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邊蟬聲啼露葉,日暖風輕繞絲雲。
晌午時分,汴河畔旁綠柳依依,夏風習習,拂散縷縷暑意,雖不比河中乘涼畫舫、輕舟愜意,但比起汴梁城中好似蒸騰般的熱浪自是好了數倍不止。
臨岸一所雅致茶舍之內,幾人品茶、幾人賞景,幾人吟詩,自有一番風流姿韻,忽然,門口牌旗一動,幾個人影匆匆走了進來,小二哥一看來了生意,趕忙上前招待,可待看清來人,卻是不由一愣。
只見這幾人,個個膀大腰圓,一身黑紅裝扮,左側腰配闊葉大刀,右側腰綴腰牌,刻有「開封府衙」四字。
「原來是開封府的官爺到了,裡面請、裡面請!」小二一眼認出這幾人身份,頓時眉開眼笑,熱情萬分。
可這幾人卻是連小二瞅都不瞅,只是在茶舍內外四下觀望,額冒汗珠,面色焦急,好似在尋什麼東西。
「瞅見了沒有?」
「沒看見啊。」
「難道不在這?」
「這河邊的茶社、茶樓都找遍了,這是最後一家了。」
幾個差役面色不善嘀嘀咕咕了一陣,突然一轉身從後面揪出一個小差役,急聲問道:「我說鄭小柳,你該不是忽悠咱們吧?」
被揪出的鄭小柳哭喪著一張臉,瞪著一雙溜圓的豹子眼道:「今日輪到他休日,他只告訴俺要去河邊的茶社乘涼,誰曉得是哪家茶舍……」
眾差役頓時沒轍。
小二哥瞅了瞅幾人,不由好奇問道:「幾位官爺可是要找人?」
「沒錯、沒錯,是找人!」
「小二哥可曾看見一個瘦得像竹竿……」
「眼睛細眯眯的……」
「渾身帶著大蒜味……」
「一看見銀子就好像山裡的野狼一般雙眼放綠光的小子?」
眾衙役七嘴八舌、指手劃腳嚷嚷道。
店小二被一眾衙役圍在中間,嚇得臉都白了:「幾、幾位官爺,你們說得是人還是狼啊?」
「自然是人!」
「小人、小人沒見過長得像狼一樣的人……」
眾衙役一聽,頓時沮喪,數個七尺男兒就好像被霜打了一般都耷拉下了腦袋。
「不、不過,若是瘦的像竹竿、眼睛細眯眯,身上有大蒜味兒的,小人倒是見過一個……」店小二猶豫道。
「什麼?!在哪?」眾衙役頓時數目齊瞪,高聲呼道。
店小二顫悠悠豎起一根手指向茶舍的角落指了指。
一眾衙役疾步走了過去,定眼一望,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只見茶舍角落一張方桌之上,趴著一人,手臂長掛,頭枕桌面,雙目緊閉,口齒半開,隱隱傳出呼聲,看樣子睡得正香,屋外燦燦陽光射在臉上,竟顯得此人面頰皮膚白裡透紅,晶瑩剔透,盈盈動人。
眾衙役先是一愣,進前兩步再仔細一看,臉色不由同時一黑。
就聽有人小聲嘀咕道:
「堂堂開封府從六品校尉,竟睡得滿臉口水……」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幸好今日是他休日,沒穿校尉服,否則咱們開封府的臉面豈不是都被丟光了……「鄭小柳頂著滿頭黑線上前呼道:「金虔,快醒醒。」
趴睡在桌上的金虔砸吧砸吧嘴巴,頭扭了個方向,繼續大睡。
眾衙役額頭頓顯十字青筋。
這個上前,朝著金虔耳朵一聲高喝:「金校尉,大人傳你回衙!」
桌上之人無動於衷。
那個近身,對著金虔腦袋一陣猛拍:「金校尉、金校尉!
剛拍了兩下,就突覺不妥,只感渾身一陣奇癢難耐,面皮之上泛出紅疹,周圍眾衙役一看大驚失色,趕忙沖到旁側拎起兩個大茶壺對著起疹的衙役一陣猛澆水,直到把那衙役淋得跟落湯雞似的,才停手。
直到那衙役臉上的紅疹漸漸消去,眾衙役才好似大難不死一般長呼了一口氣。
「是癢粉,還好咱們幾個反應快。」
「幸好公孫先生告訴的法子好使……」
「兄弟,珍愛身家性命,遠離金姓校尉!」
忙活完了,眾衙役瞅著金虔又犯了愁,碰又碰不得,叫又叫不醒,如何是好?
