女子的愛恨從來都不能太著痕跡,何況是怨,是女子大忌。又有什麼好怨,是我自己要他去的。不能不如此呵……略靜一靜心神,換了一曲《山之高》④: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巡巡幾遍,流朱不由得好奇道:「小姐,這曲子你怎麼翻來覆去只彈上半闋?」

  心思付在琴音上,眉目不動,淡淡道:「我只喜歡這上半闋。」

  流朱不敢多問,只得捧了一盞紗燈在案前,靜靜侍立一旁。彈了許久,寬大的衣袖滑落在肘下,月光隔著窗紗清冷落在手臂上,彷彿是在臂上開出無數雪白的梨花,泠然有微明的光澤。指端隱有痛楚,翻過一看原來早已紅了。

  推開琴往外走。月白漩紋的寢衣下襬長長曳在地上,軟軟拂過地面寂然無聲。安靜揚頭看天,月上柳稍,今日已是十四了,月亮滿得如一輪銀盤,玉輝輕瀉,映得滿天星子也失了平日的顏色。其實,並不圓滿,只是看著如同圓滿了的而已。明日方是正經的月圓之夜,月圓之夜,皇帝按祖制會留宿皇后的昭陽殿。冷眼瞧了大半年,玄凌待皇后也不過如此——的確是相敬如賓。只是,太像賓了,流於彼此客氣與尊崇。每月的十五,應該是皇后最期盼的日子吧。如此一想,不免對皇后生了幾分同情與憐憫。

  此時風露清綿,堂前兩株海棠開得極盛,枝條悠然出塵,淺綠英英簇簇,花色嬌紅綽約如處子,恍若曉天明霞,鋪陳如雪如霧。月色冷淡如白霜,只存了隱約迷濛的輪廓。

  風乍起,花朵漱漱如雨,一朵一朵沾在衣間袖上,如凝了點點胭脂。微風拂起長髮,像紛飛在花間的柳絲,枝枝有情。我只是悄然站著不動,任風捲著輕薄的衣袖拂在腕骨上,若有似無的輕。偶爾有夜鶯滴瀝一聲,才啼破這清輝如水的夜色。

  我曉得他來了,熟悉的龍涎香隱約浮在花香中,什麼香也遮不住他的。他不出聲,我亦只是站著仿若無人之境。

  他終於說話,「你要這樣站多久?」卻不轉身,聽得他走得近了,靴子踏在滿地落花之上猶有輕淺的聲響。嘴角揚起一抹淺笑,他果然來了。倏忽把笑意隱了下去。緩緩的轉身,像是乍然見了他,遲疑著喚:「皇上。」

  還隔著半丈遠他已展開了雙臂,雙足一動撲入他懷裡。他的金冠上有稀薄的露水,在月下折出一星明晃晃的光。手輕輕撫著我的肩膀,「這樣讓朕心疼,叫朕怎麼放得下你?」

  像是想起什麼,掙開他的懷抱,輕聲疑道:「皇上不是去看慤妃了麼?怎麼來了棠梨?」

  他一笑:「看過她了。走過來見今兒的月色好,想來瞧瞧你在做什麼。」他的唇輕貼在我的額頭,「朕若不來,豈不是白白辜負了你的《山之高》。這樣好的琴聲,幸好朕沒有錯過。」

  別過頭「噗嗤」一笑,頰上如飲了酒般熱:「皇上這樣說,臣妾無地自容。」以指頑皮刮他的臉,「堂堂君王至尊,竟學人家『聽壁角』?」

  他握住我的手指,佯裝薄怒,「越發大膽了!罰你再去彈一首來折罪。」

  攜手進了瑩心堂,槿汐等人已沏好一壺新茶,擺了時新瓜果恭候,又有隨身的內監替玄凌更了衣裳。見眾人退下掩上了門,我微微蹙眉道:「皇上這一走,慤妃許會難過的。」

  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長目微睞,有重重笑意:「你捨得推朕去旁人那裡?」

  推他一推,退開兩步,極力正色道:「臣妾說了,皇上是聖明的君主。」

  玄凌無聲而笑,在我耳邊輕輕道:「昏君自有昏君的好處——朕明日再做回明君罷。」

  再忍耐不住笑:「那臣妾亦明日再做賢妃罷,去向慤妃姐姐負荊請罪。」側一側頭,「四郎,你想聽我彈什麼曲子?」

  他怔了一怔,彷彿是沒聽清楚我的話,片刻方道:「你方才喚朕什麼?」

  方察覺自己說錯了話,腦中一凜似有冰雪濺上,順勢屈膝下去,「臣妾失儀……」

  他的手已經擋住了我的跪勢,彎腰半抱在懷中抱了起來,眼中有一閃奇異的我從未見過的明耀的光芒,「很好。這樣喚朕,朕喜歡的很。」他把我抱在膝上,語氣溫軟如四月春陽煦煦:「你的閨名是甄嬛,小字是什麼?」

  「臣妾沒有小字,都叫臣妾『嬛兒』。」

  「唔。朕叫你『嬛嬛』好不好?」

  低垂臻首,瞥眼看見椒泥牆上燭光掩映著我與玄凌的身影,心如海棠花般胭脂色的紅,輕輕的「嗯」了一聲。

  懶懶的靠在玄凌身上,他的聲音似飲了酒樣沉醉,吻細細碎碎落在頸中,「朕方才瞧了你許久。嬛嬛,你站在那海棠樹下,恍若九天謫仙。嬛嬛,彈一曲《天仙子》罷。」

  依言起身,試了試調子,朝他嫵然一笑:「其實嬛嬛彈得不算精妙,眉莊姐姐琴技遠在我之上,還需她時時點撥。」

  他展目道:「惠嬪麼?改日再聽她好好彈奏一曲吧。」

  琴聲淙淙,只覺得燈馨月明,滿室風光旖旎。

  才要睡下,門上「篤篤」兩下響。內侍尖細的嗓音在門外恭聲喚道:「皇上。」

  玄凌有些不耐煩:「什麼要緊事?明日再來回。」

  那內侍遲疑著答了「是」,卻不聽得退下去。

  我勸道:「皇上不妨聽聽吧,許是要事。」

  玄凌披衣起身,對我道:「你不必起來。」方朝外淡然揚聲:「進來。」

  因有嬪妃在內,進來回話的是芳若。素來宮人御前應對聲色不得溢於言表,芳若只不疾不徐道:「啟稟皇上,惠嬪小主溺水了。」

  我猛地一驚,一把掀開帳簾失聲道:「四郎,眉姐姐是不懂水性的!」

  註釋:

  ①《女論語》:又名《宋若昭女論語》,唐代宋若莘所著,宋若昭作解,是《女四書》之一種。依古代《論語》思想和體制而作,在思想和行為上對古代女子提出了嚴格要求和應遵循的基本禮節,在當時看來,是淑女賢婦的一部行為規範和準則。

  ②管夫人和趙子兒:漢高祖妃子,曾得寵。兩人與高祖妃薄姬交好,三人更曾約定:「先貴毋相忘」,後管、趙二夫人皆得君王寵幸,獨薄姬遭到冷遇。二人念及舊約,提攜薄姬使其得高祖寵幸,誕育代王劉恆即後來的漢文帝,薄姬亦成太后。

  ③李白作,詩寫一個宮女由得寵到失寵的悲劇命運,與詩題的「怨」字緊相關合。

  ④《山之高》:選自《蘭雪集》。宋代女詩人張玉娘作。全文如下:「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采苦采苦,於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來去,千里相思共明月。」上半闋表達相思之情,情志不渝,下半闋寫離別變故,相逢難期,憂思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