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宮殺(一)

  沒有人在雪域軒門前痴等,步幽晴也不用顧忌什麼,第二日清晨便回了將軍府。

  誰知道,轎子剛在門前停穩,宮裡便來人宣她覲見,可憐步幽晴連家門還未入得,便又坐上宮轎,由十八名大內侍衛護送入宮。

  太子趙璟一早便在勤政軒的外廊等候,他雙手互搓,來回踱步,俊秀面容上滿是焦躁。

  一聽見宮人宣稟『福澤郡主到』後,便迫不及待迎身上前,親自為步幽晴掀起轎簾,直到看見那張蒼白的臉後,急躁的情緒才稍事緩解。

  步幽晴自轎中走出,趙璟便執起她的手,緊緊握著,一副相思愁斷腸,欲言又止的模樣將步幽晴弄得一頭霧水,卻礙於宮人們在旁,她也不能太過無禮,只得小小的掙扎幾下,提醒太子勿要放肆。

  趙璟這才收斂了滿腹懷思,但手卻是不想放開,乾脆拉著步幽晴的手,向聽雨小築走去。

  聽雨小築是趙璟平日裡最喜歡呆的地方,是東宮裡的偏南一隅,不奢華,不富貴,有的只是花鳥閒情,翠竹綠意。

  步幽晴被趙璟拉著走入了竹林中的羊腸小道,小徑兩邊翠竹傲立,風起漣漪,沙沙作響。

  「時值入冬,太子府中的竹子仍舊綠意不減。」步幽晴被人牽引向前,既做不得主,便不去糾結了,乾脆欣賞起四周景色來。

  趙璟手中牽著朝思暮想的人,一路上,原還在擔憂此舉會招致她的反感,現聽她主動開口閒談,心中這才放心,唇邊溢出一抹雅緻的笑,說道:

  「這是淡竹,性耐寒,本宮特意命人移植而來。冬日的宮牆內蕭條氣疏,多點綠意總會叫人心喜一些。」

  步幽晴淡淡道:「這淡竹的形態,看上去倒有些像我府內的,太子可還記得我府內的竹林?」步幽晴對上趙璟的眼神,又提醒說明道:「就是越過水廊,往我『獨幽居』途中的那片。」

  太子趙璟笑開了顏,點頭開懷道:「本宮當然記得,小時候去到將軍府,便特別喜歡在那片竹林中玩耍。」

  就因為是你府中的,我才會命人特意尋來同種竹子,栽於自己的起居樓閣之外。趙璟微感,只不過,這番話他還不敢說與她聽。

  步幽晴微微一笑,趙璟只覺清風拂面,心情大好,一早上的焦躁擔憂彷彿都已拋到九霄云外,現在他只想牽著這雙軟滑冰涼的手,永遠徘徊在這淡竹林中。

  「我記得那時候,我,驚洛,明霏還有你,四個人總能變出花樣來折騰你家那片竹林。」趙璟神態溫和,憶往昔道:「你還好,只喜歡拿著一些我們都看不懂的竹簡,一個人躲在竹林深處去研讀;你哥哥驚洛卻喜歡做竹箭,老是偷了步將軍的佩劍過來砍竹子,被發現以後,就會當場被修理得慘兮兮;明霏嘛……那時候太小了,我唯一有印象的就是他拖著一隻比他人還高的籃子,踉蹌的在竹林裡挖竹筍的模樣,還有……」

  趙璟談性正濃,只覺得身後的人停住了腳步,他止住話頭,往後看去,只見那張精緻的臉上笑意全無,蒼白若紙,趙璟心下一驚,這才發覺自己好像說錯話了。

  要知道,步將軍、步驚洛、步明霏這三個名字在幽晴的心中是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他怎可以將那痛徹心扉的傷痛如此輕易的撕扯開裂。趙璟心中後悔不已。

  「幽晴,我……」他想解釋,卻發現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即使他再解釋千句萬句亦無法抹去,因為傷害已然造成。

  步幽晴掙開趙璟的牽制,神情落寞的獨自走入竹林,看到一棵特別高壯雄偉的竹子,竹葉間開著雪白雪白的花,很好看,卻很悽慘。

  竹子一旦開花,便離死期不遠了。那花,是它們在這世間最後的見證。

  即使淡泊如竹,在垂死前也會凝聚生氣,開出美麗的花來,向世間證明,何況是人?