不知哪個突發奇想,突然提氣高聲喝道:
「跑水了!快救火啊!」
毫無反應。
「倚翠樓的花魁啊,美人啊啊!!」
無效。
「金子、好大一塊金子!」
金虔微微動了動。
「發俸祿了!」
又動了動……然後,歸於死睡。
「……」沒詞了。
眾衙役你瞪我,我瞪你,目光唰得一下射向鄭小柳。
鄭小柳渾身一個激靈,抓耳撓腮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高聲道:「展大人!」
話音未落,就見前一刻還趴在桌上睡得好似死豬之人突然一個鯉魚打挺竄起身,雙腳八字開,手臂平直伸,腰杆筆直如松柏,雙目炯炯神又亮,擺出一個標準馬步姿勢精神奕奕道:「展大人,屬下今日絕未偷懶,請展大人明察!」
……
茶舍內很安靜,安靜到能聽到隔壁的隔壁的隔壁一位客人將壺中的茶水倒到桌面的涓涓細流聲。
「噗!」
「哈哈哈……」
不知是誰開了個頭,眾衙役瞅著標準馬步的金虔笑得是前俯後仰、氣短捧肚。
金虔瞪著細眼如臨大敵一般在四周掃射了一圈,卻未發現那抹熟悉藍影,頓時臉色一沉,呼喝道:「奶奶的,是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的傢伙竟敢在咱的公休日擾了咱的好夢,還不速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眾衙役捧肚子的捧肚子,抹眼淚的抹眼淚,都同時指向了鄭小柳。
「鄭小柳!「金虔咯吱咯吱捏著拳頭,眯著細眼,咬牙切齒朝著鄭小柳邁步道,「雖然咱倆又同屋之誼,但擾睡之仇不共戴天,你莫要怪咱心狠手辣……」
鄭小柳臉色發白,忙忙搖手呼道:「金虔,你莫要誤會,是包大人招你回衙,俺們幾個都快把汴梁城河邊的茶舍翻遍了才尋到你,包大人怕是早就等急了……」
「包大人找咱?」金虔眨眨眼,「是何事?」
「俺不曉得,說是有人中毒,命俺們幾個……」
「中毒?」金虔一聲驚呼,開始在原地打轉,「中毒、中毒、中毒!如此高難度、高風險的活計向來都是某只貓兒專利……嘖嘖……」說到這,只見金虔猛一仰首、細目遠眺、爍爍閃光,口中扯出一個高八度:「展大人,屬下來了——」
「嗖」的一聲,眨眼間,消瘦身影已消失不見,只餘一股塵煙飄蕩遠去。
眾衙役皆停了笑聲,目瞪口呆瞅著金虔消失方向。
半晌,才有人回過神來,讚歎道:
「金校尉的輕功又精進了不少。」
「看來展大人的指導頗有成效。」
「金校尉能有展大人親自指教,真是福氣啊……」
「咳咳,幾位開封府的官爺。」店小二插進一個腦袋道,「剛剛那位可是開封府的官爺?」
「那是自然,除了咱們開封府人,誰能有這麼好的身手?」眾衙役自豪道。
「太好了……」店小二大鬆了一口氣道,「那位小官爺點了四壺碧螺春、三壺龍井、三碗鹵梅水,一碗姜蜜水,八盤桂花糕、六碗湯餅、兩籠蒸餅、四盤小菜……總共是三兩八錢五厘二分白銀,幾位官爺先把帳結了吧!」
「……」
汴河波光粼粼,映照開封府眾衙役微微抽搐臉皮,河畔嫋嫋絲風,吹拂著眾衙役的僵硬身形。
「金虔!!」數聲高喝齊鳴,震天動地。
此後江湖盛傳,開封府衙役,個個內功深厚,獅吼功登峰造極,只要朝著肖小盜賊這麼一吼,定讓人七竅流血,一命嗚呼。
——
開封府夫子院內西廂房外,包大人面色陰鬱,不停踱步來回,王朝等四位校尉圍在廂房門外,滿面焦急,薄汗滿面,頻頻向廂房內觀望。
「公孫先生,依你所見,李捕頭的傷可有大礙?」包大人焦急問道。
公孫先生緊皺眉頭:「大人,李捕頭身上的傷不礙事,只是這傷口上的毒卻有些棘手。」
包大人、四位校尉臉色同時一沉。
「大人也不必太過擔心。」公孫先生繼續道,「展護衛正在屋內為李捕頭運功逼毒,相信以展護衛的功力,定能制住毒性。」
眾人微微鬆了一口氣,又定定盯著緊閉的西廂房門板。
