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顧君陵

  這是一間不大的公寓,兩室一廳,不知道是因為陰天還是房間朝向不好,顯得有些昏暗,根本沒有前幾次穿來時給人的豪宅氣息,家具簡單到了有些冷清的地步,但是打掃得很乾淨,地板上連根頭髮絲都看不到。除此之外,這間公寓的每個角落似乎都堆著書,厚厚的一摞一摞,都是醫學方面的專業性書籍,晦澀深奧。

  語琪在房內轉了一圈,看到飯桌上用玻璃杯壓著兩張百元人民幣,旁邊的小黑板上有一行頗為清雋的字跡,說明桌上的錢是這個星期的生活費。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她伸手將紙幣收入口袋,坐在沙發上開始整理劇情同人物關係。

  大量數據資料湧入腦海的瞬間,語琪只覺得無奈。

  這次的小說就是傳說中那種男女主角的生活中只剩下談戀愛,彷彿除了愛情人生中別無他事,學業事業全都如腦後煙雲的典型。不過工作就是工作,再讓人無奈的小說,也必須以最專業嚴謹的態度面對。

  女主名為寧青青,是一名研究生,長得漂亮,成績優秀,性格開朗,一向是導師的得意弟子,跟著導師赴飯局時認識了男主秦陌。是的,你們猜得很正確,秦陌便是替他們的項目提供資金的出資方,成熟穩重,英俊多金。

  經歷了一系列事件後,兩人便好上了,然後真正的災難卻開始了,寧青青發現秦陌一開始對自己好是因為自己長得像他死去的前女友方婉,於是開始各種誤會,吵架鬧分手,從此走上虐戀情深的不歸路。

  遇到反派男配顧君陵,是因為寧青青在宿舍感冒發高燒導致哮喘發作,學校派人將她送去了醫院,診斷結果是哮喘持續狀態,需要留院治療,負責她的急診科醫生便是顧君陵。巧合而狗血的是,兩年前他曾是方婉的追求者,看到寧青青這同方婉有六分相似的臉,他自然不可能無動於衷。

  寧青青不知此事,但為了同秦陌賭氣,她開始與似乎對自己有意思的顧君陵交往,顧君陵也確實對她不錯,但是當她發現顧君陵同樣將自己當作替身後,一怒之下便離開了,而秦陌借此機會重新哄回了女主。

  雖然同樣是因為一張酷似方婉的臉而接近女主寧青青,但秦陌是男主,幾乎所有讀者都認為最後他是真正愛上了女主,並未對他苛責過多。而顧君陵便沒有那麼好運了,因為將女主當成替身的劣跡和他巴著女主不放,阻礙男主道路的罪過,反派男配的帽子啪嗒一聲便落到了他的頭上,從此再無翻案機會。

  語琪這次的身份是方婉的女兒方語琪,由於同阻礙男女主在一起的方婉是母女關係,所以她毫無疑問也被劃歸到了反派陣營。

  她的母親方婉是一個傳奇性的女人,漂亮卻桀驁不馴,高三那年,她偶然懷孕卻不願打胎,而是選擇了輟學打工撫養女兒。沒有大學文憑的單身母親要獨自撫養一個孩子太過艱難,若干年後,一天打幾份工的超額工作量和巨大壓力終於擊倒了她。方婉拖了沒多久便離開人世,留下只有十二歲的方語琪孤獨無依。

  死去的方婉在這世上已經沒有親屬,而當時追求了她一年的顧君陵對她倒是真愛,竟然不顧家人反對,自願承擔責任,成為方語琪的監護人,將十二歲的方語琪接到自己家中照料。

  可以說,這個任務看似很容易完成,但其實事實並非這樣,這次的任務有好幾個難點需要突破。

  一是顧君陵深愛死去的方婉,二是女主寧青青的出現,三是這個方語琪不似前幾個女配般美貌精緻,缺少吸引男人的資本。

  或許是因為跟著方婉的十二年中有了上頓沒下頓,方語琪雖然生得不差,五官肖似其母,但是發育十分不良,整個人瘦瘦小小、乾乾癟癟,看上去像個小猴子,倒也怪不得顧君陵日日對著她也沒有生出半分情念。

  不過雖然如此,顧君陵倒不失為一個負責的監護人,身為一個三甲醫院急診科的醫生,他每日的工作量其實很大,一天下來幾乎累得根本不想說話,即使如此,他每晚依舊會檢查方語琪的作業,教她不會的題目。除此之外,如果學校要開家長會或是舉辦什麼活動,工作再忙他也會抽空來參加,且從來準時到場,從不早退。

  按理來說,窮途末路、煢煢孑立之時,顧君陵是唯一一個朝方語琪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並盡力給她撐起一方天地,她應該依賴他、信任他,視他為世上至親之人。但事實完全相反,除非必要,兩人並不對話,顧君陵有事要告訴她時都是寫在客廳的一方小黑板上,字跡清雋俊逸,卻分外冰冷,一如他身上那襲帶著冷意的白大褂,而方語琪也頗為厲害,哪怕在自己屋中聽到他下班回家的聲音,硬是可以裝作不知,繼續做自己的事情。兩人明明同處一個屋簷下,卻相敬如賓,像是兩個陌路人。

  這大概要歸因為他們各自的性格。顧君陵雖然內心溫柔而長情,表面上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渾身上下充滿了冷冰冰的「我是權威」的嚴肅氣息,且因為所從事的工作,他極其重視效率和精確度,完全不能接受別人的拖沓馬虎。此外他還有輕微的潔癖,所以同他人格格不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方語琪也並非是個不懂得感恩圖報的女孩,只是她從小飽受冷眼,有些自卑和內向,碰到顧君陵這樣不好接近的人,第一反應便是退避三舍。而且,放學後她也曾早早回來打掃屋子,想幫顧君陵減輕負擔,只是每次都無法達到他的要求,不是這裡沒擦乾淨就是那個角落還落著灰。顧君陵自然沒有苛責她,只是沉默著從她手中接過清潔用具,自己將沒擦淨的地方又細細擦一遍,但即使這樣,對一個有些自卑的女孩而言也是無聲的責備,方語琪從此縮進她的蝸牛殼中,再也不出來。

  想到此處,門外過道中響起了腳步聲,聲音不大卻很規律,清晰迅速卻不顯雜亂。很快,腳步聲就在門前停下,不再響起。

  意識到是顧君陵回來了,語琪下意識地從沙發上起身,朝門口走去。

  天色已經不早,屋子裡沒有開燈,房門被打開時,過道中暈黃的燈光瞬間湧了進來,因為逆光,語琪並不能很清晰地看到對方的模樣,但仍能看出他身材高瘦,雙腿修長。

  顧君陵筆直地站在門口,居高臨下地望過來,並不說話,只是看著她。

  語琪剛想開口,他便伸過手來,將牆壁上的開關按下,有些刺目的白熾燈立刻亮起,明晃晃地打在兩人臉上。

  顧君陵的長相併不像他的氣質那麼嚴肅刻板,相反,倒是很眉清目秀:高高瘦瘦的個子,清秀的五官,套上格子襯衫便能冒充大一學生。他有一雙細長深邃的鳳眸,金絲邊眼鏡架在鼻樑上,下巴的線條十分乾淨,再加上他皮膚白皙,整個人由內而外透出一種濃濃的書卷氣,但是與一些死讀書的男孩子不同,他身上有一種學術權威的氣場。如果將他的領域比作一個戰場,你可以輕易地感覺到他並不是紙上談兵的趙括,而是經歷了無數次戰役、軍功纍纍的將軍。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語琪一眼,直直地擦過她的身側走進來,換上拖鞋後,視線在乾淨的飯桌上迅速一掃,轉過頭來看她,「你沒吃晚飯?」

