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玉閣二層通道轉彎僻靜處,兩個少年面對而蹲,一個小廝打扮,一個龜奴裝束,正是金虔和阿寶。
二人中間的地面上,鋪著一張十分簡略的地圖,上面簡單勾畫出的正是瓊玉閣各個雅間、大廳桌次的平面位置。
阿寶對著圖,指指點點向金虔彙報客戶情況:
「大廳裡的五十桌裡有四十六桌都交了銀子,三十桌交了二十兩,十六桌交了十兩,還有這四桌客人說要憑自己的本事抱得美人歸,不願交銀子學,阿金,你看這……」阿寶瞅著金虔小心翼翼道。
金虔摸著下巴,一臉肅然道:「大廳裡的怕只有這些油水了,重要的是雅間的這些客人,都是城裡富甲一方的人物,從他們口袋裡掏銀子要容易的多。」
「果然還是阿金你厲害!」阿寶一臉敬佩點了點頭,繼續道,「二層一共二十間雅間,東廂十間,西廂十間,其中西廂有四間的客人交了五十兩,三間交了六十兩,一間的客人交了七十兩。」
「還有兩間呢?」
「那兩間——」阿寶撓撓頭,「有點怪。」
金虔抬眼,「怎麼個怪法?」
阿寶指著平面圖上西廂第三間雅間道:「這間裡面共有三位客人,一個是大概十七八歲的少年,兩個是二十出頭的青年。」
「這有什麼怪的?」
「怪的是,那個少年長的太漂亮了,簡直和白姑娘有一拼,還有那兩個青年,渾身上下都穿的黑乎乎的,一個臉冷的像冰塊,一個笑眯眯的不像好人!」阿寶瞪著眼睛道,「最怪的是,三個大男人來逛妓院,居然連一個伺候的姑娘都不要?你說怪不怪?」
金虔才聽到一半,眼皮就開始狂跳不止。
一個美貌少年,兩個黑衣青年,一個愛笑一個冷臉,該不會是……哎呀,八成就是啦!嘖,這若是讓京城裡的某個兄長和娘親知道——額滴天哪,那豈不是風雲變色鬼哭狼嚎天下大亂?!最可怕的是,他可是和咱一起出的門!額的姥姥啊,不會治咱一個欺君罔上拐帶良家王爺的罪名吧!
不不不,范小王爺微服私訪到風月之地什麼的,逛妓院什麼的,咱沒看見、沒聽到、不曉得,完全不知情!不知者無罪!
在金虔自我催眠的同時,阿寶還在滔滔不絕。
「我适才問他們要不要交銀子學幾句討白姑娘歡心的話,你猜怎麼著?那個少年居然擺出一副吃了三天前餿飯的噁心表情,那個冷臉的還把我轟了出來!」
「咳,阿寶,這種怪人咱就不要理了,還是說說東廂這邊吧。」金虔乾笑兩聲,打斷阿寶道。
阿寶點點頭,又繼續點著地圖道:「東廂十個雅間,一間交了一百兩,就是雲容社那間,餘下的八間都交了五十兩。至於東廂第一間……」阿寶抬眼瞅了金虔一眼,「那是羅媽媽特意交待留給展公子和顏公子的。阿金,你說咱們要不要給這二位公子特別招待一下,少收點銀子……」
「千萬別!」金虔差點從地上蹦起來,變色驚呼道,「這二位爺咱們可惹不起,也管不著,你可千萬別去問,否則定是後患無窮大禍臨頭!」
阿寶臉色唰得一下就白了:「真、真真的?」
「當然是真的!絕對不能把咱們這買賣告訴他們。」金虔正色肅聲。
「可、可哥是咱已經說了……」阿寶哭喪著臉道。
「啥?!」金虔這一驚可非同小可,頓覺腦皮陣陣發麻,一下跳起身,蹦著腳叫道,「完了完了完了,貓兒若是知道了,那就意味著公孫竹子也知道了,也就是說,咱好容易賺的這點銀子九成九又要被充公?!不是吧!!!」
「阿、阿金?」阿寶瞪著「語無倫次」的金虔,一臉無措。
只見金虔猛的站直身形,好似下了什麼決心一般,壓眉橫眼道:「唯今之計,只有儘快賺完銀子,然後將銀子迅速轉移存入銀號,消滅所有證據方為上策。沒錯,就這樣辦!」 灼灼細目又瞪向阿寶,「阿寶,你剛剛說西廂還有哪一家的銀子沒收?」
「西廂第六間,菊花閣。」阿寶指著地圖道。
「好,立即行動!」金虔一握拳,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
阿寶愣在原地半晌,才反應過來,忙起身追去,邊跑邊呼:「阿金、阿金,那一間裡的客人也有點怪啊!」
可惜此時的金虔早已被銀子糊住了心眼,根本沒有留意這句話背後的深邃寓意。
——
「菊花閣,就是這裡!」金虔望了一眼雅間門前掛著的門牌,點了點頭,抬手在門框上敲了兩下。
「什麼人?」雅間內一個聲音問道。
金虔清清嗓子,提聲回道:「小人是白姑娘身邊的貼身小廝,對白姑娘的喜好心思略有所知,對白姑娘剛剛提出那個問題的答案也有幾分心得,不知屋內的客官可有興趣一聽?」
雅間內靜了片刻,才回道:「進來吧。」
「多謝爺。」金虔趕忙整了整衣冠,掀起竹簾走了進去。
可一邁入這間雅間,金虔就覺有些怪異。
別的雅間裡,都是陪酒姑娘雲集,飲酒調笑聲聲熱鬧,桌上更是美酒佳餚樣樣齊全。可這間卻是安靜的有些異常。
美酒佳餚——沒有。
偌大一個圓桌上僅擺著一壺花茶、三碟點心,
陪酒姑娘——沒有。
整間雅間內僅是面對面坐著兩名男子。
