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幢幢

臘月初八,顧昀秘密遣使走訪東瀛與南洋諸島,至此,前線已經膠著了三個多月,已有的戰線在雙方不斷的拉鋸下一直拉長擴張,戰火從江南江北一直蔓延到了江南十三郡,甚至波及兩廣。

大批困守故土不肯渡江的駐民開始自己組建民兵,流落各地的民間長臂師們雖然沒有紫流金,卻想方設法用煤炭和土炸藥代替,也花樣百出地鑄就了一批不那麼花哨的民間武裝。

為此,靈樞院宣佈在各地成立分院,交流傳授除高度機密的軍工以外的技術。

而戰爭所帶來的、更深遠影響也逐漸浮出水面。

方欽萬萬也沒想到,打破朝堂中平靜的不是雁王黨,而是兩院清流——

這一年正值大梁朝三年一次的秋闈,因為戰事而被中途打斷,之後又拖延了好一些時日,桂榜直到臘月方才放出,整個成了一張「梅榜」,被各地書生戲稱為「黴榜」。

發榜不到三天,陝西府就有秀才離奇自盡,下面官員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事端,竭力壓著不往上報,誰知沒壓幾天,大朝會散會的時候,就有人攔在御史台門口告了御狀。

此事緣由說來也是話長。

雁親王兩下江南,砍了無數顆腦袋,出台了最嚴厲的吏治,使得大梁自元和年間便開始便愈演愈烈的貪腐之風短暫收斂,而後幾年戰亂,連皇宮大內都在收緊開支用度,官俸只好跟著一減再減,那烽火票還來雪上加霜,與吏治考核緊密掛鉤……等於是又閉了源又開了流,大梁百年間官員的日子就從未這麼難過過。

有道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事關萬貫家財的時候就沒人會覺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了。

可是日子難過也沒辦法——禮沒人敢收,誰都知道富商背後是雁王,沒準哪個禮收得不對就是催命符,軍費沒人敢動,稅費改革後一時半會動不了,救災款更不必提,楊榮桂等人的腦袋恐怕還沒爛成骨頭呢。

正好這一次秋闈不太受重視,舉國上下都在忙著打仗弄錢,沒人管這幫百無一用的書生,便立刻有人在這上面動了歪心思。

結果拔出蘿蔔帶出泥地牽連出了一場涉及九省的舞弊大案,舉國震驚。

方欽好不容易壓下了身邊眾多的攪屎棍子,剛沒過兩天的安穩日子,便被兩院雪片似的摺子給糊了一臉。

兩院清流這種特殊的人物不同於雁王黨,雁王一黨向來務實,凡舉必有目的,爭權奪勢做得有條有理,很多行為能預測。可這群眼高於頂、視功名利祿為糞土的清流們好多時候卻全然是「為參而參」——他們就是幹這個的,個人名望與參倒了多少人息息相關。

家世顯赫的公子哥們鮮少會進兩院,因此這些怪胎們大部分是寒門士子出身,而科舉舞弊觸碰的也恰恰是寒門士子的利益。

好長時間沒咬過人的兩院瘋狗一時間彷彿集體被踩了尾巴,炸毛一般地狂吠起來,每天都在叫罵、換著花樣罵,逼著李豐嚴查,大有查得不滿意就並排磕死在大殿蟠龍柱上的架勢。

短暫而虛假的寧靜被打破了。

九省大吏,不知多少盤根錯節的關係卷在了裡面,其中甚至包括了方欽那不成器的親弟弟。

幼子長孫都是老頭的命/根,連久不問世事的方大學士都給驚動了,方欽對誰都能虛以委蛇,對親爹不行,一個頭變成兩個大。

可還不等方欽想出對策,這次皇上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直接跳過大理寺和督察院,將這樁案子交送了軍機處,由江充主導調查,其他人只做配合。

眼看紙裡要包不住火。

方欽雖然出身錦繡從中,以前卻總有一點彪炳千秋的想法,不肯全然無恥地同流合污,為此,他先是捨棄了膽敢脅迫他的呂常,又捨棄了純種的蠢貨王裹,眼下終於到了不能再舍的地步——親娘還在隔壁院子一病不起呢。

方大人安撫完這個,又要給那個交代,出了門還有一幫人等著他拿主意,可謂是焦頭爛額,一宿的工夫,嘴角長了兩顆血泡。才剛陪著老母親哭了一場,方欽就聞聽說又有人上門,他面沉似水地揉了揉眉心,冷冷地吩咐道:「就說我不在家,打發了。」

