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萬狼之王紫麒麟

  〔卓木強巴一生,從未見過如此多的狼和獒混雜一處,雖然他看慣了秀美風光,也能無視那些神蹟建築,依然為那陡然出現的無數狼群心悸不已。導師是對的,這裡有一個狼的王國,這裡的狼已進入高度的社會化形態,它們有著嚴格的分工和社會地位。這種結構,已經超越了人類的氏族社會時期,看樣子,已經達到了人類的奴隸社會,或更高等級的社會模式。〕

  【被遺棄的伊甸園】

  卓木強巴的目光落下來,凝視遠處,不由又問了一遍自己:「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長不過膝、短不覆履的翠草編織成毯,點綴著米粒般大小的白色小花,遠遠地綴去,連成天地間廣袤的草原,一陣風吹過,草原上一圈圈漣漪蕩漾開來,一直傳送到極遠極遠的地方,彷彿每一朵小花,每一株綠草都在向自己招手,發出輕快的歡呼:「你回來啦……你回來啦……你回來啦……」

  這裡的風,輕柔得像情人呼出的氣,令人實在分辨不出,這是撲面而來的風,還是自己身體帶動了空氣的流淌。

  幾根巨大的石柱斜斜地倒伏在草叢中,為這寧謐的空間平添了幾分莊嚴。有鳥銜花飛來,落在石柱上,顧盼流連,追逐翩飛,空中如有鳴琴奏響了幽泉月光之曲。風習習,鳥作曲,大地舒緩起伏,勾勒出如同少女般優美的曲線,想來傳說中的伊甸園,就是這般模樣吧,這是卓木強巴的第一印象。

  隨後他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好似豎井的出口,正面朝大草原,自己背後的視線,則被石井蓋擋著。他走了出去,再轉身,發現這個環形建築更像一個大一號的郵箱,自己則是從取信孔的位置鑽了出來。再往後退,他看到了高高的院牆,再退,再退……一直退到大草原上,踏上軟軟的草甸,他才看清出口的全貌。那是一座皇家園林般的建築,有高大的宮牆,像長城一般綿延開去,竟是望不到頭。那斑駁而巨大的灰黑色磚,一塊塊砌成無數馬賽克式的雕塑,藤蔓攀繞著高架引水渠,巨大的石柱在長城外撐起棧道一樣的廊道。

  厚重而高大的宮牆,有著無數橋拱般的窗口,長而斜的階梯緩緩向上,在階梯的盡頭,宛若天界之門巍然高聳。城牆外散落著一些小的建築,有的像塔林,有的像棺蓋,有的像小廟,有的像古希臘的神殿。卓木強巴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建築群,但城牆上那些高大的壁畫他倒是能認出一些,有很多都是源自印度古神,梵天起舞,濕婆執劍,無數天女天妃圍繞,還有許多古苯教神靈,這種繪畫風格與他們曾在倒懸空寺裡所見的極為相似。

  卓木強巴不由深吸一口氣,暗忖,難道自己已經到了?可是這座城,總給他很怪異的感覺。這完全不像各種典籍中描述的聖地,倒有些像一處廢棄的施工工地,像一千多年前古人修的一座城或一座巨大的建築,尚未完工就被遺棄了一般,雖然氣勢宏偉,震人心魄,但總有一種殘缺和滄桑之美,用被遺棄的伊甸園來形容這裡,才是最貼切的。

  二狼和小狼也鑽了出來,對著藍天白雲發出暢快的呼嘯,一溜煙就向著階梯爬了上去,空中傳來那悅耳的歡呼聲,彷彿在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著:「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卓木強巴跟著灰狼兄弟向台階走去。走到一半路程,他朝他們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見綠毯鋪就的遠山盡頭,一派雲蒸霧繞,天的盡頭則是一堵由白雲組成的牆,越靠近地面雲層越厚,如沉鉛壓頂,那雲的裡面就是他們來的地方?卓木強巴馬上想起了呂競男說的大氣環流系統,將香巴拉下層充沛的氧氣交換上來。難道說,大氣環流使得空中的霧氣就像颱風一樣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將整個香巴拉保護起來,只是風眼附近,反而沒有了雲霧,只見青天?或許,還有別的什麼原因?

  還有一點讓卓木強巴不解,這裡真的很熱,就像他們在熱帶叢林一般悶熱,這不是應該在海拔六七千米的地方嗎?

  當卓木強巴帶著疑問登臨那巨大的天界之門時,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整個圍牆圍住的竟然是一泓大湖,湖水倒映著藍天,微微泛起金鱗,整個湖由外向內,分別呈現出藍色、金色、綠色以及青色四種顏色;而且這座湖一眼就能看出是人工開鑿的,它呈圓形,從湖心朝四面八方伸出引水渠,與工布村的結構十分相似,在扇形區域裡坐落著民居樣建築。

  卓木強巴之所以認為自己找到了答案,就是因為他遠遠看見那湖水表面有絲絲熱氣升騰,二狼和小狼已經在一道引水渠旁痛飲起來。卓木強巴試了試水的溫度,略微有些燙手,但還不至於無法下水,水溫應該在四五十度左右,有一絲絲硫黃的氣息。地熱,正如他和岳陽他們在亞馬孫叢林裡討論過的那樣,這裡的熱量來源於地熱。

  那些戈巴族人將雪山融水引入這人工湖中,然後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麼辦法,用地熱來替湖水加溫,並保持在四五十度。由於這個地方夾在兩座山的中間,基本上是一個封閉的空間,所以就像蒸桑拿一樣,將整個香巴拉蒸熱了。而這個地區的熱氣漸成氣候,在第三層平台形成了大氣環流,將嚴寒抵擋在外面,並讓有毒的氣體散發出去,將大量的氧氣吸進來,保持空氣的清新。卓木強巴知道,在自己未能到達的地方,一定還有別的宏偉建築,改變整個大氣循環,不會那麼容易就能實現的。

  二狼和小狼沒卓木強巴那麼多的想法,它們小心地試探著水溫,將整個身體慢慢地泡進了水裡,然後漸漸暢遊開來,在經過了嚴寒和漫長的奔襲之後,洗一個桑拿浴,那是相當地愜意。小狼撲打著水花,要卓木強巴下水一起嬉戲。

  初入水時有些燙,可不多久便能適應。更令人驚嘆的是,在這溫暖的雪山地熱湖中,竟然有細細的鱗魚遊蕩,還有著某種說不出名的綠色植物,不可思議的生命奇蹟,令這四五十度的湖水中充滿生機。

  泡著暖暖的溫泉,數著藍天上的雲絲,和在那積雪的迷霧中頂風前行相比,簡直是天堂和地獄的差別。卓木強巴攤開四肢,仰躺在水裡,實在是不願意動彈了。

  不知在水裡泡了多久,已經清除了一身的疲倦,卓木強巴才從水裡站起來。只見那環形的水渠似乎被設計為螺旋向下狀,水花歡快地奔流著,而站在水中,仰望一棟棟造型各異又有統一規格的民居,便宛若處在江南水鄉,畫一般的風景,只是……那一陣暖風吹過,響起的卻是古老的悠悠嘆息。

  卓木強巴沿著環道前行,從一棟民宅走到另一棟。那些建築的式樣依然保持得如此完好,縱使有少許被風雨侵蝕或樹木破壞,大多數都是完整的房屋。只是,這裡的人呢?

  卓木強巴正要信步邁入一所宅屋,卻被小狼攔在身前,嘴裡低聲嗚嗚像是在警告:「不要進去。」

  卓木強巴與小狼最為熟稔,聽到小狼警告,蹲下身來挑起小狼下頜道:「不能進去嗎?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對我不好的東西?」

  小狼似懂非懂地點頭,卓木強巴也點點頭:「知道了。」他便不再進屋,只是站在門外觀察。屋內家居擺設皆完好,這更令他疑竇叢生,究竟發生了什麼,令這座恢宏之城人去樓空,一派死寂?

  走在空蕩蕩的街頭,聽著潺潺的水聲,看著那廊橋小弄、高牆青磚,卓木強巴的心中,竟然生起了一絲懼意。

  蜘蛛在牆角織網,鼠、兔或蜥蜴一般的生物飛快地穿梭躲避,只是,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這座空城死一般的寂靜,他甚至連一具骨骼都沒有發現,偏生那些保存完整的建築,彷彿在向這個外來的陌生人訴說著不久之前的繁榮。

  高屋之上,全是各式造像,有天女衣袂翩翩,有金剛怒目四方,有瑞獸踏雲而來,有小鬼爬滿壁牆。那些造像或大或小,栩栩如生,門前、四壁,就是屋簷廊下也如葡萄般懸掛著一串一串的小鬼。

  這些是什麼時候的建築?這種圓形的建築群設計是什麼時候的理念?誰建造了它們?這裡的主人又去了哪裡?卓木強巴帶著滿腹的疑問,發出一聲嘆息,十餘分鐘後,他竟然聽到一聲嘆息。

  卓木強巴有些疑惑地站在原地,難道有人嗎?

