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連下兩日終於停歇。
城內各處街道,屋脊上雪落成積,一片皚皚,在刺破云層的陽光下晶瑩剔透,橫行的北風吹過,天地間喧囂著一種透骨之寒。
長生打開房門,入目便是雪白雪白的,蕭瑟又清靜,連帶空氣都變得澄澈許多,他不禁閉上雙眼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這才轉身去拿放在門後的鏟子,要在門前鏟出一條供人行走的道路才行。
誰知道,他剛把門合上,原本縮在床上的人影動了動,先抬頭看了一眼他的床鋪,沒見著人,才迷迷糊糊的轉到門邊。
楚湘沒精打采的咕噥了一聲:「早。」
長生見她想要從床鋪上爬起來,但是又對溫暖的被窩十分眷戀,內心矛盾下表情糾結痛苦,他心中一動,溫和道:
「你再睡一會兒吧。我去把門前的雪鏟掉。」
說完,便再次打開門,便要出去。
楚湘見他出門,這才完全清醒過來。只見她一骨碌從床上坐起,只穿著單衣便赤腳跑下床,揪住長生的衣袖,可憐兮兮的說:
「不要丟下我。你,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穿好衣服和你一起鏟。」
長生暗嘆一口氣,對她的過度依賴習以為常。
自那日他將人從棲鳳崖上救下後,這個身份成迷的女子便如雛鳥一般賴上了他,不僅吃飯、喝水要一起,平日裡亦步亦趨,就連晚上睡覺也一定要讓他在旁邊待著,如若不然,她的精神便會極度緊張,像一隻驚弓之鳥般難以適從,無奈之下,他只得又重新置辦了一張新床,與她睡在一個房間內。
楚湘逕自穿衣,完全不顧及長生有多尷尬,三兩下穿好了衣服後,便嬌俏可愛的跑來長生身旁,搶過他手中的鐵鏟,露出一臉明快的笑容。
「走吧!」
然後,拉著長生的胳膊便向外衝去。
「不要拉,腳下很滑,小心點。」長生被她拉得一個踉蹌,險些兩人一起摔倒。
楚湘回過嬌美的容顏,孩子一般天真無邪的笑了笑,連日來,長生對這種笑容始終無法免疫,只能由著她鬧。
剛走了不到兩步,長生忽覺背後一涼,他回頭一望,只見一條黑金色的長繩如鞭子一般向他們射來,目標是他身邊的女子。
長生心下一驚,猛然將楚湘推向一旁,黑金繩雷霆而至,撲了個空。
只見一個孩子,雙髻大如蟠桃,兩縷髮絲自耳後垂下,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她此刻正氣勢萬鈞的立於青廬屋簷之上,身後左右各站有八名黑甲黑面的高壯男子。
那孩子的手中盤旋著一條織錦黑金繩,看著他的目光十分冷峻。
「你們是誰?想幹什麼?」
長生將楚湘一把拉至身後,保護起來,對屋脊上的莫名來客問道。
「把她交出來。我們不想傷到你。」琉璃聲音迴蕩在寂靜的院中,空靈澄淨。
聽那孩子這麼說,長生這才證實了心中的想法,他們的目標果然是她,而且,可以由此推斷,當日將她吊於棲鳳崖的也是這些人。
「不可能!」
長生一口回絕道。他怎麼可能將他親手救下的人又送回鬼門關呢?