  可能是因為家教良好,同他的腳步聲一樣,他說話的聲音也輕輕的,永遠不會打擾到他人,但是很清晰,有著玉石相擊的清冷和乾脆。

  如果是在其他情況下,語琪很可能會拿「我在等你」作為回答,但是這次要扮演的方語琪是一個有些自卑、內向的女孩,所以她只是靦腆地笑了笑,並不作聲。

  性格使然,顧君陵從來不多說話,看到她笑,便看作默認,直接轉身打開冰箱門,把幾個保鮮盒拿出來,動作迅速地將其中的飯菜一一加熱端上桌。

  語琪很有眼色地去廚房拿筷子,回到飯桌後將一副遞給他。顧君陵卻皺了皺眉,並不接下,而是自己轉身重新去拿了一副,這才拉開椅子坐下。

  她愣了愣,這才想起他有潔癖的事情。

  據她所知,患有潔癖之人一般都有完美主義傾向。除此之外,家庭教育對此也有重要影響,有潔癖的人一般都是因為所受教育嚴格古板甚至是冷酷,所以才養成了過分瑣碎細緻、過分古板固執、缺乏人情味及靈活性的性格,甚至還強求有規律的作息和衛生習慣,一切務求井井有條。這同顧君陵的情況倒是十分符合。只是她來此的目的並不是扭轉他的這種近乎病態的性格,而是使他喜歡上自己,所以盡力去迎合他的高標準高要求便好。

  想到這裡,她回過神來,開始努力地多吃蔬菜和瘦肉,這副身體雖然明顯營養不良,但是五官模子還是可以的,只要多吃一些、增加點兒體重,再注意保養下皮膚,應該也是個小美女。

  因為兩人都不開口,所以這頓飯吃得很是安靜迅速。顧君陵放下筷子後便起身收拾碗筷,語琪連忙站起身,「我來就好,叔叔你去休息吧。」

  方語琪十二歲第一次見到顧君陵時便喚他叔叔,到現在仍然叫他叔叔,一直未變。

  顧君陵卻恍若未聞,只是迅速收拾好一切,往廚房走去,餘光似是瞥到了什麼,微微一頓。他停下來,低頭看著語琪腳上的那雙藍色的人字拖,清秀的雙眉輕輕皺起,「不要穿這種鞋子,時間長了腳會變得畸形。」

  語琪剛來一天,這拖鞋只能是原來的方語琪自己買的,無論如何,這個莫名其妙的黑鍋不背也得背,她一怔之後便迅速地應了聲是。等到顧君陵洗好碗回來,她的腳上已經換了一雙寬鬆舒適的棉布拖鞋,他看了一眼後什麼都沒說,面上仍然沒有什麼情緒,聲音也淡淡的,卻是問了另一件事,「功課做好了嗎?」

  語琪這才想起這茬,資料中記載得沒有這麼詳細,她還不知道原來那個方語琪是否完成了作業,於是只好沉默以對。

  好在顧君陵也不是個多話的人,見她不答也不追究,只是率先朝她的房間走去,語琪連忙跟上。

  事實證明,方語琪是個好孩子,作業本上已經密密麻麻地寫上了答案,除了寥寥幾道看起來比較難的題目還空著。

  因為是老師佈置的作業,不可能同時發下參考答案,所以顧君陵拿起她的作業本開始逐道檢查。他奇怪得很,並不坐下,而是站在書桌旁用修長的手指輕輕點過她寫的每一行,遇到需要計算的地方也不用計算器不用草稿紙,心算兩秒便得出答案,對的便過去,錯了便用鉛筆在題目旁邊輕輕畫上一道印跡,然後繼續往下。

  短短幾分鐘後,他便檢查完了這一份作業,偏過頭一看,語琪仍規規矩矩地站在他身後,他皺了皺眉,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椅子,「坐下。」

  「叔叔你坐吧,我站著就行。」無論是誰家的家教,絕對沒有長輩在一旁辛苦地站著,小輩卻舒舒服服坐著的道理。

  顧君陵看她一眼,直接站著就給她講起題來,思路嚴謹,表達簡潔,表情冷靜淡定,寥寥幾語便點出最關鍵之處,令人瞬間便生出敬仰之意。

  說完之後,他微微偏過頭來看她,「懂了?」

  語琪點點頭,顧君陵卻仍看著她,雖然此刻面上沒有什麼情緒,但就是給人一種他在懷疑的感覺。

  果然,下一秒他便快速掃了一下題目,找出一道類似的題點給她看,「做一下這題。」

  語琪有些想笑,但還是忍住了,認認真真地做起來,只是站在桌旁彎著腰去夠本子實在有些彆扭,好在她速度快,很快便完成了。

  顧君陵一直在看她的解題過程,雖然臉上一直是淡淡的,但是眼神一直在變化,等她擱下筆,他略帶驚訝地看向她。

  語琪故意面無表情地同他對視,「怎麼了?」

  顧君陵立刻恢復了淡定,語氣很平靜,「沒什麼,你的理解能力提高了。」雖然他說這話時的神色和聲音都再正常不過,但就是不知道哪裡怪怪的,彷彿之前被他看低了一樣。

  因為某個冒牌貨其實什麼都懂,不需要教,所以以前總要花費一個多小時才能完成的輔導今天半小時不到就完成了。顧君陵在書桌旁面無表情地站了一會兒,心中似乎還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語琪,但是他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走出房間時還不忘幫她把門帶上。

  其實,以她的能力,偽裝得笨一些根本不成問題,但是現實太殘酷,相貌並不漂亮,如果再不表現得聰明一些,就算天天同顧君陵在一起,恐怕也不會引起他的任何注意與興趣。

  所謂外形不夠內涵補,就是這個道理。

  同顧君陵在同一屋簷下生活的時間越長,就越覺得他是個十分嚴謹的人。有的男人一回家就是西裝一丟,領帶一扯,歪歪斜斜地躺在沙發上等人伺候,而顧君陵不是,就算在家中,他穿得也十分正式,領帶打得無比端正,襯衫紐扣全部繫上,什麼時候都可以直接去赴宴。

  不但他本人身上的襯衫、長褲從來都筆挺得不見一絲摺痕,就連衛生間的十幾條毛巾都是雪白乾淨,沒有半點污跡,疊得整整齊齊,厚厚一沓放在檯子上,用過後便放入一旁的木簍中,清洗完了再晾乾疊好放回來。

  除去堆得到處都是的醫學書籍和一打一打的毛巾之外,這個公寓看起來十分普通,沒有華貴的裝飾品,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收藏品。不過這倒挺正常,因為雖然顧君陵已經是他們醫院最年輕的主治醫師,但是急診科不算高收入的科室,他又不願收紅包,也從不開高價藥,所以一個月的工資也就五六千。

  很多人都不知道,醫生這個職業看上去光鮮無比,實際上卻是酬勞遠遠少於付出的,如果這本小說的作者知道這一點,想必不會將第二男配的職業設定為醫生,還是個急診科醫生。

  扯遠了。

  當前的劇情還沒有進行到女主寧青青被送到醫院,所以語琪目前需要考慮的,一是怎麼增加顧君陵對自己的好感,二是怎麼把這副乾瘦的身體調養好。

  因為顧君陵的性格,同他搭幾句話難於登天。沒話找話當然可以,但是你要是說得太多,他很可能會覺得厭煩,對提升好感有百害而無一利,所以語琪將重點放在了幫他一起打掃房間上。

