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戚澤(上)

  來到新的小說世界時,是下午三點,初始地點是一處環境清幽的精神療養院。語琪剛剛睜開眼,就看到對面坐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醫生,他穿著筆挺修長的白大褂,帶著有些靦腆的笑容看著自己,黑邊眼鏡下是一張頗為清秀帥氣的臉龐,有一種乾淨而溫暖的氣質。

  「那就麻煩你了,顧小姐。」清澈溫和的聲音,配上他臉上略帶不好意思的神情,幾乎足以秒殺所有少女的春心,可惜語琪在一瞬間只意識到了一件事——他應該不是此次的任務目標。

  一個反派不會有這樣乾淨的笑容,他們更多地與毀滅和破壞有關,眼睛裡多多少少會帶著些晦暗,或者說得好聽些,他們的眼睛更加深邃,笑容也沒有這樣純粹。

  腦內接收到的資料也的確是這樣顯示的。這個年輕醫生叫戚炘,是原著中的男主角,精神療養院的一名主治醫生,直白點說,就是一個精神科醫生。

  原著中,女主夏陌陌是個單純善良的普通女孩,在高中時代一直暗戀品學兼優的校草戚炘,直到快要畢業的時候才表白成功,只是好景不長,他們在一起沒多久就各奔前程,夏陌陌去了B大中文系,男主卻去了F大學醫,兩人就這樣漸漸斷了聯繫,而再次見面已是數年之後,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但是經歷了一系列波折,他們最終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導致男主毅然決然地選擇醫科大的原因,就是他的哥哥戚澤。

  雖然流著同樣的血液,但是兩兄弟的性格天差地別。如果說戚炘是明亮溫暖的火焰,那麼戚澤就是冰冷幽暗的深海。

  比起從小乖巧懂事的弟弟戚炘,哥哥戚澤從來就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存在——雖然他很小就展露出了極高的才華與智商,使得父母、鄰居、老師都不得不承認他是個罕見的神童。

  但是,不是所有成績好的孩子都讓人喜歡,戚澤聰明得太過鋒芒畢露,他自視甚高而且孤僻,經常反駁老師,從不跟同學搭話,永遠覺得自己在智商上高人一等,面對周圍人的時候總是帶著令人反感的優越感,所以順理成章地,從小到大他都是班裡那個最令人不悅的存在,沒有哪怕一個真正的朋友。

  跟泯然眾人的方仲永不一樣,戚澤高於常人的智商一直伴隨著他,十八歲那年他便拿到了美國布朗大學地質學學士文憑,並被地質災害方面的一個權威專家聘為助手。本來,一份輝煌無比的人生履歷已經開篇,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兩年之後他卻突然回了國,回來之後對戚家人也沒有任何解釋,只是整日整日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跟任何人交流,不參加任何社交活動,就像是跟整個世界都斷絕了聯繫。

  這樣明顯的不正常自然是有問題的,很快,戚炘便發現哥哥似乎變得敏感、猜忌而且多疑,經常覺得有人要謀害他,近乎神經質地警惕著周圍的一切。

  兩兄弟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出色的外表和過人的才華,戚炘沒有哥哥那麼鋒芒畢露,從小到大卻也是穩穩坐著年級第一的寶座,所以,在查閱了大量資料之後,他確信戚澤患上了十分嚴重的妄想症。

  患了這個病,如果程度較輕的話,患者是可以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是不正常的,只是不能控制而已,但是戚澤無比堅信有人要謀害自己,並且拒不接受任何治療,他根本不認為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

  這件事對戚炘的震動很大。雖然兩兄弟的性格截然不同,但是毫無疑問,他們的感情十分深厚,兩人還小的時候,戚氏夫婦創辦的公司剛剛起步,他們幾乎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在生意上,根本顧不上兩個孩子,整日整夜不回家,只雇了一個阿姨為兩兄弟準備一日三餐,將生活費塞到抽屜裡讓他們自己拿,除此之外從不曾過問他們的生活和學習情況。

