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拉法師昂首仰瞻,發現擺放在這裡的金佛他竟然有一半都不認識,顯然這裡不止是大唐和吐蕃的佛像,也不止印度的佛像,那些造型,那些衣飾,有著明顯的中亞甚至西歐特點。
亞拉法師回憶歷史,是了,這裡面的佛像,應該還有當時西域幾十個小國崇信的佛像。古人並沒有將那些異端教義的聖物熔化重煉,反而兼容並蓄,將其餘宗教的聖物也都保留了下來,一尊尊,一件件,便是一段段的民族歷史,一樁樁的塵埃往事。〕
【洞底穴人】
原本這些地底人的撲擊非常迅猛有效,不過那僅僅是對野生蜘蛛而言,這次,他們遇到的卻是兩個技擊高手。卓木強巴雙腿不動,上身一仰,避開了那四隻長長的手臂,跟著雙手探出,扣住了那兩個男子的腦袋,將那兩個腦袋相互一碰,兩個男子便一聲不吭地倒下了。莫金則微一矮身,一腳倒鉤像蠍尾般從身後刺出,將那個女子踢飛,跟著伸手,順著那個男子抓來的手臂一扯,將那個男子摔出兩三米遠,跟著道:「這是什麼啊!」
卓木強巴看著躺在自己身前的兩個男子,五指也很纖長,手掌上滿是老繭,消瘦的臉頰上突出的兩塊,是強壯的嚼肌,黯然道:「他們是人,或許,就是古代的戈巴族人!」
剩下那一男一女,一看四個同伴全倒下了,撇下獵物,各自叼了一條蜘蛛腿就開跑。在地上狼奔了一陣之後,飛身上了石柱的支架臂,攀跳若猿,異常靈敏,很快不見了蹤影。
「你說什麼!」莫金雙眼一瞪,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些骨瘦如柴的地底人。那個男子被莫金摔出去之後想跑,莫金兩三步趕過去,抓住了他。那個女的瘦弱不堪,被莫金踢了一腳之後似乎暈了過去。那個男子則被莫金鉗了雙手,兀自掙扎不休,又抓又踢又咬,莫金將他的手反剪在背後,捏住他的下頜,去看他的口腔,那男子發出殺豬般的尖嚎。
「怎麼瘦成這樣?」莫金皺著眉,一手擒著那個男子,另一手伸到那個女子腰下,攔腰抄起,掂了掂份量,只覺得輕若無物。
卓木強巴道:「他們應該是常年生活在這裡,以蜘蛛為食。」
莫金將那個女子扔到卓木強巴面前,和那兩個男子放在一起,將另一個未昏迷的男子拿給卓木強巴看,同時問道:「你剛才說什麼?你說他們可能是戈巴族人?」
「是的。」卓木強巴眉頭深皺道,「除了以前居住在這附近的戈巴族人,還能是什麼人呢?我們只能這樣猜測,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很顯然,那些人,那些和人長得一模一樣的生物,已經失去了所謂的智商,徹底退化成了野獸,只保留了生物的原始本能。」
莫金聽得背脊發涼,喃喃道:「那,那是什麼事情,會讓那些戈巴族人變成這個樣子?」
卓木強巴道:「不知道,不過人類的生存力和適應力真的是相當驚人,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們仍能活下來。」
莫金又道:「那他們的頭髮和體毛呢?生活在地下就不長毛髮嗎?」卓木強巴仔細看了看,那男子體表果真光潔無比,一根體毛也看不到。正不知何因,卻見那個男子突然扭頭欲咬莫金肩膀,莫金手一鬆,那男子雙手脫困,順手就朝莫金頭上抓了一把,扯落幾根金色的頭髮,接著就往嘴裡放。
莫金大怒,大掌鉗住那人肩頭,稍加用力,就讓他肩關節脫臼了,接著往他小腹上,用上兩成力,給了那人一拳。卓木強巴則明白過來,對莫金道:「他們的毛髮,應該是被他們自己吃掉了。」
莫金帶著寒意看著那張森然大口,道:「為了活下去,什麼都吃,為什麼還是瘦得如此厲害?」
那個男子被莫金打了一拳之後,胸腹突然激烈地鼓蕩起來,就像喘息不住,隨時會閉氣一般,莫金趕緊鬆開手,同時道:「我沒有用力。」
卓木強巴則在腦海中回憶,這一幕好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對了,肖恩臨死前,也是這般模樣!正想著,只見那個男子突然彎腰捧腹,哇地嘔吐起來,隨著膽汁胃液流出的,竟然是一隻隻通體半透明的多足蚯蚓!
那些蚯蚓通體光滑分節,長不足十釐米,長了兩排肉足,沾地便到處亂爬,有幾隻趁罅鑽入了地上躺著的那幾人的口鼻中,其餘大多數,被卓木強巴和莫金一陣連跳,踩死不少。此時兩人再看那個男子,愈發覺得怪異,這吐出來的是什麼蟲?究竟怎麼回事?
莫金陡然想起一事,忙道:「是……是……是異體孵化!雙宿主攜帶!許多寄生蟲都採用這種方式繁殖!」他想起索瑞斯告訴過他,雙宿主攜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瘧疾,瘧原蟲的孢子在人體肝細胞和紅細胞內進行寄生發育,成熟之後分裂成許多雌雄配子進入血液。蚊子將血液吸收之後,雌雄配子在蚊子體內結合成合子,再發育成孢子囊,囊內是成千上萬的孢子,當蚊子再叮咬人的時候,孢子再進入人體,如此循環往復,發展壯大。
至此卓木強巴和莫金才明白,難怪這些人如此消瘦,敢情他們吃的東西,營養大多被這種寄生蟲吸收掉了。人吃蜘蛛,蜘蛛又吃人,這種寄生蟲便在人和蜘蛛間傳來傳去,三者形成了複雜的共生體系。
「餓殍之蠱!」卓木強巴也想起來了。《工布村志》中記載的,犯貪食、暴飲戒,下飢餓地獄,施以餓殍之蠱,形銷骨立,腹陷如舟,終日進餐,永感飢餓。
他還未來得及給莫金解釋,那個吐出無數寄生蟲的男子忽然尖叫起來,嘯聲如鼠,尖銳刺耳,但傳得極遠。莫金猛醒道:「制止他!」而在他說話的同時,卓木強巴早是一個箭步上前,一個手刀將那個男子斬暈過去。他在狼群中生活多日,對各種嘯聲的意義十分熟悉,雖然那個男子發音與狼不同,但這種尖銳遠播的嘯聲,令卓木強巴馬上想起了狼群的集結嚎。
卓木強巴一拉莫金道:「別管他們了,想辦法離開這裡。」
莫金臉皮一跳,沉聲道:「恐怕有些困難。」探燈照處,一雙雙老鼠般的眼睛從黑暗石柱中閃現出來,漆黑髮亮。
方才離開的那一男一女去而復返,不知帶來了多少生活在地底的人。他們一個個身高不過一米四五,手腳的長度卻幾乎達到一米,在細細的支架臂上攀緣如飛,如履平地,由於身體極輕,在那細胳膊細腿的蹬彈之間,也能躍起甚遠。
雙拳難敵四手,三兩個這種身材矮小的地底人,卓木強巴和莫金還能對付,可如今來了一群,團團圍住,他們兩人可就吃不消了。兩人背靠背握拳而立,環顧黑暗四野,莫金道:「怎麼辦?」
卓木強巴道:「殺出一條路來。」
莫金道:「朝哪個方向走?」
卓木強巴道:「沿著懸崖邊緣走,肯定有路!」
地底人已經紛紛撲將過來,卓木強巴一聲大喊:「動手!」兩人拳腳齊出,如揮蠅趕蚊般,將靠近過來的地底人紛紛打發掉。可那些地底人越戰越勇,不要命地撲跳過來,他們的牙齒和爪子就是他們的武器,一個個口中發出野獸的低吼,怒視著卓木強巴和莫金兩人,接連不斷地發起進攻。
若論格鬥技巧,卓木強巴和莫金高出這些地底人甚多,但在無數尖牙利爪的攻擊下,兩人依然傷痕纍纍,掛花的地方大多在臉上、手背等暴露處。兩人且戰且進,沿著黑暗中那道不顯眼的地緣線自西往東走。
一個地底人從高空躍下,想要騎在莫金頭上,被莫金閃身避開,那人對準了莫金的鼻子,張開血盆大口,作勢欲咬,一根肉足長蟲,自他鼻腔中爬出,懸在鼻腔外,打個了轉兒,莫金看著噁心,一記耳光將那人扇得側飛。那條肉蟲飛出,黏在卓木強巴的臉上,肉足蠕動,見孔就想鑽,卓木強巴一把捉住,捏爆,避開前、右、左、上四個方向的攻擊,踢走正面的人,繼續前突。
又過了一會兒,莫金額頭上又被抓出三道傷痕,肉絲貼額黏著,隱隱作痛,他有些吃不消了,提議道:「用槍吧?」
卓木強巴道:「可他們是人啊!」
莫金避開攻擊,喃喃道:「這樣子,還能算人嗎?」
卓木強巴猛地撞開前方三人,冷冷地盯了莫金一眼,同時想到,當年的西班牙殖民者,便是不把印第安土著當人看,才會造成那麼多慘絕人寰的屠殺和奴隸販運。一念及此,卓木強巴心中詫異,奇怪,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到美洲?而且將這些地底人與美洲的原住民聯繫起來?是了,他們或許都曾經創造過輝煌的過去,然後突然從歷史中消失,留下一段空白,當他們再出現時,變得失去了智慧,成為生活在原始氏族社會的未開民智的原始人。而且這些地底人,只能說與野獸無異,看樣子僅僅是原始的生存本能驅使著他們行動,連基本的等級觀念尚不具備,更談不上形成氏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猛地一個地底人的頭和卓木強巴的頭碰到了一起,地底人暈厥倒地,卓木強巴被撞得靈光一閃。是了!他們的數量!這些地底人的數量不夠,還沒有達到集智的臨界點!而且生活在這地底,除了獵捕蜘蛛,恐怕也沒有別的什麼事情好做,沒有足夠的勞動量,也不能使他們產生出足夠的智慧!
