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借錢(二)

  這一日,求飽齋來了一位貴客。

  貴客坐的是八抬大轎,富貴雍容,轎子四周,有三十六名帶刀護衛從旁保護。

  在人們翹首以盼間,轎內走下一位儒雅俊美的年輕男子,他身量頗高,舉止投足自有一股貴氣,使人懾服。

  侍從將公子的來意說與店內夥計聽後,只見那夥計臉露遺憾,道:

  「喲,真不巧。浮昨兒剛出了遠門兒,什麼時候回來還不知道呢。」

  「出了遠門?」侍從問。

  那夥計答道:「是啊。不過他老人家出門前交代了,近日會有貴客上門,他著我直接領你們去見老闆。」

  「……」

  夥計說完,便作勢邀請,趙璟著護衛守在門外,他獨自跟著夥計身後走入內堂。

  路上,趙璟不禁奇道:

  「怎麼,原來浮不是你們的老闆嗎?」

  「不是——客人有所不知。」夥計拖長音調說道:「浮只是總掌櫃,咱們老闆是裡面這位!」

  趙璟壓下心頭疑問,待夥計拉開中門後,他抬腳走入一片花園,花園內綠鶯成芳,完全沒有冬日該有的蕭條落索,小徑兩旁,一株株半人高的奇異花朵色彩綻放,殷紅果實滿佈其上,煞是好看。

  縱是皇宮內院,此時光景也不見得會有此園春意盎然,趙璟四下觀望不禁心想道。

  在花園的盡頭處,有一張細心雕琢的石桌,石桌旁一名女子背向他坐著,趙璟停下腳步,只聽那帶路的夥計說道:

  「到了,公子。那位就是我們老闆,您有事直接和她說便成了。」

  說完便要離開,趙璟一把抓住他,不解的問:「求飽齋的老闆是位姑娘?」

  夥計笑道:「是啊!不僅我們求飽齋的老闆是位姑娘,整個京城九成商舖的老闆都是這位姑娘。」

  趙璟驚訝的放開了手,夥計便適時退了下去。

  他帶著絲絲遲疑,來到了那位姑娘身後,越走近趙璟覺得心跳越厲害,從這背影的氣質與輪廓來看,像足了——

  「幽晴?」

  他難以置信的喊了一聲。

  單薄的背影微動,停下了手中扇扇子煮茶的動作,向後轉去。

  一張蒼白又絕美的臉龐映入趙璟的眼簾。

  「真的是你!」趙璟趕忙走上前去,怔怔的望著她。

  步幽晴笑著將他請入座,半嗔半怨的看著他,笑道:「怎麼?女人家就不能當老闆嗎?」

  「當然不是!」

  趙璟趕忙否認。他只是一時間很難適應她身份的轉變罷了。

  步幽晴眉眼帶笑,明眸善睞,見茶水燒開之後,用手巾隔熱,優雅的泡了兩杯茶,遞給趙璟道:

  「前些日子收集的雪水,你嘗嘗味道,可比你宮裡的甘露山泉來得甘洌。」

  「……」

  趙璟沉默的小喝了一口茶,憋悶了半天的問題終於問出口。

  「你是什麼時候做了這麼多家商舖的老闆?」

  步幽晴捧著茶杯站起,邊賞景緻,邊回道:「幾年前吧。橫豎在家無事,總要找些事情打發時間不是嗎?」

  「可是……你,你怎麼會做生意的?」趙璟亦步亦趨的問道。

  步幽晴微笑道:「生意不就是銀貨兩訖,進貨賣貨嘛,有什麼難的?」

  「……」趙璟被她一番天真的言論噎了噎,一時間竟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反駁教育,卻之聽步幽晴又道:

  「生意嘛,只要你有本錢,就可以日進斗金,錢生錢。」

  步幽晴的一番正經的回答,讓趙璟徹底佩服,他覺得圍繞這個話題怕是難以再找出什麼共同語言了,於是,乾脆直切主題道:

  「算了,且先不說你怎麼賺錢。你……知道我今日來幹什麼嗎?」

  步幽晴溫婉的點了點頭:「知道。你是想來勸說浮快些點頭的。」

  「是,不過現在好像變成了勸你點頭。」趙璟無奈道。

  「呵。」步幽晴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踱了兩步又猛然轉身,道:「其實我遲遲不點頭,就是為了等你。」

  「等我?」趙璟不解。

  步幽晴點點頭,道:「是的。我在等你,等你出宮找我。」

  他還是沒有聽懂,又問道:「為什麼?」

  如果她想見他,大可知會宮裡來人接便是了,為何要繞這麼大一個圈子等他找來?