忽然,只見門板一動,一人拉開門扇。
劍眉微蹙,薄唇泛白,汗濕額角,一身大紅官袍也微透汗漬,正是御前四品帶刀護衛展昭。
「展護衛!」
「展大人!」
展昭朝著眾人微一頷首,道:「屬下已經運功將李捕頭的毒性逼入李捕頭手臂,但卻始終無法將此毒逼出李捕頭體外……」
眾人臉色一變,趕忙疾步走進廂房。
只見一人臥於床鋪之上,面色慘白,左臂搭在床鋪外側,隱現黑暈,正是開封府快班捕頭李紹。
公孫先生趕忙坐下身號脈。
「公孫先生可解得了這毒?」片刻之後,包大人問道。
公孫先生緩聲道:「此毒十分詭異,剛剛診脈所見,毒勢洶洶,十分兇險,可此時再看,卻又好像慢性毒物一般,毫無動靜。學生覺得……似乎和金校尉常用的毒彈……若是金校尉在此,或許能多出幾分把握。」
包大人神色一肅,提聲道:「王朝、馬漢,本府命你二人派人去尋金校尉,為何這許久還不見回話?」
「這……」王朝躊躇道,「今日乃是金校尉輪值休日,也不知他去了何處,屬下已經派了六隊衙役尋遍府衙上下,臨近街道,可這找了大半個時辰,毫無消息……」
「六隊衙役找了半個時辰連一個人都找不到?」包大人臉色有些不善。
四大校尉頓時一縮脖子,面容之上有些委屈。
「啟稟大人,」馬漢抱拳介面道,「金校尉行蹤不定,輕功卓絕,平日裡除了展大人,誰也尋不到他的蹤影……剛剛展大人為李捕頭療傷,無暇分身,所以……」
「或許是這幾日金校尉被展大人……咳,那個練功練得太累了……尋個地方躲起來睡覺去了……」馬漢偷眼望了展昭一眼,小聲嘀咕道。
眾人目光唰得一下射向了展昭
展昭眉頭一動,垂眼抱拳道:「大人……還是讓屬下出去尋一尋……」
話剛說了一半,就聽廂房外一陣雞飛狗跳,一股煙塵呼嘯而至,還攜著一聲淒厲呼聲:「展大人啊啊啊啊……屬下來遲了……」
眾人一驚,不由同時後撤一步。
只見一個人影從那股煙塵裡冒了出來,一猛子沖到展昭面前,一把揪住展昭衣袖,雙目圓瞪,面色惶恐,驚呼道:「面色泛白,額有薄汗,中氣不足,腳步虛浮……嘖嘖,展大人,您是中了斷腸草鶴頂紅砒霜情花春藥還是苗疆蠱毒唐門劇毒大內密毒?」
這一串毒名報的既順流又成章,頓讓廂房內眾人目瞪,呆愣當場,心頭皆暗道:這金校尉該不是咒展護衛早點死吧……
展昭先是一驚,又垂眼看了一眼自己被金虔死死抓住的袖口,劍眉一動,不著痕跡往回抽了抽,可那金虔雙手就好似張在自己衣袖上一樣,絲毫不動,手的主人還信誓旦旦道。
「展大人您儘管放心,大人您吉人天相,只要公孫先生在此,定會令展大人藥到病除、妙手回春、萬事大吉、多福多壽、長命百歲……」
展昭嘴角一動:「金校尉,展某並未中毒,而是……」
「沒中毒?!」金虔一愣,「可瞅您這臉色……」繞著展昭一陣團團亂轉,呼啦一下蹲下身,摸了摸展昭的腳腕,「沒崴腳啊……」還沒等展昭回過神來,又呼啦一下飄到展昭身後,在展昭腰間一陣亂摸,「也沒閃著腰啊……」呼啦一下又繞到展昭身前,眼看雙手就要往展昭前胸襲去,「難道是內傷……」
「金虔!!」
就聽耳邊展昭一聲怒喝,金虔只覺一陣頭昏眼花,腦暈神旋,待金虔好容易穩住身形,竟發覺自己被展昭甩到了廂房牆角,而廂房內眾人,包大人、公孫先生、四位校尉皆是同一表情盯著展昭,雙眼呆滯,口齒微張,標準的恍惚神色。
金虔順著眾人目光望去,也同是一呆。
只見那展昭,眉峰倒豎,眼波震漾,薄唇緊抿,身姿僵直,一張如玉俊顏附加一雙貓耳朵猶如霞染,通紅透明。
頓時有兩句應景詞句從金虔腦海中幽幽飄過:
汴城飛花春風醉,不如禦貓雙頰紅。
半晌,金虔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恍然大悟定論道:「原來是風寒且伴有發燒症狀……」
「展某好得很!」展昭厲聲喝道,「是李捕頭中了毒!」
