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福澤郡主(一)

  風和日麗的御花園中開滿了綺麗花朵,奼紫嫣紅,奇珍鬥豔。

  金雕銀砌,六角飛簷的華美淵淑亭中,有兩位年輕男女壁壘而坐,男子一襲金絲藏青錦衣,面貌清雋,眉宇間透著猶豫不決,只見他手持一顆白色棋子,舉至頰旁,溫和的目光自棋盤上左右檢視,以尋求最佳的突破路徑。

  而反觀另一面的女子則是神色平常,修長纖細、骨節分明的手指端住白瓷杯,膚色竟絲毫不遜白瓷皙透,她輕吹香茶,一派從容自得,淺抿一口後,又將茶蓋蓋上,抬起了頭,只見她容貌極其秀雅,姿麗端莊,只是臉色過分蒼白,毫無血絲,身軀單薄如紙,目光很是倦怠,像是久病的虛弱已浸入骨髓般,再也好不了的樣子,讓人見著便為之心疼。

  那名舉棋冥思的男子便是當今太子趙璟,而那名女子則是福澤郡主步幽晴。此二人對弈的情形隔三差五便會在風景如畫的御花園中上演,宮女太監們早就習以為常,全都靜心凝神側立一旁聽候吩咐。

  「啟稟殿下,戶部侍郎柳云秋柳大人求見。」太子的貼身公公尖聲細氣的跪在趙璟身旁低頭說道。

  「嗯?柳云秋?他來幹什麼,讓他等會兒,待本宮這盤棋下完再說吧。」太子趙璟一門心思用在破解棋局上,口中敷衍道。

  步幽晴抬眼掃過趙璟,容色不改倦怠,輕柔的放下茶杯,話未開口,一聲輕咳便已溢出,聲音低沉柔軟:

  「太子讓柳大人上前便是,這盤棋已經結束了。」

  「呃?本宮手上的棋子可還沒下呢,幽晴你便斷定本宮輸了?」趙璟儒雅一笑,將手中的棋子對步幽晴揚了揚。

  幽晴見狀,唇角微翹,目光清冷,她垂目望向棋盤,棋盤之上一塊塊白山黑水透著無盡的玄機重重,她有些吃力的抬起袖口,指了指棋盤中的一處,太子趙璟豁然開朗,恍然大悟。

  驚愕一陣後,趙璟才扔下了手中的白子,對幽晴抱拳作揖,口中道:「哎呀,難怪父皇老誇獎你是我大晟朝的第一國手呢,本宮服了。」

  幽晴不甚精神的對趙璟搖了搖頭,然後,便緩緩的站立起來,又道:「棋已下完,太子還是處理政事吧。」

  趙璟見幽晴站起,便迫不及待的衝至她的面前,著急的說:「你,你要回去了嗎?」

  被那雙深情的眸子牢牢盯住,幽晴不改清雅,倦怠的笑道:「是啊,坐得太久,有些累了。」她的身體狀況,在宮中向來不是秘密。

  趙璟因為她的一句『累了』,縱使心頭有數不盡的千言萬語也只得強行壓下,無奈點頭道:「那,我讓張騫送你回去。」

  「不用了。出宮後並無太遠路程,何必勞煩侍衛總管跑這一趟呢。」幽晴向來很有分寸,什麼應該什麼不應該,她心裡清楚。

  「本宮決意已定,幽晴若不允,本宮便只能請你留在宮中休養了。」趙璟一展俊顏,似真非真的說。

  幽晴不願在這件事情上多費唇舌糾纏,便索性不加以回應,趙璟見她稍有妥協,便趕忙開聲宣召:「張騫何在?」

  太子的話音剛落,便有一名身著黑色輕甲的中年男子走出,跪在亭外。

  「你且換過衣物,護送福澤郡主回去,如有差池,提頭來見。」趙璟頗有太子威嚴的說。

  張騫領命稱是。

  幽晴淡然的行禮後,喚上隨侍婢女青蓮,便走出淵淑亭,其間正好碰上了趕上前謁見的戶部侍郎柳云秋。

  柳云秋是文官出身,為人正直,最重禮數,幽晴身為郡主,身份自是崇高,只見他作揖行禮道:「臣參見郡主,多日不見,郡主玉體好些了嗎?」

  幽晴抬起疲倦的雙眸,對柳云秋微擺手勢讓其起身,口中答道:「我這身子不變壞已是很好,多謝柳大人關心。」

  「郡主福澤綿長,定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柳云秋恭敬寒暄。

  「……」

  幽晴聽過之後,只是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麼,便在青蓮的攙扶下緩步離去了。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皇城,一路行去,眾宮娥守衛紛紛加以避讓,儘管已經換過便服,但侍衛總管的容貌不會變,威嚴不會變,能夠讓堂堂的侍衛總管換過便服親自趕車的人,自然是尊貴至極的皇親國戚了。