  誰知,小狼在他身邊一聲長吟,幾分鐘後,遠處,又好像就在身後的某處,響起了小狼的嘯聲。小狼露出牙齒,有些得意地對卓木強巴笑著,好似在說:「神奇吧。」

  原來,這種弧形的建築群落形成了類似回音壁一樣的東西,聲音傳開後,不知通過怎樣的轉折,又會從身後傳回來,這是那些古人對聲學的運用。卓木強巴還來不及去細細探究,二狼發出了警語:「該走了,天黑前必須離開這裡。」

  不知道到了晚上這裡會有什麼出現,或許是那種碩大的蟑螂。卓木強巴也無暇再去探究,他只是覺得奇怪,這麼一座空城,看似如此繁華,難道這裡不是香巴拉?他想了很久,才發出一陣嘯聲,詢問小狼:「離家還有多遠?」

  小狼眯眼望著遠方,夕陽已經不見,但天空湛藍依舊,雲染霞似火燒:「還遠著呢。」

  卓木強巴回頭再看那圍住這方空間的密雲,被濃霧籠罩著的香巴拉,此刻已經全黑了吧?

  在草原上走著,生物種類開始繁多起來。沒多久二狼和小狼就逮到一些好似兔子一樣的有角生物,吃飽之後,以大地為席,天作被,仰視流雲蒼狗,漸有銀河密佈。天似穹廬,籠罩四野,空曠的感覺向四面八方延伸,思緒也彷彿傳到了千里之外。

  又走了兩天,草漸漸茂密,樹漸漸林立,他從草原踏入了叢林,那些遮天障目的巨樹,枝葉根莖糾結在一起,像扭打不休的怪獸們。二狼和小狼一貓腰,就能從洞隙間鑽過,可苦了卓木強巴,要從這片密林中擠過去,要側身鑽洞,還要爬樹翻牆。走著走著,卓木強巴便見到了第二座城……或是一座廟宇?

  好大一座廟宇!卓木強巴在一些巨樹的頂端,遠遠地就看見天地間橫環著縱橫交錯的線條,佈局似棋盤。走近些,則發現那些線條方方正正,圍成一個又一個像「回」字一般的同心長方形;再走近些,就發現那些線條是因樹與樹之間出現了空隙而造成的,等到他從最後一排密林中鑽出來,才看到那些線條的全貌。

  森林的中央,出現了一道四四方方的天井。這座天井的周長,恐怕有好幾公里,井底是水,水的中央就是那座廟宇。那些線條都是由廟宇的邊牆,或一排排似松樹一般的塔林組成的。卓木強巴站在天井的邊緣,看著那座廟宇,顯得那麼不真實,好似不該是人間擁有的東西。

  其奧秘就在於,這方人造的天井打磨得太過平整。水面上沒有一絲波瀾,像一面鏡子,透過水面可以很清晰地看見天上的白雲在水中緩緩飄過,於是,遠方那座廟宇就好似浮在半空中。

  通往廟宇的小路,全被人為打磨成一葉一葉的浮萍或荷葉樣式,踩在上面,頗有蜻蜓點水的感覺。不知道那方方正正的湖水究竟平整到何種程度,卓木強巴踏著那些浮萍時,竟然產生了高空眩暈感,唯恐自己一腳踏錯,就會跌落凡塵。

  而二狼和小狼似乎沒有這種錯覺,還能在浮萍上扭打嬉鬧,一路銜尾奔走。

  等卓木強巴終於走到廟宇面前,他還是被眼前所見徹底震撼了。這座廟宇的構成,竟然是成千上萬的佛鬼塑像,可以這樣說,是把一個一個立體生動、形態各異的佛像小鬼,用作一磚一瓦而搭建成了一座廟宇;或者,古人先將一座熔岩山削成一個巨大的立方體,再從立方體中摳出一座廟宇的大致形態,最後,再將這座廟宇的,不管是頂、廊、梁、柱、牆,還是門、檻、窗、台階、欄杆,通通鏤空雕刻成一個個的小鬼佛像。遠看牆面是平整的,近看則是凹凸不平的,因為它們全是一個個不足巴掌大的小人兒,挽臂起舞,踏背相疊,整座廟宇的小人兒雕塑,何止億萬,這是何其浩大的工程!

  卓木強巴靜靜地摩挲著這些小人兒,它們中有人有神,有鬼有佛,有飛鳥走獸、蟲蟻蜉蝣,有藤木花卉,竟是將世上有的、沒有的所有生命,皆雕鑿於一廟之中。其後又以這些小人做基礎,構築出更大的建築物,幾十萬小人兒勾肩搭背,就組成了一座巨大的佛像;幾十萬小人兒相互踩踏,就築成了凸出於牆面的巨大文字符號;那些塔林,也是由幾百萬的小人兒堆疊在一起形成的;就連腳下所踏的青石板,也是一座慾海的形象,億萬小人兒在慾海中張臂疾呼,掙扎翻湧,蹲下身去仔細看,就能看到那些小人兒每一張臉上不同的表情,或憤怒,或絕望,或悲哀,或癲狂。卓木強巴的雙腳就踏在這慾海之上,每一隻腳下,都有幾十個小人兒高舉著手臂,痛苦地呼喊。當卓木強巴舉目四望時,就會看到穹頂,無數的飛天,正傷悲地墜落人間,她們綵綢飛袖,似乎想撈住天空中的流雲,卻徒勞無功,訣別迷戀。而四壁牆上,則是一個個頭上有光環的佛像,他們的面部表情異常相似,那眼神,似乎帶著一絲憐憫,又有一絲冷峻,或是略感悲哀,或是怒其不爭。看過之後,只感到一種沉悶的壓抑,那些眼神都透著一種深深的憂鬱啊!

  踏著痛苦掙扎的人群,穿過俯視眾生的神明,卓木強巴來到了這座廟宇的牆內,他立刻又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靜!佛教禪中最奧妙的釋意。

  這座四四方方、由小人兒築成的廟宇,竟然如此安靜,沒有一絲聲音。卓木強巴屏住呼吸,仔細聽,仍然沒有一絲聲音;唯一的聲音都是他們帶進來的,他的腳步聲,狼的腳步聲,他的呼吸聲,狼的呼吸聲……不只是安靜,卓木強巴感覺自己好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被封閉在一方水晶之中,由純氧構成的立方體,籠罩在這座建築的上方,是自己的呼吸才擾亂了這裡空氣的流動,否則,這裡的一切都該是靜止的。

  水是靜止的,像平滑光潔的琉璃之鏡;空氣是靜止的,氧氣濃稠得好像擁有實質,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將它們拽入胸腔,吸進肺裡,化作千絲萬縷,散佈於四肢百骸。一片樹葉飄零,絕不像被風吹落那樣打著旋兒,而是筆直地、緩緩地沉降下來,若注視水中,會看見一片樹葉,從水底慢慢地浮上來。

  當卓木強巴發現,這一切都好似靜止不動的時候,再看那些附著於四壁地板的小人兒,頓時有一種芒刺在背、電擊全身的感覺。那些原本已被固定了形態,真正應該靜止的小人兒卻彷彿在動!慾海中的人們,彷彿真的湧蕩起來,相互踐踏並隨著血海翻騰,一潮一潮地湧了過來,想要攀附上自己的腳背;四壁神佛則帶著事不關己的目光,如行雲流水般,繞著廊坊徐徐前行,他們像是要去朝聖,抑或遠離凡世紛爭;天上飛仙,似青雲墜地,不疾不緩,卻是在以一種令人揪心的慢速接近著慾海。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就好像自己是跳出三界外的一方存在,以絕高的姿態打量著芸芸眾生,神佛盡歸我手,宇宙自在我胸。只是這種感覺,讓卓木強巴很不自在,他知道,這無疑是古人對聲、空氣、視覺等多種現象的掌握和運用,才營造出這種讓人覺得自己已超越了神佛,掌控了整個宇宙的錯覺。卓木強巴這一生,從未見過任何與之相似的建築,而且這種超脫物外的感覺,並沒有令他飄然若仙,而是感到了無窮的恐懼。

  對卓木強巴而言,這就是一座在磅礴的氣勢背後隱藏著無盡詭異的魔廟,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甚至連第一重廣場和正殿都沒有瀏覽完,就叫上二狼和小狼,匆匆離開。

  在卓木強巴流連於香巴拉各個被遺棄的城邦之間時,莫金等人也已抵達邊緣。和卓木強巴在小狼和二狼帶領下走地下通道不同,他們是沿著三層平台邊緣前行。

  這一日,他們依舊列隊行進於冰天雪地中,忽然發現前方迷霧大作。起初五十米開外還能見人影,走著走著,能見距離不過十米;再往前走,那霧氣竟然越堆越濃,白茫茫的一片,彷彿擠入了棉絮堆中,伸直手臂,竟然不見十指。

  莫金下令完全切換成紅外模式,忽然聽得士兵大呼,彷彿發現了什麼。莫金與索瑞斯也各自取過頭盔戴上,切換模式。

  「那是什麼?老闆,我們到火焰山了嗎?」馬索在一旁大呼小叫。

  透過頭盔的紅外模式,莫金清晰地看到,距離他們不足兩百米,彷彿有幾十頭怪獸,那灼熱變成一條條火舌,吞吐翻捲,在紅外模式中便是一團赤紅。

  「好,我們到了,終於到了!」莫金驚喜地大嚷,也顧不得什麼威儀。傭兵們聽到消息,頓時歡呼聲響成一片,幾個心急的已不顧一切要向前衝,被莫金叫了回來。

  「是這裡嗎?」索瑞斯問道,「前面那是什麼東西?」

  莫金道:「《古格金書》後半卷中記載,要抵達神廟,先要抵達嘆息的牆壁。按記載,那堵牆壁厚千仞,中空有孔,吞雲吐霧,如有人嘆息,故名嘆息之牆。這道牆不僅將神廟與外界隔絕開來,更是讓整個第三層平台籠罩在迷霧之中。」

  「吞雲吐霧?你是說,整個第三層平台的霧氣,都是從這裡來的?」索瑞斯不解。

  莫金取下頭盔,帶著索瑞斯後退百米,指著前方道:「你看這雲霧,可有不同?」

  索瑞斯極目望去,果然,雖說身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之中,但前方霧濃,就好似大型工廠煙囪裡冒出的白煙,前赴後繼,疊嶂起伏,有如實質。那些霧氣亦如洪水洩閘,噴薄而出後,騰起數百米高度,再沿著第三層平台,朝他們來的方向滾滾而去。這第三層平台遮天蔽日的霧氣,竟然是人造的!