「李捕頭?哪裡?」金虔一怔,細眼在廂房內轉了個圈,這才瞅見躺在床上的李紹,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趕忙兩步蹭了過去,「屬下眼拙、眼拙……」
「公孫先生?!」展昭利目一轉,看向開封府師爺。
「啊?喔,對對對,李捕頭的傷不輕、不輕啊……」公孫先生輕咳兩聲,趕忙湊到了床邊。
「是啊、是啊,不輕、不輕……」包大人、四大校尉立即同聲附和,也忙不迭地擁到了床邊。
一時間,廂房內一片詭異寂靜,只能聽見昏睡在床鋪上的開封府捕頭沉沉的呼吸聲。
金虔縮在眾人陰影之中,過了半晌才覺那一雙灼灼冒火的視線漸漸散去,這才安下心,開始診脈探毒,可這一探,就探出了一身冷汗。
瞧這毒下的,專業、細緻、技術含量高:始時來勢洶洶,末時無聲無息,真是一次就到位,毒物細無聲,再看李捕頭這胳膊的色澤、色差、色調,怎麼瞅怎麼有咱本門的下毒風範……
就聽公孫先生在耳邊道:「金校尉對此毒有何看法?」
看法?什麼看法?
能有如此莫名其妙毒技之人,普天之下,除了那個陰陽怪氣的二師父,就只有他的弟子——咱這個大好青年了!
金虔頓時欲哭無淚。
二師父您老人家不會是和開封府杠上了吧?!
「金校尉?」公孫先生又呼了一聲。
金虔僵硬著脖子,一寸一寸扭過腦袋,細眼直直對上公孫先生一雙鳳目。
「金校尉難道不覺得下毒手法和毒性蔓延之勢和金校尉的手法有幾分相似……」公孫先生慢悠悠道。
金虔頓時一個激靈,細眼四下一瞄,不由心頭一涼。
只見公孫先生雙眼放光、包大人利目直射、四大校尉八目齊瞪,展昭眼角飛光……
金虔頓覺自己好似被一盞聚光燈照射全身,無所遁形。
金虔自入職開封府以來的最大危機!
人證(開封府首席家庭醫師的公孫竹子一枝)物證(李捕頭黝黑發亮的毒胳膊一條)皆反映出此毒和自己脫不了關係!
怎麼辦?
矢口否認、巧言狡辯、哭天搶地、裝瘋賣傻……
各類藉口策略在金虔腦海裡轉了圈,又一一被否決。
金虔眯了眯眼,艱難咽下一口唾沫。
作為開封府的資深公務員,金虔自然瞭解在人證物證確鑿的情況下繼續在開封府一黑一白一貓面前做任何狡辯都是不明智的!
作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嶄新的一代,金虔自然曉得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條基本政策的深刻性!
所以,在電光火石之間,金虔迅速做了一個決定——決定說幾句實話,雖然金虔生平說過無數的實話,但這幾句是金虔自認最誠懇、最事實求是、最態度端正的、最解燃眉之急的……
金虔細眼一瞪,一臉正色道:
「李捕頭作為屬下的前任上司,為人正直、體恤下屬,對屬下更是愛護有加,猶如春天般的溫暖,屬下對李捕頭真是猶如滔滔江水……咳(壞了,平時對貓兒說慣了,一不小心就順嘴溜出來),十分敬重。」
——這表示咱沒有作案動機。
「屬下今日整日都在汴河畔的茶肆裡體察民情,茶肆小二、掌櫃皆可作證。」
——這表示咱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
「屬下今日輪休,所以未曾將藥袋帶在身邊,而且出門的時候好像還忘了鎖門……」
——這表示咱沒有作案工具且有被他人嫁禍之嫌疑。
「所以、屬下……」
「金校尉可熟悉這下毒的手法?」
突然,包大人一句話將金虔的辯解堵了回去。
金虔一驚,抬眼望向包大人一張黑漆漆面容,只覺自己眼前也陣陣泛黑,只得硬著頭皮道。
「這下毒手法、所施毒性……皆與屬下相似。」
此言一出,金虔立即縮脖閉眼,就等眾人將自己拖出廂房、嚴刑逼供、大刑伺候、渣滓洞、江姐……
可等了半晌,卻毫無動靜。
金虔偷偷繃開一隻眼皮,四下一瞄,不由一愣。
只見周圍眾人皆是一臉喜色,且滿是期待的瞅著自己。
嗯?