  因為有這樣不負責任的父母,所以小小的戚澤只能承擔起照顧弟弟的責任——即使他也只比戚炘大了兩歲,連照顧自己都十分費勁。

  那時候的戚炘比現在還要靦腆害羞,沉默寡言又內向,總是戚澤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像是一根怎麼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極度沒有安全感,十分依賴戚澤。

  其實,開始上學的時候,戚炘的成績只能算是班上中上游的水平,戚澤日復一日地幫他講解功課,漸漸地,他變成了班上的第一名,再然後就是年級第一名,所以說,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戚澤也算是他的啟蒙老師。

  戚澤去美國留學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是這個弟弟,平日跟父母說話絕不會超過三句的他,上飛機前卻破天荒地囑咐了他們許多,讓他們在自己離開後好好照顧戚炘。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戚澤帶著天才之名去了美國,回來的時候卻患上了這樣的病,這相當於天之驕子從雲端墜落到了低微的泥沼之中。

  所以,可以說戚炘之所以選擇成為一名精神科醫生,跟戚澤是有很大關係的,但僅僅如此的話,戚澤也只能算是阻礙了男主和女主上同一所大學而已,其實,真正讓他夠格成為這部小說中的反派男配的,是他對女主的根深蒂固的懷疑——於他而言,從美國回來後,生活中最大的改變就是戚炘有了一個叫夏陌陌的女友。

  於是順理成章地,在這個不恰當的時間跟戚炘開始交往的夏陌陌成為戚澤心中的頭號懷疑對象,他堅定地認為她是故意接近戚炘的,目的就是謀害自己。

  為了反擊,也為了讓弟弟不被欺騙,他數次試圖拆散戚炘和夏陌陌,只是由於男女主之間強大的吸引作用,他從未成功過。

  但即使如此,他也成為了這部小說中男女主美好前程的最大障礙,幾次大的衝突幾乎都是因他而起,所以反派男配的稱號,他當之無愧。

  語琪所要扮演的人物是顧語琪,是這所療養院中的一個護士,因不擇手段地追求戚炘而成為了惡毒女配。

  這就是這部小說的主要資料,而剛剛戚炘對語琪說的那句「麻煩你了」,則是希望她能夠對戚澤多留意一些,多照顧一下他——在感情方面戚炘可以說遲鈍到了極點,絲毫沒有意識到顧語琪對他慇勤備至是在追求他。

  好在語琪來此的目的是讓戚澤喜歡上自己,所以戚炘對這份感情的一無所知算是好事,而對這個要求,她更是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簡單地跟她說了一下戚澤的情況之後,戚炘帶著她往他的病房走去。

  這家精神療養院是私立的,環境、設施、醫護人員等各方面的條件都很好,只是收費高昂,所以接收的病人並不多,但基本上非富則貴。所以,不同於其他療養院八個人十個人一間病房的狀況,在這裡,一般情況下是二到四個人一間房,而戚澤的情況特殊——如果他認為室友要謀害自己,很可能會做出一些危險的行為,所以被安排住在單人房。

  這是語琪從戚炘那裡瞭解的情況,當她真正從門外看到房中的狀況時,還是不免愣了一愣:約十幾平方米的房間內空空蕩蕩,陽光自無法打開的玻璃窗外鋪灑進來;正中央的床竟是直接銲接在地上的,邊角全部都被打磨成圓弧狀,而且包上了厚厚的棉花;所有的用具都是用塑料製成的,甚至牆面的材料也是特殊的。

  一般是具有暴力傾向或者自殘傾向的患者才會住這樣的房間,所以語琪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一旁的戚炘見到她這樣的表情,以為她是害怕,連忙開口解釋:「他並沒有這麼危險,讓他住在這個房間並不是我們強制要求的,而是他自己要住到療養院最安全的房間去。」他頓了頓,頗有些無奈地揉了揉眉間,「其實你看到的那個玻璃也跟其他病房的鋼化玻璃不一樣,這個房間的玻璃按他的要求換成了防彈的。」