  「有些話……」步幽晴欲言又止,有些遲疑,只聽她緩緩道:「宮內人多口雜,有些話不可明說,只好出此下策。」

  趙璟見她說得鄭重,不禁問道:「什麼話?」

  幽晴伸手將太子拉回石桌旁,讓他坐下後,才正色說道:

  「國庫是否再無錢財應付每年的歲貢了?」

  她的問題非常犀利,一語切中重點,趙璟不禁愣在當場,良久才恢復過來,猶豫不決道:「也……不全是。」

  「太子在我面前無須隱瞞。」步幽晴也不想與他多繞彎子,直言道:「經年歲貢早已損及晟朝國本,國庫空虛是理應之事。」

  趙璟驚詫的看著步幽晴,漸漸的被她眼中的確定擾亂了思維,不知不覺間,點了點頭,只聽幽晴又道:

  「太子,接下來的話,我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說的。」步幽晴真摯的看著趙璟,道:「如果太子要錢,說實話,多少我都有。但是幽晴不知道這筆錢該不該給。」

  「……」太子趙璟疑惑的看了看她,明白她話中的含義,只見他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道:

  「幽晴所想正是本宮所想。但是父皇說得也有道理。我晟朝經年不戰,早已適應了安逸,此時與那些窮兵黷武的國家開戰,必敗無疑。納貢雖不是長久之計,卻也能解燃眉之急,待日後,我晟朝休養生息,操練精兵後,當可一戰。」

  步幽晴靜靜的聽著,眼中不禁流露出些許失望,她沉默片刻後,才緩緩開口道:

  「那太子的意思是……給!」

  趙璟為難的看著她,他又豈會不知道幽晴此刻的心思。

  步將軍生前從來便是主戰不主和,認為『寸土不讓,寸金不奉』乃立國之根本,幽晴從小受步將軍熏陶,自然也是這個想法,她費心將他引出宮外,無非就是想提醒他這件事,他又豈會不知?

  但此時形勢對晟朝大大不利,決不可貿然開戰,待日後他主掌軍政大權,再戰不遲。

  趙璟安慰般的抓住幽晴的雙手,保證道:

  「幽晴,給我十年時間。我定為你建造一個太平盛世,沒有納貢,沒有戰爭,百姓和樂,安居樂業的太平盛世,可好?」

  「……」

  步幽晴兀自垂頭沉默了一會兒,再抬頭時便明媚嬌柔的笑了,如冬日陽光般溫暖了太子趙璟的心房。

  兩日後,戶部便收到京城內大大小小近千家商舖的銀錢——三千六百萬兩,比全國各地所交的三百萬兩多出十倍有餘。

  戶部尚書被眼前的數字驚在了當場,但隨即便心花怒放……他早知道京城的商舖富庶,但萬萬沒想到,竟會富成這般模樣……嚥了嚥口水,擦了擦冷汗,戶部尚書這才心滿意足,向皇上和內閣交差去了。

  太子趙璟看著眼前的奏本,露出一抹欣慰的儒雅笑容。

  幽晴,謝謝你……

  將軍府內寬闊的湖面波光粼粼,冬日的斜陽夕照紅似山花,將天地染成了金銅之色。

  步幽晴坐在湖心亭中的石桌旁,一盆蘭花迎風綻放,紫色的花苞一枝獨秀,搖曳生姿。

  「沒想到,你竟然會出那筆錢。」

  玉笙跨坐欄杆之上,白皙的臉上少了濃妝豔抹的媚色,顯得青澀俊美,他倚靠亭欄之上,懷中抱著一隻長頸青瓷酒壺,對著天地暮色自斟自飲。

  步幽晴的目光近乎痴迷的注視著眼前這盆蘭花,聽玉笙開口說話,未語先笑,垂下眼瞼,拿起花盆旁的一把金色小剪,溫婉無比的湊近蘭花,一陣游移之後,斷然剪斷了蘭葉叢中的紫色花苞,將之放在手中輕柔的一瓣瓣剝開,撕離花體,揉於掌中。