左邊這位,身形健壯,一身灰黑短衫,腳穿薄底長靴,頭上紮了一個沖天髮髻,望臉上看,一雙倒三角下三白眼,肉鼻子,厚嘴唇,滿臉的鬍子茬,一臉凶相,若是腰裡再別把菜刀,根本就是一個街邊賣肉的個體戶。
右邊這位,長相就斯文的多,身形高挑,一身長衫,腰裡系了一根黑色腰帶,腳下是一雙黑布鞋,頭戴書生方巾,膚色偏白,濃眉長眼,高鼻小口,往那一坐,倒像是個私塾裡的教書先生。
這二外貌形象風馬牛不相及的二人坐在同一間屋裡,真是說不出的怪異。
「你叫什麼?」健壯男子上上下下掃了金虔一圈,摸著下巴問道。
「二位爺叫小的阿金就行了,不知二位爺如何稱呼?」金虔點頭哈腰回道。
「我姓蔣,」健壯男子又指了指旁邊的斯文男子,「他姓嚴。」
「小的見過蔣爺、嚴爺。」金虔抱拳作揖。
嚴姓男子望了金虔一眼,朝金虔招招手,指了指二人中間的位置道:「過來坐下。」
「誒?」金虔一愣,忙搖頭道,「二位爺,咱何等身份,怎能坐在二位爺的中間,咱站著說話就好。」
「讓你過來坐就過來坐,哪那麼多廢話。」蔣爺一拍桌子,眉毛眼睛都立了起來。
金虔渾身一抖,忙幾步上前,貼著椅子邊坐在二人中間。
左側的蔣爺,抱著胳膊,眯著三角眼,從金虔頭髮絲看到腳趾尖,緩緩點頭,好像在品評一塊上好的豬肉;右邊的嚴爺,手指敲著桌面,直勾勾盯著金虔的臉龐,目光閃爍不明。
金虔被盯得渾身寒毛倒豎,頭皮陣陣發麻,細眼瞅瞅這個,瞄瞄那個,愈發覺得不對勁,忙開口道:「二位爺,白姑娘那問題……」
話還未說完,就被那個蔣爺打斷。
只見那蔣爺一改剛剛的兇神惡煞,滿臉堆笑問道:「阿金,你多大了?」
「誒?」金虔眨眨眼,顯然沒反應過來。
嚴爺向金虔旁邊湊了湊,嘴裡的哈氣直噴金虔鼻子尖:「阿金,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啊?」
「哈?」金虔細眼瞪大。
「你看這手腕細的,肯定是吃不飽吧。」蔣爺嘖嘖搖頭,厚墩墩、肉呼呼的手掌從桌子上蹭啊蹭,最後竟蹭到了金虔細溜溜的手指上。
金虔眼皮猛烈一跳,還未反應過來到底出了何事,就覺後脖頸子又吹來一陣熱乎乎的哈氣。
渾身寒毛唰得一下雄起倒豎,金虔細眼僵直移轉,愣愣看著那嚴爺不知何時竟貼在了自己身後,嘴裡嘀咕著什麼「看看這小身板……」,炙熱口氣直吹金虔耳朵根,還好死不死將一隻手摟在了自己的細腰上。
不、不是吧!!
金虔全身細胞暫態僵硬風化,細眼瞪得好似垂死的鯉魚,眉毛臉皮嘴角下巴抽搐速度達到有史以來最高水準——直奔聲波震動頻率,心裡噴血哀嚎層層疊疊,猶如波濤洶湧,雷霆震怒:咱、咱咱咱居然被性騷擾啊啊!
所有事情都發生在一瞬間。
一隻酒杯挾著勁風直直穿透東側雅間竹簾帳幔,扣在了蔣爺的鼻子上,蔣爺哀號一聲,鼻子頓時血流如注,哐當一聲歪倒在地。
一排黑芒猶如驚電一般從北側視窗飛刺入桌一寸有餘,桌面應聲裂成兩半,再看那一列黑芒,竟是一打普通竹筷。
冷煞刺骨寒風隨那一打竹筷席呼嘯而至,霎時,屋內溫度驟降,若天凝地閉,橫飛風刀霜劍。
「嘩啦」竹簾被人一把扯下扔到一邊,一人直沖屋內,容貌傾城早被一臉怒氣沖頂變形,竟是扮成花魁的白玉堂。
「阿金,你沒事吧?」一個腦袋從白玉堂身後探出,一臉擔心,正是剛剛出言警告金虔的阿寶。
只見屋內,一個大漢捧著流血不止的鼻子滿地翻滾哭號,紅木圓桌裂成兩半,茶壺碗碟碎裂一地。金虔怔然坐在椅子上,一臉驚魂未定,身後貼坐一名貌似斯文的男子,滿臉震驚,一隻手還摟著金虔的細腰忘了鬆開。
「登徒子!放開阿金!!」阿寶大叫一聲,上前就要去解救金虔。
可步子還未邁開,就覺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如鬼魅一般嗖的一下竄上前,在斯文男子眼前一閃,那男子就「撲通」一聲仰面倒地,口吐白沫,鼻血橫流,臉上豁然多出一個入肉三分的青黑腳印。
再看金虔,不知何時竟被「白姑娘」緊緊扣在懷中,整張臉都埋在「白姑娘」胸口。
「白姑娘」雙眉倒豎,眸光狠辣,瞪著地上二人的表情猶如鬼獄惡魔,窮凶極惡,好似要把這二人淩遲分屍挫骨揚灰一般。
「白、白白……」阿寶哪裡見過如此陣仗,頓時驚恐失色,舌頭都打成了蝴蝶結。
「白姑娘」瞥了阿寶一眼,突然抬腿朝已經不省人事的嚴爺臉上狠狠踹了兩腳,直踹得那嚴爺鼻子眼睛都糊成了一團,這才帶著一臉兇神惡煞的表情抱著金虔一陣風似的沖出雅間。
待「白姑娘」腳步聲漸遠,阿寶心頭一鬆,立馬癱軟在地,口中喃喃道:「這、這哪裡是什麼仙女,根、根本就、就就是白麵無常!」
——
摟著金虔的白玉堂一路疾步行至二層通廊一處僻靜角落,只覺心口怒火好似被澆了油一般噌噌往上竄。
那個混蛋,竟敢占小金子的便宜,我定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唔唔!!」
剁了他的手,挑斷他的筋,割花他的臉!乾脆閹了他!!