下人噤若寒蟬地走了,一個幕僚悄悄地湊上來,對方欽低聲道:「大人可是心有煩惱?」

方欽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好在養氣功夫極佳,很快收斂了陰沉的神色,緩緩地說道:「書生造反三年不成,這次從出事到京城御狀,來得也太快了,簡直像是有人保駕護航……那李旻明面上擺得好一張光風霽月臉,只敢在桌子底下捅人,這種面和心黑之徒,也就只能矇蔽皇上了。」

幕僚又問道:「大人心裡可有章程?」

方欽完全是一腦門官司——但凡他能提前知道,哪怕只是提前一天,也多少能有點迴旋的餘地,可此事爆發的速度實在太快了,皇上知道的比他還早,直接讓方欽陷入了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方欽嘆了口氣:「難,雁王是虎狼之輩,一旦叼住獵物的脖子,他就不會再鬆開了。」

那幕僚輕輕一笑道:「大人,我聽人說雁王殿下的改革未曾徹底完成,還有上百條在朝中爭議,我看他是太心急了,這一步走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方欽停住腳步,聽出旁邊的人是有意賣關子。方府養了好多幕僚,大多數卻只是陪著方大學士那老頭子下棋清談而已,能在方欽面前說得上話的沒幾個,當然難得抓住個機會就要出頭。

方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鬍子:「怎麼說?」

那幕僚見機會來了,忙將準備好的話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如今事已至此,再翻案恐怕是沒什麼機會,何不釜底抽薪?直接想方設法廢了雁王的新吏法?」

方欽還以為他有什麼高見,聞言乾脆利落地掐斷了心頭僥倖,冷冷地說道:「科舉舞弊在歷朝歷代都是殺頭充軍的重罪,跟新舊吏法有什麼關係?」

幕僚不慌不忙地笑道:「大人,一個人貪墨是貪墨,一個人舞弊是舞弊,可是如今牽連九省,無數重臣彌足深陷,這是偶然嗎?皇上也會想,後面肯定有什麼原因。為什麼這些朝廷重臣如此窮凶極惡?因為這兩年的日子確實不好過,流民不敢不安頓,苛捐雜稅不敢不上繳,軍費開支不敢不攤,烽火票的指標不敢完不成。」

方欽的眉梢輕輕地動了一下:「烽火票流通可等同於金銀,這事當年江南出事之後的明令規定,你怎麼說?」

「流通可等同於金銀,不代表可以等同於金銀上繳朝廷,」幕僚搖搖頭,說道,「再者江北很多是從南邊跑來的富商,民風開化比較早,中原乃至於西北一帶卻不一樣,人家不認就是不認,官府倘若強制,又要遭到刁民一哭二鬧三上吊,倘若出了事端,朝廷又要問責,究竟是誰動輒得咎、臨淵履冰?大人想一想吧,若真豁出去一拼,此事或許還有回轉餘地,三老爺哪怕獲罪革職,只要方家的勢力還在,將來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方欽聽罷沉吟不語。

幕僚低聲說道:「大人,世事難料,咱們盼著打完仗翻舊賬,雁王那邊自然不會想不到,這種時候不要講什麼『不爭是爭』了,不主動走棋,只能被他們逼死——學生今日話多了,大人別見怪,告退。」

臘月十六,涉案主謀之一陝西府巡撫受審時,果然當庭大放悲聲,哭訴自己轄地貧弱,烽火票難推廣,只能當地官府自己買入,上面還接連下了三批指標,完不成,便只能東挪西借,又實在沒有進項,苦不堪言,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這話一出,一石激起千層浪似的,罪臣們眾口一詞,將隔岸觀火的雁王一黨徹底拉下了水,更有那滾刀肉大放厥詞道:「說人家科舉舞弊是間接買官賣官,那將吏治考核同烽火票掛鉤,和賣官鬻爵又有什麼區別?」

這一年的辭舊迎新就在混戰中過去了,誰都沒吃上一口安心的餃子。

掐到了最後,軍機處不得不上書請罪,正式宣佈廢除新吏法中和烽火票掛鉤的條款,同時暫停烽火票的發售。

然而戰事正酣,未免再次發生朝廷陷入無錢可用的境地,軍機處又趁機提出停止本朝官鑄銀,效仿西洋人在被其佔領地地政策與前朝「交子」之說,由各地隆安銀莊發放特殊的「代銀」代替金銀鑄幣,並擬了一系列的新規連同請罪摺子一起遞了上去。