楚湘先前受驚,氣喘不定,她自長生身後聽到他的話,看著他完美的側臉,鼻尖吸入他身上特有的草藥味,楚湘只覺面頰發燙,心跳得比剛才受襲時還要快,還要猛。
「……」
琉璃沉默的深剜了一眼長生,露出了與她年齡不符的深沉,只見她說了句:
「那就得罪了!」
語畢,便對身後的黑甲衛一揮手,八名男子一瞬間便消失在房簷之上,長生將楚湘緊緊摟入懷中,打定主意不放手,一副要抓她先殺他的架勢。
楚湘只覺得心如擂鼓,彷彿只要在他的懷中,就算接下來要面對的是殺身之禍,她也全不在乎的樣子。
事實上,她真的不在乎。
在太師府被抓後,她被吊在深不見底的崖壁上,早就抱著必死的決心,可上天竟沒有奪走她的生命,而是讓她遇見了長生,讓從未體驗過被人關心愛護的她過了一段幸福的時光,所以,接下來會怎麼樣,會不會被殺,她真的不在乎……只要……能在他的懷中……
長生自幼體弱,四肢曾被人生生折斷過,因此是半點武功都不會的。他想要保護楚湘,唯一能做的就是將人死死摟在懷中。
即使受到那些黑甲衛的攻擊,他被踢倒在地也絕不放手。
一聲清嘯傳來,火紅的身影一閃而過,竄入了八名黑甲衛間,一陣連消帶打,便將人逼退五步之外。
李鳳一襲緋紅衣裙,美豔似火焰般的出現在眾人面前。
她掃過屋簷上方的琉璃,還未等對方出手,便以迅雷之勢,拉開長生,抓住楚湘的肩膀,便如來時那般躍過藥圃,穿過樹林,揚長而去。
長生心急如焚的拔腿追去,但以他的腳力,哪裡追的上能夠日行千里的李鳳,僅幾步之遙,便再也看不到她們的去向,空蕩的山林中獨留楚湘脆亮悽慘的叫喊:
「長生——」
一聲淒厲的喊叫自不遠處傳來。
楚烈起身,想打開地窖的門出去一看究竟,卻被手下一名千衛長拉住。
「大人,我們好不容易找到藏身之處,不要出去送死了。」那人的眼神不堅,閃閃躲躲,顯然是被這幾日的追殺嚇破了心魂。
楚烈看了一眼地窖中縮在黑暗中的士兵們,非常愧疚,正猶豫之際,又一道淒厲的喊叫傳入地窖。
一把推開千衛長的手,楚烈拔腿便向外走,邊走邊說:
「你們在這裡呆著,我一個人出去看看,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出來。」
說完,便迅敏異常的竄出了地窖。
他躲在一所茅舍的後方悄悄探頭,只見一群凶神惡煞的壯漢抓住這裡的村民,在他們面前擺出著一張紙,紙上寫的什麼楚烈看不見,但只要村民們搖頭,便會遭到他們拳腳相加,無怪慘叫連連了。
楚烈是在夜裡,帶著兄弟們溜進這個村子的,沒有驚動村民,所以,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行蹤,但事出由己,楚烈一腔正義,當然不能因為自己而連累不相干的人。
未經思索,便當即向那群壯漢的其中一人擲出一塊乾土,土在那人後腦綻開,眾人驚怒向他看來,他在人們面前虛晃一閃,搶了那人手中告示一般的白紙,便往反方向跑去。
由於他速度太快,那些人根本沒有看清他的長相,只一人小聲不確定說了一句:
「他手裡拿的好像就是……那把劍……」
眾人如夢初醒,浩浩湯湯的追了上去。
楚烈輕功不錯,若他想逃跑,這個世上怕還沒有能夠十拿九穩抓住他的人。
只不過身後跟著一幫兄弟,讓他不得不擔負起責任,與他們共同進退。
他靠在一棵粗壯的樹幹上,輕喘著將剛才搶來的白紙展開,他倒要看看這些人一路窮追不捨到底是為了什麼?
淺褐色的眸子掃過白紙,便見一把鑲有七星的黑色寶劍,劍下有一行字:見持此劍者,殺!
楚烈下意識的摸了摸腰間的黑色七星劍,這時才弄明白原來一路的追殺竟是衝他而來的?
耳中聽到一些雜亂的腳步聲,楚烈無心細想,便將白紙折了幾折,放入懷中,繼續向前方跑去。
「你是說,李鳳突然出現,將楚湘救走了?」
步幽晴幽沉沉的說,負手在獨幽居內踱步,琉璃站在點了點頭。
李鳳救楚湘?
不應該,太不應該了!
李鳳是楚烈的母親,為了楚方寧做出那件事,就說明當年李鳳是動了真情的。楚方寧雖未再娶,可在李鳳消失的兩年之後,讓別人替他生了一個女兒也是不爭的事實。照常理推斷,李鳳應是極其厭惡楚湘才對,她怎麼會去救人?
看來,她的猜測十有八九是對的。龍甲策,就在楚湘身上。
步幽晴在背後摩挲著雙手,腦中剛閃過這個念頭,還未細想,便聽見獨幽居外傳來一個脆亮的女聲。
「李鳳鬥膽,求見步小姐!」
竟然是李鳳!