「唔唔唔!」
兩隻細手在白玉堂眼前拼命晃動。
白玉堂驟然回神,這才反應過金虔還被自己摟在懷裡,頓時臉皮一熱,趕忙鬆開手臂。
「呼!呼!咳咳!」金虔一脫離「鼠」爪,立即竄到一旁,大口大口呼吸救命空氣。
哎呦咱的姥姥誒,這白耗子也太使勁了,咱險些被悶死在他「波濤胸湧」的懷抱裡。
「小、小金子,你沒事吧!」白玉堂一臉緊張問道。
「咳咳,沒事、沒事……」金虔擺擺手,抬眼朝白玉堂苦笑道,「剛剛多謝五爺出手相救。」
白玉堂不聽則已,一聽剛剛消去幾分的怒火頓時又湧了上來,厲聲喝道:「小金子,你膽子不小啊,竟敢在這煙花之地到處亂跑,也不打聽打聽那雅間裡是什麼人!若不是五爺我路上遇到那個阿寶說起那兩個嫖客愛好異常,喜好男子,運足了輕功及時趕到,你這個小金子怕是連骨頭都被吃了!」
「這個……咱也沒想到啊……」金虔抬眼望了一眼白玉堂,小聲嘀咕道。
「身在妓院青樓,卻毫無警戒之心,阿寶之前出言警告,你為何不聽?」白玉堂上前一步,桃花眼眯起。
金虔不由後退一步,聲音愈發沒了底氣:「那是因為……」
「哼!」白玉堂冷哼一聲,又上前一步,戳著金虔的腦門,「小金子你腦子裡想得全是怎麼利用五爺我這個花魁賺錢,哪裡還聽得見什麼警告!」
金虔後退一步,腦袋幾乎埋到胸口,第一次覺得自己無言以對。
他姥姥的!這次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被佔便宜還挨駡,賠大了啊啊!
「剛才若我再晚到一時半刻,小金子你今日可就要被開苞了!」白玉堂越說越生氣,越說越逼近金虔,幾乎將金虔罩在自己身形之下。
「白、白五爺……」金虔垂首縮肩,目光飄移,頻頻後退。
「總之,小金子你以後絕對不許單獨去雅間廂房見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白玉堂最後做出總結命令,「聽到沒有?!」
「聽、聽到……」一個細若遊絲的聲音從白玉堂胸口傳出。
白玉堂一怔,低頭一看,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將金虔逼到了牆角,金虔臉龐幾乎要貼在自己懷裡,只能看見頭頂的一個發旋和一雙通紅的耳朵。
臉皮騰得一下燒了起來,白玉堂趕忙退後兩步,心中懊惱不已。
怎、怎麼搞得,五爺我怎麼如此失態,這、這這麼一來,豈不是和剛剛那個混蛋差不多了?!
想到這,白玉堂愈發覺得尷尬,不由又偷偷望了一眼金虔。
只見金虔,雙頰緋紅,細目內瑩光閃閃,望著自己,欲言又止,那一張一合的雙唇看起來尤其水潤。
白玉堂突然覺得自己心跳有些加快。
「白、白五爺……」
該死,小金子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幹嘛這麼細聲細語聽的人心頭癢癢。
「五爺,咱、咱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咚咚、咚咚」白玉堂好似聽到自己的心跳愈來愈快。
「什、什麼話?」
「五爺,咱……你……」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該死,別跳這麼大聲!
白玉堂緊握手掌裡盡是濕汗,但覺眼前的細瘦身影好似也被蒙了一層水霧一般,朦朧惑人。
金虔瞄了一眼白玉堂,細眼左顧右盼,臉皮愈來愈紅,終於好似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直直瞪向白玉堂。
心跳驟然停滯……
一陣夜風輕柔拂過,吹起白玉堂無暇雪紗裙角,撩起金虔額前碎發。
遠處傳來笛聲嫋嫋,風間飄過淡淡花香。
金虔嗓音隨風聲悠悠而至。
「白五爺,你胸口塞的那兩個饅頭,咳,好像餿了……」
夜風驟停,笛聲消散,花香頓變刺鼻難忍。
一盆涼水從頭淋下,白玉堂嘴角隱隱抽搐不止,額頭青筋幾乎破皮而出,只想死死掐住眼前金姓某人的細脖子,有一詞可表:惱羞成怒。
「五、五爺,您沒事吧?」金虔小心翼翼問道。
這白耗子怎麼如此模樣?難道是被那兩個發餿饅頭的怪味熏出毛病了?
白玉堂雙拳骨節哢哢作響,突然,閃電出手一把揪住金虔脖領子,將金虔雙腳提離地面。
「五、五爺?!」金虔大驚,手舞足蹈想要擺脫,奈何根本不是白玉堂的對手,只能硬挺挺被白玉堂拽著穿過西廂,轉過長廊,徑直來到東廂雅間第一間門前。
白玉堂撩起竹簾,一甩手將金虔拋了進去,朝屋內之人喝道:「臭貓,把這個四處惹事的小金子看好了,省的他又惹出什麼禍來。」
說罷,也不管屋內之人如何反應,轉身疾步離去,好似身後有什麼洪水猛獸一般。
雅間內二人顯然被金虔的從天而降嚇的不輕。
右邊之人猛的從椅子上跳起身,一雙清亮眸子直直瞪著趴在地上的金虔,滿面驚詫——正是顏查散。
左邊之人,藍衣素帶,腰直若松,黑眸凜若冰霜,渾身上下散發煞氣冰寒刺骨,吹得整間屋內宛若冰天雪窖——自然是開封府四品帶刀護衛展昭。
「展大人……顏兄……」金虔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乾笑兩聲招呼道。
顏查散一臉詫異之色,結結巴巴問道:「金、金兄?剛剛那是——白少俠?這、這是怎麼回事?」
「咱、咱是那個……」金虔手指抓頭,瞄了一眼面色冷煞若霜的展昭,咽了咽口水,心中思緒峰迴路轉,九曲十八彎。
若是讓這貓兒知道咱堂堂一個開封府的從六品校尉居然如此被兩個嫖客占了便宜,起因還是由於咱想賺銀子……
一行閃金大字從眼前飄過:失節事小,丟了開封府的臉面事大!
一串未來具象場景在腦中生動放映:炒魷魚,遣散費,無房無車丟了保險養老金,饑寒交迫,餓死街頭,曝屍荒野……
金虔頓時渾身一個哆嗦:後果不堪設想啊!
不成,這等危害咱未來生計的糗事絕對要隱瞞到底!