卓木強巴繼而又想到,那麼,當西班牙殖民者踏上瑪雅大陸之前,那些瑪雅遺民,是否也經歷了一個完全淪為野獸,不具有絲毫智慧的時代呢?他想起了庫庫爾族的史詩和他們收集到的瑪雅資料:
【一旦讓血褻瀆了聖廟的階梯,無數的災難將像可怕的冰雹一樣接踵而來降臨在所有的地方,城市將淪為一座死亡之城,荒無人跡……
可怕的災難像洪水一般淹沒了整個大地,太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天下大亂,人們生活在混亂狀態之中,野人一樣赤身裸體。除了山洞,他們沒有任何棲身之地。他們每天從洞穴中爬出來,漫山遍野地去尋找食物……】
可怕的念頭一個接一個從卓木強巴腦海中閃現,戈巴族的詛咒、庫庫爾族史詩、瑪雅歷史、古格歷史、光軍的消失、倒懸空寺的封閉……似乎這些事情正被一個個串聯起來。寒意從他腳下升起,這裡面好像隱藏著一個驚天的大秘密,如今它就要破繭而出了,卓木強巴甚至不敢刻意去深思,匆匆地收回了心思,專心對付眼前的局面。
只聽莫金在身後道:「這些傢伙好像不知道痛啊,打倒了又來,該死的,滾開!都給我滾開!」
卓木強巴猛醒道:「宿主調理!」他抓住一個地底人的手臂,當兵器掄了兩圈,扔了出去。
「你說什麼!」莫金避開三個地底人,揮拳打倒兩個。
卓木強巴想起肖恩告訴過他的話,轉述道:「你知道雙宿主寄生,怎麼不知道宿主調理呢?有些人得了異食癖,喜歡吃鐵釘、玻璃、泥土,其實並不是那些人有問題,而是體內的寄生蟲需要補充某些特殊物質。那些寄生蟲分泌出的物質,影響人的大腦,讓那些人產生了異食癖,這就叫宿主調理。」說話間換了三口氣,避開了十幾次攻擊,同時擊退了七八個地底人。
莫金驚愕道:「你是說……這些……這些人感到飢餓,發起攻擊,其實都是他們體內的寄生蟲在控制著?」一呆之下,險些被咬。
卓木強巴斟酌道:「從某些方面……應該,可以這樣說。」
莫金道:「好像越來——離我遠點——越多了!」
卓木強巴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猛一抬頭,補充道,「這次,好像躲不過了!」只見那半空中展開了無數白色的小傘,那些蜘蛛從天而降,紛紛加入戰團。
莫金埋怨道:「叫你早些用槍,這下好了。」
卓木強巴道:「你怎麼不用!」
莫金有些尷尬道:「這個,家族傳統,我們絕不殺人。」百忙之中,卓木強巴仍抽空轉身,瞪大了眼睛,表示自己的驚訝,莫金說他從不殺人!卓木強巴哪裡肯信:「那你還在叢林裡用槍指著我們?」
莫金道:「嗯,當時只是想嚇唬你們,也是出於自保,並沒有真的想擊殺你們。快走……」
隨著白蜘蛛的加入,場面頓時混亂起來,大部分地底人捨棄了卓木強巴和莫金,紛紛迎戰蜘蛛,紅色的、綠色的血液灑落一地,腥味四溢,整個石柱群底部,頓時變成了修羅血場。
卓木強巴和莫金趁機一路狂奔,雖然途中偶有阻攔,不過已構不成大的威脅,一直從石柱陣的一端跑到了另一端。兩人奔跑途中商議,若是還找不到路,就沿著山壁再跑一遍。
不過顯然沒有必要,在山岩的另一端,儘管遠隔,但已清晰可辨煌煌明火,從某間宮闕的樓台窗閣中透照出來。在山岩的這一端,有一塊石板小渡橫舟般懸於山岩邊緣,兩根拇指粗細的金屬繩牢牢地綁在石板兩端,金屬繩的另一頭向上延伸,繃得筆直,消失於黑暗中。
卓、莫二人一看,這不就是一個超大號的鞦韆嗎?看來這個上百米的深淵峽谷得靠這個鞦韆蕩過去,此地已經脫離了石柱陣範疇,也不知那鞦韆纜繩的頂端系在什麼地方。這麼多年,這鞦韆一直被固定在這崖邊,之所以沒有被地底人推開,是因為石板的底部,被鉚上許多大鐵環,每個鐵環都足有兒臂粗細,在岩石上則鑄了兩個橢圓形長環,那些鐵環和長環相互扣在一起,固定住了石板。
鐵環與長環間的連接模式,其實就是古代的九連環,只是古人多加了環數,將固定石板底部的兩邊,各做了十八個鐵環。十八連環,也並不難解開,所需的只是多花些時間和記住自己解環的順序,那些地底人顯然動過這些鐵環,不過沒有足夠智力的他們只把鐵環弄得更糟,絲毫沒有解開的跡象。莫金和卓木強巴雖然都能解開這種簡單的東西,但是他們卻沒有足夠的時間,身後地底人與蜘蛛的戰鬥似乎已經結束,那些地底人又「吱吱」叫著衝了過來。
一看時間來不及了,莫金抓了一把口香糖放進嘴裡,對卓木強巴道:「你去擋他們一擋。」
卓木強巴苦笑道:「你倒會挑時機,不過我擋不了多久。」
莫金豎起一根手指,道:「一分鐘。」
卓木強巴索性朝著地底人衝了過去,抱著能拖一秒算一秒的心情,拳腳間漸漸加大了力度,那些衝在前面的地底人紛紛倒地不起,不過更多的地底人湧了上來。這次他們似乎改變了策略,施展開蟻群噬蟲的本領,一旦靠近卓木強巴,就抱住,咬住,雙腿夾住他的手腳,死不鬆手。卓木強巴的動作頓時受到阻滯,變得遲緩起來,很快又有幾個地底人撲壓過來,卓木強巴如負泰山,大力一甩,扔出幾個地底人,但別的人又上來了。卓木強巴大叫:「好了沒有?我拖不住了!」
莫金已匆忙趕來,協助卓木強巴驅趕掉他們身邊的地底人,不朝崖邊跑,反而衝著地底人來的方向,那些地底人沒想到這兩個獵物這麼勇敢,微微一驚,兩人已經與他們擦身而過。
跑了大約五十米,莫金道:「我們往回衝,用你最快的速度!」兩人立即又轉向,朝著石板鞦韆方向衝去,地底人還沒回過神來,半晌才又「咿唔」呼吼,紛紛追擊。
行至途中,莫金手臂一抬,雙槍在手,連發數槍,火光迸現,黑暗中沿懸崖邊壁一帶閃過弧光,岩台微顫,跟著雷聲滾滾,沿石柱蔓延。莫金將引爆時間控制得非常好,兩人正好在爆破的衝擊波之外,跟著一頭就扎進了已經減弱的衝擊範圍,飛身躍起,跳上了已經離岩的石板鞦韆,朝著那夜空中的暗宮蕩去。
【暫別危局】
周匝復周匝,亞拉法師在呂競男的攙扶下,跟隨著年輕人,在這一圈圈環壁內,不知轉了多少個圈,階梯不斷出現在眼前,上了又下,下了又上,有時出口竟然在半空的窗櫺上。那些高大佛像的肩頭、腰帶、手臂、膝蓋,都有可能成為連接兩環間的通道,若沒有年輕人帶路,他們真不知如何才能轉出這輪迴的迷宮。
每走過一環,年輕人便停下來想一想,亞拉法師愈發肯定,年輕人沒來過這裡,但他掌握著這裡的秘密,他曾熟記這裡的通道,為什麼會這樣?
也不知走了多久,年輕人已經找到大半傭兵,浩浩蕩蕩又結成了長龍,人群中,呂競男又看到了敏敏。自從她的身份被揭穿之後,她便默然不語地跟在隊伍最後。呂競男以為她會獨自走掉,沒想到她仍跟在後面,早有傭兵按捺不住,上前嬉戲調笑,敏敏不哭不笑,如同行尸走肉。剛確認敏敏身份那會兒,呂競男恨不能生食其肉,但看到敏敏這副生人已死的樣子,她卻有些心軟了,「應該讓強巴來決定,她雖可恨,卻也不該任這些傭兵欺辱。」呂競男這樣想著,向隊伍後方走去,來到敏敏身邊,一言不發,突然抬手,指著剛才試圖猥褻敏敏的那幾名傭兵,眼神凌厲,恬靜中自有威嚴。
那幾名傭兵訕訕收手,他們還是清楚,這個婆娘厲害,只要年輕人和柯夫不出面,他們不敢造次。敏敏向呂競男投去感激的一瞥,卻失望地發現,從頭至尾,呂競男沒有看過她一眼。
呂競男帶著三分怒意、三分嘆息和三分矛盾的心情回到原處,亞拉法師向她慈愛地微笑點頭,示意她做得很好,呂競男依然一言不發,小心地扶住了法師。亞拉法師知道她心情尚未平復,也不多言。
※※※
年輕人終於放棄了尋找失蹤的傭兵,訓斥那些傭兵道:「記住,這裡不僅僅是一座精美華麗的殿堂,更可以稱得上是一座機關密佈的墓窟。要珍寶,每間大殿裡都有的是,就怕你們拿不完,但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有機會消受,不要真像警語說的那樣,只看到了眼前的珍寶,反而死無葬身之地。」
說著,年輕人又轉對柯夫道:「你要約束好他們。」但已經沒人再有耐心聽下去了,大家腦子裡想的都是「每間大殿」這四個字,傭兵們震動,柯夫驚訝,連呂競男和亞拉法師也心中一蕩。原先大家以為,這就是神廟主體,最大、最華麗的核心了,可聽年輕人這樣一說,這不過是神廟的一間殿堂,那這座神廟,究竟有多少間殿堂呢?