  索瑞斯放眼望去,那霧海如潮,連綿不斷,看來這道嘆息的牆壁,竟然將第三層平台攔腰截斷,生生造出了霧鎖平台的神奇效果。在此之前,索瑞斯一直以為,霜雲霧雨,那是大自然才有的神功造化,豈料今日竟然見到了人造大霧!這不是工廠的小小煙柱,這可是籠罩方圓數百公里的大霧啊!

  「這是……怎麼做到的?」若說在倒懸空寺,索瑞斯還能認定那是人造奇觀,那這彌天的大霧,他實在不明白,古人怎麼能做出如此驚人的效果,更何況還要持續千年。

  莫金肅然起敬道:「在此之前,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後來聽巴桑說起他們抵達過有如熱帶叢林般的地方,我才敢有所聯想,加上此地的原始火山貌,更加印證了我的想法。」

  「不要賣關子,快說出你的想法。」索瑞斯有些急不可耐。

  莫金悠然道:「帕巴拉神廟和它周圍散落的城邦,是建立在一座活火山之上,一座或許是億萬年前地球形成之初就有了的古火山,千年之前,它還在不定期地噴湧岩漿。那些戈巴族人,將神廟選在此處,正是利用了火山的天然能量,引地熱岩漿為己用。那道嘆息的牆壁,將神廟與周圍分隔開來,形成獨立的空間,就和我們修建了房屋並在屋內安上暖氣空調一個道理,屋外零下幾十度,屋內卻能達到三十幾度的高溫。只是這間屋子很大,其面積要以百平方公里為計量單位,這就是戈巴族人創造的奇蹟,利用獨特的地理環境和難以想像的能量來源,建造出我們現代科技不敢想像的奇蹟!以人工的力量,改變方圓幾百公里的自然環境啊!」

  莫金揮手一指,鏗鏘有力地道:「那道嘆息的牆壁,應該就是地下幾千米處那些大型機械運轉的排氣孔,它們噴出的極高溫度和外界的極低溫度相碰,就形成了這漫天的濃霧。戈巴族人從不放棄利用任何有效資源,這也一定是早就計算好了的,這濃霧正好將整座神廟和它的衛星城一起保護起來。」

  「可是,它已經運轉了一千年啊?」索瑞斯還是無法相信,造一個能改變幾百公里環境溫度的大空調,這是一千年前的中國古人所具有的智慧?

  「你知道永動機為什麼不能製造出來嗎?」莫金忽然換了問題,又自己解答道,「因為能量總是在被消耗,而且不能無中生有,但隨著自動化機械的不斷發展,其磨損的零部件都可以由機械自行更換,那麼,永動機所需要的就只是一個能永久提供能量的來源了。而事實上,大自然提供了無數近乎永久的能量來源,太陽光、潮汐、水、風,只要對這些能量善加利用,造出一台永動機是可行的。戈巴族人就是利用了火山的能量。一千年來,火山不息,那這台機械就運轉不停,就算沒有人去操作更換,它也會一直這樣運轉下去,直到將所有的零部件都磨損至無法使用。一千年前的古人智慧啊,真是慶幸這種智慧被淹沒在戰爭的長河中了,否則,我們不敢想像今天的中國會是什麼樣子!」

  「如果噴湧的是極高溫度的氣體,我們如何通過?」陪著莫金感慨了一陣,索瑞斯又想到另一個問題。

  「放心,它會停下來休息。一張一弛,這是中國古代傳統的哲學思維,也唯有如此,那些機械才能千年不朽。」莫金自信道。

  莫金說得沒錯,過了一陣,那吞吐的熱氣漸漸平息下來,他們的傭兵隊伍迅速前插,利用現代工具登上那嘆息之牆。

  這厚達數百米的城牆簡直可以算一個大型廣場,站在上面眺望城牆內外,竟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外白霧茫茫,夾風帶雪,一派淒寒苦楚,而牆內竟是碧草連天,看著那滿眼的綠色,莫金微笑道:「我們……終於到了!」

  城牆上頓時響起一片歡呼,那些傭兵們也暫時忘記了心中的不快,任誰在冰天雪地裡走了數月之後,陡然見到一片散發著暖氣的綠洲,心情都是舒暢而愉悅的。他們紛紛摘掉頭盔,大口地呼吸清新空氣,彷彿再往前走幾步就能看到帕巴拉神廟了,卻渾然不知,前面的路途遙遠而艱辛,死亡正等著他們。

  【狼的王國】

  當莫金他們踏上城牆,看到一片生機勃勃的綠洲景象時,卓木強巴已在另一座城中漫步。這些天,他見到了各種各樣的建築,每一種都讓他驚嘆稱奇,每一次都有新的震撼,終於,在經歷了太多震撼之後,產生了震撼的麻木。他知道,前面的每一座城市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種建築樣式都會超出自己的想像。在密林之中,存在著各種古怪的生物,有的二狼和小狼會去捕食,有的二狼和小狼則帶著他繞道而行;但是……整座平台上,所有的城市內,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所有有人存在的痕跡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了!

  那一座座精美絕倫的城市,完美的幾何學建築,彷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就像……就像那些瑪雅的城邦一樣,靜靜地躺在密林深處,不知過了幾千幾萬年,只等著從文明中走來的後人們去發現、去驚嘆。

  從一座城市走向另一座城市,看著藤蔓林木纏繞著美輪美奐的建築,看著那些說不出名字的中小型動物在城市間安營紮寨,嬉戲蹦躍,明明是溫暖的風吹過,卻感到無比冷清。卓木強巴踏著二狼和小狼的足跡,以陌生人的身份打量著它的繁華,他的內心深處卻感到一種入骨的孤獨。他不止一次地自問,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那些戈巴族人,去哪裡了?

  漸漸地,卓木強巴看出更多端倪,二狼和小狼並沒有帶著自己走直線,而是沿著平台在森林中劃出一道弧線,也就是說,他們一直在神秘中心的外圍。如果說香巴拉是一座繁華的都市,那麼自己所看到的就應該是它的衛星城,那些古人先開鑿渠道將雪山積水引下來,匯成一個個的飲水潭,再沿著潭的四周修建居住區,再以居住區為基礎,一層一層往上摞,最後形成一個個結構複雜、造型各異的立體城市,一座又一座風格迥異的城市。古戈巴族人似乎在進行某種試驗,他們……好像是打算建造一座高度機械自動化,又能完美地和自然融為一體的城市,不同的衛星城就是他們建造的不同藍圖,所以才會出現如此多帶宗教色彩的、機械化的、自然的建築模式。

  當二狼和小狼帶著卓木強巴參觀完最後一座衛星城後,又按原路返回了,卓木強巴留意到二狼和小狼的舉動,它們停歇很少,似乎一直在躲避著什麼。卓木強巴捉住小狼,指著他們前進弧線對應的中心點,問道:「那裡,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嗎?」

  小狼似乎被嚇了一跳,耷拉著腦袋,警惕地向四周看了一眼,突然躡手躡腳地前行,變得像隻老鼠,然後帶著卓木強巴來到一株大樹下,扒開一堆石頭,頓時一股熏人的氣息撲鼻而來。卓木強巴一愣,他當然知道那是狼做的標記,標示前面是另一群狼的領地,只是這麼大股味道,這個家族,究竟有多少狼啊?