  想到資料中提到的信息,語琪皺了皺眉,「他覺得會有人偷偷潛入,還是說他認為會有人請來狙擊手暗殺他?」

  戚炘苦笑著搖搖頭,往房內看了一眼後,輕聲道:「我先走了,就不跟你進去了,他看到我帶你來的話,或許你會遭到跟陌陌一樣的待遇。他懷疑陌陌是為了謀害他而故意接近我的。」

  語琪點頭表示明白,然後緩緩地將視線移到房內,定定地看著那個靠坐在床上、靜靜看著窗外的身影——她可以肯定他並不是在看風景,沒有誰會以這樣滿含警惕的眼神欣賞美景。

  他跟戚炘長得有六七分像,都是那種清秀斯文的長相,但是氣質完全不同,如果非要形容的話,一眼望上去,戚炘就是典型的優等生,而他則是個有些怪異的天才。似乎感覺到了門口的視線,他轉過頭來,無比準確地同語琪的目光對上。

  語琪友好地朝他笑了笑,同時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可以看出,他很消瘦,兩邊的臉頰都深深地凹陷進去,顯得清癯,同時又帶著幾分神經質,不過這並不影響他身上那種帶著高傲與矜持的貴氣。與他冷靜銳利的眼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此刻憔悴無比的臉色,那不是疲憊,而是由於長時期的警覺和睡眠不足所造成的蒼白——他應該連著許多天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而在她觀察他的時候,他顯然也在打量她,那種極具穿透力的視線像是能看穿人心一般,直直射入她的眼中,似乎是在截取她的每一個眼神,分析其中是否隱藏著什麼陰謀。

  金色的午後陽光灑入有些空蕩的房間,將戚澤瘦削的身影籠罩在一片溫暖而迷人的光芒之中,柔化了他稍顯冷厲的神情。

  語琪忽視了他緊緊鎖定在自己身上的探究視線,自顧自地轉過身去關房門。等她重新朝他走去的時候,低沉的男中音在房內突兀地響起,「你是新來的護士。」他的聲音像是在白色宣紙上洇染開來的重重墨色,給人以深沉濃重的感覺。

  搶在她之前開口,使用的是陳述句而非疑問句,說話的時候也緊緊盯住她的眼睛,視線不曾移動過分毫,可見他喜歡主宰,有較強的掌控欲。

  語琪走到他的病床前站住,簡單地自我介紹了一番後,恰到好處地笑了笑,表現出了一個剛剛上任的醫護人員對患者該有的親切態度,「你可以叫我小顧。」

  資料中顯示的信息不錯,戚澤的確不是一個擅長交際的人,聞言只是漠不關心地看著她,沒有微笑,沒有點頭,似乎完全不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應該給予對方一定的回應。

  語琪有些無奈,只好隨便找了個話題出來,「今天上午你好像沒有去活動室參加『娛療』。」「娛療」,簡單點兒來說就是娛樂療法,主要項目就是護士們陪著病人一起唱歌跳舞,或者進行打乒乓球等運動,有助於幫助病人恢復。

  戚澤依舊沒有作聲,看向她的目光中仍然含著不易察覺的戒備與警惕。

  語琪本來以為他至少會說明一下不去的原因,只要他願意開口,她就有辦法跟他繼續聊下去,但是他一言不發。

  片刻的沉默過後,語琪看到他手邊擺著一份雜誌,抬眼看了看他後,她低聲念了出來,「《地質論評》。」 她頓了頓,笑著問他,「學術期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觸及了學術方面,戚澤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語琪這才體會到了資料中提到的他那「令人反感的優越感」是怎樣的——他明明是靠在床上仰視著她的,但就是給人一種他在高高在上地俯視你的感覺。

  他頗為罕見地主動開了口,卻是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怎麼運用同位素確定地質年齡?」

  語琪看了他一會兒,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個問題,但還是嘗試著回答道:「是利用放射性同位素的衰變定律來測定嗎?」

  戚澤一邊的唇角輕微上揚了一下,露出了典型的輕蔑表情,「只要是腦子沒有問題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我需要的答案是一個確切的公式。」他刻薄地指出這一點後,又毫不停頓地念道:「t=(1/λ)1n(1+D/N),這才是標準答案。」