「如此說來,金校尉定可解去此毒!」包大人驚喜道。
「誒?啊,是、是……」金虔愣愣答道。
公孫先生長呼一口氣:「果然不出學生所料,既然這下毒人與金校尉的手法相似,金校尉定然有法解去此毒。」
「啊、啊,公孫先生過獎……」金虔愣然回道,細眼又不解瞅向眾人,心中暗道:不對勁啊,怎麼看起來好似沒人懷疑咱啊?!
可是既然下毒手法相同,那咱應是第一嫌疑人,為何無人懷疑咱?
難道……
金虔雙眼一亮。
現如今咱已經混得如此風生水起、童叟無欺,獲得了開封府上下的無差別信任?!
眾人看著金虔忽奇忽喜的變換表情,不約同時一歎。
就見公孫先生撚鬚道,「金校尉,你可曾看見李捕頭身上的傷口?」
「傷口?」金虔趕忙低頭查看。
「可曾看出什麼?」
「傷口少、深、皮肉切分俐落……」
「所以……」
「所以?」金虔一臉不解,扭頭望向眾人。
包大人、公孫先生、王朝馬漢張龍趙虎皆是微微搖頭,暗暗歎氣。
展昭更是皺緊眉頭,露出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神色,瞥過了眼。
「所以,傷李捕頭之人下手快、准、狠、招式乾淨俐落,定是武藝高強之人。」王朝一拍金虔肩膀道。
金虔恍然:有道理!
「所以,金校尉的花拳繡腿是傷不了李捕頭的。」馬漢附和道。
金虔目瞪:花、花拳繡腿……
「所以,金校尉雖然跟隨展大人練功許久,但仍是沒什麼進展。」張龍操著大嗓門嚷嚷道。
金虔臉皮一抽:怎麼聽起來有點脫離主題?
「所以,金校尉……」趙虎憨笑道,「練功要用心啊。」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所以……」公孫先生含笑道,「我們相信金校尉!」
「屬下謝過……」金虔抱拳長揖,雙目含淚,嘴角帶笑,皮抽肉動,典型的哭笑不得。
嘖嘖,感情因為咱的功夫太爛,早已被排除在嫌疑犯之外!早知道何必浪費咱那麼多腦細胞和唾液酶……
眾人望著金虔,欣慰點了點頭。
展昭雙眉一皺,做總結陳詞:「金校尉,從今日起,練功多一個時辰。」
金虔聞言大驚,再一看眾人,竟皆是一副贊同模樣,臉上赫然寫著幾個大字:「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
經過金虔和公孫先生的會診治療,李捕頭三日之內就恢復了神智,且身體恢復大有一日千里之勢。
話說李捕頭剛一清醒,就向包大人交代了一件匪夷所思之事,自己乃是在追捕一名惡跡斑斑、幫妓院販賣人口的龜奴時被打傷的,那龜奴武藝高強、出手狠辣,實乃難得的犯罪高手。
此消息一出,某位元金姓校尉的第一反應是:嘖,這年頭,連紅燈區拉皮條的都如此囂張,這公務員真是沒法混了。
而開封府眾衙役的第一反應是:立即將汴梁城內大小青樓列為嚴打對象!