  同方語琪不同,她的工作效率很高,所以從來沒有發生過顧醫生親自返工的問題。根據以往的經驗,這種實幹型的男人看同樣不多說話只埋頭做事的人比較順眼,所以她從來沒有提過半句「我擦了地」或者「我把毛巾洗了」之類的話。

  關於如何提升形象,語琪專門列了一張每日任務表,並且嚴格按照進度一項一項地完成。她努力給自己補充營養,又買來各種補水的面膜天天敷,每天堅持涂護手霜保養手部皮膚,每次洗完頭都在護髮素中滴一兩滴精油,早晨到學校操場上跑十圈……

  雖然不可能短時間內就從小瘦猴子變成大美女,但她至少一天比一天健康,皮膚也一天比一天有光澤,看起來不再像個小難民。

  本來,作為方婉的女兒,方語琪的五官長得也是不差的,在這樣特意的調養下,漸漸開始有男同學來獻慇勤。雖然這種慇勤語琪並不需要,但她還算滿意,至少說明她的努力已經有了一定的成效。

  這日,下午放學時分突然下起了傾盆暴雨,黃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地上,濺起無數水花。學生們一個個擠在教學樓的屋簷下等待家長來接,嘰嘰喳喳地同好友聊著天。語琪站在最邊緣處,皺著眉打量外面被風颳得搖晃的樹枝和樹下的自行車棚——她是騎車來的。

  顧君陵對方語琪很負責,但是從不溺愛,該為她做的他一項沒少做,開家長會、參加校慶活動、檢查功課、準備好早餐晚餐等,他全部一絲不苟地履行,但是她該自己做的,他從未插過手,比如收拾書包、疊被子、洗衣服等。所以,自初一開始,他就讓她自己騎自行車上學。家離學校並不算遠,騎車十五分鐘便能到,平日是很方便,但是此刻就顯得十分尷尬。

  語琪沒帶傘,這當然不算什麼問題,只要冒雨去學校旁邊的小賣部買一把就行了——顧君陵給零花錢一向給得大方,買上兩三把也不成問題。但是她是騎車來的,不可能撐傘,而這樣的狂風和暴雨,就算穿上雨披衣服也會淋得濕透。

  旁邊的男同學看她皺眉,十分熱情地提議等他的家長來了可以送她一段路,語琪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對顧君陵而言,她的身份已經足夠尷尬了——幾乎就像養女一般,讓他喜歡上自己本來就十分困難,如果再因為這種小男生惹出什麼誤會,那難度更要上一層樓,絕對得不償失。

  不過是淋一會兒雨,回到家沖個熱水澡,再喝杯薑糖水就行了。正當她準備朝自行車棚跑去的時候,忽然瞥到黑沉沉的天空下,一抹十分熟悉的身影從厚重的雨幕中走來。

  他像是從醫院匆匆趕來的,身上的白大褂都沒來得及脫下。

  語琪並未料到他會來接自己,他們科人手本就不夠,每個醫生都被當成兩個用,經常中班晚班連著上,忙到連著十個小時都不能坐下來歇歇的程度,而現在還有兩三個醫生去外地參加一個醫學研討會。

  誰能料到在這種緊張而高強度的工作下,他還能注意到外面在下雨並且擠出時間來接她?便是對親生的孩子,有些人都做不到這麼負責,語琪十分佩服他。

  顧君陵走得很快,步履卻不顯得匆忙,白大褂的下襬在風中飄揚,很有一種翩翩風度。他白皙而骨節分明的手中撐著一把黑色雨傘,從語琪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下巴漂亮乾淨的線條和淡色的薄唇。

  顧醫生的長相只能算清秀,但寬肩窄腰長腿的身段卻實在是好,那寬鬆的白大褂也能穿得像是高級定製修身風衣。

  他在教學樓前數米處停下,金絲邊眼鏡後細長深邃的鳳眸平靜迅速地從左到右掃過一個個學生,視線最終落在語琪身上。

  顧君陵挑了挑眉,剛要朝她走去,穿著白襯衫格子校裙的她便衝入了滂沱大雨中向他跑來。

  語琪衝進傘下,喘息片刻後,仰起臉朝他淺淺一笑,「叔叔。」聲音甜軟中帶點靦腆,十分悅耳。

  顧醫生低下頭,看著她身上因淋濕而顯得有些透明的襯衫以及濕漉漉的額髮,皺了皺眉後伸臂摟住她的肩膀,將她帶著往校門外走。

  校門前的馬路上停滿了轎車,大多是家長開來接孩子回家的。顧君陵來得比較晚,車子停得遠,所以兩人還需要再走上一段路。

  他身量很高,手臂垂下來正好搭在她的肩膀上,帶著溫溫的暖意,瞬間驅散了寒冷。

  大雨傾盆而下,啪嗒啪嗒地砸在傘面上,又順著傘骨滑落下來。語琪注意到自己身上不再落下一絲雨,而他摟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卻被雨淋濕了,白色長袖上暈開一片一片的雨漬。除此之外,他另一邊的肩膀也淋了不少雨,那一塊的衣服因浸雨而顯得有些透明,濕答答地黏在他身上。

  語琪緩緩地抬起手,握住他撐傘的左手。

  顧醫生一怔,低下頭去看她,掩在金絲邊眼鏡後的細長鳳眸裡含著淡淡的疑惑。

  她卻並沒有看他,而是握住他的手腕,微微傾斜,讓黑傘朝他那邊斜去一些,然後才放開了手,繼續低頭往前走。

  顧君陵並沒有帶她回家,而是直接把車開到了醫院。

  語琪很乖覺地沒有多問,她大概猜得到,現在的急診科是分分秒秒都離不了人,而此刻又是上下班高峰期,如果送她回一趟家,說不定在路上就要堵上半個多小時。

  一路走來,語琪看到許多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匆匆往來,但是,就如一些醫科大的學生自嘲的一般,不是誰都能將白大褂穿出氣質的,有的人穿上短袖的像賣滷肉的、穿上長袖的像賣饅頭的、扣著扣子像是麵粉廠的……如此對比下來,顧醫生瞬間顯得鶴立雞群。當然,這只是說笑,這裡的醫生都擁有一流的專業素養,長期奔走在救死扶傷的第一線,她對他們都懷著最真切的敬佩。

  作為本市最著名的三甲醫院,它擁有這個城市規模最大的急診室,每天的診量達到四五百人次,平均每天都會接二三十輛救護車,留觀區有兩百張床位,卻還是常常不夠用,原本的搶救區也因為病人實在太多而劃分出了三個區:內區、中區和外區。

  顧君陵匆匆換好衣服後,便疾步往搶救區內區走去,還沒來得及吩咐語琪幾句,便有一輛救護車到了。另一位主治醫師正在給一個病人做胸透暫時走不開,一看顧君陵回來了才放下心來。

  救護車送來的是一個中年男人,昏迷,室速,測不出血壓,顧君陵冷靜地道:「準備電復律。」醫護人員推來除顫器,他拿過電板放到病人胸前。那中年男人的身體瞬間彈起,痛苦地叫出聲音,醒了過來。

  這個病人還未料理完,幾個床位外的一個病人又出了事。

  顧君陵快速同下級醫生交代了幾句,又轉身匆匆趕過去。

  這裡的每個人都忙碌無比,沒有人注意到語琪,都以為她是哪個病人的家屬,直至顧醫生的工作告一段落,她還是安安靜靜地待在不會妨礙到別人的角落。

  顧君陵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角,不經意間瞥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愣了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因為工作而忽略了她,不由得為自己如此不負責任的行為生出幾分歉疚。