看見眾人的反應,年輕人恥笑道:「這有什麼好驚訝的,這座大殿雖大,也不至於讓上百萬人,前後六代,耗百年之功吧?這只不過是其中的一間大殿而已,整座神廟,乃是一座壇城。壇城是什麼樣,法師大人,作為密修者的你們,想必比我更清楚一些吧。」
亞拉法師雖然鎮定,腦袋也「嗡」的一聲,心跳一反常態地加速。壇城分很多種,世間普及的密宗壇城,最常見胎藏界曼陀羅,金剛界曼陀羅,主尊佛皆有四百餘尊,每一神佛一間殿堂,若都是這座殿堂般恢宏,那究竟是多大規模?當然,在這裡最先想到的應該是時輪金剛壇城,不過亞拉法師也知道,那是後人根據典籍和各種有關香巴拉的傳說築造的,真正有可能的,還應該是根據密教最早的《大日經》和《金剛頂經》所描繪的胎藏界和金剛界曼陀羅。
不過聽了年輕人的話後,仍有不少傭兵看著自己的口袋背包,露出進退兩難的神情,顯然他們已經滿足,相信自己懷揣著這批珠寶面世,自己數代已經吃穿不愁了,他們想就此離開。
年輕人也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又道:「當然,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富裕的,想離開這裡的人,請自便,但是我,還想去更深一點的地方探尋,就不能為你們帶路了。那些還想得到更多的人,就跟我來吧。」
這些傭兵已經領教了環形階梯迷宮的可怕,又都知道進來的路已經被堵死,要沒有年輕人領路,誰出得去?面對這種變相的威脅,他們無可奈何。亞拉法師和呂競男面面相覷,很顯然,這個年輕人和他們一樣,對這些耀眼的珠寶毫不動心,那麼他又想找什麼呢?難道和他們一樣,也想找到聖典?可是聖典對他有什麼用?而且他想找聖典的話,就不會將他們兩人留下了。
柯夫在一旁問:「壇城究竟是什麼樣子?」
年輕人隨手在環牆上畫了個「凸」字形,道:「壇城是這個樣子的,許多唐卡和壁畫上都有壇城,只是由於它們是平面,所以展現不出壇城的模樣。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去過北京的天壇,壇城大概和那個差不多,是一階一階的,不同階層擺放不同的主佛殿,整個壇城的構築和每一間小殿構築基本一樣,方中有圓,園內有方,萬象森列,周融貫通。」柯夫馬上領悟道:「像金字塔一樣。」
年輕人道:「對,只是有一點不同,應該說像多層奶油蛋糕一樣,壇城是方圓交替,而金字塔是純方,法師大人,你覺得,這座壇城會是什麼樣呢?」
亞拉法師持印不語,正作思考,只聽那年輕人又道:「其實這佛家的方圓之道和道家的陰陽之道有諸多相似之處,天下大道,其理同歸。這萬物構成,一陰一陽;萬物軌跡,一曲一直;萬物輪迴,一圓一方;世間的道理,也就莫過於此。」
亞拉法師洞心頓悟,不由抬眼再看那年輕人,心道:「如此的年紀,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個年輕人的心性與悟性,遠高於我,不對,這話一定是他從哪裡看來的,不過聽他說話的口吻,雖有不屑,但對這句話的領悟,他顯然在我之上啊。」
法師遲疑思慮間,年輕人已經帶隊向前,只聽得他隱隱約約在向柯夫道:「這個……很難解釋……我們走在裡面,不能從外看到它的全貌……你把它想像成一個松果吧……大概差不多,一個正壇城,一個影壇城,水中倒影,你明白嗎?陰陽之道,算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陰陽之道,正影,倒影……」亞拉法師低頭沉吟了兩句,忽然道,「我明白了。」
呂競男道:「法師大人。」
亞拉法師在年輕人畫「凸」字的地方又畫了個「凸」字,不過與上面的字正好相反,凸頭朝下,兩個字拼接在一起,成為梭子形,亞拉法師點在字上道:「這就是壇城的全貌,一正一反,一陰一陽,我們現在在這裡。」他指了指上面一個「凸」字的凸頭處,然後又指指下面那個「凸」字的凸頭道,「他想去這裡。」
呂競男恍然醒悟,扶著法師跟上隊伍。
※※※
巨大的鞦韆由靜至動,逐漸加速,風勢漸大,卓木強巴和莫金如同踩在向下的衝浪滑板上,一直在向前俯衝,前半程心懸胸腔,如飄雲端,後半程又心壓胸底,雙腿漸沉。
眼看石壁近在眼前,明晃晃的燈火已清晰可辨,鞦韆蕩勢卻到了盡頭,開始返回,莫金驚道:「怎麼回事?」
按照設計,鞦韆不是該直接送他們抵達對面殿前平台嗎?怎麼還差一二十米,卓木強巴的飛索尚夠不到就開始返回了呢?兩人趕緊尋找原因,低頭一看,頓時大驚——一群地底人,竟然在他們踏上鞦韆的同時,也飛身撲起,雖然沒上鞦韆,卻抱住了鞦韆下方的鐵環,第一個地底人抱住了鐵環,後面一人則抱住了前面一人的雙腿,這樣一個抱一個,如猴子蕩澗般,串了一串。
這鞦韆石板寬大,卓木強巴和莫金衝刺時已用盡全力,踏上鞦韆之後視線被擋,加之光線暗淡,竟然一直沒有發現,直到這邊光源充足,才一眼瞥見。
每串約莫有四五個地底人,卓木強巴腳下一串,莫金腳下兩串,這些地底人改變了鞦韆重心,難怪不能及岸,就開始反向。
「怎麼辦?」莫金詢問道。
若是不將這些地底人趕下去,這鞦韆恐怕只能越蕩越緩,最後懸停在半空之中,而深淵之上,這些地底人掉下去,也再難活命。雖然在叢林中與游擊隊、與毒梟,後來與莫金的傭兵隊多有戰鬥,但那些是敵人,卓木強巴開槍自保,他尚問心無愧。可這些地底人不同,他們智若嬰兒,狀若野獸,只為求食,求生存,而且攻擊力極其低下,若非數量上的優勢,對卓木強巴和莫金可以說毫無威脅,如今懸掛鞦韆之下,已是絕難攀上鞦韆。而光亮之下,卓木強巴更是發現,還有兩名女性小腹微隆,顯然是有孕在身,難道說,殺死一個行為癲狂、智力低下、又沒有反抗能力的人,就不算殺人嗎?
不過好在這時候,那些地底人已經支撐不住,第一個抱住鐵環的人一撒手,那一串統統跌落深淵,慘聲嘶鳴,與野獸無異,鞦韆迴蕩不足一半距離,三串地底人紛紛掉落,只有那若有若無的尖叫,如弦崩斷。
地底人是掉下去了,可鞦韆蕩勢依然越來越緩,第二次靠岸時,比第一次隔得更遠,莫金和卓木強巴都看著對方,然後各自問道:「你……你會盪鞦韆嗎?」
「你也不會盪鞦韆嗎?」
兩人一問,隨即啞然,兩個深諳機關術的高手,竟然被一個小小的鞦韆難住了。卓木強巴和莫金都很清楚,站在石板之上,若是沒有動作,這鞦韆肯定會越蕩越矮,可該如何行動,兩人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種最為簡單的東西,顯然沒有列入他們的訓練科目之內。
而莫金還提出一個更為嚴峻的問題:「你有沒有發現,我們這次靠岸,比上次的位置高了一些?」
「你是說這纜繩?」
「上面肯定有東西在絞動這石板兩邊的纜繩,這鞦韆的擺幅肯定會越來越小,再不想辦法,我們會被困在這中間的。」
「試試吧,總有辦法的,滑雪。」卓木強巴提出一個建議。
莫金會意,在鞦韆蕩至高點,開始下墜時,兩人分別手握一根纜繩,雙膝微屈,身體重心前傾,做出滑雪的姿勢,鞦韆下墜阻力減小,速度明顯加快,可是過了中點之後,這種姿勢似乎就不大對了。兩人摸索著,發現當鞦韆蕩至高點時,猛地一蹲,就像壓艙石一般往下一壓,隨後保持著滑雪姿態與鞦韆一同下滑,一過中點,卓木強巴長喝一聲「起」,兩人又同時起身,將力量注於雙腿,能將鞦韆推得更高一些。往復幾次,鞦韆終於又漸漸蕩了起來,終於在第十三次靠岸時,鞦韆達到了最大擺幅,不過此時他們距離先前看到的那平台已經有十來米高了,卓木強巴飛索射出,莫金跟著一撲,兩人單手相扣,卓木強巴將莫金甩到了平台上,自己貼牆滑落。
落地後卓木強巴才發現,這不是一座平台,而是一座凹台,就如樓居陽台一般,只是照著比例放大無數,他們不過落在陽台的欄杆沿上,就像兩隻小螞蟻。
站在這裡窺視室內,只覺燈火通明,空間無限;仰望蒼穹,則能見暗處一片湛藍閃爍,如夜空銀河流淌,這一明一暗,兩相交隔,如同時俯仰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靠牆根側有懸梯,兩人小心地爬下數十米,隨之踏入那燈火通明處,同時深吸一口氣,同時發出一聲感嘆:「啊!」就如亞拉法師等人第一次見到那思考存在意義的萬佛之殿,兩人都有一種頓入曠野,視線陡開的感覺。
這哪裡還是一個大字所能形容的?這簡直不能稱作一間宮殿或是大廳什麼的,給人的感覺就是誤入桃源深處,但見孤舟橫渡,躡足阡陌交通,恐擾林中驚鹿。
一片綠色蕩盡春意盎然,入眼處層林點翠,碧波搖曳,沙沙作響。兩人使勁揉著眼睛,不知自己是否出現幻覺了,這在地底深處,燈火照亮,怎麼會有一片密林?這究竟是一座大殿呢,還是一片森林?