隆安銀莊掛著運河辦,也屬於軍機處的權責範圍,只要新規切實可行,「鐵交子」還是「紙通寶」大家都沒有意見,但是絕不能掌握在軍機處手裡。

於是這時候,馬上就要成型的蒸汽鐵軌意料之中地出了問題。

南北數段已經基本接好,就剩下中間一截,連通了就大功告成,可這最後一截卻拖了一個多月不敢動工,問題出在了土地上。

沿線土地大部分已經是已經預留好的,但是那麼長的一段不可能所有途經之地都是無主之地,原屬於私人的,便會由運河辦出面,向原來的地主以市價買來,同時給予一些其他方面的補助——諸如減免稅費等等,也有不願意變賣祖產的,朝廷便以租代徵,寫下租約,每年給付租金。

自元和年間開始,大梁朝廷便講究仁政,對文武官員嚴苛,對民間鄉紳卻都很客氣,正是因為太客氣了,這個租約中有個致命的疏漏——只說了租賃年限,沒說原主不想租了要怎樣。

大概也沒想到有人會毀朝廷的約。

而最後剩下的一段路恰好便是一大塊租用的土地,原主是個大地主,家裡還有別的生意,本來談得好好的,雖然沒有修到這裡,但是租金已經照付了,不料此人突然反悔,將租金一分不少地退回了,此人雖然無官無職,但背景深厚,與趙國公家裡沾親帶故,他這麼一退,周圍沒人敢打他的臉,個個對運河辦來人避而不見,弄得蒸汽鐵軌改道都來不及,得繞出一大圈變道才行。

因為蒸汽鐵軌停滯,顧昀接連寫了數封信詢問竣工日期,到最後直接上摺子到李豐那,說前線物資跟不上,再這麼下去他要被迫收縮戰線了。

方欽的幼弟還沒把自己洗涮乾淨,這時,方大學士終於對兒子「瞻前顧後」「手腕不足」表達了明確的不滿,自己出了手。

這位曾經的半朝座師同一時間做了兩件事。

首先,他秘密會見了朝廷同西洋使節接洽的外事官,委婉地暗示了此時大梁的國力或許不足以支撐和西洋人的持久戰,這麼打下去也是勞民傷財,兩敗俱傷,其中有大功的不是打仗的屠夫,而是最終能促成和談,還江山一個清明太平的人。

外事官曾是方大學士的學生,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師,皇上若是鐵了心要打,我們為人臣子的怎麼促成?」

「那要看你怎麼和西洋人說了。」一身仙風道骨的方大學士意味深長道,「他們想要的無非是利益,你說他們是願意繼續和顧昀死磕下去,還是願意退一步,與我朝中主和派配合,早日停戰互通友好?皇上和朝廷是要面子的,洋人倘若真有誠意,把面子讓出來,我們也不會吝嗇裡子,你說是不是?沒有前線戰事當由頭,我不相信皇上會任憑雁王他們烏煙瘴氣地胡鬧下去。」

打發了如夢初醒的外事官,方大學士又請自己的夫人去請了一個人——隆安皇帝的奶娘,早年出宮榮養後曾經一度頗受方夫人的照拂。

李豐對自己的奶娘很有感情,本來正在和長庚談正事,聽聞奶娘遞牌子進宮探望久病的皇后,忙匆匆交代完長庚,趕去後宮了。

長庚慢慢地離宮往外走去,整個皇宮籠罩在暮色四合之內,千萬琉璃瓦金光隱去,邊緣處還掛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碎冰渣,顯得無比不近人情。

天那麼冷,京華那麼熱。

近日前線越來越緊張,顧昀的書信也隨之減少,漫無邊際的閒聊基本看不見了,偶爾寄封私信也不過是三言兩語。

長庚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在朱紅高牆下呆呆地站了一會,心裡想道:「後天就是正月十六了。」

而江山上籠罩的迷霧始終還沒有撥雲見日。

儘管在他一步一步地籌謀中,那個結果已經越來越近了,可他心裡還是不免時而惶然。

這時,一隊侍衛經過,見了他,忙上前見禮道:「王爺。」

長庚沒吭聲,與那兩個侍衛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突然魔障似的拔腿就走。

「我要見顧子熹。」他心想,「馬上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