  他皺了皺眉,疾步朝她走去。

  語琪沒有想到,他在自己面前蹲下後說的第一句話是「抱歉」。

  她一怔,說實話,聽到顧君陵這樣的人說出這樣的話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但她很快恢復過來,搖了搖頭說沒事,然後從口袋中拿出一包餐巾紙遞給他,輕聲道:「你的頭髮被淋濕了,不擦乾可能會感冒。」

  顧君陵在醫院中也見過不少任性而無理取鬧的孩子,雖然知道方語琪並不是會耍性子的女孩,但是見她懂事到這種程度還是不免愣了愣。換作其他人可能會因此感到欣慰,但是他卻只覺得更加歉疚,他認為自己沒有盡到責任。

  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任性頑劣沒有耐性,若是太過乖巧懂事,只能是因為冷遇和白眼吃得太多,這才學會了看人臉色,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對待掌握自己命運的大人時態度近乎討好。

  顧君陵不確定是不是因為自己對這個女孩太過忽視冷淡,才導致她如此沒有安全感,等待了如此久卻連一句怨言都不敢有。

  方婉還在的時候,這女孩雖然沉靜靦腆了一些,卻仍會抱著媽媽的手臂撒嬌耍賴。小孩子就是這樣,只會在給她安全感的親近之人前肆無忌憚地撒嬌耍潑,遇到陌生人則會悄悄地躲到媽媽的裙子之後,羞羞怯怯地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彷彿比誰都乖比誰都懂事。

  是因為沒有了母親,失去了撒嬌耍賴的資格,她才會如此懂事吧?顧君陵嘆了口氣,拉起她的手,將她帶到急診預檢處後方的一個小隔間裡,「你先在這裡做會兒作業,我下班後就帶你回家。」

  剛要鬆開手,卻見她愣愣地低頭看著兩人的手交握的地方,顧君陵忽然意識到自己從前從未拉過她的手。一是因為她安靜懂事,不像別的孩子一般需要哄,二是因為自己從來不習慣同他人進行過於親密的肢體接觸。可孩子不是擺設品也不是植物,總是需要有人抱抱他們親親他們的,就像方婉之前做的那樣。顧君陵為自己的不稱職再次嘆息,他面無表情地彎下腰,鄭重其事地做出了一個補償性的承諾,「這個週末帶你去遊樂園。」

  語琪這下是真的愣住了,她完全不明白對方為何心血來潮,但還是調出了一個欣喜的表情,然後頗為感激地朝他笑了笑。

  又囑咐了她一遍不要亂跑之後,顧君陵就被護士急急忙忙地叫走了。

  語琪乖乖地待在這個小隔間裡寫作業,其間不停地有醫生、護士來來往往,有的喝水有的洗手,但是無一例外地都會盯著她看兩眼——無論如何,在這個地方坦然自若地攤開本子寫作業都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

  半個小時後,語琪完成了作業,將書包整理好後,便坐在位子上看進進出出的醫護人員。有個護士認出了她,「你是那個剛才跟在顧醫生身後的小女孩吧?」

  旁邊的住院醫師立刻道:「真的?顧老師有這樣大的女兒?」醫院向來有資格老的醫生帶新醫生的規矩,他便是顧君陵手下帶的年輕醫生之一。

  語琪很禮貌地笑了笑,「顧叔叔不是我父親。」

  小護士以為她是顧君陵的侄女,笑眯眯地摸摸她的腦袋,「長得真可愛,你們家的人果然基因好。」

  語琪只是笑。

  不多話但卻會笑的女孩最惹人疼愛,小護士開始打抱不平,「你叔叔真是冷血無情,把你丟在這裡就不管了。」她頓了頓,低頭看了下表,「都這個時間了,你還沒吃飯吧?顧醫生也是,他鐵人一個不怕餓,就以為你也不怕了,我去到食堂給你打個飯來。」

  語琪連忙幫顧君陵辯解,「最重要的是先救人,我沒關係的。」

  小護士連連誇她懂事,打來盒飯給她。

  語琪一直在小隔間待到晚上十一點,另一邊的顧君陵連著接了四輛救護車,忙得腳不沾地。其實他今天值的是中班,從下午三點半到晚上十一點,照理現在同晚班的同事交接一下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堆積的病歷卻還需要輸入電腦,於是加班成了必然。

  那個小護士來小隔間洗手,看到語琪還在,十分驚訝,「顧醫生呢?」

  語琪搖搖頭,「不知道。」

  小護士拉過她,「來,我帶你去找他。」

  她們找到顧君陵時,電腦上顯示的病歷才輸到一半,而他則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睡得很沉,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另一位主治醫師輕聲解釋,「小顧昨晚是晚班,今天又值了中班,鐵人也受不住了。」

  急診科必須二十四小時有人,所以是早中晚班三班倒,但是,為了保證醫生的工作狀態,一般的規矩是值了晚班後第二天便放休。最近因為人手不夠,留下的幾個主治醫師中顧君陵又是最年輕的一個,最辛苦的班都安排給了他,因此就算是經過了整晚的高強度搶救之後,他第二天仍然要強撐著繼續工作。

  一時間連那小護士也有些躊躇,不知道該不該上去叫醒他。語琪適時地拉住她的袖子,壓低聲音道:「讓叔叔睡一會兒吧,我再等一會兒沒關係的。」

  即使幾人談話的聲音都刻意壓得很低,顧君陵還是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緩緩撐著手臂坐直身體,抬手捏了捏眉間後,低頭看了看表,頓時皺起清秀的雙眉。

  小護士將語琪往他面前一推,「顧醫生,你侄女等你好久了。」

  顧君陵愣了一愣,彷彿這才注意到她們,他看向語琪。

  「沒事,叔叔,我沒關係。」趕在他開口之前,語琪笑了笑說。

  「哪裡沒關係,她一個人待在那個小隔間裡等了你幾個小時,沒事做就乾坐著,眼睛一直盯著門口,就盼著你進來接她走,結果你倒在這裡自己睡得香沉。」小護士摟著語琪肩膀,感慨了一句:「說真的,你侄女真是太乖了,我在兒科也做過幾年,從未見過這樣乖巧的女孩。」

  其實,只是因為沒東西可看,只有門口人進進出出的還好看些,語琪才盯著門口的,誰知卻被她理解成那樣。不過這種誤解倒也不錯,十分有利於增長好感度。

  顧君陵卻皺了皺眉,「她不是我侄女。」

  「那你們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毫無關係,她只是他所愛女人的孩子,除了顧君陵,沒有任何人會將照顧這樣一個小孤女視作自己的責任攬到身邊。

  顧君陵沒有搭理那小護士,而是偏過頭看著語琪,十分認真地道:「抱歉,語琪,再給我十分鐘,十分鐘後我帶你回家。」

  說得多客氣,他說再給我十分鐘,而不是再等我十分鐘。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是後者是命令,而前者卻是請求。

  換作別人說這樣的話會讓人覺得風度頗佳,但是說這話的是顧君陵,所以語琪相信他是真的在請求。

  很奇怪是不是?他是她的監護人,又比她大了好多歲,卻彷彿對待朋友一般,對她如此尊重。

  就算不為完成任務,語琪也挺喜歡他。很多人都喜歡孩子,這沒什麼稀奇,但是目前為止,她只看到他不將孩子當作寵物一般喜愛,而是當作朋友一般尊重。

  語琪輕輕嗯了一聲。

  顧君陵轉身去輸病歷,他很守信,只過了八分鐘便完成了工作,跟同事道別後朝她走來。

  走出急診科時,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站住,微微低頭看她,面色很平靜,「要不要牽手?」聲音依舊清清冷冷,卻因為內容而顯得不那麼難以接近。

  語琪愣住,仰起臉看他。

  顧君陵伸開手掌攤在她面前,語琪這才意識到他的手指竟生得如此好看,並不十分纖長,卻白皙、勻稱而秀氣,比大多數女孩子的手都漂亮,令人一見難忘。

  他好像還當她是七八歲的小女孩,上街要牽住大人的手掌才安心。但即使如此,語琪也並不打算拒絕,這有什麼不好,這說明他對她並沒有戒心,並不會為了避嫌而刻意疏遠她。她笑一笑,輕輕將右手交過去,搭在他的手心,彷彿靦腆害羞的女孩將自己交付於信賴的親近之人。

  車外的景色匆匆往後退去,她忽然問:「叔叔,為什麼要收下我這個包袱?」

  不,這句話並非別有目的,她也是人,也會好奇。說實話,醫生這個職業並不清閒,就像他,在搶救區時時刻刻都彷彿是在打仗,換了常人,下班回家只想倒頭就睡,而他到底是哪兒來的勇氣,敢於收養一個孤女?