  如果從小到大他定義別人的腦子是否有問題的標準都這樣高的話,那麼他從來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這件事便很容易理解了。語琪沉默著看了他片刻,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謝謝,現在我知道了。」

  戚澤絲毫沒有體會出她這句話中的真正意思,依舊按照自己異於常人的思路道:「這僅僅是最基礎的地質學知識,你都無法回答正確,那麼很顯然,你不可能看得懂《地質論評》——即使在我看來它也僅僅只是一本十分淺薄的期刊。」

  語琪這才意識到他那個莫名其妙地冒出來的問題是為了考查自己是否有那個水平和資格去看那本她隨口一問的期刊,一時間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我建議你先去看一些符合你智商和理解能力的、比較淺顯易懂的書,比如《岩石學》《構造地質學》《土壤學》《地球科學導論》……」

  就在他滔滔不絕地報到第十一個書名的時候,語琪打斷了他,「我對地質學並不感興趣。」 她停頓了一下,稍稍緩和了語氣,「不過還是謝謝你。」

  戚澤停了下來,不解地朝她看來,雙眉輕皺,「你不感興趣,那你問我《地質論評》幹什麼?」

  對於他異於常人的思路和理解已經有了一定的瞭解,語琪看他一眼,很鎮定地回答道:「我只是在試圖尋找一個你比較感興趣的話題。」

  「尋找我可能會感興趣的話題……」戚澤皺著眉重複了一遍她的話,警惕的眼神又從他黑沉的眸子中浮了出來,他盯著她,「你有什麼目的?」

  儘管被這樣的目光盯著,語琪卻沒有半分緊張。事實上,在某種程度上,他這麼問這麼想也是她刻意引導的結果,所謂先破後立,比起以後被他莫名其妙地懷疑然後被疏遠,不如先引起他的懷疑然後再打消它,讓他對自己建立起初步的信任。

  於是,萬年演技派無奈地笑了笑,「我能有什麼目的?每個護士都會想方設法地跟你們聊天,這對恢復有利。」

  的確是這樣,與患者定期聊天是精神科的醫生、護士必須要做的事情。戚澤眼中懷疑的光芒漸漸淡了下來,卻仍是堅定地反駁道:「我並沒有精神方面的問題,並不需要心理疏導。」

  語琪挑了挑眉,「是嗎?那怎麼證明呢?」

  戚澤皺了皺眉,黑沉的瞳孔之中閃爍著理智、冷靜的光澤,「如果你要判一個人有罪,那麼你需要拿出證明他曾經犯罪的證據,而不是要求他去證明自己無罪……」他頓了頓,有些煩躁地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是說,如果我認為你是有精神問題的,我該去想辦法拿出證據證明這一點,而不是去要求你證明自己沒有問題。」語琪笑著看他,微微眯起眼睛,恰到好處地讚美道:「不過就邏輯感這一點來看,你確實強於大多數正常人。」

  他抬起沉靜無波的眼睛看她,臉上又現出那種「令人反感的優越感」,「不是強於大多數正常人,」他淡漠地勾了勾唇,略帶不屑地道:「是遠遠超過。」

  很好,看來資料中所說的那條「永遠覺得自己在智商上高人一等」也是正確的,語琪無奈地道:「好吧,遠遠超過大多數正常人。」

  「等一下,」他挑了挑眉,「從語言學的角度而言,你強調正常人的同時等於把我和正常人劃分到了兩個不同的組別。」

  語琪一怔,卻聽到他的下一句話,「所以我認為你的表達並不確切,我可以給你收回那句話的權利。」他以一種高高在上的施恩般的語氣道,似乎是在允許語琪修改她的表達錯誤,而完全不曾考慮過對方把他劃分到了非正常人陣營中這個可能。

  語琪沉默著看了他片刻,最終選擇了迴避這個問題,「到時間了,我需要去巡視走廊了。」

  就在她轉身要離開的時候,戚澤卻叫住了她,「顧護士。」

  語琪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略帶詫異地揚了揚眉,「有事?」

  他並沒有立刻說出叫住她的用意,而是以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她看了片刻,似乎是在衡量些什麼,片刻之後,他壓低了聲音,以一種十分嚴肅而認真的語氣道:「我可以相信你嗎?」