腳下,是一片翠綠的草地,紅白小花開綴其間,柔軟若毯,蔓延開去,不遠處就是一株接一株的大樹,枝繁葉茂,主幹皆需數人合抱,縱百米高,有幽泉自草叢中漫過,只聞水聲潺潺嗚咽,不見溪流。
莫金不敢相信地蹲下身去,揉捏細草,隨即苦笑抬頭,對卓木強巴道:「是假的。」那草甸入手光滑,折而不斷,發出「咔啦啦」的聲響,有些像玻璃紙,那紅白小花也不知是用什麼材質做成,幾可亂真,更不知古人花了多大工夫,裁剪出數以億計的根根細草,平鋪了整個大殿。
卓木強巴默不作聲地點點頭,這當然是假的,在這地下不知多少米深,若非機關啟動,連光都沒有,怎麼可能有森林,那些大樹的樹幹上三分之二的地方,都有火盞燃燒,若是真樹,又怎麼能引火燃燒呢?
但是,假得如此有氣魄,假得如此逼真,讓人如墜幻雲,卓木強巴也不得不感嘆千年前的能工巧匠們手藝之精湛,想法之奇妙,令人歎為觀止。他轉頭向天,那百餘米的高空,在穹頂與牆面接壤之處,無數神佛金剛呈四十五度俯角,踏雲繞樑,注目而視。
莫金分腿而立,緩緩環視,這種空間和色差的巨大轉變,令人的心態頓時從險象環生、岌岌可危轉為登臨絕頂的豪邁,就這麼簡簡單單地一站,他便覺得自己屹立於天地之間。他去過無數古墓,見過無數遺蹟,卻何曾見過這般宏大的氣魄?宮殿中有湖泊,宮殿中有森林,這已經不能簡單地稱之為一種藝術了,這是一種境界,包含了至高無上的禪宗思想。兩人漫步於林,心隨風平,腳下的細草發出摩挲之聲,如情人囈語,如幽泉交奏,漸有禪意。那巨樹不知用何種材料製成,火光燃燒間,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清新氣息,淡若幽蘭,又似檀香,令人心神安寧,從頭到腳,都好似沐浴在聖潔的光環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卓木強巴一怔,緩緩抬手,指向遠方,莫金忽然一陣莫名感動,一陣酸楚之意湧上鼻尖,他趕緊揉了揉鼻頭,將那股陡生的情愫壓了下去。
好大一棵樹!
樹幹刺穿蒼穹,頂天立地,樹冠如一蓬巨傘,遮天蔽地,周圍那些巨樹,就好似它的子子孫孫,將其環繞,穹頂之上壁繪飛天,爭先恐後地向神木樹冠湧去。
見者心聲,卓木強巴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悟,只覺天地僻靜,假作真時真亦假,似聞蟲語鳥鳴,諸般煩惱,皆已消散。
而莫金則彷彿看到了祖屋前那一蓬巨樹,想起了在那樹下論道的一對祖孫。
【白象之境】
在那神木的下方,還有一個小白點,狀若小馬駒,不知為何,自抬眼望見那株樹時,卓木強巴和莫金便不約而同地向那棵大樹靠近,初始還提防機關,平安無事地走了一段之後,開始加大步伐,越走越快。
走近了,才發現,那白色的,哪裡是什麼小馬駒?乃是一頭六牙白象,高數丈,在那通天大樹的下方,林間小樹排成兩行,似乎是供白象通行之路,一條明亮如鏡的丈寬清溪,自白象身前,無聲盈動。
那頭白象披冠戴冕,背馱空心蓮座,神情怡然自得,仿若午間小歇,又似清晨汲水自浴,說不出的暢快歡愉,與溪、與林、與樹生出一派和諧的境界,渾然天成。卓木強巴那種發自內心的感悟愈發強烈清晰起來,這是何等的自在無憂。
忽聽莫金喃喃念道:「獨步天下,吾心自潔,無慾無求,如那林中之象!」
卓木強巴豁然頓悟,沒錯,就是這種感覺,獨步天下,無慾無求。這尊六牙白象與這方天地間,構成了一種無慾無求之境,所謂把酒臨風,榮辱皆忘,莫過於此,甚或更高一籌。他些微錯愕地看著莫金,實在沒想到,莫金竟然也有這等境界,一語道破。
「這是南傳巴利文五部經中的語句。」莫金被卓木強巴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解釋道,「象乃佛中之聖,一向被喻為具有大法力和大慈悲的神獸,它們體形龐大,不易被其他生物所傷,也從不主動傷害其他生物,除了人類,便沒有天敵,獨步於林,首先當有獨步於林的資格!」
對於莫金的解釋,前面還可接受,至於最後一句,卓木強巴卻認為莫金理解偏頗了,同時他也想起了《大藏經》的一句話——「寧獨行為善,不與愚為侶,獨而不為惡,如象驚自護。」跟著道:「像有大威力而性情溫順,為菩薩坐騎時象徵法身能負荷,為菩薩化身時象徵具有大慈悲和大法力。佛有八十瑞相,進止如象王,行步如鵝王,儀容如獅子王。無漏無染,是以象身通體潔白。六牙表示佈施、持戒、隱忍、禪定、精進、智慧六度,得六度者,渡生死海,往彼岸得永生;亦指菩薩的超越人間且自由無礙之力,六種神通。」
莫金對這些不感興趣,轉而將目光投向白象冠冕之上,那上面鑲金鏨銀,一溜紅藍寶石珠圓玉潤,小的若鴿子蛋,大的足有雞蛋大小,以莫金的眼力,竟是甫一盯上,就轉不開眼珠了。
卓木強巴的目光,也由白象落到了白象身前的無聲淺溪處,溪水明如鏡,溪流緩如綢,細流若梳,細紋若皺,沿溪溯源,卓木強巴赫然發現,這條淺溪竟是從那棵神木上流出來的。
此時站得太近,看那神木之幹,已經不像樹幹了,更像一堵牆,樹之外觀,牆之輪廓,繞牆一週,非百步不能及。而再近細看,就會發現,那些樹瘤、樹節、樹凸,竟然是被古人雕刻的各種生物,亦有神佛飛天,他們與樹的紋理相融一體,粗略看去,飛天顯形,神情熠熠,可定睛一看,眼前卻只有樹幹。
卓木強巴繞樹一週,漸漸發現了神木的奧妙,看樹身不能將眼力聚焦一處,要放眼全樹,整個眼神渙散開去,迷迷濛濛間,神佛自現,保持這種觀察方式一段時間,那些神佛和諸般生物的雕刻,就越來越清晰,仿若從虛空中復活,竟有身臨其境之感。若你眨眼,或是精神集中收攏,那些神佛生物又倏地不見,隱於樹幹之中。
那道清溪是自神木頂端,枝葉茂密處流出,共有四股,古人在神木上開鑿四道螺旋環狀隱渠,渠末分向四個方向,將整個大殿縱橫分割,或是……由溪流組成了一個巨大的反卐字形?由於卓木強巴無法窺見全貌,故只能猜想。而這四條隱渠就像流經神木的四條河流,沿河兩岸則遍佈了各種隱形生物,奇怪的是,這些隱形生物,古人皆不止雕刻一種形態,而大多是以出生、成長、老去三種形態表示,沿河自上而下,生物的形態就越是複雜多樣。而那些隱匿的神佛造像,則在隔河稍遠的地方,彷彿懸於虛空,靜靜地看著所有生物生老病死的變遷過程,有思索、有無視、有淡定、有微笑……不一而足。
對於密宗的奧義,卓木強巴至今尚不太明白,對這些忽隱忽現的圖像表達的含義無法理解,只是覺得十分玄妙,妙不可言。
兩人各自靜心端詳著各自所見,沉浸於無人無我的境界之中,甚至忘卻了時間的存在,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突然自卓木強巴心底蹦出:「強巴,現在不是你沉迷於古人精巧技藝中的時候,現在首要的是找到法師、競男、敏敏他們啊!」
卓木強巴一驚,頓時沒有了那種若有所得的感悟,再看這大殿,雄則雄矣,卻再也不能將他的心境帶入神魂飄遊的感官世界。但這裡會不會是法師他們將要尋找的地方呢?