步幽晴對琉璃使了個眼色,琉璃便從密道退下,她這才大開房門,便看見院內一抹火焰般的豔麗身影,直挺挺的,低頭站在她的院中。
弄不清對方的意圖,步幽晴也不好先出聲,她沉默著來到李鳳身前,看著她。
李鳳見她望向自己,身子便忽然一沉,挺直背脊跪到地上,『咚』一聲,步幽晴驚訝異常。
「你幹什麼?」
說著便要上前將她扶起。
誰知李鳳卻似鐵了心般,定要跪著說話,怎麼都不肯起來。
只聽她道:「李鳳今日特來請罪。」
「……」步幽晴沒有說話,蹙眉凝望。
「楚湘是小姐想抓之人,李鳳卻斗膽相劫,以下犯上,實在該死!」李鳳姿容豔麗,說話間的神色卻果敢決斷,如一個真正的軍人般。
步幽晴怔了怔,思慮回道:「鳳老闆何出此言?什麼楚湘?什麼以下犯上?你我從來就沒有上下之分啊。」
李鳳堅定的抬起頭,直視步幽晴,道:「小姐是步將軍之後,李鳳是步將軍的下屬,當然小姐在上,李鳳在下。今日李鳳做出犯上之事,特來請罪。請小姐放過楚湘吧。」
步幽晴雖不知道她從何時斷定,是她想抓楚湘的,又聽她話中總是提及『將軍』,不禁心生厭惡,冷冷道:
「鳳老闆是不是將軍的下屬我不知道,但是,當年追隨我父親的人全都已經被斬,你卻活著,是為什麼?」
「……」
耳中聽著步幽晴不痛不癢的話,李鳳臉色煞白,只覺腦中一片混亂……
眼前正微笑著的女子明明知道當年之事,也清楚她李鳳做過什麼,卻還如此相逼,她的這番話,真真是要她無地自容了。
步幽晴冷笑著掃過李鳳煞白的臉,殘酷的聲音再次自耳邊響起:
「你賣主求榮,這十年過得可好?」
「……」
李鳳雙肩抖動,熱淚自眼眶中緩緩溢出,她緊咬下唇,彎腰磕起頭來,一聲一聲,重重的磕在石板地上,幾下過後,石板地上便留下了圈圈血跡。
步幽晴斂下笑容,居高臨下,冷眼看著這個出賣了父親的女人。
哼,四千一百一十一條人命。你要磕多少頭才能救得回來?
「夠了!」
步幽晴輕喚一聲,李鳳的背便僵在當場,只見她維持磕頭的姿勢,靜等步幽晴下面的話。
步幽晴緩緩的蹲□子,湊至李鳳身前,說:
「當年之事無論你如何懺悔都不能挽回了。現在我只問你,龍甲策在什麼地方?我猜,在楚湘身上。」
李鳳僵直背脊,沉默以對。
只聽步幽晴又繼續說道:「我調查過,楚湘是在你失蹤的第二年出生的,還未足月,便離奇消失在楚府之內,兩個月後又離奇回來了,我猜一定是你做的,對不對?可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出氣?洩憤?呵,都不對!你是想到了一個方法,一個如何收藏龍甲策,卻不被發現的方法……」
步幽晴邊說,李鳳邊直起了身體,美豔白皙的面容上,鮮血流淌,額前殷紅一片,她眼觀鼻鼻觀心,就是不對步幽晴的話做出評論。
「說吧。龍甲策是不是在楚湘身上?不然你也不會將她救走不是嗎?」步幽晴心下斷定,胸有成竹的睨視李鳳道。
「步小姐……當真聰明!」良久之後,鳳娘才輕聲說了這句話。
步幽晴泛出冷笑,用聰明來形容她,簡直就是最大的諷刺。她所做的一切不過就是順應本心,跟聰不聰明有什麼關係?有哪個聰明的人願意經歷那樣慘痛的過往,然後用所謂的聰明來算計這些有違天道的事呢?
諷刺,太諷刺了!
「不過……」李鳳再次開口:「龍甲策不在楚湘身上。」
「……」
院中一陣狂風掃過,垂下樹梢屋脊上的雪,紛紛灑灑,飛飛揚揚。
步幽晴冷著臉,站起了聲,睨視著鳳娘的雙眸中泛出濃濃的殺氣。
「是嗎?」她挑眉問道:「那在什麼地方?」
做出賣主求榮的事的十年之後,假惺惺的跑來磕頭認罪,卻又頑固不化的不肯交出當年的贓物,被人拆穿之後,還矢口否認……這樣的女人,真是討厭至極,該殺!
「在……」李鳳的口氣有些猶豫。
步幽晴雙手攏入袖中,洗耳恭聽。
「在烈兒身上……那樣重要的東西,我又怎會留給楚湘?我恨極了楚方寧,龍甲策是他朝思暮想要得到的東西,我就是死也不會給他的。」李鳳垂下眼瞼沉著的說。
「……」
乍聽到『楚烈』的名字,步幽晴只覺胸口一窒,瞬間恢復過來,道:「那你為何搭救楚湘?」
李鳳瀲灩的雙眸望向步幽晴,沉聲道:
「我是不想小姐一錯再錯……」
「……」
步幽晴沉默了。
她審視一般看著李鳳的臉,估算著她說話的真假,卻見她神色堅定,不似作假。但若真如她言,龍甲策在楚烈身上,那麼……
步幽晴立刻招來青蓮,對她耳語片刻後,青蓮領命立即向嶺南趕去,希望那場她精心編排的殺戮還未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