  平淡無奇,庸庸碌碌,忍氣吞聲才是人生最悲哀的事情。

  趙璟亦步亦趨,跟在其後,見她撫竹感懷,眉目淒清,心頭一動,不禁上前道:

  「過去的事既已無法改變,幽晴該學會如何放下了,死者已矣,不是嗎?」

  世上之事瞬息萬變,即使他貴為太子,亦有他的無奈與悲哀,唯有放下,才能使人得到平靜。

  步幽晴扶住老竹,幽沉沉的向後瞥了一眼,唇邊漾出笑容:

  「好冷,進去吧。」

  「……」

  步幽晴率先步入聽雨小築,趙璟在其身後,只覺得她的背影上空無端籠罩著幾許陰霾,當即知道,自己的勸她還是沒有聽入耳內,雖然心痛,但也知曉,她所經歷的絕不是那種可以一笑置之的慘痛,在經受那般的慘痛之後,獨自存活,有冤不能伸,有仇不能報,日復一日,抑鬱的情緒侵蝕心魂,煎熬痛楚。

  可是,這一切根本無法改變,幽晴做不到,身為太子的他亦做不到,她這一生注定要在憂鬱無解的心境中度過,而他能做的,也只有相伴一生而已。

  屏退了聽雨小築內的所有宮人,趙璟請步幽晴入了雅室,竟自己動手煮水泡茶。

  步幽晴也不是第一次來這,便自主除下披氈,坐上暖榻,老神在在的等待趙璟泡茶過來。

  「像今日這般閒逸的日子,今後怕是不多了。」趙璟端著茶具走至暖榻前。

  步幽晴起身接過一些杯子,隨口問道:「怎麼了?」

  「父皇讓我執掌禁軍。」趙璟邊擺放茶具邊回答。待一切擺妥,他也坐上暖榻,與步幽晴相對,茶几上精緻的爐子上已然有幾縷白煙泛起了。

  「對了,太醫院給你開的藥,你還在吃嗎?」趙璟一眨不眨的盯著眼前冒煙的茶爐。

  步幽晴擦拭杯子的手卻停下了,她不解的看著狀似不經意的趙璟,隨即恢復道:

  「在吃啊。不過這幾日在雪域軒中,倒是有些忘記了,回去後我便讓青蓮補上。」

  趙璟聽她這麼說,猛然抬頭,欲言又止的神色不禁讓步幽晴心中犯疑,只見趙璟抿了抿乾澀的唇,呢喃道:

  「我道你今日精神怎麼好些了……」原來是這幾日沒吃藥的緣故。

  「太子,你說什麼?」步幽晴假意未聽到他的那句呢喃。

  卻見趙璟目光游離打起了哈哈,垂眸沉吟片刻後,又道:

  「太醫院那藥你都吃了這麼許久,也不見好。我看今後就不必吃了吧。還不如,在民間找一些偏方醫治的好。」

  步幽晴沉默以對,她放下手中的杯子,不解的看著有些不安的太子。

  這時,茶爐中的水也燒開了,冒出滾滾熱氣。趙璟隔著霧濛濛的熱氣,再次叮囑了一句:「記住,那藥別再吃了。」

  「……嗯,知道了。」不再去追問緣由,步幽晴溫順的點了點頭。

  趙璟聽後,慇勤的為步幽晴泡上了一杯香茶,這才放心的笑了出來。

  步幽晴也報以微笑,將茶杯端於掌中聞香捂手,轉移話題道:「你剛才說,皇上要你執掌禁軍?從何時開始?」

  「正式執掌要到明年三月吧,不過從本月開始,我便要跟在顧長風後面學習基本事務了。」太子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有些無奈。

  步幽晴奇道:

  「怎麼?本月已經開始了嗎?那太子怎麼還有空找我喝茶?」

  禁軍統領顧長風是個多麼嚴謹律己,鐵面無私的人,晟朝上下無人不知。太子在他身邊學習,怎麼還能私自跑出來找人喝茶,閒閒度日?