「你說,這裡是否就是神廟的中心大殿了?」卓木強巴問道。
莫金馬上否定道:「怎麼可能!不管是神話傳說還是歷史記載,或是我們的研究推論,神廟中的絕世珍寶,都應該堆積如山,更不論普通的金銀器物,可這裡有什麼?」雖說白象身上的珠玉碩大,晶瑩無瑕,但畢竟是自然礦物,只是人工稍加琢磨,與莫金心中的絕世珍寶還有一定距離。而且那白象威儀自在,那些珠寶早已與象身融為一體,稍有脫落,都會令白像有瑕,莫金不願也不敢去動那些色澤誘人的石頭。除此之外,這座大殿對莫金而言,就只有莽莽林木,而且還是假的。
卓木強巴眉頭一皺,奇怪於莫金為何沒有察覺這裡的境界?難道他沒有進入那種神遊於物外的意境?旋即問道:「如果這裡不是核心大殿的話,那麼還有別的地方?」
莫金點頭。卓木強巴又道:「那我們應該去找出口,肯定還有路通向別的出口。」
莫金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點頭道:「好吧。」
雖然他沒有直接體會到超凡出塵的意境,不過也隱約捕捉到一些感覺,站在白象和神木下,天地之間,萬物渺小,空氣流動,若有實質,因而也生出了莫名留念之心,只是感覺不如卓木強巴來得明顯。恐怕連亞拉法師和呂競男也未想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卓木強巴竟然自行領悟了出世和入世的過程。
許多事情,說起來總比做起來容易,兩人達成一致共識,開始在這座似乎沒有機關的大殿森林中尋找出路,這一找,機關立現。
很快兩人就發現,不管他們怎麼走,總在這座殿裡或說在這片森林中繞圈子,那些巨樹樹幹參差錯落,擋住了視線,目力所及,不過眼前一二十米,等他們繞過這些巨樹,自忖是直線向前,可不管怎麼走,最後一定走到那棵神木和白象身前。
莫金大為光火,先是在樹身做標記,依然不見效,最後要拿出炸彈來把樹炸開,卓木強巴阻止了他,道:「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我們情況不明,你這一炸,誰知道又會引動什麼機關。」
莫金怒道:「我就不信了,難道這些樹還會動?就算迷宮也還有右手原則啊!」
卓木強巴思索不語,這些巨樹和地面是一體的,就是利用天然岩石鑿成,上下兩頭都生了根,動是肯定不會動的,關鍵就在於這些巨樹的位置,看起來怎麼走都是大路洞開,但實際上這些巨樹的主幹有粗有細,造成前進的道路必定是彎彎曲曲的。最奇妙的就是,不管他們怎麼繞,必定會在樹林中轉出一道弧形,最後又轉回來,加上樹身是圓的,迷宮中的右手原則根本行不通。
最開始他們還寄希望於那四道溪流,不曾想那些溪流流經一半,就全沒入地下,不見了蹤影,莫金自忖聽力過人,循聲而領路,當他聽得水聲改變,面色大喜,說「出來了」的時候,抬眼一望,神木巋巍,白象自在。卓木強巴都懶得說他。
數圈之後,卓木強巴提議休息一下,既然不管怎麼走都回到這神木之下,為什麼不在這附近找找有無線索,何必如盲人摸象般在林中瞎轉呢?莫金欣然認同,並開始繞著神木、白象找尋線索,找了一圈,連個字符都沒發現,卓木強巴又告訴他如何令神木上的神佛顯形,兩人又試圖在那些飄忽不定的圖像上找尋線索,只看得兩人兩眼發花,倒認出了不少生物種類和知名佛像,不過依然連線索也找不到。
莫金不由得抱怨起來,說:「每到一處,不是都會看到古人留下的隻言片語嗎,這裡怎麼會沒有了?」
卓木強巴則道:「古人留下警語之處,必是絕境,我寧可沒有。」
莫金道:「雖然是絕境,我們起碼可以從那些話裡琢磨出古人的一些意圖吧,這算什麼意思?難道讓我們就和這頭象待著?」
「白象!」卓木強巴忽然想起什麼,胡楊隊長說過的「你要想得到,你才找得到」這句話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不由得回憶起這幾年他們收集密宗資料時,有關白象的部分,回憶不足部分,他打開了方新教授的電腦。十力香象?白象菩薩?香象渡河?印度教智慧神?龍象?狂象?象主……一條條信息自電腦屏幕上顯現,又一條條被否定,驀然像王條目跳入卓木強巴眼中,卓木強巴對應一瞧,大喜而起,道:「原來如此,找到路了!」
莫金對中文的字義本來就不甚精通,對於這些佛家、道家術語,更是摸不著門道,忙問:「敢問路在何方?」
卓木強巴道:「路在腳下。」
莫金突然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大怒,不過卓木強巴接著便解釋道:「《華嚴經》中有這麼一句『象王行處落花紅』,我們卻忽略了這地上的紅花,你看這白象身後。」
莫金隨之望去,草地上紅花白花遍綴,到處都是,也看不出有何異同,但仔細再瞧,那白象身後,某些紅花,似乎隱約組成蓮花圖案,一朵一朵,正好與象步吻合,若不是卓木強巴提出來,誰能想到這些紅花與周圍的紅花略有不同。
「神行之徑,步步生蓮。」卓木強巴道,「就是它了。」
兩人沿途細辨,追隨象步蓮花逆行,但見那紅花忽左忽右,「之」字前行,有時乾脆掉頭幾近一百八十度,不多時,兩人卻走出了巨樹之林,兩人心中皆暗自稱奇。
此時兩人眼前草地一空,裸露岩面上出現了一方棋盤,與那些大地開裂,溝壑如棋盤不同,這就是一方巨大的棋盤。卓、莫二人步行丈量,這張棋盤邊長百步,上面棋子林立,不過未加雕鑿,全是邊長為一米的立方體,每個立方體的直立四面都陰刻了它們棋子身份的符號,上下兩面也是相同符號,不過就不是陰刻在上面的,而是凸顯出來的。
兩人不知道這巨大的棋盤擺在這裡有什麼用,繞過尋門,那道巨石門就在棋盤後面,如含苞之荷,不過從門兩側的滑軌與荷花花瓣看,顯然是可以打開的。門兩側依舊是「一個智慧絕倫的人,一個身手了得的人」那句話,只是少了第一句,而兩句之下各另有一句偈語。
「一個智慧絕倫的人」下面一句卓木強巴翻譯為「十種聰明」,「一個身手了得的人」下面那句偈語則是「十頭大象」,後來與電腦中對照,才明白,分別是宗教中的「神之十力」與「象之十力」。
神之十力是指如來的十種智慧,有遍知古今、無漏行、遍知宿命、皆悉遍知等,而像之十力那就是指十頭大象的力量了,象徵大威猛之能。這次兩人心思敏捷,皆不約而同地說道:「會不會和那棋盤有關?」
兩人復觀那棋盤,只見棋盤的縱橫之道皆低於地面十釐米左右,似乎嵌有金屬底板,有些棋道交叉的地方則有一個個金屬圓盤,看似可以轉動,上面有陰刻符號,莫金只看到那些金屬圓盤就立刻明白過來,喃喃道:「原來是這樣!」
卓木強巴沒見過這種機關,忙問:「你知道這種機關?」
莫金反問道:「你……有沒有玩過推箱子,電子遊戲裡的那種?」
「推箱子?」卓木強巴一愣,隨即有些遲疑道,「你是說,手機裡的那個?」
「對對。」莫金點頭。
「怎麼可能?古人就開始玩這個了?」卓木強巴不信。
莫金道:「雖然推箱子是個日本人編寫的程序,但你可知這程序是怎麼來的?他是從你們中國的華容道再參考了別的古遊戲糅合得來的。而你們中國的華容道,則是唐朝的九宮推演轉變來的,我們眼前這個東西,就是九宮推演了。狗屎,難怪要什麼神之十力,象之十力。」
卓木強巴回憶了一下,呂競男確實給他們提過唐朝九宮推演術,不過當時呂競男說,由於九宮推演太過複雜,僅在唐朝盛行過一時,便漸漸失傳了,現在從那些書本典籍中,無法還原九宮推演,而中國的考古學者,目前也沒發現過實物參照,故不可考證。
莫金簡單地給卓木強巴解釋了一下,道:「這些交叉點上的金屬轉盤是可以轉動的,但是,它們與金屬地板平齊,而裡面用的陰刻,線條圓潤光滑,憑你我雙手之力,根本無法轉動這些圓盤,使不上力,而這些立方體,上下凸出的部分……」
說到這裡,卓木強巴已經明白,接著道:「凸出的部分正好與圓盤上的陰刻吻合,也就是說,只要我們將這些立方體推到圓盤上,就好像用鑰匙插入了鑰匙孔,我們轉動這些立方體,就等於轉動了圓盤,這就使上力了!原來這就是九宮推演!」
莫金補充道:「哪有你說的這麼簡單?你看清楚了,每個圓盤上的符號都是不同的,一個圓盤只能與其中一個立方體吻合,而一旦吻合的立方體落入圓盤之中,它就等於將這條交叉的通道給堵死了,後面的立方體就再也不能從這條路上通過,這才是九宮推演的精要所在。你必須在推動這些立方體之前算清楚,哪一個先動,哪一個後動,錯了一步,麻煩就大了,運氣好,可能只是將通道堵死,運氣不好,可能會引發其餘的機關。」
卓木強巴恍然大悟,難怪莫金說和推箱子很像,照這樣看來,果真如此。
莫金接著道:「這裡面既包含了數數唯余論,也囊括了華容道的迂迴之術,你把它看作是推箱子和華容道的升級版就好理解了。」
卓木強巴道:「我理解了,只是這棋盤這麼大,我們怎麼能看到全貌,無法看到全貌,又該從何開始?」
