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始亂

蒯蘭圖的親兵雖然奉命讓道,手中刀劍卻未收,只給傅志誠留了一條刀劍橫生的窄道,傅土匪也不含糊,帶著百十來個精兵上山,人人披甲執銳,兩排並行,各自出兵刃抵住一側。

兩方人馬一路刀劍相抵,傅志誠帶人在金石聲四濺中,咬牙較勁地撞了上來。

他看起來不像來請罪的,倒像是來找顧昀興師問罪的。

下面的南疆駐軍將杏子林團團圍住,虎視眈眈地直逼山上。

蒯蘭圖沒料到他竟然這麼膽大包天,竟連表面功夫都不做,絲毫不把安定侯放在眼裡,下頜不由得緊了緊。

傅志誠狂風驟雨一般地帶人沖上山,甫一露面,一股濃烈的殺氣撲面而來。

攔路狗孫焦首當其衝,慌忙後退時踩了一個綁在地上的山匪,山匪「嗷」一嗓子,叫軟了孫侍郎的兩條筷子腿。

傅志誠還未開口,這邊已經先五體投地了一個。

長庚從閣樓上饒有興趣地往下看著,嘴上對旁邊目瞪口呆的沈易說道:「我想起來了。」

沈易忙洗耳恭聽。

長庚:「孫大人的嫡親妹子嫁給了王國舅做了填房……嘖,皇上真是的,讓小舅子的小舅子進什麼兵部?整天跟一幫不滿意的將軍們打交道,他自己不覺得受罪嗎?」

「……」沈易卡了一下殼,「殿下剛才說,大帥並不全心全意地想保傅志誠,還請賜教。」

長庚:「不然我們留在這匪寨幹什麼?倘若他鐵了心的要保傅志誠,現在早就快馬加鞭地衝到南疆大營裡興師問罪了。」

沈易無言以對,他確實也在疑惑這點,只不過出於多年來對顧昀無條件的信任,他還以為顧昀有什麼後招。

「我猜看見這些無法無天的攔路山匪時,義父心裡已經開始權衡,倘若傅志誠自己來請罪,恐怕義父還會念在他勞苦功高的份上考慮放他一馬,現在麼……」長庚笑了一下,「貪不是錯,狡猾不是錯,甚至蠢也不是錯,但傅志誠不該公然挑釁玄鐵營。」

三代人苦心孤詣經營,玄鐵營威名一日還在,無論這兵權實際在皇上手中還是在顧昀手中,都可保住大梁表面的安穩。

只見那傅志誠注視了顧昀片刻,到底還是有些理智,將鐵劍還於鞘內,躬身行禮道:「多年不見,顧帥安好。」

他一低頭,傅志誠身後親衛齊齊收起兵器,盡忠職守地站成人牆,氣氛頓時一鬆。

蒯蘭圖和孫焦都暗自慶幸,看來將顧昀請來這步棋是對的。

「不十分的安,」不料顧昀看了傅志誠一會,猝不及防地開口道,「傅將軍,方才蒯巡撫跟我說,你身為西南總督,勾結土匪,裡通南洋,謀逆之心昭昭——這事你怎麼想?」

傅志誠:「……」

誰也沒想到,顧昀竟比傅志誠還棒槌,當著圍山的南疆大軍,竟連個彎都不拐,直白地當面質問。

下面陡然劍拔弩張,閣樓上長庚卻依然好整以暇,他好像是極喜歡顧昀給他的弓,幾十斤重的大傢伙,一刻也不肯放下,始終背在身上,這會摘下來拿在手裡,不知從哪摸出一塊手帕來,小心翼翼地反覆擦拭。

沈易沉吟片刻道:「但他要放棄傅志誠,豈不是坐視皇上強行推行擊鼓令?」

長庚不慌不忙地說:「沈將軍有沒有想過,擊鼓令一出,連村野老農都知道擊鼓令分了義父玄鐵虎符的軍權,四方統帥紛紛反對,為何他不肯出聲?」

沈易脫口道:「為什麼?」

長庚:「因為他從小和皇上一起長大,比天下任何一個人都更瞭解那位的剛愎自用。擊鼓令一日推行不成,皇上一日無法一手掌控軍權,他就一天寢食難安,反對也不過是徒增內耗,最多造成君臣不和,小人上位。這個妥協遲早要做,問題是怎麼妥協。」

他最後幾個字幾乎被下面一聲怒吼掩蓋。

蒯蘭圖可不是膽小如鼠的孫焦,聽顧昀一問,立刻知道此事不能善了,今日這個杏子林,不是他死,就是傅志誠亡。山下還有南疆大軍,廢話多的死得快,不如趁姓傅的沒反應過來,一舉將其拿下,底下再多的南疆駐軍群龍無首,還不是任人宰割麼?