  卓木強巴明白了,踏過這道看不見的標記線,就將進入另一個狼家族的領地,而這些日子,二狼和小狼則帶著自己,在不同的領地緩衝帶裡遊走穿插。他們是一個孤獨的團體,他們不知道會不會被別的狼群接納,而一次次失敗的教訓,已經給他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被趕了出去,趕到極寒之地。

  卓木強巴同時也明白,自己是頭狼,如果自己踏過這條線,二狼和小狼都會跟著自己踏過去,只是二狼和小狼似乎不能被狼群接納,自己又能做到嗎?正在猶豫不決時,二狼從後面跟來,發出短促的警告,似乎被什麼東西發現了。

  卓木強巴剛站起身,叢林中便是一陣響聲,一個由九匹狼組成的群體,出現在界線的另一方。小狼喉嚨裡嘟囔著,耷拉著半截尾巴上前交涉,對方似乎並不領情,發出了準備攻擊的信號。交涉未果,小狼趕緊跑了回來,躲在卓木強巴身後,露出半個腦袋,一隻前爪搭在卓木強巴腿上,好像在說:「這是我們老大,有什麼事情找他。」

  卓木強巴緊了緊手中的武器,他根本就沒有一下應付九匹狼的信心,只是在這密林中,跑是跑不過狼的,該怎麼辦?他又想起了手中唯一的退敵利器——骨笛!卓木強巴取出骨笛,放在唇下,輕輕一撮……

  出乎意料地,這次那些狼並沒有退去,而是一陣交頭接耳,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色。卓木強巴有些急了,又吹了一陣,直到感覺有人拉自己的皮裙。卓木強巴扭頭看去,二狼盯著他,搖了搖頭,似乎在提醒他,不要老是吹。

  九匹狼裡的首領站了出來,對卓木強巴他們輕輕一嘯,這句卓木強巴能聽懂,那是一種邀請或者命令:「跟著我走。」

  卓木強巴還在猶豫,二狼和小狼早已雀躍不已,推著卓木強巴不斷向前。卓木強巴撫著小狼的頭,感受到它們渴望回家的決心,這才跟上了這支隊伍。

  一路上,二狼不住向那個狼首領重複著一個詞,照卓木強巴理解,應該是「首領」或「領導」的意思,那是一種帶有敬畏的音調,是地位低的狼和地位高的狼對話時才會有的聲音。但看它們的神色,談論的顯然不是眼前這位狼首領,而且,它們究竟要帶自己去哪裡呢?

  原本以為短暫的行程竟然走了兩天,卓木強巴已經深入密林中心地帶,四周的一切趨於完美,頭頂疊翠千丈的巨樹櫛比鱗次;身旁有藤蔓繚繞,草比人高;腳下巨樹們盤根錯節,交織成網。有翅昆蟲嚶嚶飛行,追花逐蔓地在狹小的縫隙間穿插;繁茂的枝葉間有走獸靈巧跳躍;七彩斑斕的禽類生物自幽暗處探出頭來,害羞地一瞥,又飛快地躲開;螞蟻結隊成陣,在厚積如堆雪的落葉和苔蘚間忙碌奔走。

  曼妙的花香襲人,林間不可見處有清泉幽幽吟誦。暖風吹過,林海枝舞葉湧,俯仰起伏,灑落了晨曦的凝露。陽光層層折射,斑駁剪影,自水晶般的露珠上透出七彩的光暈。

  卓木強巴踏過鬆軟的樹葉,發現身邊的一切都是那麼和諧。動物,植物,在這裡構成一個獨立的世界,生生不息,輪替更迭,他甚至可以觸摸到空中跳躍的快樂音符。這裡給人的感覺,要比那些鬼斧神工的巍峨建築,更加令人心生敬畏,平靜下又感懷激盪,這個自然,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奇蹟。

  就在這樣的奇蹟之林中,另一個奇蹟在卓木強巴眼前悄然展開。

  雖說是在同一片密林中,但這裡的環境與週遭大是不同。首尾交接的遮天密林突然出現了大片的空地,萋萋芳草作毯,參天的巨樹環抱,如鏡的湖泊倒映著藍天白雲,無數宏偉的人造建築似天界的神殿散落在草叢森林之間。神殿間穿梭著無數忙碌的身影,它們穿插不休,又各自接踵成列,遠看像極了螞蟻王國那些一刻不停的工蟻,又像是人類某個時代修建巨型建築時那成千上萬的奴隸勞作的畫面。及至近處,才驚愕地發現,那些密密麻麻的身影是狼,還有獒,它們間夾混雜,卻又井然有序,就像繁華鬧市中的各種車輛,沿著街道前進。

  卓木強巴一生,從未見過如此多的狼和獒混雜一處,雖然他看慣了秀美風光,也能無視那些神蹟建築,依然為那陡然出現的無數狼群心悸不已。導師是對的,這裡有一個狼的王國,這裡的狼已進入高度的社會化形態,它們有著嚴格的分工和社會地位。這種結構,已經超越了人類的氏族社會時期,看樣子,已經達到了人類的奴隸社會,或更高等級的社會模式。

  它們有自己的巡邊隊,守護著領土的安全;遠處拖來了巨大的獵物,它們有自己的狩獵隊和專業的運輸隊伍;南首的大片草地上,一群群的羊列成方陣行進,它們有自己的牧區,這也就難怪斯必傑莫大雪山上,那些被灰狼三兄弟組織起來的狼也能牧羊,這對它們來說只是家常便飯。

  導師的話彷彿回到了耳邊,當遷徙狼達到了一定的數量,突破了集智的瓶頸,能收集到足夠多的食物時,它們就足以產生媲美於人類社會的狼族社會結構,它們會出現更為合理的分工,按照氏族或一個國家的模式來生存發展,它們——會選出自己的王!真正的狼王!

  那支巡邊隊的隊長可不容卓木強巴站在那裡激動或感慨,催促他快些前進。二狼和小狼也收起平日跳脫不羈的性子,安靜地跟在那位隊長的身後,還輕輕地推著卓木強巴,讓他不要違拗隊長的意思。

  卓木強巴這才明白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們不是狼之國度邀請的客人,而是被當作俘虜,或者某種嫌犯,要被帶到某處進行審問,如此而已。卓木強巴心中苦笑,不過他依然跟著那頭狼隊長,能夠見到這樣一個氣壯山河的龐大建築群,能夠親眼目睹幾萬,乃至幾十萬的狼和獒集結成的國度,就算下一刻遭遇不幸,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原本看著那些建築物是極近的,可是卻走了很久,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些建築太大了。當他們真正走到建築群落之中的時候,卓木強巴又不由得產生了疑惑,這裡不是一座城市嗎?在遠處明明看到都是些巨大的建築,可走近之後才發現,那些建築,竟然披上了一層樹衣,樹的根系像衣裙一樣包裹著石砌的建築群,要不就是那些建築的大廳或中堂裡,長滿了各式植物和花草,蟲鳥築巢,蛇鼠建窩,看上去,那些石砌的建築和整個自然,已經完全融為一體了。

  卓木強巴暗藏隱憂,這些被打磨過的石頭,這種適宜人類居住的建築,不會就是狼族搭建起來的吧?它們應該還有真正的主人,只是那些主人,究竟去了哪裡呢?為什麼這裡變成了狼族王國的首都和各種野生動物的天堂?

  那位巡邊的隊長將卓木強巴他們帶到某一個小圖書館似的建築附近後,就不再前進。它和一頭幼狼對話後,那頭幼狼一溜煙去了,沒多久就帶回一頭年邁的狼,旁邊跟著四五頭中年狼,看上去威嚴無比。

  老狼嚴肅地詢問著巡邊隊長,似乎在問它為什麼把不相干的帶回了王國。巡邊隊長態度恭敬地回答著,還不住地往卓木強巴這邊瞟,小狼在一旁為卓木強巴正名:「阿嗚骯,阿嗚骯。」

  老狼扭頭看著小狼,將它招至身旁,詢問起來,小狼快語連珠,不停地說著,阿嗚骯怎麼怎麼樣,阿嗚骯怎麼怎麼樣,它們又怎麼樣,如何如何,這般這般……

  聽完小狼說了一大堆經歷,老狼似乎陷入了沉思,旁邊一頭中年狼對小狼說了句什麼,小狼奔回卓木強巴身邊,聽意思,是向他索要什麼東西。卓木強巴拍了拍自己赤裸的上身,攤開手問小狼要什麼。小狼撮起嘴,試了試發音,然後道:「嗷,嗷,嗷嗚……」那並非正宗的狼語,卓木強巴聽出來了,小狼是在模仿什麼發音,他趕緊取出了骨笛,拿在手中,小狼不住頷首。

  老狼這時走了過來,對卓木強巴說了句什麼。卓木強巴略懂,知道對方是讓他吹一聲試試,於是他將骨笛放入嘴裡,吹響了那聲音,嘹喨的笛音響徹在狼國的上空。遠方行進中的狼群竟然都停了下來,紛紛注視著這邊,巡邊隊長向著遠處咆哮了一聲,似乎在說:「看什麼看!幹活兒去!」那些地位較低的狼才又開始緩緩移動。

  老狼又對著巡邊隊長說了些什麼,似乎是讚許的話,巡邊隊長很是受用,然後掉頭疾奔,顯然是歸隊去了。老狼又和周圍的中年狼商量了一番,似乎決定了某項重大的事,有一頭中年狼匆匆而去,又匆匆而返,似乎得到了上面的答覆,隨後老狼以命令的口氣對著卓木強巴說話。卓木強巴的狼語理解能力實在有限,只能愣著。小狼用前爪扣著卓木強巴背上巨大的飛來骨,連聲道:「扔掉,扔掉。」卓木強巴這才明白,原來是讓自己解除武裝,看來,是要去見什麼重要的人物了,不對,應該是重要的狼。

  越往前走,狼群就越是密集,所有的狼都帶著新奇的目光打量著這頭用兩條腿走路的奇特的狼。卓木強巴感覺自己好像進了動物園,不過,在籠子裡面的那個動物,卻是自己,週遭都是遊人興奮而又驚奇的目光,就差沒有拿食物和樹枝來逗餵自己了。

  再往前,狼群又漸漸稀疏起來,身邊竊竊狼語也漸漸消失,威嚴肅穆的氣氛越來越濃,四周巡遊著的都是一些體格異常健壯的成年公狼,二狼和小狼更是大氣也不敢出,走路都是踮著腳。卓木強巴知道,他們正在深入狼之王國的核心,只是不知要見自己的是誰,狼國的智囊,還是……那神秘的狼王?