莫金指著那朵含苞未放的荷蓮之門道:「我們爬到那門上去,就能看見全貌了,但我擔心的是,就算我們看到全貌,恐怕也很難推演出來啊,九宮推演就是因為太複雜了,所以只盛行一時,後世就失傳了。」
「那你怎麼斷言它就是九宮推演呢?」
「嗯,這個……我們曾經在唐墓中遇到過……」莫金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金髮,道,「不過那些都十分簡單,推演算籌充其量也就五六個,哦,我們將這些立方體稱為推演算籌,不同的地方推演算籌的造型也都不一樣,不然我早就認出來了。你看這個棋盤,推演算籌恐怕有好幾十個吧,說不定上百個,你我就算把頭髮算白了,也不一定能推演出路來啊。」
卓木強巴想了想,道:「不妨,我們先爬上去看看,說不定很簡單呢。」說著他拍拍背包,「就算我們推不出來,還有電腦嘛。」
【長安碗與萬佛閣】
年輕人摸出那個掌上電腦,看了看上面的小紅點。「有信號了。嗯?在我們下面?這兩個傢伙速度倒是快。不行,還有些佈置沒有完成,得趕在他們前面。」年輕人這樣想著,加快了步伐。
走過了一環又一環,穿越了無數的門和窗,年輕人帶著大部隊來到了這座大佛殿的另一頭,一條圓圓的寬闊隧道出現在大家眼前,漆黑幽深,不知通向哪裡。
走了一截,隧道內光線不好,傭兵們的頭燈只能照亮自己身前一兩米,柯夫提議道:「要不,把強力探燈打開吧,先生?」
「不用。」年輕人嗤笑一聲,抬起手來「啪啪」拍了兩下,呂競男在他身後,總覺得這隔著手套發出的聲音,不像是人在擊掌,更像一個人的手掌拍在一個硬木樁上。不過這種猜疑沒有什麼根據,呂競男很快就被隧道隨著掌聲發生的變化驚住了,也沒有再去深思。
就那麼「啪啪」兩下,整條隧道,就像裝了無數聲控燈一般,沿著隧道,彷彿有許多環形的霓虹燈,不,它們不是一根接一根地亮起,而是一團一團的如一簇簇火星,蔓延開去。
整條隧道頓時被五彩的霓虹渲染,玫瑰紅、螢光綠、寶石藍……如陰火噬灰般絢爛浸染,一圈圈火線蔓延之後,此起彼伏,如夜空中群星閃爍,又似波光粼粼而泛。
火線蔓延之處,往往伴隨著傭兵的驚呼聲,柯夫感慨道:「這真是……神乎其技,這是怎麼做到的?」
連呂競男和亞拉法師也好奇起來。
年輕人道:「說穿了一錢不值,古人在這裡飼養了大量的螢光微生物,就像那祭湖中的水藻一樣,這些微生物一受到聲音驚嚇,就會發出螢光。看來一千多年過去了,這些微生物在這裡繁衍得很好,不愧是生物飼養的最高術。」年輕人在心裡與自身的能力進行了一番對比,也不由得佩服千年前古人的智慧和技術。
雖然年輕人這樣說,可看的人無不嘖嘖稱奇,那些神奇的光源,就像看得見的電流呈波動傳導,又像國畫中的渲染技法,向四周擴散,一波,變幻著不同的顏色過去了,又一波,變幻著不同的顏色追上去。不知不覺,隧道愈顯開闊,所有的人都生出這樣的感覺,他們就像沿著蝸牛殼的螺旋線,正從殼中走向殼外的廣闊天地。
前方已有光亮,參差不齊的影子勾勒出明暗交接的分界線。
那光很強,彷彿午後的陽光從窗戶直照進來,年輕人心中一詫:「為什麼採光這樣好?」雖然他從資料中見過不少描述,但畢竟沒見過實體,很快他就發現,他們走的路,已經不再是那細沙粗糲的岩石路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光滑的路面,平整如鏡,溫潤若水,顯然是古人在岩石路面上,澆灌了一層什麼東西,就像打了蠟一樣。
「這應該是一種反光能力很強的琉璃體。」年輕人在心中這樣想著,果然,繞過這個彎,雖然沒有見到發光源,但整個環道已經被照得通透明亮。
很快,大家都發現了奇異的事情,在環形隧道的兩側,開始出現一些裝飾物,有罐子、壺、碗盞等物,令人感到驚奇的,便是這些東西全都懸浮在半空之中,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
有傭兵好奇地走過去,想看看究竟是什麼魔法,走得幾步,只聽「啊」的一聲,那些傭兵好似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一個個紛紛捂著鼻子,有些人還痛得蹲了下去。
這時候人們才發現,那些擺飾物,都是放在一個個透明的水晶台上,那些水晶台也太過剔透,竟似和空氣融為一體,若不走近細看,根本分辨不出。隨即人們又發現,那些水晶台,是與地面融在一起的,而不僅僅是地面,整個環形隧道都被包裹在一層冰晶樣物質之中。那些光芒,則是通過這種冰晶物質,折射於此。
一個傭兵吃了暗虧,便要將怒氣發洩到那些導致他受傷的碗盞上,舉起槍托就要砸,一擊敲下,卻被人中途阻隔,卻是亞拉法師伸出那乾枯的手臂擋了下來。
年輕人在一旁舉起那個白碗,對那個想砸東西洩憤的傭兵道:「你可知道你這一槍托砸下來,會砸掉多少錢?」
「啥!這玩意兒能值錢?」傭兵們對瓷器一竅不通,更何況這個瓷碗白撲撲的,上面連朵花都沒有,白得又不是特別好看,大街上隨便買一個都比它強。
「哼。」年輕人將那個白碗拿在手中把玩,彷彿它上面能開出花來,嘴裡輕輕念道,「薄如蟬翼輕如鴻,盛得佛光浮生夢,這種神奇工藝,比傳說中的薄如紙還要高一個境界,讓你們開開眼!拿燈來!」
有傭兵遞來頭頂探燈,年輕人將白碗倒扣在探燈上,隨著「咦」的一聲,怪事發生了,那個白碗就像一個乳白色的玻璃燈罩子,探燈的光完全透了出來,不僅探燈的輪廓清晰,就是連接探燈的電線也根根可辨,可那明明就是一個瓷碗啊!
年輕人道:「看到了吧,這透光技藝,乃是隋朝邢州窯絕技,到盛唐初期,被發揮到極致,造就了傳說級工藝——透光剪影!你們散開些!」眾人紛紛後退,留出空間來,年輕人加大了探燈的亮度,「嘩!」驚呼聲一片。
只見環道光照不強處,從那白瓷碗中透出的光亮,在冰晶牆面留下了清晰可辨的影子,對亞拉法師和呂競男等人而言,就好似再看了一遍香巴拉密光寶鑑顯影圖,不過這幅圖乃是灰調底色,以光透過的陰影明暗不同,分別呈現出鱗次櫛比的古時建築、四通八達的寬廣街道、琳瑯店舖、車馬舟楫、小橋流水、走卒販夫……就像一幅由影子構成的《清明上河圖》。
「這……究竟是……」
「不可思議!」
「神奇,東方魔法……」
在一片驚呼聲中,年輕人也不禁感慨起來,雖然他知道這只碗的來歷,也知道將會發生什麼,只是當這一切發生時,依然超乎他的想像。他大聲高呼:「看見了嗎?這就是一千年前的那個時代,全世界的中心——長安!」頓了頓又道,「這就是那個時代,全世界燒瓷的最高技藝之一——透光剪影,讓你們看看更神奇的地方,拿水來!」
一壺水遞到年輕人手中,年輕人將水壺一斜,一股清流不疾不緩,注入碗底,隨後慢慢溢出,像薄紗覆蓋在了碗麵上,此時再看那些影子,在奇蹟之上,還有奇蹟。那清水覆蓋之時,便是影像復活之日,突然,整幅影像畫面從單一的靜止,彷彿活了過來,那些走卒販夫好似在沿街叫賣;剛剛開舖做生意的那位夥計似乎探出頭來,在左右顧盼;一輛雙拉馬車好似揚起塵土,正要從街心穿過那橋下的河水,更是潺潺地流動。
年輕人一面傾注水流,一面看著流動的畫面自言自語:「魔法般的工藝,以今天的科技仍無法復原再現的工藝,一千多年了,這是一千多年前,你們古人的智慧。」
看著那隻碗的神奇,又看了看它擺放的位置,知道一些密教祭奠的呂競男小聲問法師道:「這只碗,應該有來歷吧?」
亞拉法師微微搖頭,表示一時想不起這麼多。
年輕人扭頭道:「隨文成公主進藏時,有幾樣東西,是沒有登記入冊的,你們知道吧。」
亞拉法師臉色一變,想起來了,文成公主進藏時,有幾樣小巧的東西,是她隨身攜帶的物品,當時並沒有登記入冊,但在神話傳說中,卻將那些寶物演繹得淋漓盡致。諸如那面魔鏡,文成公主一路上遇到許多妖魔阻攔,她用魔鏡一照,那些妖怪立現原形,更神奇的則是,當文成公主思念親人時,只須將魔鏡折向光芒的不同角度,牆面上便會清晰地出現她不同親人的影像。
只聽年輕人道:「文成公主,從長安到吐蕃,一路艱辛,路途遙遠,怕她思念家鄉,當時共為她量身定做了好幾樣器皿,其中的一件,便是讓她在思念家鄉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看一看家鄉的模樣。」
法師豁然道:「這就是那隻長安碗!」
年輕人沒有回答,反而指了指幾個傭兵,對他們道:「你,你,你,你們幾個,背上背的那些,在那些專家眼中,十袋加起來,也抵不過這只碗的價值。」說著,竟然隨意地將碗向身後拋去。他身後的一名傭兵,趕緊雙手捧住,如獲至寶,兩隻手都在微微發抖。
亞拉法師卻從這隨意的一拋中,察覺了別樣的信息。那個年輕人顯然是知道這只碗的來歷,也知道這只碗的價值,可他那隨意地一拋,絲毫沒有考慮後果,也就是說,他的心思,已經不再是關注傳統文化和歷史價值,似乎再值錢的東西,在他眼中也有如無物,那他來神廟,究竟是要幹什麼?