  步幽晴的話音剛落,便聽見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自聽雨小築外響起。

  「禁軍統領顧長風求見太子!」

  「……」

  說曹操曹操到。

  步幽晴與趙璟對視一眼,趙璟整個人都僵在那裡了,步幽晴抿嘴輕笑,看來這位顧大人是真把晟朝的太子爺當成是自家學生了,不去上課,還親自抓到家裡來。

  知道這茶是喝不了幾口了,步幽晴乾脆放下了杯子,拿起一旁的披氈,自顧自整理起來。

  「禁軍統領顧長風求見太子!」

  趙璟洩氣的耷拉下了肩膀,將杯中的香茶三兩口喝了下去,對步幽晴投以抱歉的眼神,這才起身向院外走去。

  院外,以翠竹送風為背景,顧長風一身戎裝,腋下夾著頭盔,腰間掛著長劍,剛毅的面容如刀削般,真不愧『鐵面』這個稱號,全身上下都有種迫人的氣勢。

  「參見太子。」顧長風見太子趙璟走出雅室,抱手作揖,因他現已授命太子太傅一職,故見太子可以不跪。

  趙璟滿臉的無奈,隨意抬手揮了揮,以示免禮,卻聽那顧長風又道:「敢問太子,何為『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太子既然應承末將,便該信守承諾。」

  步幽晴繫上披氈走出雅室,便看到顧長風一身傲骨,剛毅不屈,黑面神般直斥太子趙璟,不禁莞爾一笑。

  顧長風見太子身後又有一女子走出,剛想再諫,卻認出了那女子竟是福澤郡主步幽晴,到嘴邊的話又生生嚥了回去。

  只見他恭敬的走上前,對步幽晴行了一個規範的大禮,口中道:「屬下不知小姐也在,驚擾之處,請勿見怪。」

  趙璟對顧長風的態度很是疑惑,照理說,他是太子,幽晴只是郡主,要論身份地位,自然是太子比較崇高,顧長風卻為何……哦,是了,顧長風原是步將軍麾下參將,步幽晴小的時候,他便在將軍府中任職,於公於私,他都是將軍府的人,不管時日變遷,世事變化,他對府中的二小姐仍舊抱有一成不變的恭敬,這便是顧長風常說的『信』。

  步幽晴淡然一笑:「顧大人有禮。是幽晴不知分寸,打擾了大人與太子,還請見諒。」

  「好了好了,你們一個見怪,一個見諒,好像最不知禮的就是本宮了。」趙璟佯作生氣道,其實心裡樂著呢,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鐵面無私的禁衛統領顧長風吃癟,而且,還是在一名弱不禁風的女子面前,想想便覺得新奇好笑。

  「幽晴,真對不起,是我邀你前來,卻不能陪你。」趙璟深知顧長風的為人,他既已追蹤至此,便決意不會放他一馬,他還是自己主動退讓的好。

  說完,趙璟又好像忽然想起什麼要交代一般,將步幽晴拉至一旁,低聲囑咐道:「對了,我先前與你說的話,你可要記牢了。太醫給的藥別再吃了。還是自己去尋訪名醫比較有效,知道嗎?」

  步幽晴疑惑不解的看著趙璟,可趙璟卻不能跟她解釋太多,千言萬語,也只凝匯成一句:

  「自己保重。」

  說完後,便招來張騫,叮囑他一定要謹慎又謹慎的,將步幽晴安全送回將軍府,隨後,才與顧長風一起離開了聽雨小築。

  天空此時黯淡下來,原是層層霧謁遮住了驕陽,一隻孤雁飛過上空,任它如何悽慘悲鳴,卻終究找不回早已遠離的雁群,這個冬天,它怕是很難挨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