  顧君陵只是沉默地開車,白皙細長的手指搭在黑色方向盤上,頗具美感。

  這個城市到了黑夜便燈火輝煌,琉璃似的燈光穿過車窗映在他臉上,語琪偏過頭看他,等著他開口回答。

  按照一般的劇本,他應該說你不是包袱,若是再煽情些,或許會說你是上天賜下的禮物,但是顧醫生永遠與眾不同,他平靜地開口:「我有撫養你的能力。」

  語琪一愣,心中佩服,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在努力用各種方法告訴別人自己品德高尚,顧醫生卻將自己的所有功績說得不值一提。

  接下來幾天,語琪都是早早在學校做完作業,然後跑到醫院等顧君陵下班。

  這麼做,一是為了增加同目標人物的相處時間,二是為了保證寧青青被送來醫院時自己在場。

  時間一長,急診科幾乎所有的醫生、護士都知道顧醫生有個小侄女。

  語琪很乖,每天只是待在那個小小的隔離室裡看自己帶來的書,從不打擾別人,幾乎所有的護士都喜歡她,後來更是直接把她拉到護士站,工作空下來便逗她,問她許多問題,從今年幾歲、讀幾年級、功課如何問到顧君陵在家裡是否也冷著一張臉。

  語琪一一回答,遇到有些不適宜的問題便微微笑,靜靜地看著對方的眼睛,直到對方知趣地放棄。

  於是護士們都嘆息,顧醫生的侄女同他一樣,少年老成得很,不過好在這個小姑娘總是微笑,不會在未來成為顧家第二個面癱。

  這天晚上,語琪同之前一樣一放學便坐公車去醫院,來到護士站。

  一個護士正在核對醫囑,見她來了笑著掐掐她的臉後才轉回頭去繼續工作。

  語琪站在一旁,有些好奇,「那藥品名稱和劑量後面綴著的英文字母是什麼意思?」

  「這個啊,s.t.是立即執行的意思,q.d.是每天一次,b.i.d.是每天兩次,q.o.d.是隔日一次,b.i.w.是每週兩次,d.c.是停止。」護士一個個指給她看,說完之後有意逗她,「那考你,q.o.d.是什麼意思?」

  語琪不假思索,「隔日一次。」

  護士驚嘆,「你跟顧醫生一樣,記憶力都好得可怕。」

  語琪並不作聲,只是微笑,又待了一會兒便道別去找顧君陵。

  他今日值早班,下午三點半就應該下班,但是最近急診科缺人手,一般他會多留一會兒,到她放學趕過來,便差不多能一起回家。

  但是,語琪幾乎找遍了整個急診科也沒找到人,最後還是顧君陵手下帶的一個住院醫師看到她,才把她拉過來,「你來找顧老師?他在那邊,95床,看到沒有?」

  語琪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什麼?叔叔怎麼了?」

  那醫生摘下口罩,有些吞吞吐吐,「今天下午的時候,顧老師忽然昏倒了……」

  沒等他說完,語琪已經等不及了,順著他指的方向跑過去,撲到顧君陵床前,想握住他的手,卻發現他正打著點滴,手背肌膚冰冰冷冷一片,涼得讓她心慌。

  她小心翼翼地趴在他床邊,連聲音都壓得低低的,「叔叔?」

  顧君陵緩緩睜開眼,看到是她,撐著身子坐起來,聲音有些微的沙啞,「等這瓶打完了我就帶你回家。」

  語琪不作聲,只低頭看他插著針的手背,好一會兒才輕輕道:「媽媽已經離開我了,叔叔,我不想再失去你。」

  等了一會兒,她沒有等到預期中的摸頭或者安慰,不由得緩緩抬起頭看向他。

  顧君陵仍然坐著,表情淡淡的,只是眼中有些無奈。

  剛才那個年輕醫師走過來,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顧老師沒事,就是今天病人一個接一個地被送來,根本沒時間吃飯。」他頓了頓,「低血糖不算絕症,顧老師不會離開你的。」

  後來那個週末他們終究沒有去成遊樂園,而是去了離家很近的電影院,看的是最近上映的科幻大片《環太平洋》。

  顧醫生在電影演到最激烈的時候睡著了,意料之中。最近一段時間,他的睡眠嚴重缺失,根本不可能有精力興致勃勃地看電影。

  語琪的注意力也並不在銀幕上,她偏過頭看顧君陵。這個男人平日臉上沒什麼表情,顯得疏離而冷淡,此刻眉間卻帶著一抹淡淡的倦怠與憔悴。她緩緩將視線下移,看到他的右手隨意地搭在座椅的扶手上,而左手中拿著的爆米花桶正在漸漸傾斜,很快便要掉到地上。

  語琪連忙伸出手接住那個黃色的紙筒,放在自己腿上,然後坐直了身體,輕輕地將顧君陵緩緩垂下的腦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電影散場的時候他才醒來,可能他並沒有把語琪當作女人看待,所以並無尷尬,只是為自己半途睡著而道了聲抱歉。

  他太平靜也太從容了,平靜從容到了讓人失望的地步——當一個男人對異性抱有好感時,他在她面前絕對不會有太過從容的表現的,事實上,他會緊張不安,因為他急於取悅她。

  而顧醫生的這種表現,只能說明他只將語琪當作孩子。

  次日,顧君陵從房間走出,看到餐桌旁的小黑板上多了一行白色粉筆字。他愣了愣,側過身看去,清秀的字跡一筆一畫地寫著:「按時吃飯T.i.d.」

  顧君陵一怔,總是平靜冷淡的細長鳳眸中閃過一絲極淡的笑意,拿起粉筆在下面也寫了一行字。

  那行按時吃飯正是語琪的手筆,T.i.d.是醫囑中每日三次的英文縮寫,她前天剛從那個護士口中得知,今日便活學活用了起來。作為這個行業的領軍人物,只拘泥於老舊的攻略技巧是遠遠不夠的,只有隨時吸取各種知識,才能穩定地維持業績和地位。

  只是語琪怎麼也沒想到,等到她起床的時候,那塊小黑板上寫著:「放學直接回家S.t.」

  S.t.——立即執行,這是拒絕她再去醫院了。語琪皺眉。

  從來沒有哪個反派讓她如此費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而她幾乎找不到他的弱點,也找不到對症下藥的切入點。

  他似乎並沒有特別缺少的東西,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能給他什麼……等等,如果他有弱點的話,那麼那個弱點只能是方婉,就像哈利·波特中的斯內普教授,他唯一的弱點就是莉莉。