  愣了一愣之後,語琪點了點頭,「當然可以,怎麼了?」

  他沉默了片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遍,然後皺起了眉,「等一下,讓我再考慮一下。」

  大約三十秒後,他對自己低聲道了一句什麼,由於他的聲音很輕,語琪沒有聽清,但是僅憑他的表情,就足以判斷出那話的內容大概類似於「在沒有蛋糕的情況下只能用饅頭將就一下」之類的欠扁言論。

  在說服了自己後,他緩緩抬起眼看她,「即使你的能力有限,但我仍希望你能幫我做一件事。」

  聽完戚澤壓低了嗓音、像是交代「國家機密」一般的敘述後,語琪沉默了片刻,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要我幫你去監視戚醫生,然後在他女朋友過來找他的時候通知你,是這樣嗎?」

  雖然從表面上來看,接受他的要求有利於增加好感,但是太過輕易地答應這件事並不符合常理,甚至可能會被他懷疑——畢竟沒有哪個正常的護士願意聽從精神病人的話去監視醫生的。

  所以,在看他點了點頭之後,語琪禮貌又溫和地微微一笑,卻是毫不留情地道:「這事我不會幫你。」

  一瞬間,戚澤的表情凝住了,他皺皺眉,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眼神銳利,像是在看背叛者,「你剛才說過,我可以相信你。」

  語琪忍笑道:「我所謂的你可以相信我,是指你可以相信我作為一個護士的職業素養,我可以陪你聊天散步,給你做心理疏導,甚至在你沒有自理能力的情況下給你餵飯剪指甲,但是不包括為你去窺探醫生的隱私。」

  戚澤的面部在她說到「餵飯剪指甲」的時候似乎是被打擊了一樣閃過一瞬間的空白凝滯,她裝作沒有看見,勾了勾唇角繼續道:「即使如你所說,這是為了戚醫生好,但這也並不屬於我的工作範圍。」她頓了頓,微微眯起眼,「也就是說,我沒有義務去做這件事。」

  片刻的沉默過後,他面無表情地同她四目對視,「那麼,你想要什麼好處?」

  這種態度和語氣明顯是用於對待來敲詐勒索的小人的,語琪有些無奈地蹲下身子,同他保持在同一個水平面上,「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希望你能告訴我這樣做的原因,如果的確有必要的話我肯定會答應。」

  解釋完後,她抬眼去看他,卻見他整個人都帶著僵硬看著自己,黑沉沉的瞳孔中滿是警惕與緊張,她愣了一愣,下意識地開了口:「我嚇到你了?」

  他像是受到威脅的眼鏡蛇一般繃緊了身體,神經質地命令道:「後退,立刻!」

  語琪不明所以,連忙站起身退後兩步,他這才像是警報解除一般放鬆下來——之後戚醫生偶爾跟她提到,戚澤從國外回來之後,便再也無法忍受跟親人以外的人近距離接觸,而兩人討論的結果就是這應該是由於妄想症引發的極度缺乏安全感,不過那是後話了。

  此時此刻,他的過度反應多少影響到了她,語琪有些拘束地站在原地,怕再次刺激到他,連詢問的聲音都壓得極低,「你還好嗎?」

  他低垂著頭,並不作聲,稍顯凌亂的額髮擋住了他的神情。片刻之後,似乎是終於平復了呼吸,他緩緩坐正身體,抬起沉黑的眸子看了她一會兒,神情堅定地道:「我不能告訴你原因。」他頓了頓,皺起了眉毛,「而且知道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

  其實,經過剛剛那件事,語琪多少有些內疚,但是這話一出,她卻又哭笑不得——如果並不知道真正的劇情,看到他莊重嚴肅的表情,你會真的以為這背後有著什麼驚天陰謀。

  他似乎以為她仍是不同意,有些為難地移開了視線,片刻之後又移回了目光,像是做了什麼決定,盯著她的眼睛道:「這樣,我們做一個交易。」

  次日上午,語琪拿著藥和溫水走進戚澤的房間,看了一眼他的身影后,回身將來自走廊的喧嚷關在門外。

  戚澤聽到聲音後回過頭看她,一雙黑沉銳利的眸子嵌在蒼白瘦削的臉上,即使再冷靜理智的目光也無法掩去他疲憊的神色,那濃重的青黑映在他的眼下,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語琪這次記住了教訓,在離他不遠不近之處停了下來,皺眉盯著他眼下那兩團濃郁的陰影看了片刻,挑了挑眉,「昨晚沒睡?」