  那座好似瑪雅金字塔的建築漸漸出現在眼前,它突兀地拔地而起,比周圍的建築要雄壯幾分,佔據著叢林中的制高點。在這如同群星散佈的建築群中,它就好似一輪明月,巍峨高聳,與天相接。

  在那金字塔塔身的平台上,都各有一匹狼或獒,它們或站或臥,紛紛注視著塔下的來客。縱使卓木強巴這種第一次到這裡來的人,也能明白,這就是狼之王國的決策中心,能站在這上面的狼,都是王國中地位極高者,而金字塔的頂端……從卓木強巴的角度和高度望去,看不到金字塔頂端的平台。

  塔的中央,有一道天梯直通頂點,老狼沿著天梯攀登而上,卓木強巴他們則留在底部。不一會兒,那頭老狼又逐級而下,在金字塔的中部有一個屬於它的位置,它從天梯躍向了一旁。隨後四周沉寂下來,安靜得有些詭異,然後天梯的頂端出現了兩頭狼或獒的身影,對著下方一陣咆哮,吼聲響徹四野。

  二狼和小狼低著頭,一步一匍匐地向天梯攀登,卓木強巴走在兩匹狼的中間,頂著四週一道道盛氣如炬的狼的目光。氣氛愈發嚴肅了,他能感到那股無形的威壓。

  在距頂點還有十幾級台階的地方,二狼和小狼停下了,趴在那裡一動不動,目光不敢仰視。卓木強巴卻是站直了身子,以他的身高剛好可以看見金字塔頂端還有一方小小的平台。那平台就像一個王座,上面躺著一個有些慵懶的龐大身軀。

  它半眯著眼,微張著嘴,舌頭伸在外面曬著太陽,從尾梢至顱頂,就像雕塑家手中最完美的線條,腹部隨著它的一呼一吸而有節律地顫動著,彷彿這就是整個狼之王國的心臟,整個王國因這個心跳而有著汩汩的生命力。

  事實上,第一眼映入卓木強巴視野中,讓他屏住呼吸並且心臟短暫停跳的,便是王座上那位——那一身黝黑的皮毛,在陽光下閃爍著紫金的色澤。那眉眼,那嘴唇,那四肢,那身段,卓木強巴無不熟悉,曾在睡夢中出現過千百回,那威風凜凜的縱馳草原,也曾在臆想中構築了無數次,如今陡然發現,它真的存在,就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眼前,所以卓木強巴愣了,痴了,甚至忘記了周圍的一切,眼裡只有它,那傳說中的——紫麒麟!

  【狼王紫麒麟】

  卓木強巴確實忘記了一切,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這裡是什麼地方,只聽四週一片怒吼,二狼和小狼不敢抬頭,卻小心地用腳觸碰著卓木強巴的腳背,四周的一切都提醒著他:「這是王!這是至高無上的存在!你是什麼身份?你還不跪下,你還不臣服!」

  王座上那位,睜開了半眯的眼睛,有如利刃的目光穿透了時空,這是什麼?這是王道,是霸氣!當它四肢伸直站起來時,金字塔上的一切生物,都選擇了匍匐。卓木強巴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在這樣的情況下,以這樣的身份,與紫麒麟見了面。

  在那短暫而又似恆久的錯愕之後,卓木強巴省悟過來。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是以一頭狼的身份出現在這裡,那怪異的長相在族群裡的地位恐怕還不及二狼和小狼,而自己所面對的,是整個狼之國度的王,唯一的王!

  看那周圍的目光,要是自己再沒有表示,恐怕馬上就會被撕作一堆碎肉。他選擇了認同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緩緩地匍匐下去,四肢著地,但他卻有勇氣昂起自己的頭顱,以平視的目光深情地看著紫麒麟。

  卓木強巴心中有些苦澀地想著,怎麼整件事情,與自己最初的設想,完全反轉了過來?就在不久前,他還想著能像領著一頭獵犬一樣,帶著紫麒麟漫步於人類繁華的鬧市街頭,或在燈光璀璨的舞台上,向全世界介紹這種最尊貴的物種。可當事實出現在眼前時,他才驚愕地發現,那是王,是一國之君,是高高在上的至尊存在,而自己,只不過是地位低得不能再低的一頭小狼,唯一的特點就是可以用兩條腿站立起來行走。自己只能遠遠地,用景仰的目光去看著它,就連靠近也不可能,這是多麼巨大的反差啊!他似乎有些理解父親那帶有一絲譏諷的笑容了。自己根本就不瞭解狼,不瞭解狼的世界,自己從來都是站在人類的角度去認識和觀察狼,自己並不真的清楚狼想要什麼,狼因何而存在;就像自己並不真的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人類因何而存在。

  王座上,那位至高無上的王,並不清楚此刻卓木強巴的想法,但它似乎對這個可以兩腿直立行走的生物有著別樣的親切。它舒展著身姿,輕盈地縱躍下了王座,來到天梯的邊緣,俯視著卓木強巴。卓木強巴趕緊迎上了它的目光,他甚至在想,不知自己這副模樣,是否有些誠惶誠恐,就像從未進過城的鄉下老農,突然見到了真正的國王一樣。

  四週一片躁動,那些狼王國的大臣們都驚詫萬分,王是怎麼了?怎麼會為了這麼一個兩條腿走路的怪狼,親自躍下王座,還親自來到天梯的邊緣,注視著它,這種極端的殊榮,竟然會出現在一個異族身上!

  一人一獒,兩個不同的物種,各自以傾斜四十五度的視角,用目光進行著無聲的交流。

  紫麒麟深吸一口氣,鼻孔縮窄,慢慢地品味著、分析著台下那個兩足生物帶來的信息,那深邃的目光透出複雜的疑惑:「你從哪裡來?異族的人類啊!」

  「從極遠的外界,一個人類的國度。」卓木強巴的目光漸漸平靜下來,眼眸裡倒映著藍天白雲。

  「你的目的是什麼?」王的目光親切而平和,似乎找到了一絲曾經的感覺。

  「赴一個千年的約定,來看看你,為了尋找你,我已放下一切。」卓木強巴的目光無比懇切,期待中不安地等待著答覆。

  王閉上了眼睛,旋即睜開,似乎完成了氣息的分析,雙眸透著微微的失望:「你走吧,你不是我要等的那個人,回去吧,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

  「不——」卓木強巴的眼神中,那一絲不安迅速擴大,焦慮和擔憂無聲地傳達著,「請允許我留下,我想更多地瞭解這個國度。」

  王的目光變得凌厲起來,以一種威嚴的姿態將信息再度傳達出去:「我賜予你,在我的國度,合法的身份!你……叩退吧!」

  之後紫麒麟再也沒和卓木強巴進行目光的交流,它轉過身去,冷冷地下達了命令,很快有狼將命令大聲地宣讀出來。卓木強巴不知道它們說了什麼,只看二狼和小狼的表情,那眼眸中閃動的淚花,顯然是允許它們留下來了。

  此間又有一狼疾馳而上,竟是直接上了平台,對紫麒麟說了些什麼,紫麒麟回覆了幾句,卓木強巴聽得有「圍獵」這樣的詞語。

  那狼得令而去,金字塔下竟然有一大群狼如部隊集結般列陣出行,不知去了何方。

  ※※※

  看著滿眼的綠色,馬索不失時機地問道:「卡恩大人,這裡的生物種類,應該很繁多吧?」

  索瑞斯認同道:「不錯,這種環境適合小型生物繁衍,大型生物就不行,估計應該是狼的天下了。」

  柯夫道:「繼續沿著邊緣前進,想來不久就能看到帕巴拉了。」

  「不,」莫金道,「穿越了這堵城牆,我們就得順著城牆往裡走,沿著雪山腳下過去,才能找到帕巴拉。」他回憶起那半部《古格金書》的內容:「穿過嘆息的牆壁,沿著雪山的根系,走過十五個光明和黑暗……沿途的城市,都死了……」

  城市,怎麼會死呢?莫金不解地搖搖頭。

  漫長的隊伍變成高大城牆下的一行小黑點,在天地之間迤邐前行,當他們頭頂的薄霧漸漸散去,露出清純的藍天白雲時,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歡呼起來。他們再也不用受那迷霧的束縛。那天下午,索瑞斯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只見他拿出許多瓶瓶罐罐,沒多久就引來一大群像豚鼠一樣的生物,他們再也不用吃那枯燥乏味的太空食品了。

  第二天追雲逐日,傍晚時分,莫金的隊伍見到了散落在這天之淨土的第一座遺蹟。與其說它是一座城,倒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噴泉,有點像北京的天壇,由一個個巨大的圓盤摞在一起,不同層級的圓盤上有著不同的建築。經索瑞斯和莫金勘察後得出結論,這些圓盤之間的銜接處,都有縫隙和軌道結構,據他們推斷,在這座城荒廢之前,這些圓盤應該可以各自獨立旋轉,就像向日葵一樣,追尋著陽光而動。至於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它們動起來又是怎樣一種景觀,就不是這些幾百年後的人所能想像的了。