想到這,金虔打定主意,咧嘴一笑,朝展昭抱拳道:「屬下是來向展大人稟告查案進展的!」
展昭冷冷望著金虔,默然無聲,周身冷煞之氣卻突然暴增。
金虔沒由來覺得一陣心虛,不禁縮了縮脖子。
一旁的顏查散聽到金虔所言倒是甚為驚喜:「進展?是何進展?」
「那、那個……」金虔渾身毛孔都在感觸周身環繞寒氣的獨特「魅力」,一向俐落無比的嘴皮子不知為何就是不聽使喚。
顏查散一臉疑惑,望瞭望金虔,又瞅了瞅展昭,突然神色開朗,好似想通了什麼一般,呼道,「金兄所說的進展可是和剛剛展大人所發暗器有關?」
「暗器?什麼暗器?」金虔眼皮一跳,猛一抬頭。
「啊,倒也稱不上是暗器,不過是一把竹筷。」顏查散回道,「剛剛展大人忽然臉色大變,將桌上所有筷子作暗器一般飛到樓對面雅間,然後便離座沖門而出,可不知為何……」說到這,顏查散頓了頓,臉上顯出疑惑之色,「沖到門口又退了回來……不多時,金兄就被白少俠扔進來了……」
顏查散望向金虔,皺眉道:「難道不是那採花賊現身?那展大人為何露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那個……」
顏查散越說聲音越低,越說越覺得不對勁,最後不覺消聲。
屋內冷風嗖嗖透骨滲肉,金虔臉色猶如金紙。
「筷、筷子……」金虔只覺頭頂發根根倒豎,瞪著細眼向桌上望去,只見這圓桌之上,酒菜杯盞、碗碟湯匙皆備齊全,惟獨沒看見一根筷子。
細眼又在屋內環視,終於發現了雅間的獨特之處。
瓊玉閣二層閣樓雅間乃環繞大廳而建,呈圓弧之狀,西廂東廂遙遙相望。每間雅間皆建有露臺,視野開闊,不僅可將廳內表演一覽無遺,若是對面雅間未遮竹簾,其內坐有何人,所行何事也可看得八九不離十。
而這間雅間位處東廂之首,恰好能將西廂各個雅間的情形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兩個調戲金虔登徒子的雅間自然也不例外。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果然是真理啊!
一滴冷汗從金虔額角滑下。
再看展昭,黑眸宛若無底黑洞,深寒滲人,正定定瞪著自己,一雙劍眉緊緊蹙成一個疙瘩,渾身上下氣勢駭目驚心,正是橫眉怒目的典型體現。
「喀吧」一聲,圓桌承受不住如此殺氣,驟然一抖,一道裂紋蜿蜒浮現。
金虔心頭一跳,腦中白光一閃,一個飛步竄上前,滿臉委屈扯開嗓門開始哭訴:「展大人,這次真的不怪屬下啊!屬下真的只是想去查探是否有可疑之人,誰能料到兩個來逛妓院的大男人居然喜歡男子,還如此饑不擇食,連咱這種檔次的都不放過……」
越說金虔越覺得丟臉萬分,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堪比蚊子哼哼。
一旁的顏查散早已驚愕失色,半張著嘴,身形搖晃,眼瞅就要從椅子上摔下去。
展昭緊攥雙拳,骨節青白,手背上青筋暴鼓,半晌才沉著嗓子擠出一句:「以後莫要如此魯莽。」
「是、是!屬下以後絕對謹慎行事、三思後行!」金虔吸吸鼻子。
「若是再遇到這種人——」展昭黑爍眸子中湧上一股濃烈血腥殺意,「一擊必殺,絕不留情!」
「誒……是!屬下遵命……」金虔被展昭眼中湧出的殺氣驚得一愣,心中暗道:貓兒今日是怎麼了,咱不過是吃個豆腐,也不用置人於死地吧,何況咱也沒什麼損失,倒是那兩個,估計快丟了半條命……
好似知道金虔心裡所想一般,展昭眸中寒光一閃,聲音又冷下幾分:「一擊必殺,絕不留情!」
「是!」金虔忙一挺腰板。
「金兄……展大人……」顏查散搖搖晃晃站起身,好似受了什麼打擊一般,一臉恍惚道,「顏某出去透透氣……」邊說邊搖搖晃晃走了出去。
屋內又剩了金虔與展昭兩人,不消片刻,又是一片沉沉死寂。
不是吧!又來?!
金虔不禁抬眼一瞄,只見展昭又是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神色,目光遠遠避開,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好似心口多出一塊大石,壓得自己幾乎喘不上氣來。
不對勁兒,太不對勁兒了!
這貓兒這陰陽怪氣莫名其妙的症狀一而再、再而三的發作到底是怎麼回事?
若是以後都是這般模樣,咱這個奉公守法無私奉獻愛國愛民一等一的優秀下屬豈不是要因窒息而亡?
不成、不成!為了以後咱能有一個和諧健康呼吸通暢的工作環境,保證頂頭上司的身心健康是首席要務。
咱就不信了,憑咱醫仙毒聖關門弟子的醫術加上上下五千年的文化精華,還治不好一隻貓科動物!
想到這,金虔打定主意,吸了口氣,一挺腰板,正色提聲道:「展大人!屬下見大人這幾日面色不佳,身形消瘦,怕是染疾在身,若是展大人信得過屬下,就允屬下為展大人診脈治病。」
展昭眸光遠眺,平聲道:「展某並未染病。」
「展大人!」金虔身體向前探了探,一臉懇切,「所謂小病不治,大病吃苦。依屬下所見,展大人此病怕是有一段時間了,若是再不醫治,待病入骨髓,深入心脈,那可就是華佗在世、扁鵲重生也束手無策啦!」
「展某不曾覺得不適。」展昭眉頭一動,聲音提高了幾分。
這貓兒,怎麼這麼彆扭啊!非要讓咱出殺手鐧不可!
金虔臉皮抽了抽,猛一鼓氣,嘴丫子往下一撇,就是一副標準的哭喪表情:「包大人啊,公孫先生啊,屬下無顏見您二位啊,屬下愧對開封府啊,屬下還有何顏面待在開封府啊,屬下回去就辭職不幹了啊……」
展昭劍眉微蹙,薄唇緊抿,喉結上下滾動,許久,終是長歎一聲,將手腕放到了金虔面前,語氣頗為無奈:「好了——莫要再用大人和公孫先生壓我。」
「屬下遵命!」金虔頓時來了精神,忙將手指搭在展昭腕上,凝神靜氣,細細號診。
可越診,就越是納悶。
似緩若急,浮沉不定,若說染病在身,卻有七分不像,若說無病康健,偏有三分不合。
這、這是啥症狀啊?