蒯巡撫於是當機立斷,直接越過顧昀,指著傅志誠道:「拿下這亂臣賊子!」

週遭早已經蓄勢待發的巡撫家將一聽喝令,頓時一擁而上。

長庚自箭簍裡抽出一根沉甸甸的鐵箭,在閣樓上緩緩地拉弓上弦,弓尾發出細碎的白霧,噴在他臉側,那張臉沾了水汽,越發露出某種溫潤如玉的英俊。

沈易暗暗心驚,這弓是給顧昀特質的,雖說加了金匣子,可要達到白虹箭的效果,也萬萬不是普通人能拉得開的,長庚拉滿弓瞄準,雙手穩如磐石,一絲都不抖——這位小殿下的功夫恐怕不止是「沒擱下」而已。

沈易:「就算大帥真有心妥協,誰又能代替傅將軍收拾南疆爛攤子?」

長庚:「願聞其詳。」

沈易飛快地將朝中大小武將盤點一番:「除了新任江南水陸提督趙友方有幾分能耐以外,其他都不堪大用,或許不乏猛將,但做一方統帥,光能打不行,資歷與經驗缺一不可,還得能和地方勢力乃至於兵部那幫飯桶扯皮,皇上總不能把水軍統帥拉到南疆大山來吧?」

閣樓下的傅志誠當然不肯束手就擒,南疆大將不愧悍勇無雙之名,一劍削掉了一顆腦袋,轉身迎向身後逼過來的重甲,不躲不閃,揮劍直上,飛身踏上重甲肩井,整個人在空中翻轉,三個隨行的南疆軍反應過來,緊跟著迎上,手中絆馬索鞭子似的捲來,將那重甲緊緊纏住。

火機與傅志誠同時發出怒吼,那傅志誠雙手持鐵劍,狠狠往下一送,精準地送進了重甲頸後空隙中,一劍捅穿了甲中人的脖子,重甲僵硬地往前挪了一步,站在原地不動了——

血這才溪流似的滴下來。

傅志誠騎在重甲肩頭,伸手一摸臉上血跡,鷹隼般的目光直逼蒯蘭圖。

蒯蘭圖終於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就在這時,一支箭如白虹貫日,自高處俯衝之下,尖鳴聲迴蕩在整個匪窩中,傅志誠瞳孔驟縮,卻已經來不及躲閃,那箭精準地擦過蒯蘭圖的官帽,當空將蒯巡撫的官帽炸成了兩半,髮髻也散了,蒯巡撫成了個披頭散髮的男鬼。隨即它筆直地穿過重甲胸口,將雙層鋼板一下打了個粉碎,傅志誠被衝擊力所迫,踉蹌著摔下來,鐵箭去勢依然不減,驀地釘在地上。

地面炸裂成坑,三個南疆軍同時退開,箭尖剛好釘在他們那三條絆馬索的交點上。

箭尾震顫不休,如蜂鳴嘈嘈。

「太放肆了,」長庚幾不可聞地說道,隨後,他在所有人驚懼的回望下,又拉了一根鐵箭上在弦上,對沈易輕聲接上了自己的話音,「沈將軍別忘了,還有一個人。」

沈易仍沉浸在他那驚鴻一箭中,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恕我想不出了。」

長庚:「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沈易吃了一驚,失聲道:「什麼?」

長庚:「嗯,就是你。」

閣樓下的顧昀絲毫不見平日裡遊刃有餘,因為面色緊繃而顯得格外冷淡:「蒯巡撫,我一直想請教,是誰給你的膽子養這麼多私兵的?」

蒯蘭圖面如土色,耳畔灌滿了那鐵箭的「嗡嗡」聲,弄不清顧昀是站在哪邊的,頓時有些慌亂:「大、大帥有所不知,南中巡撫因地處邊疆,為防暴民作亂,因此朝廷特赦,可有一支防衛軍……」