  晚餐並不豐盛,索瑞斯沒能招來多少老鼠,估計是昨天吃光了,今天只有幾隻有袋的兔子一樣的生物。飯後傭兵們紛紛進民宅找石炕,已經好久沒有睡在像床一樣的地方了,那石炕透著絲絲涼意,根據人體脊柱曲線略微呈波浪形,躺在上面十分舒服。

  但這一夜過得並不平靜。莫金小心安排下的巡夜守衛首先發現異常,在朦朧的月光下,無數長著觸鬚的怪獸蠢蠢而動,以驚人的速度在圓盤街道上高速穿插。出於對怪獸的恐懼的本能,守夜傭兵發出了警告,並開槍射擊,一時間,整座城市都是流彈和火光,那種節肢怪獸的肢體和漿液四濺,但其數量卻絲毫不見減少。直到索瑞斯觀察並得出結論,這種節肢動物沒有撕裂肉食的口器,只能吞食液狀物體,估計是到城裡的引水渠找水喝的,對人體沒有什麼傷害,槍聲才漸漸弱下去。

  莫金問起索瑞斯這些傢伙的來歷,索瑞斯也不知道,只說估計是某種史前生物,或是在進化道路上走了旁支,是這個地方的專屬物種。

  那些節肢動物長相實在猙獰,個頭也大,足有籃球大小,特別是被子彈射擊後濺出的綠色膠凍狀液體,散發出一股噁心的味道,許多傭兵聞了都嘔吐不止。但他們不知道,這僅是他們噩夢的開始。

  後兩日,傭兵中有五個人發生高熱現象,不治身亡。索瑞斯估計是射殺節肢動物時,被那種動物的體液濺入呼吸道,引發了感染。第四日踏入了森林。上午,遭遇不明飛行生物襲擊,死七人,傷十三人;莫金嚴令所有傭兵穿戴整齊,將頭盔戴上,不許有任何部位暴露在外。下午,遭遇香巴拉巨蜥,死三人,重傷三人,巨蜥逃走了。傭兵們這才發現,他們來的並不是天堂,而是一個怪獸的世界,步步都有危機。

  莫金問索瑞斯為什麼不招狼,索瑞斯道:「我天天都在招,但一直沒反應,估計狼穴距離這裡還遠。」同時,他心中也起了疑惑,如果說,這裡有這麼大一片適合狼居住的環境,為什麼那苦寒之地還會有狼存在呢?難道說是因繁衍得太多,生存空間不足而被迫離開?可一路走來,顯然還有大片的空間可利用啊!

  晚上,受傷的傭兵統統失蹤了。他們就在營帳裡消失了,而營帳也沒有被破壞的痕跡,只是發現地面有鬆動的泥土,索瑞斯只能估計他們是遭到了善於鑽洞的囓齒類動物的襲擊。只是,現場沒有發現撕咬的痕跡,也沒有傭兵發出驚呼,一切都籠罩上了一層詭異的面紗。

  索瑞斯道:「應該是受傷傭兵身上的血腥味,引來了某種生物。」

  自那以後,傭兵們睡覺也只能戴著頭盔了。

  可是,只消停了一天。第六日,有些傭兵開始發熱,接著就出現狂躁症狀,有的人拚命飲水,有的人拚命掘土,似乎要將身體埋在冰涼的土下才好受些。

  有傭兵來報,似乎有人身上長了什麼東西,索瑞斯、莫金等人一同去看。只見那名被取下了頭盔的傭兵正煩躁不安,周圍好幾個人才把他按住,在他的面頰皮膚下,像有條蚯蚓在扭來扭去,耳際也有。莫金有些驚懼地看著索瑞斯,問道:「是什麼?」

  索瑞斯坦言道:「不知道,要劃開來看看,不過寄生蟲很少會在表皮下直接被看到,而且這兩天不是一直都穿得嚴絲合縫嗎?怎麼可能被寄生呢?」

  當那名傭兵的面頰被劃開,人們才發現,那種扭動是由一些像塊莖一樣的東西串在一起形成的,兩側像細細的白筋深深地扎入皮下,拉出來的長度足足是他們可以看到的兩倍。那東西拿出來之後,很快就停止了活動,而且那些白筋像是被傭兵手心的溫度燒灼,很快變得焦黃。索瑞斯接過那東西,輕輕一折,那東西卻並不像想像中那麼柔軟,一下斷作兩節,索瑞斯仔細查看後遞給莫金,有些懷疑道:「好像是……某種寄生植物。」

  莫金接過來一看,果然有些像,那種塊莖和白色的細線,都有些像是植物的根莖,他不解道:「怎麼會被寄生上的呢?」

  索瑞斯搖頭道:「對植物我知道得不多,只知道許多植物的果實會被鳥類吞食,再攜帶至遠方;而有些植物則直接侵佔了動物的肉體,將動物的血肉化作自身的營養,在這個侵佔的過程中,將產生宿主調理。那些動物將因此而行為失常,它們就像那種植物的運載機,為寄生的植物尋找一個適合生長的環境,然後死在那裡,屍體給土壤增加肥料,或者直接被吸收,如果我們有植語者就好了。」

  走了兩步他又恍然道:「我想起來了,頭一日進入森林,遭遇那些不明飛行昆蟲襲擊時,頭頂的樹上落下了許多花粉屑狀物,估計是在那個時候被寄生的!」

  莫金道:「拔掉應該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吧?」

  索瑞斯依然只能搖頭。於是有十三名出現明顯症狀的傭兵被劃開面頰,取出了那種奇怪的生物,奇怪的是,幾乎所有傭兵都是顏面皮下才有那種東西。索瑞斯估計是那種寄生植物直接黏附在鼻腔中,然後順著鼻甲入腦,這樣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控制宿主。至於為什麼會在皮下現形,索瑞斯也解釋不清。

  當晚,馬索好意地提醒莫金道:「老闆,這玩意兒是動物還是植物,還不是他一句話。」

  莫金漠然道:「什麼意思?」

  馬索道:「自從發現動物以來,我們每天都遭到動物的襲擊,索瑞斯大人那麼厲害,怎麼可能束手無策?如果說……」

  莫金微笑道:「這點不用我們擔心,他只是一個學者。」

  馬索似在自言自語地嘆息:「可是距帕巴拉越來越近了,我們的人卻越來越少了。」

  莫金默不作聲,馬索心中看到了一絲希望,又道:「有偵察兵看到過有狼在我們周圍巡弋。」

  「當真?」莫金眼神有了改變。

  馬索賭咒道:「老闆,這種事情,我敢胡說嗎?」

  當天夜裡,有傭兵被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然後就發現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一個傭兵被植物所覆蓋,他全身上下都是黑索般的藤蔓,它們從地下拱上來,將那人纏繞著往地底拖去,大片的綠色葉子在夜裡發出淡而妖異的螢光。而那名被拖走的傭兵,不知為什麼,一點反應都沒有。所有的人都被驚醒了,當其余傭兵拉扯開那些藤蔓,發現那名傭兵早已死透。同樣的情況在三個營的四名傭兵身上發生,他們都是白天被劃破面頰,長過寄生植物的人。

  索瑞斯查看後道:「是血腥味吸引它們來這裡的。」拾起那些藤蔓,發現它們依然是植物結構。它們扭曲、鑽地、行進的速度很慢,一分鐘只前進十釐米左右,卻悄然無聲。

  莫金命人放下一名傭兵的屍體,他想看看這些藤蔓究竟是怎麼把傭兵無聲無息地拖走的。那些藤蔓伸出細細的觸手,堅持不懈地竟然在頭盔和衣套結合處鑽出一條縫隙,然後順著頭套鑽入了傭兵的鼻腔,似乎直接進行了中樞麻醉,那種藤蔓的前端有著毛狀的尖刺,有著明顯的麻醉效果。索瑞斯將尖刺刺入指間,絲毫不覺疼痛,但卻有血珠滲出來。

  隨後,他們順著地下丘狀移動的痕跡,找到了這些藤蔓的根源。它們全都纏繞在巨大的樹幹上端,不知它們具有怎樣的收縮能力,那些傭兵屍體竟然被吊上了樹,隨後他們將在樹幹上腐爛,化作養分,被藤蔓吸收。

  莫金鐵青著臉道:「我們應該想到,巴桑說起過這種東西。」

  馬索也想起來了,夜裡會勒死人的植物,將屍體吊在樹上。

  既然知道了這種植物的源頭和它們的行動方式,就不難想出應對之法,當天晚上再也沒發生類似事件。

  第二日,莫金和索瑞斯盯著一塊約三米高的火山岩,良久無語。在這層平台上,這樣的火山岩到處都是,這塊火山岩之所以能讓他們默然無語,是因為偵察兵發現上面刻著文字符號。

  索瑞斯道:「這……這好像類似於拉丁文吧?」

  莫金道:「北歐魯尼文,二戰時德軍曾用它做過明碼。」他怔怔地看著那行字,一副想笑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的表情。