其後,開封府以追捕罪犯為由,針對妓院青樓提出了「三天一小掃,五天一大掃」的作戰方針,實行「時時臨檢,家家臨檢」的作戰策略,使得汴京城內眾多妓院青樓紛紛倒閉,販賣人口案件發生率直線下降,為掃黃打非事業任務做出了卓絕的貢獻……
同時,也推動了汴京周邊地區青樓事業的蓬勃發展
——當然,這是後話了。
總之,在如火如荼的掃黃打非行動中,開封汴梁迎來了眾所期盼的端午節。
——
黃昏時分,開封府三班院內,鄭小柳彎腰弓背,縮脖垂首,在一片燦燦夕陽中瑟瑟發抖。
對面之人,藍衣如蔚,英姿若畫,只是一張俊臉卻板得有如鐵板一般,令人生畏。
「已經過了練功的時辰,金校尉到底去了何處?」
「回、回展大人,金、金虔去、去大街上……那、那個、去、去巡街了!」磕巴了半天,鄭小柳總算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巡街?」展昭皺眉,「今日不是巡過了嗎?」
「啊?!」鄭小柳頓時語結,一對豹子眼滴溜溜轉了好幾圈,才好似猛然想到什麼一般,趕忙道,「金虔、金校尉說恰逢佳節,恐生變故,不放心所以再去巡一次,請展大人稍後片刻,不出一個時辰,金校尉定可回衙。」
聽到此處,展昭臉色頓時緩下大半,頷首道:「總算沒忘了自己的本分。」
說罷,轉頭就往外走。
「展大人去何處?」鄭小柳忙問道。
「巡街。」展昭邊走邊道。
「喔……展大人慢走。」鄭小柳趕忙抱拳恭送。
直到展昭身影消失在院外,鄭小柳才忽然明白過來,頓時大驚失色,驚慌道:「巡、巡街?展大人去巡街?那、那那豈不是會碰上金虔?!完了、完了,若是讓展大人看到金虔……」
鄭小柳臉色一白,拔腿就往夫子院沖去:「公孫先生、公孫先生,大事不妙了!」
再說展昭出了開封府就朝平日巡城街道走去,剛走了不到百步,就迎面遇見幾位提筐拎籃的大嬸。
幾人見到展昭自是喜上眉梢,一個勁兒的打招呼:
「展大人,去巡街啊?」
「是。」展昭微笑頷首。
「展大人,吃晚飯了沒啊?」
「還沒……」展昭繼續微笑。
「啊呀,那怎麼成,餓壞了身子怎麼辦,把這幾個粽子拎上,順便也給包大人嘗嘗鮮。」
「誒?這……」
「什麼這那的,難道展大人是嫌棄俺的粽子不成?」
「不,展某沒有……」
「沒有就成,拿著拿著!」
「……」
「還有這幾個鹹鴨蛋,也拿著!」
「展某……」
「行了,這孩子,怎麼這麼倔,讓你拿著就拿著,不然就是不給我老婆子面子。」
「……」
嘰裡呱啦,一陣手忙腳亂之後,幾位大嬸眉開眼笑的瞅著一手拎著一串粽子,一手拎著一筐鹹鴨蛋,一臉苦笑的展昭,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這才像個過節的樣兒!」
另一個大嬸用眼角瞄了瞄展昭手中的佩劍,笑道:「展大人這劍上的劍穗顏色好像挺新啊。」
展昭一愣,瞅了瞅手中巨闕,不由苦笑道:「今早剛剛換上的。」
「哦——」幾位大嬸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同聲道,「那就好、那就好……」
「啊?」
「沒事兒、沒事兒,展大人您忙著,俺們走了、走了……」
說罷就好似一陣風似的離開。
展昭望瞭望手中的粽子和鴨蛋,輕輕歎了口氣,剛想轉身回衙,可抬頭一看天色,又歎了口氣,拎著粽子鴨蛋繼續朝前走去。
可走了不到百步——
「展大人,這是我家的粽子,您嘗嘗!」
「展某已經有……」
「難道展大人吃得別家粽子,吃不得我家粽子?」
「大叔,展某並無……」
「展大人不收就是不給我老漢面子!」
「……」
「哈哈,這就對了!展大人這劍穗顏色不錯啊!」
「今早剛換的。」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
「……」
一路上,如此場景重複了數遍,令人展昭十分不解的是,為何每個人最後都要問問自己劍上的劍穗……
待展昭來到金虔平日裡最喜巡視的市集之時,手中已經拎了二十斤粽子,三筐鴨蛋,幸是南俠功力深厚,仍是步履如風,面若春風——直到見到市集中央人群正中那個腳踩木桌,雙手高擎,聲若洪鐘的身影。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大宋獨一份、開封獨一家,御前四品帶刀護衛、當朝天子親封『禦貓』稱號,鼎鼎大名的『南俠』展昭貼身巨闕寶劍劍穗所制『百索』,由開封府包大人開光,公孫先生親手編制,絕對辟邪驅凶、保宅安家,二十五文錢一根,數量有限,要買趁早啊!」
周遭百姓一團哄搶,激烈萬分。
「你個大老爺們跟我們老婆子們搶什麼搶?」
「大老爺們怎麼了?那可是展大人的劍穗,不搶就沒了!」
「讓我先、讓我先!」
「憑什麼?我先來的!」
……
展昭站在人群週邊,俊臉早已黑了大半。
「百索」?!劍穗!!