  玉笙側目瞥了一眼她的舉動,暗自為那株無辜的蘭花傷懷。

  哼,她這性格也真是萬中無一,改不掉了。

  越是喜歡的東西,越是最先毀滅,這盆蘭花是,楚烈亦是,他倒要看看,最後她的身邊還會剩下什麼?

  「他趙家的江山自己都不珍惜,又與我何干?」

  步幽晴將花瓣揉於掌心,伸手至湖心亭外,緩緩的張開手掌,零碎的花瓣隨風飄卻,在銅色的斜照之下更顯旖旎,一瓣一瓣浮在水面,向東漂流而去。

  玉笙想了想步幽晴話中的意思,瞬間了悟她此舉的含義,的確,他趙家的江山自己都不去保衛爭取,又與旁人何干?她會借出錢,純粹是為趙氏的懦弱推波助瀾罷了,可憐的趙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醒悟過來。

  她一面勸諫,一面姑息,表面文章做的滴水不漏,這個女人的用心豈止能以『險惡』來形容。玉笙感到一陣惡寒。

  就在這時,青蓮也沿著九曲水廊走入湖心亭。她的身後還跟著一個面容陰柔,眸子一紅一黑的男人。

  是莫殺。

  青蓮走至步幽晴身邊,默默側立一旁。

  步幽晴抬首以淡漠的目光睨視莫殺,對青蓮使了個手勢,讓她將那盆殘缺的蘭花移走,然後對莫殺抬了抬手,讓他坐下。

  莫殺冷著陰柔的臉,面無表情的來到步幽晴對面。

  「看來,你們已經冰釋前嫌了?」步幽晴掃過莫殺與青蓮,似笑非笑的說:「那麼深的仇恨,那麼重的傷害,竟然還有和解的一天。真叫人費解不是嗎?」

  步幽晴的最後一句是跟玉笙說的,玉笙只顧自己喝酒,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青蓮跟這個男人的過往,他多少有些耳聞,但還沒到可以發表看法的地步。

  青蓮放好花盆,回過身便聽見步幽晴略帶諷刺的話,溫和的眸中閃過些許尷尬,不自然的雙手交握,緊緊擰在一起。

  「你到底想說什麼?」

  莫殺一紅一黑,雙眸微眯,警告的看著步幽晴似笑非笑的臉。

  步幽晴對他的威脅目光恍若未見,幽柔的聲音繼續說道:

  「對一個恩將仇報的人,我能說什麼?不過就是感嘆世界很奇妙嘛。」

  青蓮的傷,青蓮的痛,可以說她步幽晴是最有發言權的。

  千華門門主重光。

  雖然因她的舉止與外貌,江湖中知道她是女人的為數不多,但青蓮以前的名號,即使放在現今的江湖中,也是排得上位的。

  莫殺是她的徒弟。

  是重光因一時行俠仗義救下的少年孤兒,他們年紀相差不大,重光不忍讓他漂泊江湖,到處受人欺凌,便破例收他為徒,納入千華門下,並毫無保留的教他武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朝夕相對,重光雖外表豪邁,內裡卻是非常正常的女人,不意外的,她在不知不覺間愛上了莫殺。

  重光礙於世俗禮教,本想著莫殺已學有所成,即便下山也不會受人欺凌,便想叫他離去,可莫殺卻在這時對重光表明心跡,發誓說會一生一世待在她的身邊,並以強勢的手段佔有了她。