  馬索在一旁道:「老闆的知識真是淵博啊,這上面寫的什麼?」

  莫金苦澀道:「照字面的意思解釋,可以翻譯為『某某到此一遊。』」此語一出,莫金身邊的人全都愣了,這是什麼地方,他們這些人無不歷盡九死一生才走到這裡,有誰會帶著旅行一樣的心態,還留下這種惡搞的言語。而且這些字跡很新,就在這幾年內有人來過。那麼,他們所神往的帕巴拉,是否已被人光顧過了呢?難怪莫金如此失落,眼神中充滿了自嘲。

  【操獸師的悲哀】

  索瑞斯道:「這痕跡很新。」

  「嗯。」莫金似乎從困頓中解脫出來,自我安慰道,「都走到這一步了,不親眼去看看,死也不甘心啊。」

  柯夫在一旁神色複雜地看著,心道:「那人沒有提起過,難道他騙我?還是說連他也不知道這件事?如果神廟已經被清空,那我付出這麼多,到底是為了什麼?」

  馬索在一旁小心道:「老闆,這某某是指誰?」

  莫金搖頭道:「不知道,他留的不是名字,只是一個符號,估計是某種代號。」他換了口氣,對索瑞斯道,「說起這些文字,這旁邊留下的是什麼東西?是狼嗎?」

  莫金說的是那些文字旁邊的一行爪印,留在文字的一側,就像一個簽名。索瑞斯斷言道:「不是,狼沒有這麼寬大的腳掌,會不會是……老虎獅子一類?」

  莫金的眉頭出現了深壑般的皺紋,那些文字好像是用銳器反覆鑿刻留下的,而這道抓痕卻是一揮而就,看來那頭野獸有著寬大有力的腳掌,而且爪子是異常鋒利。從文字書寫的位置來看,留下文字的那人和自己身高相當,或許比自己還高一些,而那頭怪獸,也不矮。

  莫金的腦海中彷彿浮現出幾年前,一個高高大大的人帶著一頭高高大大的怪獸,在這密林中漫無目的地走著,走累了,就在這巨岩下歇息。那人道:「好無聊啊,在這裡留個標記吧。」那頭怪獸點點頭,抬起了自己的爪子……

  這些天,卓木強巴待在狼的王國裡。那裡彷彿是一個新奇的世界,一切都要從頭認識。自回歸狼群後,二狼不知被安排去了哪裡,小狼也沒找到自己的族群,和卓木強巴一起被安排到另一個族群中,有十幾頭狼,一隻額頭上有白斑標記的灰狼是他們的頭兒。小狼留在卓木強巴身邊,有些像導遊兼翻譯,畢竟阿嗚骯半生不熟的狼語和他那些比畫的手勢,只有小狼聽得最多,看得最多。

  在小狼和白額安排的另一頭黑狼的帶領下,卓木強巴見識了整個王國的社會形態,其中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非那個訓練場莫屬。訓練場的西側是有無數小孔的石壁,南北兩側則是無數造像,那些參與訓練的狼各自在一尊造像下排成一行,似乎看著造像,然後做出不同的反應動作,有撲擊,有潛行,有包抄。

  卓木強巴看那些狼的神態表情,覺得自己用訓練場來理解似乎有些錯誤,或許把這裡稱作一個遊樂場更為恰當。那些狼樂此不疲地來回做著各種動作,再看那些擠著想進去和維持秩序的狼,就很容易讓人想到節假日爆滿的公園。

  當他看到那些佛像時,不由得一愣,那些造像本身並無多大不同,唯一的不同點在於它們的手,它們的手做出不同的動作,顯然那些狼是根據那不同的動作作出反應。卓木強巴想到了他們在最後收集資料時提到的手勢,他還根據自己的理解和想像反覆練習過,但是最終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

  如今看到這些狼練習的佛像手勢,兩廂一對比,卓木強巴才發現,差異竟是很大。那些佛像手勢,應該是一種稱為「手印」的動作,在早期也該是藏傳佛教獨有的。當卓木強巴模仿那些手印做出同樣的動作時,頓時就被周圍的狼圍上了,顯然把他也當作了一尊佛像。或許在狼的眼中,這些佛像就像小朋友眼裡的過山車一樣,新奇、刺激又好玩。

  卓木強巴被迫做了半天的訓導員,將每一個手印動作都練得純熟,由於這尊佛像可以做不同的動作,那些狼更是糾纏不放。

  好容易才來到西壁的牆根下,小狼讓卓木強巴仔細聽,沒多久卓木強巴就聽出來了,那些小孔每隔一段時間,就因風力而發出某種聲音,有些像狼嘯,有些又不像。而守在這裡的狼,也是聽著聲音做出不同的動作。卓木強巴明白了,這是戈巴族訓練狼、與狼溝通的一種模式,有了這樣的訓練場,就算戈巴族消失了,這些命令的狼音和手勢依然有效,打小就印在這些狼的記憶深處。

  卓木強巴挨個兒聽過去,就算他不能發出這些聲音,他也要明白這些聲音代表的意思。他發現,不管是手勢還是聲音,完全都是戰鬥指令,而自己的骨笛恰好能發出其中一種聲音;還有三四個方孔裡什麼聲音都沒有,但那些狼依然能做出動作,顯然是聲音超出了人的聽力,或許骨笛能做到,或許戈巴族還有別的什麼發音器具。

  此外,卓木強巴還發現了這個王國的另一道邊界——一方普普通通的大石頭。小狼將他帶到這裡,說了一番嚴肅的話,總之,就是無論如何,它們都不會越過這道無形的界限。

  至於紫麒麟,卓木強巴漸漸放棄了自己最初的想法。以他目前的地位,別說見著紫麒麟,就是靠近那座金字塔都沒有資格,而他走在這個狼的王國,倒是每天都有好奇的狼打量著他,只是那種打量並沒有帶給他萬眾矚目的優越感。不同的種族,不同的社會,不同的生活,帶來了一種莫名的巨大壓力。卓木強巴想,阿爸說的是對的,自己從一開始,就是站在人類的立場,從自身的利益出發,從未考慮過紫麒麟的感受。

  在莫金等人越過那塊刻著無聊文字的巨岩之後,當天夜裡發生了最為可怕的事情。

  晚上傭兵們都開著夜視模式,只因在這片熱氣氤氳的叢林中,開紅外模式的話,會看到整個視野都是紅色的。攻擊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有的巡邏兵早就被幹掉了,攻擊他們的,是一群狼。

  一大群狼,披著草皮和樹枝組成的偽裝,突然包圍了營地,對所有的傭兵發起了襲擊,幸虧那些傭兵經歷了前幾日危機的洗禮,如今睡覺也戴著頭盔,才不至於全軍覆沒。不過驟然遭到這種伏擊,一時也組織不起有效的反抗,那些傭兵各行其是,亂作一團。狼群兇猛,一撲上來就又抓又咬,不過那頭盔愣是讓狼群找不到下嘴的地方,那防彈衣也很難被狼抓破。

  但是狼群很快就發現了傭兵們的致命之處。它們數隻合作,將一人撲倒在地,對著頭盔和頸項附近一陣扒拉,很快就將頭盔扯了下來,隨後就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

  在這樣的突然攻勢下,莫金和柯夫也組織不起有效的反撲,圍攻他們的狼起碼有幾百頭,他們唯一可做的就是將人聚集起來,尋找安全之處。就這樣,莫金的傭兵隊伍被生生地撕裂成數支,大家各自尋路逃生,誰也顧不上誰。

  照理索瑞斯應該發揮最大作用了,他自制的驅逐狼群的藥水一瓶接一瓶地扔出去,可是扔出去之後才發現,那些狼根本不吃他這一套,攻擊照舊,甚至比沒有扔出藥水前還要兇猛。

  莫金好容易聚集起差不多一半的人手,組織起交叉火力網,這才控制了局面。在密集的槍彈面前,狼群的速度優勢再大也抵擋不住,當下就響起一片慘呼,狼群紛紛中彈。

  等到狼群退散,清理戰場時,莫金數出了三十幾具傭兵的屍體,另有三十多具狼屍,負傷的狼竟一頭都沒找到,估計是全部撤離了。另外有近一百人生生被狼驅逐到聯絡不上的地方去了,莫金身邊就剩下七八十人。

  這件事無疑對所有人都造成了極大的打擊,這與莫金說的遍地黃金完全不同,在這隨時都會殞命的地方,誰還願意給你做炮灰?傭兵們心想,就算被身上的炸彈炸得粉身碎骨,也強過被那些怪物整得半死不活啊。而在此時,一條驚人的消息也在傭兵中流傳開來,那些狼是索瑞斯引來的,而索瑞斯似乎想利用他的動物大軍,將所有的人都殺光。

  對照進入叢林後傭兵們的遭遇,那些動物真的是只襲擊了傭兵,索瑞斯和莫金他們一點事都沒有,尤其是昨晚的事情,索瑞斯怎麼也脫不了關係。他不是一直在招狼嗎?怎麼可能一頭狼都沒有?說什麼離狼穴還遠,那昨晚的狼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且昨晚索瑞斯的行為也被一些傭兵瞧在眼裡,他的瓶子扔到哪裡,那裡就遭到前所未有的殺戮,那些狼跟吃了興奮劑似的,什麼都不顧了,這就是鐵證。這些傭兵大多是從同一條死亡線上滾過來的,自己的戰友被狼殺了,豈肯和索瑞斯罷休。至於索瑞斯是出於什麼目的,這樣做對他有什麼好處,已經不在傭兵們的考慮範圍之內了。就算被莫金炸死,也要向那個整天蒙著臉的怪人討個說法。