  如果能抓住這一點的話,或許就找到了成功完成任務的捷徑。

  語琪宛如醍醐灌頂,轉身去衛生間,雙手撐在雪白的檯子上,盯著鏡子中女孩的面孔。

  在這段時間的刻意調養下,方語琪原本並不能算漂亮的臉蛋已經有了美人的雛形——年輕就是最大的資本,這個年紀的女孩,只要皮膚雪白,紅唇潤澤,就已經足夠吸人眼球了,何況方語琪還有自方婉那裡遺傳來的五官輪廓。

  可以說,現在的方語琪,跟方婉已經有了六七分相像,除了年齡和氣質,兩人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語琪緩緩地對著鏡中的自己綻開一個微笑,效果很好——小說裡描寫美人,無論男女都能用唇紅齒白,其實真的是有道理的。

  只是這張臉到底太過年輕稚嫩,離當年方婉的成熟韻味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不過事在人為,這點問題難不倒她。

  一個女人想要變得年輕,最好的辦法是找整容醫師,但是想變老的話,那方法可是太多了。

  在學校只能穿校服,這沒辦法,到了週末,她便換上成熟款式的衣服,化上一點兒淡妝,勾出眼線,涂暗色調的口紅,整個人看起來立刻長了十幾歲,但同樣的,也漂亮了許多。

  她第一次打扮成這樣出現在顧君陵面前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人的神志在剛睡醒的清晨總是不那麼清醒的,顧醫生也不幸地糊塗了,他怔怔地看著從衛生間走出來的語琪,昔日平靜從容的細長鳳眸中緩緩浮出茫然和懷念,彷彿怕她轉眼便煙消雲散,連眼睛都不敢眨。

  語琪很滿意這樣的效果,但她還是開口輕聲叫他,「叔叔。」

  一聲叔叔,讓顧君陵完全回過神來,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語琪?」

  她輕輕嗯一聲。

  顧醫生的神色一下子恢復了以往的平靜冷淡,因為反光的原因,讓人看不清金絲邊眼鏡後的鳳眸。

  即使如此,語琪還是能感覺到他此刻心情低落,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她很清楚地知道,這樣對待他是很殘忍的一件事情,勾起他對方婉的回憶與愛,再讓他失望,堪稱惡毒。可是做這一行的,要是心軟到誰也不忍傷害,那只有等待失業了。

  顧君陵沉默地站在原地很久,一句話都沒說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很顯然,他生氣了,但是語琪卻笑了。

  平日總是平靜得如一潭死水的人能夠因為這麼一點兒小事情緒波動這麼大,就說明他真的深愛方婉。

  而他愛方婉越深,她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大概半個小時後,語琪估計他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才上前去敲他的房門。

  房內安靜了片刻,才響起一個清清冷冷的聲音,冷淡得像是對待陌生人,「進來。」

  顧君陵平日對她雖然沒到和顏悅色的程度,但是叫她的時候也是同他人不同的,聲音平靜歸平靜,還帶著些微暖意,可今日她的待遇卻一落千丈,他說「進來」的時候聲音近乎冷漠,甚至有點不耐煩。

  可見方婉在他心中地位超然。

  語琪緩緩轉動門把手,平靜地走了進去。

  顧君陵坐在書桌前,聽到她進來的聲音,連頭也不抬,直截了當地問:「什麼事?」簡直一分面子也不給。

  他很少這樣,就算是性格使然,同他人格格不入,但是該有的禮節他也從來不缺。他冷淡,但是不會讓人覺得他傲慢無禮,而今天他竟然這樣給她臉色看,可見是真的生了氣。

  語琪看著他的背影,同樣直截了當地問:「叔叔,你生我的氣?」

  顧君陵顯然沒有料到她會直接到這種程度,一時間沉默了下來——回答是太失身份,一個長輩同晚輩這樣計較也太過小氣,但是說沒有,他自己都不相信。

  這一招語琪不知道用過多少遍,十分好用。

  無論是吵架還是鬧不愉快,雙方試探來試探去才是最傷感情的,不如最初的時候便挑開來講,大大方方又容易解決問題。

  見他沉默,語琪朝他走了兩步,在他餘光可以看到的地方緩緩蹲下,用雙臂抱住自己的膝蓋,一副無助而難過的模樣,「叔叔,後天就是母親的忌日。」

  一句話落下,房間內的氣氛立刻變得壓抑而沉默。

  語琪低著頭,輕聲道:「我昨晚夢到她了,母親還是那麼漂亮,她摸著我的臉,問我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這一招同樣狠絕,名義上是陳述自己的夢境,卻是在提醒他如果再給自己臉色看,便不好同去世的母親交代。

  果然,顧君陵雖然仍是沉默,但到底不再一副對她不理不睬的模樣,他偏過頭來看她。

  語琪將頭埋入雙臂,悶悶地說:「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惹你生氣,我只是……」她似乎說不下去了,別轉過臉去。

  一陣長久的寂靜後,語琪聽到身後傳來輕輕的一聲嘆息,然後有人走過來蹲下,將手安慰般地放在自己肩膀上。

  語琪十分會把握時機,轉過身撲進他懷裡,抱住他的腰,用帶著點哭腔的聲音問:「你不生我的氣了,對嗎?」

  顧君陵顯然很不適應同他人這樣親密地接觸,兩隻手臂尷尬地垂在身側,想要退後卻又不忍,最終生生地讓她抱了將近十分鐘。

  最後,語琪緩緩地從他懷裡退出來,顧君陵鬆了口氣,聲音平靜而柔和,「語琪,明天開始,我送你去學跳舞。」 他頓了頓,輕輕摸她的頭髮,眼底依稀含著溫柔,彷彿透過她看向另一個女人,「你的母親很擅長舞蹈,你是她的女兒,應該也很有天賦。」

  兩年的時間轉瞬即逝,語琪以優異的成績升入一所市重點高中。她已經出落得十分漂亮,當然,長得也越來越像方婉。

  不過兩人的不同還是很明顯的:方婉從不學習,而語琪卻幾乎每次考試都是年級前三;方婉很少笑,即使笑起來嘴角也帶著桀驁、譏諷,而語琪卻經常唇角含笑,身上總有一種沉靜清婉的味道。

  其實,作為方婉的女兒,語琪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太多,從長相到學習她都是拔尖兒的,性子又好,同學無不崇拜她,老師無不誇獎她,鄰居無不喜愛她。無論是能力還是為人處世,她都超過方婉太多太多。

  當年,方婉被全校上下稱為舞后,也不過是日日跟同學去舞廳自學成才,走的是野路子,而語琪卻是被顧君陵送去正規的機構學習拉丁舞。

  跳這個舞,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要有一把不堪一握的細腰,腹部沒有一絲贅肉,腰線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兩年的時間,這副身體拔高了不少,顯得高挑而纖細,身體曲線玲瓏有致,遠遠望去,哪怕面容模糊,也已經亭亭玉立。

  三個月前,她考得了拉丁舞的教練資格證,教她的老師則一直在感慨從未見過這樣天資聰穎的學生。

  他不知道的是,他口中的天才並非真的天賦異稟,而是熟能生巧。在一群怎麼教都教不會的學生中顯得鶴立雞群,並非因她足夠聰明,而是因為她在過去的無數次穿越中跳過的次數是其他學生的數十倍,不在同一起跑線上,所以,贏了也並不值得驕傲。