  有了男人的重光,很幸福。

  而莫殺也像所有寵愛女人的男人一樣,對重光千依百順,夜夜索歡。

  可這種幸福的日子維持了不到三個月,重光越來越覺得身體虛弱,彷彿精力正一日一日自身體裡流失,她找來大夫詢問亦找不到原因。

  直到那一夜,她發現了莫殺的秘密。

  原來所有愛戀不過是虛情假意,夜夜索歡為的只是她的畢生功力。莫殺不知何時,竟學會了邪派的采陰之術,將重光的功力以歡/愛的形勢轉移到了自己體內。

  重光難以相信,便去找莫殺理論,誰知等來的卻是一場幾近滅頂的災難。

  莫殺想要千華門至寶——天罡正氣的心法,重光自然不肯交出,莫殺便將她囚禁起來,讓人每日嚴刑逼供,在那段黑暗的時日裡,重光的四肢被廢,臉骨盡毀,喉嚨裡也被灌下沸水,燒掉了聲帶,她全身上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而莫殺卻那段時日,以強勢的手段登上了千華門主之位,對門眾宣稱重光遠遊在外。

  一個月後,莫殺穿著象徵門主身份的華服,走入牢房,看見的便是那慘不忍睹的一幕。

  重光滿身鞭痕,衣服破爛難以蔽體,她倒在血污之中,髒亂不堪,渾身發出惡臭,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幾隻老鼠正津津有味的啃著她的手指,有幾隻竟還在往她潰爛的傷口中鑽。

  莫殺當時是什麼心情,步幽晴不知道,但聽青蓮說,那之後,他便將她帶回房,找了大夫醫治……身上有多少傷,她說不記得了,只記得就是那回診治,大夫說她有了身孕……

  諷刺,已經不能形容步幽晴對這兩個人的看法了。

  她與青蓮相遇是在青蓮拼著最後一點力氣,逃出千華門後躲避的牆角……那時的她滿身膿瘡,臉骨盡毀,奄奄一息,像鬼一樣蜷縮在腌臢的角落裡……

  「哼。」

  對於步幽晴的諷刺,莫殺冷哼一聲,他飛快的瞥過一眼側立在旁的青蓮,又立即閃避了目光。

  雖然不喜步幽晴的諷刺,內心卻又無限期盼那是真的,如果真如她所言,莫殺與重光冰釋前嫌的話……就算要他付出餘下的生命,他也願意,只是……

  他心下明白,這輩子已經不可能了。

  她絕不可能原諒他,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

  「那件事是真的嗎?」莫殺的聲音有些顫抖:「她,真的還活著?」

  步幽晴唇角的冷笑漸漸斂下,睨視著他,良久後才轉開目光,幽幽的說:

  「你若替我做一件事,成功了,她便活著,不成功,她便死了。」

  莫殺雙手捏拳,手背上青筋暴露,只聽他咬牙切齒道:

  「你是要我去殺太師?」莫殺搖了搖頭:「太師於我有救命之恩,唯這件事,不可能。」

  步幽晴冷哼一聲,道:「哼,於你有救命之恩的,又何止楚太師一人?」

  既然你背叛了一個,還想守住另外一個嗎?笑話!

  莫殺神色僵硬,他別過眼神,緊咬牙關。

  見他如此,步幽晴對他的厭惡又升了一個層面,她深吸一口氣,道:

  「我若要殺楚方寧,還輪不到你出手!」

  「……」

  像是未料到步幽晴會這麼說,莫殺驚訝的抬起頭,便見那張蒼白的臉上陰霾一片,嘴角的完美弧度也似地獄惡鬼那般,他僵硬的問道:「那你要我做什麼?」

  步幽晴卻什麼也沒有交代,只是趕蒼蠅般對他揮了揮手,冷聲說了句:

  「你先回去吧。時機到了,我會讓青蓮轉告你的。」

  莫殺拿出最大的忍耐力才能不在青蓮面前衝上去殺了這個女人,只見他額前青筋暴露,雙眉凝蹙,氣憤的離開了湖心亭。

  步幽晴冷眼掃過青蓮,又說道:

  「看見你就心煩!你也給我滾下去!」

  「……」

  青蓮見她如此,不知為何,隱忍了好幾日的情感竟瞬間崩塌,熱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頻頻落下。

  她『撲通』一聲跪在步幽晴身前,溫柔的摟住了她的腰,泣不成聲道:

  「小姐!謝謝!」

  「……」

  步幽晴見她如此,更是氣不打一出來,只見她猛然踢出一腳,將青蓮踢倒在地,而後猛然站起,怒氣洶洶的吼道: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