顧昀:「天下防衛軍,除皇上的御林軍外,不得用輕裘騎兵以上火機鋼甲,御林軍的重甲金匣子也不可超過六印——蒯蘭圖,是我記錯了還是你記錯了?」

蒯蘭圖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當然知道自己僭越,但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以扣個大帽子狠參一筆,但要是能扳倒傅志誠,讓擊鼓令得以推行,那就是大功下的小節有失,根本不算什麼,事已至此,絕不能回頭,他狠狠地攥住拳頭,陰惻惻地道:「叛臣賊子在側,侯爺現在要和我掰扯護衛軍超制嗎?」

顧昀眉頭微皺,似乎不習慣與人當面耍嘴皮子,與當年他在東海叛軍船上的油嘴滑舌簡直判若兩人,蒯蘭圖立刻自以為捕捉到了他這一閃而過的神色,突然覺得傳說中的安定侯也沒什麼可怕的。

蒯蘭圖豁出去了,心想:「他也不過就是個身份貴重的年輕人而已,沒有老侯爺舊部,顧昀算什麼?」

傅志誠怒喝道:「姓蒯的,你說誰是叛臣賊子!」

蒯蘭圖揚聲道:「諸位,我等現已被叛軍圍困,為今之計,只有擒賊擒王,不讓他們有反應的時機!也請貴人們約束手下,不要放縱叛逆!」

傅志誠怒極反笑,他本就長得面容醜陋,笑起來更是形同惡鬼:「擒我,你倒試試!」

話音才落,傅志誠的親兵們率先發難,一擁而上地闖入山匪老巢大殿中,南疆軍親衛與巡撫的防衛隊登時短兵相接。

小小杏子林匪窩轉瞬便被甲戈填了個水洩不通。

沈易不明白顧昀為什麼還在裝慫看熱鬧,被震天喊殺聲所激,差點要掉頭下閣樓,一轉身,卻看見長庚面不改色,箭尖指向始終不離顧昀週遭,誰膽大包天敢靠近,就要把誰穿成串。

「沈將軍放心,義父心裡有譜,我也盯著呢。」長庚說話的時候有種不顯山不露水的篤定和不容置疑。

一瞬間,沈易心裡忽然生出一個想法——顧昀剛剛刻意激化傅志誠與蒯蘭圖的矛盾,是想借刀殺人麼?

長庚:「今天如果傅志誠被拿下,南疆統帥空缺,皇上雖然一意孤行,但也知道輕重,邊疆重地,必要大將來守,放眼朝野,沒有人比沈將軍更有資歷了——何況說到底,皇上打壓我義父的兵權,不過是疑心病太重而已,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在,大梁的安危也還架在我義父肩上。擊鼓令一出,玄鐵虎符形同虛設,南疆統帥任誰當,都是有統轄權卻無實際兵權,義父既然已經表明態度,皇上難道不應該打一棒子給一顆甜棗,為沈將軍行個方便?」

說到這,長庚頓了頓,笑道:「沈將軍你看,皇上雖然不怎麼待見我這個便宜弟弟,逢年過節該給的賞卻一分也沒少過,加起來比義父的俸祿還高些呢。」

沈易忽略了「府到底是誰在養家」這個複雜的問題,他震驚地看著長庚,神色幾變,良久才感嘆道:「殿下真是不一樣了。」

當年他們從雁回小鎮領出來的少年那麼單純倔強,喜怒哀樂全都一目瞭然,沈易暗地裡欽佩過很多次他心志堅定——換個普通孩子,一夜間從小鎮少年變成當朝皇子,早被繁華帝都迷了眼了,而長庚那時候還是個從來不知榮華富貴為何物的孩子,卻居然毅然離開侯府,寧可天高海闊浪跡江湖,也不肯回去做他井底之蛙的貴人殿下。