  「為什麼會這樣呢?」索瑞斯在營帳中對著一堆瓶子發愣,怎麼也想不明白,那些狼不聽從自己的召喚也就算了,怎麼驅散卻令它們更瘋狂地攻擊呢?索瑞斯對自己的製劑十分有信心,那種味道可以極大地刺激狼的嗅覺,讓它們感到恐懼、不安,揮發性在方圓幾十米都該有效,可是昨晚的結果……

  索瑞斯將一個瓶子放在鼻前使勁嗅了嗅,然後用一些生化試紙測試,他找到答案了——那些液體被人掉了包。索瑞斯渾身一陣冰冷,這些液體在沒有遇到狼之前,自己不會隨意使用,畢竟是揮發性的物質,每打開一次就少一些。是誰給它們掉了包?一定是一個能經常接近自己的人,那人膽大且心細,能夠看到細微處的破綻,而且對自己的液體配比也有所瞭解。

  終於,索瑞斯想到一個人來——岳陽。只有他才有時間和機會做這樣的事,他也瞭解這些液體,因為他經常詢問,而自己只是把他當作一個可以培養的苗子,並沒有想到岳陽會這樣做。但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索瑞斯還不是很明白。

  沒錯,這就是岳陽在莫金隊伍裡埋下的第二顆雷,自從他發現了莫金利用衣服上的爆破裝置企圖控制傭兵,他就做了手腳,讓傭兵自爆,讓莫金和傭兵的矛盾激化;而索瑞斯無疑是莫金隊伍中唯一能控制動物的人,如果他們去的地方有大量的動物,索瑞斯的能力則不在傭兵之下。「永遠不要在充滿野生生物的原始叢林中與操獸師為敵。」這句警語岳陽從未忘記,而巴桑大哥說的那個環境,怎麼可能沒有動物?岳陽一直是將索瑞斯視作最可怕的威脅存在,甚至排在那些傭兵之前。但和那些傭兵不同,索瑞斯和莫金的關係非同一般,岳陽無法挑撥莫金和索瑞斯的嫌隙,他唯一可做的就是讓索瑞斯失誤,並利用傭兵和索瑞斯的嫌隙。而且他還有個好助手。馬索對索瑞斯的不滿已經不是藏在暗地了,而是十分明顯。岳陽相信,馬索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讓索瑞斯滾蛋的機會,畢竟有了索瑞斯,他在他老闆面前的地位,始終要矮一頭。這也是岳陽讓強巴少爺一定要等的原因。

  就在索瑞斯剛剛想到是岳陽做的,但還沒想明白岳陽為什麼要這樣做的時候,營帳被拉扯開來,莫金滿臉猶疑地站在帳外。在他身後,是一群目光赤紅、面目猙獰的傭兵。

  莫金也很無奈,自從他看見昨夜那幾十具傭兵屍體後,他就知道這件事情不會有善終,他被迫提前做出決定,必須在索瑞斯和傭兵之間選擇一方。而莫金的選擇很快就有了結果,索瑞斯能對付動物,傭兵也能,傭兵能搬走帕巴拉神廟的珍寶(雖然未必還在),索瑞斯卻不能;索瑞斯是自己的戰友,而傭兵被自己用隨時能引爆的炸彈控制著,但如果要強留下索瑞斯,那些傭兵可能不顧被引爆的危險也會襲殺自己和索瑞斯。而更為關鍵的原因是,莫金對索瑞斯起疑了。在他看來,索瑞斯似乎急不可待地想提早下手,清除掉部分傭兵,在這個野生動物橫行的地方,自己就只能依仗他索瑞斯了。而昨夜索瑞斯的行為更是明目張膽,雖然莫金本能地覺得索瑞斯的行為還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他來不及考慮太多,這件事必須及早解決,在傭兵們徹底爆發之前。

  「卡恩,你究竟想幹什麼?」莫金皺眉盯著索瑞斯。他身後的傭兵全都舉槍對著索瑞斯,只要他稍有異動,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開槍射擊,根本不需莫金的命令。

  當索瑞斯聽到莫金的問話之後,馬上想明白了,岳陽為什麼要這樣做,而此時已經沒有回轉的餘地了。莫金根本不是問自己要一個解釋,而是直接認定自己的行為是有預謀、有計畫的,也就是說,這些天傭兵的死,全都算在了自己頭上。「岳陽……果然不愧為岳陽啊!」索瑞斯在心中悲愴地想著,此時解釋已經沒用了,怎麼解釋?岳陽都消失好長時間了,穿過那堵牆之後發生的事情,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而更讓索瑞斯感到悲涼的是,莫金竟然選擇了一群他根本不熟悉的傭兵,而放棄了自己這個與他多年並肩作戰的老友。

  難道說,自己不是被他懇切的言辭請來的嗎?竟然連解釋的機會也不給自己!找自己來當替罪羊,這也是你早就算好的嗎?「莫金,你好……你很好!」這句話是索瑞斯從牙縫裡迸出來的。

  「喀拉拉……」四週一片拉動槍栓的聲音。莫金卻陡然伸手攔住了身後的傭兵。

  「老闆……」馬索在一旁焦慮地提醒著,如果這時候還要護著索瑞斯,老闆豈不是患了失心瘋,連自己都會跟著倒霉的。

  「讓他走。」莫金突然冒出一句讓馬索膽顫心驚的話來。

  「老闆!」馬索似乎急得快哭了,一臉焦愁。

  「連卓木強巴我都可以放走,還容不下卡恩嗎?」莫金似乎下定了決心。

  四周的傭兵沒有說話,但沒有人放下槍,四周無形的威壓在逐漸加強,所有人如同石化了一般僵持著。馬索的眼珠骨碌碌轉動著,似乎在尋找待會兒開槍自己往哪個方向逃,而柯夫則和他手下的傭兵站在同一陣線上。

  「讓他走!」莫金突然大喝一聲,渾身的殺意洶湧地釋放出來,竟硬生生地將身後那一群人形成的無形威壓給蓋了過去。那些傭兵似乎意識到了,眼前這個男人,操控著自己的生殺大權。

  索瑞斯緩緩地站起身來,那些傭兵的槍口隨之移動,但沒人開槍,這時莫金又說了一句:「但是你不能帶走任何東西。」他對身後的傭兵也做出了讓步,以他對索瑞斯的瞭解,當然知道,全身赤裸的操獸師,將陷入一個怎樣的境地,雖然不至於立即死,但和死也差不遠了。

  聽完莫金的話,索瑞斯先將一直罩在頭上的黑頭套取了下來,露出那張蟲噬蛇咬的恐怖面孔,那些傭兵這才知道,一直跟隨在自己身邊的竟然是這麼一個駭人的怪物,都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半步。就連馬索,這個曾經見過索瑞斯真面目的人,也被現場這種詭異的氣氛感染,低著頭,儘量往莫金身後靠,似乎想將頭和四肢都縮進身體裡,畢竟煽動這些傭兵的人……

  那怪物臉上的肉縫裂開了一下,露出森然白牙,一字一句道:「你會後悔的!」

  柯夫也在莫金身旁小聲道:「這是放虎歸山。」

  莫金卻橫臂截斷了柯夫的話,以示自己的決心。

  索瑞斯又慢慢將自己的外衫除去,本來在這濕熱的叢林裡,穿得就不多,因此立刻露出了寬袍下的肉身。那哪裡是一個人的身體啊,簡直就像渾身佈滿了肉紅色的蚯蚓,或是全身被燒傷的結痂患者,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那些傭兵看到這一幕,又退了半步。馬索心中顫道:「難道,操獸師,就是這樣煉成的?」他隔得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些皮膚上的傷痕,全是各種動物噬咬的痕跡。

  索瑞斯脫得連褲衩也不剩,就那麼赤條條地站在那裡,隨後很輕蔑地看了莫金一眼,邁開大步朝傭兵群走去。

  不屑與你們這些人為伍,我灰蟒,要回到屬於我的叢林中去了!

  索瑞斯所到之處,傭兵紛紛閃開道路,他們不清楚,是什麼樣的傷害會把一個人變成這樣。開槍嗎?就這樣走向叢林,和死又有什麼區別?所以,他們沉默。

  很快索瑞斯的身影就消失在一棵巨樹之後,可隨即就傳來了他的吼聲:「莫金!你好哇!」

  儘管莫金鎮靜,也不由被索瑞斯最後那一聲吼叫中包含的憤怒和怨恨,驚得手臂一顫,但他很快平靜下來,冷酷地下達命令:「所有人,收拾行裝,出發!」

  當他離開時,不用莫金下令,那些傭兵一擁而上,將索瑞斯辛苦蒐集的一切砸得稀爛。這樣仍不解氣,他們還將破碎的玻璃瓶和別的所有物件攏到一堆,付之一炬,濃黑的煙衝天而起,似乎訴說著死去的人的無盡怨念。馬索心中一陣失落,索瑞斯竟然可以這樣離開,他也沒有因為索瑞斯的離開而得到應有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