既然這只看起來普通的碗都有如此價值,那麼與它擺在差不多位置的東西,肯定也不是普通物品。年輕人一回身,傭兵們便一擁而上,將餘下的幾件物品哄搶一空,有沒搶到的,已經粗脖子紅臉,準備要拚命了,不過柯夫以雷霆之勢制止了他們,那些傭兵聲音嘈雜,好一會兒才消停下來,這才發現,年輕人和法師他們已經轉過彎道,去了大廳了。
明媚變幻的火光自殿心傳來,這座大殿與先前那座截然不同,方才是方殿中有無數環道,這卻是一座圓殿,給人第一感覺,這有些像一個巨型的白熾燈燈泡,或者說是一尊寺廟裡的大鐘,整個結構塔狀,高度大於圓形底座的直徑。
在大殿的正中,豎起兩根等高同粗石柱,就好似白熾燈燈泡裡的燈芯,在很遠的地方就能看清,它發出的強光,照亮了整座大殿,其餘的地方,也就不需要任何火焰了。
「這裡就是萬佛閣了。」年輕人雖然還在隧道口,強光阻擋了視線,令他們一時無法一窺萬佛閣全貌,但這種造型和氣勢,已經讓人浮想聯翩。
年輕人用手遮住眼睛,透過指縫觀察光源,只見那兩根石柱,如同兩棵聖誕樹一般,分出許多枝丫,每株枝丫又分出許多細枝,那些細枝的末端便燃起熊熊火焰,不——與火焰不同,火焰是紅光,那燃燒的東西,發出銀白的光芒,年輕人仔細看了看,而且燃燒的地方,距離那些枝丫末端還有一段距離。年輕人明白這猛烈的光源是怎麼來的了。古人用了某種技術,將可燃物汽化,然後用強大的壓力將氣體噴出,也只有充分燃燒的氣體,才能發出那種銀白色的耀眼光芒來,火樹銀花,用在這裡是相當地貼切。
漸漸地適應了強烈的光亮,一行人也走出了螺旋管口,來到大寺鐘的內部,「哇……哇……」的驚呼聲又如潮水般響起。除去中間那銀白的光源,整座環形大殿四壁竟是一派金黃,亮鋥鋥的金色,正是凡人最喜歡的那種顏色。
不知道古人在這座大殿裡灌注了多少那種冰晶樣物質,整個牆體外都包裹著一層透明的水晶,在水晶牆上鑲嵌著一個個佛龕,或大或小,每個佛龕中都擺放著一尊金佛。那明亮的顏色,錯不了,就連那些外行傭兵,也能一眼分辨出,那絕對是純金的。由於水晶牆體透明,那些佛像一尊尊就如同懸空飄浮一般,他們正置身於一座空中飄滿了金佛的大殿,那些佛像數不勝數,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亞拉法師昂首仰瞻,發現擺放在這裡的金佛他竟然有一半都不認識,顯然這裡不只是大唐和吐蕃的佛像,也不只印度的佛像,那些造型,那些衣飾,有著明顯的中亞甚至西歐特點。
亞拉法師回憶歷史,是了,這裡面的佛像,應該還有當時西域幾十個小國崇信的佛像。古人並沒有將那些異端教義的聖物熔化重煉,反而兼容並蓄,將其餘宗教的聖物也都保留了下來,一尊尊,一件件,便是一段段的民族歷史,一樁樁的塵埃往事。
年輕人也在四顧張望,不過他看的倒並非精美的金佛,而是在尋找這座大殿的出路與機關,在他掌握的資料中,這座萬佛閣好像是沒有機關的,不過卻記下了刻在輪迴台的那句話:「迷失於貪婪的人,將跌入無盡深淵。」
「如果沒有機關,當然最好,只是出口會設在哪裡呢?或許在燈柱之後。」年輕人正想著,忽然眼睛餘光瞥見地面霍然開裂,再向前走一步,他就掉入萬丈深淵了。
年輕人身形猛頓,一隻腳釘子般牢牢釘在地上,抬起的那隻腳也緩緩地收了回來,同時雙臂一攔,欲將傭兵攔在身後。
可那些傭兵早就被金燦燦的佛像照花了眼睛,正前呼後擁地趕過來,地面又滑,一時哪裡收得住腳,明明看著前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洞,好幾個傭兵還是被擠了出去,頓時慘叫起來。
叫過之後,那幾名傭兵似乎覺得自己並沒有掉下,驚愕地看著站在懸崖邊上的同夥,懸崖邊上的傭兵更是驚詫,那些本該掉下去的同夥,就那麼虛空而立,竟然和天上飄浮的佛像一模一樣,情形詭異至極。
年輕人心中一鬆,原來是虛驚一場,隨即暗讚,大手筆,果然是大手筆。原來古人不僅僅是將那種水晶樣物質塗滿了四周山壁,讓佛像看起來懸浮虛空,而且他們造了一個巨大的水晶罩子,卡在這中空山岩之內,整個罩子的底板,全是由看起來像空氣一樣透明的水晶鋪成,讓這整座大殿看起來都是懸空的。
亞拉法師和呂競男對望一眼,兩人同時想到了藏在冰川中的極南廟,以及那些冰裂隙,看來冰裂隙中那些水晶通道並非寒冰凍結,而是古人掌握的某種類似水晶的製作工藝。
見同夥沒掉下去,又陸續有幾個膽大的傭兵試探著踩了上去,感受一下虛空而立的境界,直到年輕人也站在透明的水晶之上,餘下的傭兵才放心大膽地踩了上去。
自身立於虛空中,再看四周莊嚴浮空的佛像,自有另一番感受,就好像真的站在西天雷音寺,人人都已登仙界。傭兵們興奮起來,那些佛像金光閃閃,看起來近在咫尺,伸手可摘,歡呼聲中,還有幾人索性在光滑無比的冰晶地板上滑起冰來。更多的傭兵則一窩蜂擁到水晶罩邊壁下,紛紛拋出鉤索,要攀上看不見的水晶壁,弄兩尊不大的佛像下來,那水晶壁光潔無比,鉤索無法著力,紛紛滑脫,傭兵們不甘心,又擁到另一面邊壁,終於有人鉤住邊壁,又是一陣歡呼響起,他們被眼前的金色迷惑,早就忘記了在輪迴台的遭遇。
可是歡呼沒持續太久,很快就聽見歡呼聲中夾雜著幾聲不太和諧的慘叫。
【看不見的迷宮宮】
起初慘叫摻雜在歡呼聲中,並不明顯,可是那慘叫經久不絕,在這大鐘似的殿堂內迴響共鳴,聲音越發強烈,隨著那道鉤著邊壁的鉤索滑下來,歡呼聲漸漸轉小,終告啞然,可那慘叫如絲線盤繞,陰魂復生,斷斷續續,仍在傳來。
直聽得人寒毛倒立,傭兵們這才安分下來,柯夫一清點人數,少了三個,可在擁擠過程中,誰都沒看到那三名傭兵是怎麼消失的,真是活見鬼了。
就在大家相互猜忌之時,又是一聲慘叫,眾人循聲望去,仍是一無所得,突然有人驚呼:「下面,看下面!」
只見水晶地板之下,一名傭兵正在半空中手舞足蹈,迅速下墜,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了,唯有那慘叫聲,不絕於耳。
這下傭兵們慌亂起來,怎麼回事?自己究竟是踩在實心水晶地板上,還是浮在半空中?
柯夫勒令所有傭兵都不得亂動,同年輕人一起,貓下腰,細細查看這透明的地板,年輕人猛一起身,以拳擊掌,暗罵一聲:「渾蛋!」
原來,這看起來與空氣無異的水晶地板,竟然不是完整的一塊,地板中間有許多孔洞,或圓或方,或成狹長帶狀,在強光照射下,肉眼不湊近細看,無法將這些空隙與實地分隔開來,行走在這上面,隨時有可能一腳踏空,真的跌入深淵之中去。
年輕人悵然四望,在與這一千年前的古人鬥智中,他畢竟還是輸了一籌啊。
從踏入眾生之門的那一刻起,整座神廟就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每個人的心態、潛意識與五官感受,讓他們興奮,讓他們驚訝,讓他們顫慄。在這一驚一喜的過程中,令人不辨天上人間,所看到的都像是幻覺,自己的五感也變得不那麼可信了。
年輕人神色嚴峻起來,告誡那些傭兵道:「不要再去看那些佛像了,找到路再說。」
跟著,他點了兩名傭兵在前面像排雷兵一樣探路,拿著探棒像盲人一般一路走一路敲擊。
可是他們很快就發現,若是隨著探棒走,好像在原地打轉,而抬頭看四周的佛像,更是生出一種眩暈的感覺,那些佛像乍一看不打緊,稍微凝視片刻,就彷彿各自繞著不同的時鐘方向旋轉。
原來地面的裂隙並不是簡單的開口,而是將這座大殿的地板造成迷宮一般的透明廊道,一座看不見的迷宮。年輕人臉色更加難看了。
亞拉法師和呂競男相視微笑,均沒想到古人會有如此高明的技巧,製造出如此詭秘複雜的迷宮,這可和極南廟裡的冰迷宮不同,那冰迷宮頂多是讓人四面碰壁而已,而從這種看不見的縫隙跌下去,生還率應該為零。又走了許久,前面探路的傭兵發現,好像對強光更加適應了,許多原本看不清是空隙還是水晶地板的地方,現在居然能用肉眼分辨出來了,其中一名傭兵還大喜道:「我看得到了,我看得到路了!」
傭兵們聚目凝視,果然,虛空中出現了許多明暗不一的陰影,勾勒出明顯的路徑,紛紛大喜,人群中仍然保持不怒不喜的只有兩三個人。
「為什麼會這樣?不,不是視力適應了強光。」年輕人抬頭望去,頓覺不妙,那原本銀白如雪的強光,此刻火焰末端,竟然開始微微泛黃,年輕人轉念就想到了,要將如此大的殿堂照得透亮,需要噴射多少氣體,古人究竟留存了多少可燃物在這裡?自打眾生之門開啟,或是祭湖的燈火被點亮,所有火焰被引燃,已經過去多少時間了?如此大的燃燒量,那肯定是有盡頭的,而這些可燃的汽化物,顯然與普通燃料不同,它可以說沒就沒。
一想通此節,年輕人知道,不能慢慢探路了,他當先衝了出去,大聲道:「跟著我走,一排最多並排站三人,否則掉下去就別怪他人。」
柯夫不解道:「先生,為什麼這麼急?」
年輕人側望燈芯,道:「火焰,要熄了!」光線太強和絕對的黑暗,對這看不見的水晶迷宮來說都是致命的,唯一可以借用目力通行的,就只有火焰轉暗到全滅的短暫過程。
噴射氣體燃燒的火焰,熄滅起來是十分迅速的,那白熾的銀光轉眼就變成淡黃,金黃,橙黃,橙紅,橘紅,暗紅,深綠,淡綠……那水晶路面映照著霓虹轉變的光彩,煞是好看,可行走在路上的人們,匆匆而過,誰也沒有心情停下來去欣賞那繽紛的色彩。
隨著光線變得越來越絢爛多姿,年輕人的速度也是越提越快,後面前腳踩後腳的傭兵,跌跌撞撞地跟不上了,慘叫聲開始斷斷續續地傳來。亞拉法師和呂競男走在隊伍中間偏前,看著火焰變幻,法師愁眉深鎖。僅僅從一名傭兵能模糊地看清路面,就聯想到火焰將要熄滅,那個年輕人的反應力之敏捷,實屬罕見,而且看他在前面帶路的步伐,這迷宮一樣的路徑對他竟似毫無阻礙,他的視線,究竟看了多遠?