此時在劍拔弩張中與他侃侃而談天下大勢的年輕人,周身已經褪盡稚氣,面目全非得讓他心驚膽顫。

長庚沒應聲,四年來,他從身到心都不敢有一天懈怠,不是為了想要建功立業,而是想盡快強大起來,有一天強大到能與烏爾骨談笑風生……能保護一個人。

「我朝眼下最大的問題是缺錢,」長庚道,「海運雖開,但中原人卻很少出海,海防也就那麼回事,靠洋人們往來穿梭帶來貿易,說到底,大筆的利潤還是這些跑船的洋商人賺去的,那點流進來的銀子不夠皇上私下裡和西洋人買紫流金的。」

沈易:「這只是一時,並不是沒有出路。」

長庚似乎笑了一下:「不錯,我今年春天去古絲路看過,見樓蘭入口繁華得難以置信,一想起這是我義父一手扶植的,心裡便不禁與有榮焉——最多三年,古絲路就能徹底打通,真正貫穿大梁全境,等百姓真能從中獲利時,必有足夠的金銀流入國庫,到時候靈樞院再不必為銀錢發愁,各地守軍軍餉充足,兵強馬壯,何人還膽敢進犯?那麼是兵部說了算,還是我義父說了算,在他眼裡,可能並無分別。」

沈易默然,他不知道為什麼分別五年,長庚反而更瞭解顧昀。

但他說得一個字都不錯。

前些年,顧昀還時常唸著要揍這個揍那個,自從他接管古絲路,卻越來越少提起這些了。

一方面是隨著他年齡漸長,思慮漸多,激憤漸消,另一方面……是顧昀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要抓著兵權不放逞什麼威風。

他畢生所求,不過家國安定而已。

若可戰,便披甲上馬,若需守,他也願意做一個絲路上清貧的商道守衛。

聽說一個將軍與他護甲師之間的默契與信任是別人無法插足的,長庚心裡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點酸氣來。還沒等他酸出陳醋來,忽然響起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

一隻鳥停在了窗櫺上,長庚愣了一下後將弓箭暫收,那鳥乖乖飛過來停在他掌心裡。竟是只木鳥,做得活靈活現。

沈易靈樞院出身,見獵心喜的毛病終身伴隨,一見那鳥,眼都直了,又不好問長庚討要,饞得抓耳撓腮。

長庚輕輕地在鳥肚子上有節奏地扣了幾下,木鳥腹部便彈了出來,露出裡面一捲紙。

長庚拆開看了一眼,山崩不動的臉色竟然微微變了。

沈易:「怎麼?」

這時,閣樓下的顧昀眼角捕捉到了一縷流光,他抬起一下手,卻只是將那隻貴公子一般修長漂亮的手搭在了自己腰間的劍上。

一個身材矮小的南疆士兵突然冒出來,徑直衝向蒯蘭圖,顧昀的玄鐵侍衛立刻援手相救。

蒯蘭圖尚未來得及放心,卻見那南疆士兵張口噴出了什麼,他本能地驚覺不對,轉頭欲閃避時已經來不及了。

一個指頭大的吹箭筆直地鑽進了他頸間,與此同時,玄鐵侍衛一刀劈在了南疆士兵頭上,好像根本沒看見那支飛向蒯大人的吹箭。

蒯蘭圖喉間劇烈地抽搐幾下,似乎想伸手抓住什麼——

電光石火間,刺殺者與被刺殺者同時斃命。

孫焦嚇得「光當」一聲撞上了身後的牆,顧昀突然衝他微笑了一下。

下一刻,一聲尖嘯衝天而起,匪窩懸樑高聳的大殿房頂被整個掀開了一半,數不清的玄鷹呼嘯而下——

蒯蘭圖和孫焦想利用顧昀逼反傅志誠,不料顧昀不按著他們的想法走,未等他們出招,便率先激化矛盾,借傅志誠之手殺了礙手礙腳的蒯蘭圖,通過某種方法潛入南疆的玄鐵營再現身收拾傅志誠,師出有名,一箭雙鵰……

但是不對。

長庚驀地轉身衝下閣樓,這個局沒有到此為止!

開局者不是蒯蘭圖,不是兵部,不是孫焦,甚至不是顧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