  寬敞如一間小型房間的車廂內,步幽晴臉色蒼白的依靠在軟榻之上,雙目有些失神的望著忽起忽落的深色窗簾,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薄薄的唇線緊緊抿住,使得絕美的輪廓更顯削瘦。

  青蓮是個年過三十的女人,骨骼出奇的粗大,壯碩孔武,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不容小覷的雄性魄力,也正是這樣一個粗獷的女人,卻有著一張刻滿滄桑的面容和一雙溫柔若水的瞳眸,目光清澈,彷彿不知世間險惡般純粹,一如西天佛祖座前金池中那株不染纖塵的蓮。

  青蓮,是步幽晴為她取的名字,她原來的名字叫什麼沒有人知道,就連她自己也快不記得了。因為從重生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再也不屬於自己,只屬於眼前這個彷彿哈一口氣便會徹底消失的蒼白女子。

  「不知道柳大人此番進宮為了何事,竟然在太子與小姐下棋之際前來打擾。」青蓮的聲音粗嘎中帶點撕扯,顯然是聲帶受過重創而留下的。

  步幽晴的目光有些渙散,看上去有些失神,但口中卻有條不紊的回答了青蓮的問題:「半月前兩淮的鹽船遭劫八成,三日之後,鹽價便開始下跌,柳云秋身為戶部侍郎,是該進宮了。」

  青蓮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她見步幽晴才說了兩句話,臉色卻比先前還要來的蒼白,心下不忍,於是說道:

  「小姐,您要累了就睡會兒吧,我在熱藥,熱好了叫你起來喝。」

  「嗯。」步幽晴倦怠的點點頭,許是真的累著了,本就無甚神采的雙眸也緩緩閉上,閉上雙眼前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高聳入云的宮牆和湛藍澄淨的天……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旁傳來了此起彼落的喧鬧。

  行駛的馬車忽然一頓,停了下來,步幽晴微微張開雙眼,像是沒有聚焦般,霧濛濛的,怠惰中混著點陰沉。

  「怎麼了?」細弱的聲音讓她更覺虛弱。

  青蓮正蹲在一旁看著藥鍋,聽見步幽晴問話,便轉過身來,忠厚答道:「前面有迎親隊經過,張大人已經探去了。」

  步幽晴無精打采的點點頭,青蓮見她漸漸轉醒,便又開口問道:「小姐,藥熱好了,您現在喝嗎?」

  聽到『喝藥』這兩個字眼,步幽晴幾乎是本能的蹙起眉頭,但一接觸到青蓮惇厚清澈的目光,到嘴的『不』字又給生生嚥了回去,她不著痕跡的掩下不願,無奈點頭。

  青蓮將她的神情變化看在眼中,小心翼翼的從懷中拿出一塊乾淨的素帕,從側櫃中的粹白小壇中夾出幾塊晶瑩剔透的蜜餞,然後端上藥碗向軟榻上的步幽晴走去,誰知道,腳步剛轉,一道黑影便猛然竄入車廂。

  青蓮警覺剛起,黑影便已掠至身前,來不及多想,青蓮腳下虎風勁掃,橫踢來人,誰知那人身手異常敏捷,狹小的空間內他竟一個側轉便輕易躲過,她卻反被那人撞翻了手中藥碗,眼看著滾燙的藥朝步幽晴的軟榻潑去,青蓮不禁驚呼出聲:

  「小姐。」

  只見那道黑影迅疾如電的向步幽晴的方向閃去,在她還沒緩過神來的時候,便已被人撲倒在軟榻之上。

  車廂內陷入死寂,一雙不安分的淺褐色瞳眸略帶詫異的盯著眼前那張蒼白到似乎都能看到血管的臉,墨色的劉海因衝撞散落腦後,露出較高的發線和光潔的額頭,額頭之下眉色疏淡,深不見底的雙眸中寫滿了淡泊,那一瞬間,不知因何,他的心為之砰然一動,絕美的容顏他見過不少,但如此素雅淡然又深不可測的眸子卻是第一次見到,有一種超脫三界,拋卻世間所有情感般的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