當年輕人踏上水晶路面的另一端出口時,大殿中的光芒已經暗得又讓人分不清哪裡是地面,哪裡是空洞了。存活下來的人們再舉頭回望,這時才能看清,大殿正中懸垂下來的像一棵倒掛的聖誕樹,每一根枝丫的末端,都有一朵跳動的淡藍色火焰,像一簇簇鬼火般婀娜飄搖,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美。
「看!那些佛像!」
人群中又發出陣陣驚呼,原本一臉仁慈且莊嚴肅穆的金色佛像,在那跳動的藍色鬼火映照下,全都變得面色藍紫,而在暗淡的光中,慈眉善目的佛像面容都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個大致的陰影輪廓,而那些輪廓,看上去竟顯得猙獰而邪惡,再回想起剛才跌入深淵,慘號未絕的同伴,傭兵們越想越後怕。
「這究竟是……」陰影中的佛像造型,連呂競男也有些詫異,剛才燈火通明時,明明都是大慈大悲、普度眾生的悲憫造型,怎麼光線一暗,全變成了大憤大怒、降妖伏魔的金剛尊造型。
亞拉法師有些遲疑道:「難道這些就是,傳說中的光影雙身佛?」
「光影雙身佛?」
「不錯。」亞拉法師道,「你知道莫拉斯杯嗎?那是陶藝大師莫拉斯送給威廉三世結婚五十週年的禮物。粗看就是一個普通的陶杯,可仔細觀看,就會發現,那個杯身的曲線竟然勾勒出威廉三世和他夫人的側面輪廓,若是再看杯外陰影,又會看到一對正在細語或是接吻的男女,莫拉斯大師以精湛的工藝造就了神奇的視覺效果。而光影雙身佛,也是如此,當光源充足時,我們看到的是佛像的五官,悲憫、肅穆;而光線暗淡下來時,佛像五官已看不清,人們的注意力就轉而集中到佛像的陰影輪廓上。而光影雙身佛最大的特點就是,佛像的五官與他的陰影輪廓,有著極大的反差。」
呂競男明白了,旁邊略懂中文的柯夫卻無法領會,質疑道:「真是不明白你們東方人,為什麼要搞這麼多花樣?為什麼要把佛像做成打開燈和關上燈兩種完全不同的造型?」
年輕人告訴他道:「你去過瑪雅,知道那裡的神話傳說,這些佛像的意義和瑪雅的神話很像,當神行走於人世間或天界,他們就是光明的化身,有著慈悲和仁愛的一面,當他們行走於地獄,就是魔主的化身,變得猙獰而殘暴。用他們禪宗的話來說,這叫本我與超我。所謂本我,就是沒有經過任何壓抑扭曲的人類原始慾望,也可以稱作獸慾,比如交配、進食,沒有文化、理性和道德的約束,你想想看,人類的交配和進食會變成什麼樣子?所以,本我的塑像,通常都顯得凶惡而猙獰。而除了本我之外,便是超我,道家講出世入世,佛家講的圓通圓滿,都是講的超我。達到了那種境界,你的一言一行、你的一笑一顰,全都標準而規範,堪稱符合各種道德和文明體系,讓人仰視,能夠生出一種油然嚮往的情結,所以超我的塑像,便顯得莊嚴、肅穆、大慈大悲。在密修禪宗裡,本我和超我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密不可分,他們的佛像,也分為本尊和顯聖金尊,代表的就是本我和超我。而夾在其中的,還有一個自我,也就是你們人類本身了,你們既想滿足自己的原始慾望,又要接受道德和法律的約束,所以,每個人都遊走在本我和超我之間,而一個人的精神境界也無外乎這兩種追求,要麼向下,墮入地獄,也就是不計約束,達到本我;要麼向上,升入天堂,也就是俗稱的以聖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拋棄雜念私心,一心向佛。人這一輩子,都在約束和自由自我之間掙扎徘徊,所以他們痛苦,希望得到解脫,這就叫凡心。」
說了一大段柯夫似懂非懂的話之後,年輕人又拿出了掌上電腦。呂競男見他數次取出掌上電腦,不免起疑:「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難道里面是這座神廟的導視圖?」
殊不知,年輕人也正心中起疑:「奇怪,那兩個人怎麼沒動?這麼久了,難道在睡覺?不管了,這是個好機會!」隨即收起掌上電腦,命令傭兵朝下一座大殿出發。
※※※
卓木強巴和莫金並非沒動,而是動個不停,兩人正在玩推箱子,推得不亦樂乎。
卓木強巴和莫金爬到那含苞之蓮的頂端,用攝像頭將整個棋盤和棋子的佈局傳入電腦,卓木強巴用電腦裡的搜索引擎找到一個叫「與非門解」方程式的軟件,卓木強巴看了軟件說明,這是專門用於破解步驟類機關的一個程序,裡面還專設有華容道、九連環、魔方等諸多模式。
搞懂了軟件運用方法,卓木強巴將他們錄製的棋盤與軟件接駁,電腦開始模擬運算,將刻有符號的方塊推入對應的位置,很快,就有了結果,電腦給出的最佳路徑,共需要九百九十九步。
看到電腦在兩三秒內給出了結果和步驟,莫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九百九十九步,要是人工推算,那得算多久去了。於是,兩人就按部就班,看著電腦的步驟,開始一步一步地推箱子。雖說箱子下面是光滑的金屬軌道,可箱子本身的重量加上凸刻的摩擦,推起來還是十分吃力。兩人就像兩頭耕田的蠻牛,埋著頭,四隻粗胳膊撐著,四條腿一起蹬,汗從額頭滲出,沿著臉頰彙集,從下巴滴落。每推一步,兩張被汗和血污塗得花裡胡哨的臉就同時出現在筆記本電腦前,看下一步該如何推,後來莫金說這樣推太慢了,提議一人推一個箱子,這樣就可以同時推兩步,卓木強巴推前面一步,他推後面一步。每推十個左右的箱子,兩人就要歇息一下,用莫金的話說,這簡直不是人幹的活兒,而卓木強巴則告訴他道,那句「身手了得的人」也可以翻譯為力大無窮的人,幸虧他們兩人力氣還算不小,否則極有可能推不動。
當他們推到五百六十三步的時候,出岔子了,他們發現自己推的過程和電腦的下一步接不上,再一仔細對照,推錯了!
原本是卓木強巴先過,莫金再過,卓木強巴再把另一個推過來,莫金的那個方塊可以移到指定位置。可他們兩人推的過程是,莫金的方塊已經到了指定位置,被固定死了,卓木強巴的另一個方塊還沒推回去,被莫金的方塊把路堵死了!
兩個大花臉面面相覷,怎麼辦?
最後,卓木強巴一咬牙,道:「把它翻出來!」
莫金有些吃不準地看著卓木強巴,這可不是木箱子,這些是邊長為一米的純岩立方體,這麼大一塊,重量怕有一兩噸,不過好像除了把它抬出軌道,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呀哈!起——」隨著卓木強巴一聲暴喝,兩人的手臂肌肉高高隆起,兩位猛男竟然生生地將那碩大而沉重的岩塊翻出了軌道。恐怕一千年前的古人設置這盤棋的時候,也沒想過,有人會不按常理出牌,這力量……果然夠大!
不過將岩體抬出軌道後,兩人就靠在岩體上休息了,莫金直擺手,道:「這種事情,再也不能做了。」
所有方塊都已到位,卓木強巴和莫金的體力也消耗得一點不剩,連轉動箱子的力量也沒有,莫金提議就在這裡休息一下。畢竟在這燈火通明的地下世界,他們也不知過了多久了,前面一直是機關追著他們跑,現在好不容易有了片刻休息,再不休養好身體,誰知道那蓮花門打開後裡面又是什麼東西?
此時,地宮之外的香巴拉卻是一片陽光明媚,這已經是距離卓木強巴他們下地宮後的第三天清晨,一個全身赤裸的靈長類動物行走於叢林草地之間,沐浴著清晨的陽光,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它渾身都是肉紅色的傷口和疤痕,一蓬亂糟糟的頭髮,更令人驚異的是,在他身後,跟著兩隻原本一見面就會死拼的猛獸,左邊是一頭成年灰狼,體型碩大;右邊,則是一頭人立高的魯莫人。
是的,他是索瑞斯,由於第三層平台已經確認沒人,他也樂得與大自然坦誠相見。自打和卓木強巴談話之後,他忽然領悟,原來,就算不依靠藥物和信息素,不依靠陷阱和科技手段,人與不同物種之間也可以融洽地相處。
這幾天,他一直在這片密林中閒逛,意外地碰到這隻狼和這頭猛獸,經過試探性接觸之後,索瑞斯成功地讓這隻狼和這頭猛獸同時認可了自己的存在。他和卓木強巴不同,作為一名熟知生物特性而且善於研究發現的操獸師,他很快就對這隻狼和這頭猛獸的智力與生活習性做出了正確的判斷,並加以適當的引導,很快就令那一狼一獸對他馬首是瞻。整個過程,索瑞斯沒有使用任何藥物或操獸技巧,他從卓木強巴那裡學會的是,與動物之間的心靈交流,以眼神和肢體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同樣以眼神和肢體語言讀懂對方表達的意思。
一人、一狼、一獸,三種動物組成的狩獵小分隊在這層平台上合作愉快,不過,索瑞斯漸漸萌生了去意。每次看到那些異常宏偉的建築和空空蕩蕩的野生環境,他就感到顫慄,這畢竟是一個野生生物的王國,儘管留下了大量文明締造的奇蹟,卻沒有留下任何一個活人存在的痕跡。一種源自內心的恐懼和孤寂令他渴望見到一個活人,哪怕是敵人也好,他理解了卓木強巴曾經忍受的孤獨。只是他也知道,就現在這個樣子,要重新穿越那冰封的迷霧區,實在沒有絲毫生還的希望,他還得作好更充分的準備。
所以,當他看到懸掛在樹枝上那具屍體和還未破損的動力傘時,顯得難以壓抑內心的激動。
「大灰,我要走了。」索瑞斯的手放在灰狼頭上,拇指順著灰狼的毛髮向上輕捋,觸摸狼額,能讓狼感到安心和舒適,灰狼愜意地眯縫上眼睛。他向新朋友做了道別,又抓住魯莫人的前爪,象徵性地握了握手,站在第三層平台的邊緣,看著上下茫茫不見的迷霧,索瑞斯回望密林,大聲宣佈:「再見了,香巴拉!說不定,我還會再回來的!再見了,大灰,再見了,小強。回到你們各自的生活軌跡中去吧,我只是一個路人。」說完,索瑞斯縱身一躍,消失在雲遮霧繞的區域,他想起卓木強巴說過的事,岳陽當日也是這樣向下跌去的吧,我會跌到哪裡?或許會落在第二層平台,到時候可以研究一下古老的蠱毒;如果直接掉到第一層平台,就可以看看那些史前的生物。「嘭」的一聲,巨大的動力傘張開,載著索瑞斯向遠方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