  事實上,她覺得很羞愧——這兩年來她費盡心機和手段,都沒有使顧君陵喜歡上自己。雖然他對她一天比一天好,但那只是因為他在自己的身上尋找方婉的影子。

  不是因為她不夠好,而是因為方婉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活人總是無法搶走死者的榮耀——他們身上的污點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被人遺忘,但是他們的美好之處卻日漸光輝閃耀,直至他們成為懷念者心中完美無缺的形象。

  再怎麼努力,她也無法在顧君陵裝滿了方婉的心中播下屬於自己的種子,而就在這樣的時刻,寧青青出現了。

  語琪察覺到異樣,是因為那天顧君陵值的是早班,下午三點半就可以下班,而直到晚上七點他都沒有回來。

  七點一過,她毫不猶豫地抓過鑰匙下了樓,坐了公車去醫院。

  週末,語琪經常來這裡等顧君陵下班,所以急診科的很多醫護人員都認識她,好幾個護士見到她的第一句話都是顧醫生在觀察室。

  事實證明,她預料的是正確的,劇情果然進展到了寧青青跟顧君陵初見的時候。

  她在門外停下,看著一身白大褂的顧君陵站在病床前,低聲跟一個女孩兒交談。

  毫無疑問,那個跟自己長得有幾分相像的女孩兒便是寧青青了,語琪微微眯起眼睛。

  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鎮定冷靜。

  不要說以她現在的身份根本沒有任何干涉的資格,就算是有,也萬萬不能如同潑婦一般衝進去耍威風。

  語琪緩緩牽起一抹笑容,抬步朝他們走去。

  顧君陵是背對著她的,所以首先看到她的反而是寧青青。

  寧青青本在問顧君陵問題,看到一個漂亮女孩兒直直朝這裡走來,便有些疑惑地停了下來。顧君陵看著她的表情,也微微偏過頭朝身後望去。

  語琪對寧青青禮貌而冷淡地點了點頭,接著便偏過頭朝顧君陵笑了笑,「今天加班?」因為是在寧青青面前,所以她故意沒有像往常一樣叫他叔叔。

  寧青青看著兩人笑起來——那種明顯帶著詢問性質的笑容。

  語琪沒有作聲,而是抱著顧君陵的胳膊,朝她笑一笑。同為女人,這個動作已經足夠代表很多東西,寧青青也算是聰明的女孩,看她這樣,立刻明白了,識趣地閉上嘴當電燈泡。

  顧君陵向來排斥與他人太過親密的接觸,但是這兩年來,他已經適應了語琪時不時上來抱手臂的突然襲擊。

  他任她抱著手臂,抬起插在白大褂口袋中的左手,低頭看了看表後轉過頭來看她,聲音清冷,語氣卻不同於對他人的疏離,不自覺地便顯出了幾分親暱,「吃飯沒?」

  「還沒有,等你一起吃。」語琪分外乖巧地回答,語氣不帶半分抱怨,只是笑眯眯地看著他。

  很多女孩子會在暗戀的男生同其他女孩相處的時候醋意大發,不自覺地變得刻薄起來,這其實是最不理智的。你越是刻薄任性,便會越顯得那個女孩兒乖巧懂事,這等於是把你喜歡的男生往人家懷裡推。

  顧君陵聞言嗯了一聲,「現在高峰期,路上堵,在食堂吃吧。」隨後對寧青青簡單吩咐了幾句,便帶著語琪離開了。

  路上語琪十分不經意地道:「那個女孩,長得有些像媽媽。」

  顧君陵從來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聽到這句話,他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後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是有些像。」

  語琪聞言心中一沉,面上卻若無其事地笑起來,「可是我比她更像媽媽,對吧?」

  顧君陵淡淡地瞥她一眼便移開視線,隨意答道:「當然,你是她女兒。」

  在食堂吃過晚飯,顧君陵將她帶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取出一個紙袋子遞給她。

  語琪疑惑地接過來,打開一看才知道是各種護膚品,她仰起臉看他。

  「這種牌子不傷皮膚。」他淡淡地解釋,然後看向她身上的牛仔褲,「你還在發育期,最好不要經常穿這種褲子,會阻礙腿長長。」

  語琪只是笑,笑過後詢問性地看著他的眼睛,「能抱一下嗎?」

  顧君陵沒有反應過來,細長的鳳眸中微微露出一絲茫然,「什麼?」

  語琪笑起來,趁他反應過來之前便湊上前去,輕輕抱住他的腰,側臉貼在他的白大褂的胸襟處,聲音壓得很低卻很清晰,「謝謝叔叔!」

  顧君陵仍有些不適應這樣的擁抱,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低頭看著她烏黑的髮絲。

  兩個人都十分高挑漂亮,擁抱在一處十分養眼,兩個剛畢業的小護士甚至在一旁起鬨,「在一起!在一起!」

  顧君陵回過神來,輕輕推開語琪,皺眉看向她們。

  他在急診科是有名的冷面醫師,一句話都未說,那兩個護士已經乖覺地噤了聲。

  顧君陵手下帶的一個年輕醫師拍了拍那兩個護士的肩膀,讓她們去工作,然後轉過頭來,朝語琪笑了笑,「有時間一起喝杯咖啡?」

  語琪還沒來得及開口,顧君陵便面無表情地道:「她沒空。」半分面子不給,聲音冷得像是地窖中的冰塊。

  那可憐的年輕醫師嘴角的笑容僵了僵,然後有些尷尬地點點頭,匆匆退了出去。

  將一些工作事宜處理了一下,顧君陵帶著語琪離開醫院。朝停車場走去的時候,他罕見地主動開了口,開場白十分奇特。

  他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語琪,你現在十六歲,還沒有成年。」

  語琪愣了愣,但還是點了點頭,微微偏過頭去看他,「怎麼了?」

  「作為你的監護人,我並不希望你踏上早戀這條路。」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冷靜而鎮定,像是正在完成一場急救一般。

  語琪一怔後笑了起來,明白他這樣說應該跟之前那位醫師向自己表示好感有關,只是不清楚他說這話是真的從義務責任方面出發,還是從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感情方面出發。

  她刻意意味深長地道:「那如果……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呢?」

  顧君陵立刻停了下來,偏轉過身體,看向她的眼睛。

  語琪微笑著同那雙狹長的鳳眸對視,認真而專注地看著他說:「我可以喜歡他嗎?」

  顧君陵並不作聲,但是他的表情已經說明了答案是否定的。

  語琪上前一步,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聲音低緩,「那麼,叔叔,你不希望我喜歡別人,是嗎?」

  顧君陵沉默了片刻後點了點頭,又皺起眉,「你喜歡誰?上次那個矮個子的滿臉青春痘的男同學嗎?」

  語琪忍不住笑起來,平日裡冷靜自持的顧醫生能說出這種刻薄的話來,可見答案很可能是後者——他已經在兩年的相處中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了自己。

  那麼,她只需驗證這個猜測是否正確。

  語琪抬手,將雙臂緩緩搭在他的肩膀上,然後收緊,輕輕抱著他的脖頸,仰起臉朝他綻出一個笑容。

  這個動作對顧醫生而言太過親密,他有些不適地皺起了眉,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

  然而語琪卻並不放過他,她輕輕地將臉貼在他的胸口,低聲道:「不,我喜歡的人個子很高,臉上也沒有青春痘。」她退開一步,輕輕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微微笑起來,「他皮膚很好。」

  這樣的暗示之下,不可能有人再不明白。

  顧君陵一時間愣在了原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但仍帶著些茫然無措。他像是掙紮了許久,才勉強說出一句話來,「語琪,我是你叔叔。」

  語琪微笑,「是,但是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她頓了頓,刻意壓低了聲音,輕輕道:「叔叔喜歡媽媽對吧?」她笑起來,「我跟媽媽長得很像,不是嗎?唯一的不同就是她喜歡別人,而我喜歡你。」