難怪、難怪!
難怪這半個月來自己的劍穗總是莫名其妙消失不見!
難怪這一路上所遇之人總是詢問自己的劍穗!
難怪這金虔這幾日一見自己就笑的一臉詭異!
好!好!!好!!!
展昭一眯眼,氣沉丹田,一聲長嘯頓時響徹市集:
「金虔——」
霎時間,市集一片死寂,頗有「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之意味。
金虔保持著腳踏木桌,一手收錢,一手交貨的姿勢,直愣愣瞅著大步流星穿過不知不覺讓出通道眾多百姓散發著明顯怒氣的大紅身影,只覺自己的下巴有砸穿地殼的衝動。
「展、展大人?!」
展昭緩緩放下手中的粽子、鴨蛋,雙臂抱劍,冷冷看著金虔,不發一語。
金虔開始渾身發顫,數道冷汗從頭頂奔流而下,面部表情扭曲,手部筋肉呈現痙攣:「展、展……」
「展叔叔……」突然,一個嫩聲嫩氣的聲音插了進來,只見一個五六歲的光頭男孩不知何時跑到了展昭身旁,兩手拽著展昭的衣擺,口齒不清道,「小小要線,小小要和叔叔一樣,做大俠。」
展昭不由一怔。
一個中年漢子撥開人群跑了過來,一把抱起男孩,陪笑道:「失禮了、失禮了,小孩子不懂事,展大人您別見怪。」
說完就準備抱著男孩離去。
誰知那小男孩雙手卻是死死揪住展昭衣袖,號啕大哭:
「小小要五彩線,小小、小小要做大俠……」
「展、展大人……」中年漢子滿臉大汗。
展昭微窘,一臉不知所措。
「展大人。」一隻細巴巴的手遞過來一根「百索」,金虔一臉諂媚地望著展昭,「請用。」
展昭瞅了金虔一眼,頓了頓,接過「百索」,輕輕綁在小男孩胖乎乎的手腕上,摸了摸小男孩的腦袋道:「小小以後做大俠。」
小男孩頓時破涕為笑:「小小做大俠。」
展昭又摸了摸小男孩腦袋,微微一笑。
淡淡霞光下,展昭一雙長睫翹起一抹金光,顫影爍金,漸迷人眼;薄唇輕輕勾起一彎春色,暗香浮動,熏醉心神。
金虔敢對著毛主席發誓,自己絕對看見了一大堆粉紅泡泡在人群中盤旋上升。
也不知道是誰,突然高呼了一聲:
「展大人來送『百索』了!」
緊接著,就聽整個市集被一陣歡呼聲所覆蓋。
金虔暗自咂舌:這貓兒的人氣真是越來越誇張了……
展昭顯然被這歡呼嚇了一跳,先是一愣,環顧一周,只見周遭百姓神情激昂,神色不由有些尷尬,不覺後撤兩步,這一撤,就剛好退到了金虔身側。
金虔微一探身,悄聲道:「展大人,您也瞅見了,如今此等境況,若是這『百索』不賣了,恐怕會引起民憤啊——」
展昭身形一動,望了金虔一眼,又扭過頭,默不作聲了半晌,才輕輕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這一下,金虔就好似被打了雞血一般,一個猛子竄上木桌,提聲高呼道:「現在只要付三十文錢,就可得展大人親手所贈『百索』一條!」
這一嗓子,就好似捅了馬蜂窩一般,令本來就已經十分激動的百姓更激昂,一呼啦都沖了上去,差點把金虔的桌子擠翻,嚇得金虔趕忙跳下桌維持秩序:「排隊、排隊,不排隊的不賣啊!」
這一句立即奏效,所有百姓立即排成一長溜,以金虔、展昭為圓心,繞成了一個方圓數丈的大蚊香。
之後進行的很順利。
百姓很守秩序地領「百索」,展昭很配合地發「百索」,除了收錢收到手軟金某人總感覺脊背愈來愈涼之外,一切都很和諧,整個現場堪比現代當紅偶像簽售會,在一片和樂融融的氛圍下落下了帷幕。
——
華燈初上,月映柳梢。
人跡寥寥的市集之上,兩個人影緩緩向開封府衙方向走去。前行之人,玉帶紅衣,筆直身姿,一抹嫩黃隨著手中寶劍微微擺動,憑添寫意;而那後行之人,左手拖著數串粽子,右臂掛著三筐鴨蛋,身形萎靡,駝背彎腰,實在是有礙觀瞻。
就見此人,明明已經累得連腰都快直不起來了,可嘴裡還是絮絮叨叨,口沫橫飛:「展大人明鑒啊!這開封府上下上百張嘴,逢年過節總點打打牙祭什麼的,可展大人您也知道府裡的情況,就連添個菜都要精打細算,所以屬下和公孫先生一合計,就想出了這麼一個賣『百索』的主意,這不也是為府裡的弟兄們著想嘛!」
「為何要用展某的劍穗?」
「哎呀,那自然是因為展大人您玉樹臨風英姿颯爽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展昭腳步一頓。
「咳咳、是、是因為展大人武功蓋世一身正氣,所以那些百姓自然就認為展大人的劍穗也沾上了幾分正氣,買回去好辟邪祛病什麼的……」
展昭繼續邁步前行:「既是如此,為何不明白告知展某,反要勞金校尉夜夜來偷取展某的劍穗?」
「這、這個……」
自然是因為每天早上看到一張掛著百思不得其解表情的貓兒臉很有成就感——可這敢說嗎?