金虔收回手指,瞪著眼珠子細細打量展昭眉宇面色,直看得展昭垂眸側首,耳畔泛紅,才收回目光,摸著下巴醞釀了半晌,慎重做出診斷道:「展大人這病,應是心思鬱結所致。」
展昭長睫一顫。
「展大人最近可是有什麼心事?」
「沒有。」展昭答得甚是乾脆。
「沒有?」金虔撓撓腦袋,「可這脈象確實是……哎呀!」金虔猛一抬頭望著展昭,一臉恍然大悟,「展大人你莫要騙咱了,最近絕對有一件讓您展大人牽腸掛肚,茶不思飯不想,寢食難安的心事!」
展昭驟然望向金虔,一絲驚措從黑眸中劃過。
金虔一臉酌定,自信滿滿說出答案:「不就是這宗採花案嘛!展大人為了早日破案,定是廢寢忘食通宵達旦思慮案情,導致心思鬱結成疾。展大人盡請放心,這病不難治,待咱們破了案,展大人您請個大假出去散散心,咱再給您配個調理的藥方,不出一個月,定然痊癒!」
眸光漸漸黯淡,展昭嘴角泛出一抹澀然笑意,收回手腕:「那就有勞金校尉了。」
「屬下應該做的!」金虔一拍胸脯。
「病情」診治完畢,金虔只覺心頭一塊大石落下,頓時輕鬆不少,望瞭望桌上的酒菜,就覺得肚子開始唱「空城計」,正想向展昭申請解決一下晚飯,不料屋外又有人招呼。
「阿金、阿金,你在不在裡面?」
金虔暗歎一口氣,掀起竹簾走到門外道:「阿寶,啥事兒啊?」
阿寶一臉汗珠子,急聲道:「羅媽媽讓我來找你,說是有要緊事兒!」
「嘖!」金虔一扶額頭,望向屋內,「展公子,您看……」
「去吧。」 展昭點點頭,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萬事小心。」
「是。」金虔抱拳應下,轉身隨阿寶離去,斷斷續續話語隨風傳來。
「到底是什麼事兒啊?」
「哎呀,不就是今晚白姑娘要選誰的事兒嘛。」
「唉,如今看來,毫無線索,只能暗箱操作了……」
「啥?」
「暗箱的話,豈不是只能選……唉……」
「阿金?你到底在說啥?」
「唉……」
展昭定定望著晃動的竹簾半晌,才轉過眸子望著剛剛被金虔診脈的手腕,長睫半掩,唇角泛苦,慢慢握緊手指,喃喃道:「病入骨髓,深入心脈……何藥可醫?」
而在雅間之外,顏查散靜靜靠牆而立,輕蹙眉宇,緩緩搖頭,暗歎了一口氣。
——
清風曉月涼枕席,銀燭秋光映畫屏,夜深最是纏綿色,美人獨坐歎秋聲。
「這是怎麼回事?!」
瓊玉閣頂層歷代花魁閨房之內,現任瓊玉閣花魁——化名白牡丹的錦毛鼠白玉堂望著屋內的三人,怒吼之聲幾乎掀翻房頂。
屋內桌旁,三人兩站一坐。站著的兩人,一個甩著大紅綢帕抹汗,一個眯著細眼乾笑;坐著的那人,身直若松,藍衣如蔚,正安安穩穩品茗喝茶。
「臭貓,你在這裡作甚?!」白玉堂怒喝一聲。
展昭慢慢放下茶盅,抬眼靜靜望了白玉堂一眼,慢條斯理道:「展某所來自然是為了保護『白姑娘』的安全。」
「五爺我才不要一隻臭貓來保護!」怒吼聲再次響起。
輕歎一口氣,黑手眸子轉向旁邊的消瘦身影
「金校尉,向『白姑娘』解釋一下。」
金虔一臉苦相,萬分不情願走到了白玉堂面前,抱拳道:「白五爺,這都是為你好啊……」
「什麼為我好?!」白玉堂的嗓門基本在男高音的音域上,「放一隻臭貓在我五爺的屋裡,這是為我好?五爺我看見這只臭貓就心煩,趕緊讓他走!」
「五爺……」金虔滿臉幽怨,望著白玉堂道,「難道五爺今晚當真想要接客不成?」
「小、金、子!你說什麼?」白玉堂桃花眼迸出火光。
金虔長歎一口氣:「五爺今晚這一亮相,那可謂是出神入化名震江南聲震九州大震江湖,所謂『美人如此多嬌,惹天下男子競折腰』……」
「小金子,你若再胡說八道下去,五爺我就把你從視窗扔出去!」白玉堂捏著拳頭道。
金虔一個激靈,忙賠笑道:「好好好,說正經的。咱的意思是,五爺這等傾國傾城美人頭次亮相的當晚,若是不選一位意中情郎共度良宵,外面一眾的尋歡客自然不肯答應!」
「五爺我難道還怕幾個嫖客不成?」
「五爺此言差矣,凡青樓女子登臺自然都要接客,若是五爺屋內今晚沒人入住,那一眾尋歡客定然不肯甘休,若是鬧了起來,咱們費心費力設的這個誘賊之局豈不是要功虧一簣?」金虔瞪著細眼一臉肅色道。
白玉堂頓時語結,頓了頓,又瞪向展昭道:「那也不用選這只臭貓……」
「我說五爺啊!」金虔一臉無奈歎氣道,「不選展大人,選誰啊?丁氏雙俠要在週邊設陷,哪個也抽不開身,若是選其他人,以五爺的天姿國色,又無法保證那些男子不見色起意,到時候五爺……咳咳,總不能選毫無武功根底的顏家小哥吧?所以,展大人才是最佳人選,那採花賊若是今夜真的來了,展大人在此和五爺也好有個照應,以免五爺你被……」
白玉堂狠狠瞪了金虔一眼,一臉鄙夷:「小金子,五爺可不是你!」
「咳咳,五爺說的是!」金虔頻頻點頭,「總之,展大人今夜在此,一來可以混淆視聽,二來可以助五爺擒賊,正是一舉兩得一石二鳥之計。」
白玉堂嘴巴張了幾張,終身沒有辯駁之力,只能惡狠狠望了展昭一眼,扭頭坐到一邊喝茶生悶氣。
展昭仍是一副悠閒自得,自斟自飲,好不自在。
金虔瞅瞅這個,望望那個,又扭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撓撓腦袋,秉著「以大局為重」的正直之心開口道:「展大人,白五爺,難道你們就打算這樣坐著喝茶到天亮?」
「不坐著喝茶,還喝酒不成?」白玉堂甩出一句。
「這個……不是……應該……」金虔臉皮抖動不止,結結巴巴道。
「有什麼話就說!幹嘛吞吞吐吐的這麼囉嗦!」白玉堂端起茶碗一飲而盡。
「那個……」金虔眉毛扭動。
一旁的羅媽媽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甩著帕子扔出一句:「哎呀,金爺的意思是,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時間已經不早了,二位還是早早寬衣就寢吧。」
「噗——」
「噗噗——」
兩道水柱幾乎同一時間從一貓一鼠口中噴出,恰好直噴對面之人。
幸好「禦貓」、「錦毛鼠」輕功過人,皆在第一時間飛身避開,才免遭二人被對方噴水蓋臉之災。
金虔細眼圓瞪,直勾勾望著身邊的羅媽媽,一種由內而外的澎湃激情瞬間充斥心間:羅媽媽,咱崇拜你!你說出了咱的心聲啊!