  那天之後,顧君陵就像是躲著語琪一樣,天天加班,回家的時候往往都是半夜一兩點,回了家也是房門緊閉,那塊許久不用的小黑板再次派上了用場,成為兩人主要的溝通工具。

  語琪那麼做之後,自然知道結果會是這樣,她很淡定,既沒有在他頻繁加班的時候去醫院找他,也沒有故意起得很早在客廳等他出來。

  她照舊上學放學,若無其事地過了一個星期,她很清楚,這種時候一定要給他充足的考慮時間,讓他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內心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如果逼得太急,只會將他推離自己身邊。

  一個星期之後,語琪估計他冷靜得差不多了,放學之後直接搭了公車去醫院。誰知在急診科找了一圈都沒看到他,去護士台問了之後才知道顧君陵這幾天又因加班忘記了吃飯,導致今天下午低血糖又犯了,正在輸液大廳輸葡萄糖。

  語琪忍不住搖頭,一邊朝輸液大廳走去一邊感慨這些反派還真是一個比一個體質虛弱。

  她趕到的時候,顧君陵合著雙眼靠在藍色的椅背上,長而濃密的睫毛靜靜地覆蓋在眼瞼上,臉色蒼白得幾乎跟他身上帶著冷意的白大褂一個顏色。

  幾天未見,他似乎又清瘦了不少,臉頰有些微的凹陷,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看起來十分憔悴。

  到底共同生活了兩年多,說一點兒也不心疼是騙人的,語琪站在原地看了片刻,微微嘆口氣,然後走過去,緩緩在他身旁蹲下,輕聲喚他,「叔叔?」

  顧君陵本來就沒有睡著,只是閉目養神,聽到她的聲音,雖仍是尷尬,但還是緩緩睜開眼,細長的鳳眸在金絲邊眼鏡後顯得平靜而淡漠。

  語琪的視線緩緩下移,停在他正在輸液的手背上——他正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按在那裡。

  她輕輕皺起眉,盯著他按著的地方看,「怎麼了?」

  顧君陵移開視線,別過臉淡淡地道:「血管太細,護士紮了兩針沒扎進去。」

  語琪自然而然地替過他的手,認真地按住他剛剛按著的地方,微微仰起臉,「是這樣按?」

  顧君陵似乎在避免一切跟她對視的機會,看也未看便敷衍性地嗯了一聲。

  語琪用大拇指緊緊按住針眼處,另外四根手指緩緩探入他的手心下,輕輕握住他因輸液而變得有些冰涼的手。

  過了幾分鐘,語琪估計針眼處已經差不多不流血了,便緩緩放開手,站起身來看著他,聲音很輕很溫柔,「叔叔,那天我說的話造成你的困擾,我很抱歉。」

  顧醫生含糊地唔了一聲,依舊沒有轉回頭來,定定地看著斜前方的椅背,就是不看她一眼。

  語琪微笑,他越是這樣子逃避,就說明自己的希望越大。如果一點兒也不喜歡,直接拒絕就是了,何必讓自己這麼累?其實,會猶豫會逃避都是因為捨不得放手。

  她側身在他身旁的座位上坐下,沉默了片刻後緩緩開口:「你可以當我什麼都沒說過。」她頓了頓,又帶著些落寞,低聲道:「如果那樣你能不再避開我的話。」

  換作別人或許會辯解「我沒有避開你,只是工作忙」,但是顧君陵從不說謊,所以他只是沉默。

  語琪陪他安靜地坐了片刻後,彷彿放棄一般輕輕嘆了口氣,「我可以隨便找個男生交往。」她頓了頓,別過臉,黯然道:「希望這樣可以讓你安心。」

  寧青青的那招其實在某些情況下十分有用——找個替代品來秀親熱,最能激起男人的危機感,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果然,顧君陵聽到這句話立刻轉過頭來,皺起眉道:「語琪,我跟你說過,你還未成年……」

  「不能早戀,我知道。」語琪扯起嘴角乾乾地笑了笑,「不用擔心,叔叔,就算同時交十個男友,我的成績也不會下滑分毫,更何況我對他們毫無興趣。」

  顧君陵轉回頭去,再次陷入了沉默,他十指交叉抵在額心,似乎很疲憊,「語琪,你讓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媽媽。」

  語琪將手輕輕按在他的手背上,輕聲道:「不,叔叔,你為媽媽做得已經夠多了,是我們欠了你。」

  顧君陵卻彷彿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只是合著雙眸緩緩道:「如果不是跟我住在一起,你本應該如同你母親那樣活潑開朗……」

  「然後呢?」語琪打斷他,「跟同樣活潑開朗的男孩子戀愛,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轉,翹課跟他們出去跳舞唱歌,然後為他們懷上孩子,最後被甩,獨自一人將孩子撫養長大,就這樣重複我媽媽的人生,是嗎?」

  顧君陵聞言皺眉,帶著些嚴厲看著她,「語琪,她是你媽媽。」頓了頓,又道:「我平時是這樣教你說話的?」

  「抱歉。」她低下頭。

  顧君陵嘆口氣,「我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你重蹈覆轍,語琪。」他沉默了片刻,又有些不放心地看著她,「但是,如果你真的懷上了哪個男孩的孩子……」

  語琪緩緩問:「怎麼?」

  顧君陵皺了皺眉,認輸般地別過臉,「如果你想生下來的話——」他伸手扶額,十分疲憊,「把他交給我,不要像你媽媽一樣,一個人躲在外面獨自撫養他,那樣太辛苦。」

  聽到這樣的話,饒是語琪也愣了一愣,沉默了半晌之後,她輕輕笑起來,「叔叔,你幫媽媽帶完孩子之後再幫我帶嗎?」

  顧君陵皺了皺眉,有些疑惑地看向她,他並不明白這個女孩此刻為什麼會開這種不合時宜的玩笑。過去幾年她的言行都十分有分寸,從不踰矩分毫,成熟穩重得根本不像是方婉的女兒。

  語琪卻從座位上起身,輕輕地將雙手按在他的雙膝上,仰起臉看著他,「那種事情永遠不會發生。」她說得很輕很緩慢,「除非那個孩子姓顧。」

  以冷面著稱的顧醫生從未被人像這樣當面調戲過,他有些茫然地低頭看她。

  語琪盯著他狹長漂亮的鳳眸,問得很認真:「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嗎?」

  顧君陵皺起眉,金絲邊眼鏡給此刻的他添了一分冷漠,讓他更顯得難以接近,但是她並沒有絲毫的退縮,而是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良久,顧君陵微微嘆息一聲,「等你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麼的時候再說吧,你還太小。」

  「我現在就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顧醫生抬手捏了捏眉間,「至少再過兩年。」

  兩年之後,語琪考取了這個城市最好的醫科大學,顧君陵在拿到她的錄取通知書後沉默了很久,就在語琪以為他會拋下一句「再過兩年」之類的話時,他卻搖了搖頭,緩緩笑起來。

  顧醫生難得笑,語琪一瞬間難免有些驚訝,只知道愣愣地看著他。

  半晌之後,語琪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兩年之前,你答應過一件事。」

  顧君陵放下通知書看向她,淡淡點了點頭,「我記得。」

  「所以……可以嗎?」

  顧醫生看她這副惴惴不安的樣子,忍不住又笑了起來,緩緩點了點頭。

  語琪先是愣住,反應過來以後猛地撲上去抱住了他的腰,顧君陵有些尷尬地抬起手臂,並不十分自然地摟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