展昭腳步又是一頓:「敢問金校尉是如何瞞過展某取走劍穗的?」
「那、那個……」
自然是用了咱獨家秘制的安眠藥——這要說了咱是不是就要在此長眠不醒了?!
突然,展昭猛一轉身,一雙黑爍眸子動也不動地望著金虔。
一股無形壓力頓時將金虔壓得呼吸困難,心跳加速,腦細胞嗖嗖高速運轉,忽然,腦中靈光一現,脫口就道:「那是因為公孫先生看展大人這幾日太過勞累,睡眠不佳,所以在展大人的晚飯中加了幾味安神補身的藥材,所以屬下去展大人房間取劍穗之時展大人才毫無察覺。」
說到這,金虔又擠了擠眼睛,力爭做出一副痛心疾首表情又道,「展大人平日裡公事繁雜,廢寢忘食,屬下感同身受,看在眼裡,痛在心裡,自然不願以如此瑣事煩擾展大人,所以用劍穗制『百索』一事,也就未曾報予展大人,是屬下思慮不周,還望展大人責罰。」
言罷,金虔趕忙弓腰作揖,一副領受責罰的服帖模樣。
許久,才聽頭頂上方傳來展昭聲音:
「金校尉不必如此,是展某魯莽了。」
金虔偷眼上瞧,只見展昭眉舒目展,嘴角微勾,似乎——心情很好啊。
嘖,還是公孫先生這塊擋箭牌好用,一抬出來就是立竿見影的效果。
瞧清楚了展昭的神色,金虔安心大半,立馬一挺身,滿臉放光道:「只要展大人不怪罪屬下就好!」
展昭望了金虔一眼,轉頭繼續前行:「天色不早了,我等還是速速回府。」
金虔趕忙顛兒顛兒地隨在展昭身後,眼珠子滴溜溜在展昭身上轉了圈,又道:「剛剛賣『百索』的那些銀子……想必也有些重量,展大人這一天也辛苦了,不如讓屬下代勞,替展大人揣著,免得累著展大人……」
嘖嘖,八十七兩白銀外加五十五文錢呢,裡面還有咱百分之十的提成,若是讓這吝嗇的貓兒揣回去,咱恐怕連根毛都撈不著,還是趕緊哄這只貓兒把錢袋給咱,然後再伺機取出提成才是上策。
展昭聽言,瞥眼瞅了瞅金虔,別有深意一笑,道:
「不過區區一個錢袋,展某還提得動。」
說罷,竟突然加快腳步,足下生風,眨眼功夫就掠出丈外。
就聽金虔在身後一陣疾呼:「展大人,展大人,這錢袋還是屬下揣著吧,若是把展大人累出個好歹,屬下要如何向公孫先生交代,如何——」
突然,聲音猝然消失,一抹異香一掠而逝。
展昭心頭一跳,驚然回首,頓時腦中「嗡」得一聲,霎時一片空白。
身後街道一片空蕩,空無一人,粽子、鴨蛋淩亂散落地面,那個剛剛還在聒噪不止的人,卻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不見蹤影。
展昭只覺心臟好似被重錘擊中一般,停跳滯血,匆忙環顧四望,卻不見任何人的蹤跡。
「金校尉!金校尉!金虔!!」
隱現慌亂的聲線在空曠街道中劃過,卻猶如石沉大海一般,聽不到任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