再看桌旁那二人,展昭劍眉倒豎,黑眸凝冰;白玉堂青筋暴跳,嘴角隱抽。
羅媽媽頓時沒了聲響。
金虔趕忙圓場道:「那個……所謂,送佛送到西,做戲做到底,若是展大人和白五爺就這樣坐一晚上,那採花賊也不是傻子,一看自然就露餡了,那咱們這誘賊之局豈不是就白設了?」
「那、那那也不、不能……」白玉堂桃花眼瞄了一眼展昭,忙轉開視線,雙頰火燒火燎。
展昭一臉尷尬,瞪著金虔怒也不是,氣也不是,俊逸容顏有變形趨勢:「金校尉,我二人都是男子,怎、怎可……」
金虔一臉納悶,眨眨眼道:「二位都是男子,同榻而眠有何不可?」
「五爺我……」白玉堂桃花眼飄向左邊。
「展某……」展昭眸光飄移至右側。
兩個江湖上赫赫有名聞名遐邇縱是面對萬千敵手也面不改色的俠客,就這樣一雙硬邦邦樹樁子的造型站在屋內,任憑嗖嗖的冷風吹過身形。
誒喲~
金虔總算看出不對勁兒了,細眼瞄瞄這個——嗯嗯,傾城無雙,看看那個——哦哦,風姿俊朗。嘴角不自覺緩緩上勾,越勾弧度越大,嘴角幾乎咧到耳朵根,身後黑色霧狀漩渦呼呼啦啦盤旋飛升。
展昭和白玉堂同時背後一冷,不約而同望向金虔,臉皮皆是一抽。
「小金子,你想作甚?」白玉堂眯起桃花眼。
「金校尉!」展昭眉頭一皺,一股冷氣直奔金虔腦門,「你又想做什麼?」
「誒?咱?」金虔一個激靈回神,忙抱拳道,「咱什麼都沒想!什麼都沒想!」頓了頓,又噌噌兩步來到屋內唯一一張雙人豪華床榻前,手腳俐落鋪床翻被,三下兩下準備妥當,朝二人咧嘴諂媚一笑道:「展大人,白五爺,床已經鋪好啦,二位請就寢吧!」
展昭額角一跳,白玉堂眉角一抽,二人同時望了一眼床榻,又同時瞥過目光。
這下,連羅媽媽都覺得不對勁了,走到金虔身側,捏著帕子捂著嘴角,在金虔耳邊小聲嘀咕道:「金爺,白五爺和展大人他們、他們不會是……那、那個……斷、斷斷斷……」
「斷袖之癖?」金虔細眼眯眯,悄聲補充道。
二人聲音雖弱不可聞,但聽在展昭和白玉堂耳中,卻如炸雷一般。
展昭臉色唰得一下變得蒼白,黑爍眸子瞬間幽深無底,渾身骨節哢哢作響。
白玉堂一個箭步竄上前揪住金虔領子,嘴角溢出冷森笑意:「小金子,你剛剛說什麼?」
「咱、咱咱啥都沒說!」金虔慌忙擺手,縮著脖子道。
羅媽媽忙倒退兩步,手裡的帕子一個勁兒往嘴上扇:「哎呦呦,瞧我這張嘴,展大人和白五爺是何等人物,怎可能是……哎呀呀,羅媽媽我真是不長眼!展大人、白五爺您二人大人有大量,息怒、息怒啊!」
白玉堂卻是好似根本沒聽到羅媽媽所言一般,仍是揪著金虔,面露殺機,口中還喃喃有詞:「從哪下刀好呢?」
金虔手腳胡亂撲騰,奈何就好似一個被翻過殼的烏龜,解脫無望。
「白兄,你睡哪一邊?」突然,一個對金虔來說宛若天籟的聲音將自己解救出來。
只見展昭不知何時已站在床榻邊,雙眸清朗望著白玉堂問道。
白玉堂手指不覺一鬆,金虔啪嘰一下落地。
「臭、臭貓?你你說什麼?」 面紅耳赤,雙眼暴突,口齒打結,白玉堂此時的形象實在是和風流瀟灑傾國傾城相差甚遠。
「展某睡在外側,白兄睡在內側,如何?」展昭清朗嗓音平靜無波。
金虔蹭得一下跳起身,細目灼灼發亮,一臉獻媚開講馬屁經:「果然還是展大人識大體,知大義啊……」
「對對對,這樣才對啊。」羅媽媽抹著頭頂的汗珠道。
「我、你你你……」白玉堂語意不詳,面部表情僵硬。
展昭微微側臉,道:「怎麼,白兄不敢?」
「誰說我不敢!」白玉堂頓時像炸了毛一般,兩步走到床邊,雙臂環胸,頭頸高昂,「睡就睡!」
展昭一探手:「白兄,請。」
白玉堂瞅了一眼床榻,臉皮微燒,一撇頭:「五爺我要睡外側!」
展昭望了一眼白玉堂,點點頭:「好。」撩袍上床,仰面躺倒。
白玉堂瞪了一眼展昭,一咬牙,翻身上床,平躺默聲。
一貓一鼠,就這樣直挺挺躺在一張床上,一個黑眸定定望頂棚,一個桃花眼四下亂飄。
「哎呀,展大人,白五爺,這晚上風寒露重的,莫要著涼了才好。」金虔好似打了雞血一般,一個猛子竄上前,拽起床邊的被子往二人身上一蓋,搓手頻點頭,滿面放紅光,「這才像樣嘛!」
嘴上雖是如此說,可那身後的澎湃黑色霧氣漩渦卻是愈發兇猛濃厚。
額的蒼天、額的大地,耶穌觀音彌勒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貓兒和小白鼠同床而枕坦誠相見……咳,咱這輩子值啦!可惜這年代沒有照相機為這個古今中外上天入地千古難尋的場景拍照留念,真是一大損失啊!
羅媽媽瞅了一眼神情詭異的金虔,又望了一眼床上二位的面色,不由一個哆嗦,抖著帕子順著牆角溜到了門口,不料腳還未邁出去,就聽身後金虔咋呼道:「哎,羅媽媽等等咱,一起走啊。」
「且慢!」
「等等!」
床上的一貓一鼠同時開口喝住金虔。
羅媽媽扭頭望了一眼一臉詫異的金虔,一甩帕子溜出大門,還反手將門板一關,口中呼道:「三位爺,你們先忙,先忙,我就不打擾了,我還要去外面宣佈今晚白姑娘已經意有所屬,哈哈……」
金虔扭頭,一臉納悶望著床上二人:「展大人,白五爺,還有何吩咐?」
「這個……」白玉堂桃花眼咕嚕嚕亂轉,「這個……那採花賊詭計多端,萬一用什麼下三流的手段……」
「若是用迷藥……」展昭聲音從床內傳出。
「啊!對啊!」金虔一拍腦門,忙從懷裡掏出藥袋挑出兩顆黑不溜丟的藥丸遞給二人道:「展大人、白五爺,這兩顆『萬事大吉丸』二位先吃下,可保十二個時辰之內百毒不侵。」
兩隻胳膊同時伸出,接過藥丸。
「那個,屬下先行告退——」
「慢著!」兩個聲音又異口同聲呼道。
金虔眉毛眼睛皆開始下滑:「二位還有何吩咐啊?」
「小金子你、你是花魁的貼身小廝,自、自然要留在屋內隨時伺候!」白玉堂吞吞吐吐道。
「誒?」金虔眼皮一抽。
「你身為開封府的校尉,自然要在此處埋伏擒賊。」展昭倒是理由十足。
「不是……這個……不妥吧……」金虔一臉黑線,口中喃喃道,「哪有姑娘都接客共度春宵了,旁邊還留一個小廝礙眼的……」
「金校尉!」
「小金子!」
兩聲大喝挾著貓鼠混合牌殺氣將金虔向來「求真務實、實話實說」的舌頭成功封印。
「你再亂說,五爺我就縫了你的嘴皮子!」白玉堂咬牙。
金虔忙捂上嘴,頻頻點頭。
「金校尉,本月的俸祿……」展昭切齒。
「唔唔唔,唔唔唔!」金虔豎起手指做立誓狀。
屋內頓時靜了下來。
半晌,一個細小不怕死的聲音又怯怯響起:「那個,咱睡——咳,埋伏在哪?」
一片死寂。
「那個,要不在床——」
床上二人同時「騰」得一下彈坐起身,動作整齊劃一,好似事先排練過一般。
「胡鬧!」展昭厲聲直沖九霄。
「荒唐!」白玉堂怒聲熊熊燃火。
二人同時皺眉立目瞪著金虔。
金虔撓頭,一臉挫敗:「誒?床底下也不行啊?」
「……」屋內燈光昏暗,看不清床上二人的臉色,但僅從二人呼吸頻率來判斷,想是不大好看。
白玉堂乾咳一聲:「床底下,也成。」
展昭沉默半晌,從身側抽出一床被子遞出:「小心著涼。」
「多謝展大人!」金虔一抱拳,接過被子往身上一卷,回身吹滅燈燭,順勢躺倒在地,好似蠶蛹一般蹭到了床底。
於是便形成了貓鼠在上,金虔在下的埋伏陣容。
床上,一貓一鼠時不時鬥一鬥嘴皮子。
「臭貓,你往裡躺一躺,擠到五爺了!」
「白兄,展某已經貼到牆上了!」
「臭貓,你的腳往哪裡放?」
「白兄,那不是展某的腳,是你剛踢掉的鞋子!」
床下,金虔裹著被子,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都呈上彎弧度,心心念念想的只有一句話:咱這回也算是聽了一回貓兒和白耗子初次共枕的牆角啊!
這甚為和諧的場景一直持續到了子時。
就在金虔在貓鼠鬥嘴背景音中昏昏欲睡時,聞到了一股甜膩香味,頓時一個激靈驚醒過來。
這香味——是高端的迷香。
有情況!
金虔一陣激動,急忙抬手敲了敲頭頂的床板,以提醒床鋪上的兩人。
床板上「咚咚」回傳了兩聲。
金虔這才安心,屏息凝神,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不多時,那迷香膩甜之氣漸漸散去,只聽窗口吱啦一聲,有人將窗扇打開,跳了進來。
說實話,這人的輕功還算不錯,可以稱得上是身輕如燕,但還未到達觸地無聲的境界。
金虔瞪著一雙亮晶晶的細眼在床下看得清楚,一雙穿著薄底快靴的腳一步一頓走到了床邊,然後,傳來低沉笑聲:「白姑娘,今晚可否與在下共度良宵?」
床上自然毫無回應。
「啊,在下忘了,夜已深,白姑娘想是已經睡熟了,那不如就讓在下帶白姑娘出去吹吹風,散散心可好?」
說到這,就聽床板微微作響,應是那採花賊已將白玉堂抱起。
「想、想不到白姑娘如此冰肌玉骨,還、還挺重的……」採花賊似有些吃力,喘息道。
「既然嫌重,就把五爺我放下吧!」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在沉寂中驟然響起。
只聽那採花賊驚得大叫一聲,猛然倒退數步,撞倒一串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聲音顫抖幾乎不成調子:「你、你你你,你是何人?」
「哼!掏乾淨耳朵挺清楚了,今日擒住你這個敗類的就是陷空島錦毛鼠白玉堂!」
「哎呀呀!」採花賊一聲高叫,手腳並用在屋內逃竄起來,奈何四肢好似軟麵條一般,根本使不上力,說是逃竄,倒不如說是在地上蠕動,好似一個黑色蚯蚓一般。
白玉堂得意大笑:「五爺的手段如何?」
一旁清朗嗓音有些無奈:「白兄,既然已經得手,就速速將他綁了送至官府。」
「臭貓,你倒是好心,這採花賊人如此可惡,豈能隨隨便便就輕饒了他!五爺我還沒玩夠呢!小金子,還不出來看熱鬧?」
金虔早就按捺不住,一聽可樂了,趕忙從床底鑽出呼道:「等等、等等,讓咱補兩腳先!」
只見屋內淡淡月光下,一個蒙面黑衣男子躺倒在地,渾身癱軟;白玉堂抱臂冷笑,一腳還踏在採花賊的腿肚子上,展昭持劍旁立,一臉肅然。
金虔一個猛子竄上前,在採花賊的腰上踹了兩腳,又朝白玉堂抱拳呼道:「白五爺果然是神功蓋世武藝超群江湖無人可敵啊!」
「那是自然!這等小賊,五爺我自然是手到擒來。」白玉堂挑眉一笑。
展昭看著自吹自擂不亦樂乎的二人,不由搖頭歎氣,正欲開口勸阻,突聽窗外破空聲響,頓時神色一變,大喝一聲:「小心!」
話音未落,就見一個黑乎乎的團子從窗外飛入跌落地面,「轟」得一聲激起一陣刺鼻黑煙,濃烈遮眼,屋內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不好!咳咳!」就聽白玉堂大叫一聲,又聽濃煙中一陣激烈劈裡啪啦兵器拼擊聲響,顯是有人與白玉堂動了手。
展昭沖身上前,奈何視線不明,不敢貿然拔劍,又聽白玉堂一聲大喝:「貓兒,窗口!」
藍影似電飆出,巨闕出鞘,一抹冰亮寒光在濃霧中一閃而逝。
一道黑影衝破霧氣,飛身跳出窗口,看那身形,竟是剛剛還癱倒在地的採花賊。
一白一藍緊隨其後,飛馳追出。
「好個狡猾的賊人!」白玉堂無暇雪衣在月色下飄渺似仙,俊美容顏卻若羅刹,「五爺竟著了他的道!」
展昭眉頭緊鎖,腳下如風,只覺心頭湧上一股不祥預感。
剛剛那股黑煙,似曾在哪裡見過……
那採花賊,身形猶如鬼魅,飄忽不定,左轉右彎,顯然是對這瓊玉閣內地形身為熟悉,不消片刻,就逃至瓊玉閣後院庭院,腳踩院牆,飛身就要逃離瓊玉閣範圍。
忽然,半空中騰起一張大網,遮月避雲,生生將那賊人身形籠罩其中。
院牆四周騰身飛出四人,每人手持大網一角,四人身形交疊,回轉之瞬,已將賊人牢牢網住,那採花賊此時是插翅難飛,撲通一聲摔落地面。
「哈哈,丁家莊的漁網滋味如何?」二人從院牆上飛身而下,一人高聲大笑,一人微微淺笑,正是茉花村丁氏雙俠丁兆惠、丁兆蘭二人。
展昭停身落至院內,朝二人一抱拳:「多謝丁氏雙俠出手相助。」
「應該的,應該的!」丁兆惠大笑道,又瞅了一眼一臉黑氣的白玉堂,挑了挑眉,「五弟,怎麼了?難道是被占了便宜,所以心有不甘?」
白玉堂狠狠瞪了丁兆惠一眼,兩步上前,一腳踹在採花賊的肚子上,惡狠狠道:「竟敢耍白五爺,活的不耐煩了!五爺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哪裡的牛鬼蛇神!」
說到這,一把扯掉了採花賊的蒙面布。
倒三角眼,滿臉髒兮兮的鬍子茬,塌鼻樑上還有一個通紅的傷疤,整個一個街邊賣肉屠戶造型。
白玉堂愣住了,展昭呆住了。
此人竟是之前曾調戲金虔的二人組其中之一。
「怎麼是你?」白玉堂驚呼。
展昭心頭狂跳不止,之前那股不祥預感驟然增強。
「五弟,你認識此人?」丁兆蘭望了一眼白玉堂和展昭的怪異臉色,問道。
「這、這個人不是……」白玉堂皺眉,提聲喊道,「小金子,你過來看看,這人是不是之前對你動手動腳的那個敗類?」
無人應聲。
「小金子?」白玉堂回身四處環顧。
院內,丁兆惠、丁兆蘭外加一眾丁家好手悉數到場,唯獨不見那道隨時隨地都想邀功拍馬屁的細瘦身影。
「難道還在樓上?」白玉堂納悶,轉頭望向展昭,「喂,臭貓,你們開封府人也太不盡職了吧……貓兒?」
話說了一半,白玉堂猛然噤聲。
只見展昭臉色蒼白駭人,在青白月光映照下如覆了寒霜一般,平日裡沉穩靜朗的黑眸竟隱顯慌亂之色。
突然,但見展昭一縱身,向瓊玉閣內樓疾馳而去。
「貓兒,你做什麼?」白玉堂緊追其後。
丁氏兄弟也察覺似有不妥,忙交待手下將那賊人牢牢看緊,也追了過去。
眾人隨展昭疾奔至瓊玉閣頂層花魁屋內,頓時驚愣當場。
屋內,窗扇大開,月光籠罩下,展昭筆直背影散發駭人煞氣,冰冷朔骨。
在展昭身前,是一片淩亂桌椅。一把斷了半截的椅子旁,躺著一個灰呼呼的布袋,原本被綁住的袋口四敞大開,裡面的藥丸、藥彈、瓷瓶亂滾滿地。
「這是?」丁兆蘭,丁兆惠同時開口問道。
「是小金子從不離身的藥袋子?!」白玉堂霎時臉色大變,驚呼道,「怎麼在這裡?」
展昭緩緩蹲下身形,修長手指撿起沾滿灰塵的布袋,死死捏住,青白骨節微微發顫。
寂如死灰。
屋內明明悄無聲息,但眾人就是覺得好似有什麼東西在耳畔炸裂一般,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難道……」丁兆蘭望向自家胞弟,還未說出自己的推測,就聽樓下傳來顏查散的變調高呼。
「范、范公子?你這是從何處跑來?為何如此慌張?」
緊接著,又傳來一聲眾人十分耳熟的高聲大喊:
「展大哥、丁大哥,丁二哥,你們在哪?」
展昭筆直身形一顫,藍影挾風飆出,眾人隨後追至樓下大廳,頓時驚詫當場。
只見大廳紅木樓梯旁,顏查散攙扶著一名唇紅齒白的少年,那少年氣喘如牛,汗透衣衫,幾乎虛脫,但一見展昭,就立即掙脫顏查散,撲上前死死拽著展昭衣襟,呼道:「展、展大哥,小金、小金被人抓走了!快、快去救他!」
「范老弟?!」丁氏雙俠同時驚呼。
白玉堂上前一步,嘶聲沉喝:「你說什麼?!」
范鎔鏵水眸佈滿血絲,眼眶赤紅,聲音沉啞,渾身發顫:「小金被一個黑衣人擄走了,那賊人好生厲害,莫言和邵問聯手也攔他不住,讓他逃了!莫言、邵問就追在後面,展大哥,你功夫好,趕緊去救小金啊!」
「該死!哪個方向?」白玉堂一跺腳。
「東南……」
話音未落,藍影就如閃電一般風馳而去,瞬間便不見了蹤影。
白玉堂三下兩下扯下身上的雪色紗裙、頭簪發飾,僅著一身單薄褻衣一陣風似地疾奔追出。
丁兆惠扭頭朝自家大哥呼道:「我也去追!大哥,你再多叫些人來幫忙!」說罷,也隨後追了出去。
丁兆蘭立即奔回後院調配人手。
范小王爺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一向清澈見底的雙眸中凝出狠曆之色:「可惡、可惡!竟敢抓小金!竟敢抓小金!!待我回去告訴皇兄,定要誅他九族!滅他滿門!」
顏查散望著展昭等人離去方向,眉頭緊緊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