  他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答非所問道:「我昨天教你的方法用了嗎?」

  提起這個,語琪忍笑點了點頭,「在我跟他說了你教我的話後,那個見誰都求婚的患者,果然就再也沒來糾纏過了。」說罷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剛才去給那個患者發藥的情形又在腦中緩緩浮現:

  「護士,你是新來的吧……你看我長得帥嗎……你嫁給我怎麼樣?」

  「好啊,可是我去年欠了一筆債……如果你能幫我還了的話,我就嫁給你。」

  「你欠了多少錢?」

  「不多,三十萬。」

  不要以為精神病患者就是傻子,他們聰明得很,那個患者聞言立刻二話不說地吃了藥,然後身子一扭,躺回床上閉上了眼睛,嘴裡還低低念起誰也聽不懂的話。

  這個是見效最顯著的,其他幾個比較難纏的患者按他說的去做,也都一一輕鬆解決了,只是語琪有些不明白,他是怎麼對那些患者的情況瞭如指掌的?

  回過神來,她看向戚澤,卻見他雙手抱臂,以一種明顯是等待的姿態,微翹著唇角看著自己,那神情帶著一絲隱藏得很好的得意。

  語琪沉默了片刻,帶著一半真心一半試探稱讚了他方法的絕妙——不要懷疑一個最佳女配的職業素養,即使只有一半真心,她也能讓人感受到十足十的誠意。

  戚澤端著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情耐心地聽完了她不著痕跡又拐彎抹角的讚美,自以為不會被發現地揚了揚唇角,然後乾咳一聲,漆黑的瞳孔帶著滿含成就感的笑意看向她,面上卻仍是冷靜持重的表情,聲音也淡淡的,「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似乎發現這樣問太過刻意,他又快速補充了一句,「我今天心情好,可以幫你指點一下迷津。」

  此刻,那雙黑沉烏潤的瞳仁定定地看著她,像極了等待著投餵食物的大型犬,讓人幾乎以為他身後多出了一條晃動著的毛茸茸的尾巴。

  即使不為完成任務,在這樣的眼神之下語琪也不忍拂了他的意,皺眉思索了片刻,才在戚澤充滿暗示性的目光下猶疑著問:「你是……怎麼想出這些方法的?」

  似乎沒有問到他想要的點上,戚澤不耐地挑了挑眉,語速飛快地道:「分析他的病歷,然後找出他的弱點,從而攻克。這麼簡單的事情也需要問?」

  雖然語琪完全沒有理解簡單在哪裡,但她還是迅速抓到了這句話的重點,「病歷?你是怎麼看到他們的病歷的?」像是戳到了正確按鍵一般,她覺得自己似乎看到戚澤漆黑的瞳仁驀地一亮。

  戚澤微微抬了抬下巴,雖然眼中含著明顯的得意,但面上仍是輕描淡寫的,「我入侵過這裡的系統,所有人的病歷我都看過。」看到她瞬間瞪大的雙眸,他似乎像是接受了什麼讚揚一般勾了勾唇角,只是轉瞬間又沉下了臉,「只是那次之後,戚炘沒讓我碰過電腦。」

  語琪強忍住笑意,偏過頭去看了一會兒牆壁,這才回過頭來,乾咳一聲,將手中的藥和水遞給他,「把它吃了,然後好好睡一覺。」

  戚澤皺起眉,死死地盯著她手中的白色藥片,片刻後緩緩抬起深邃的眸子看她,「我記得我告訴過你,我並沒有精神方面的問題。」

  語琪笑了笑,鎮定自若地撒著謊,「是啊,所以這些都是鎮定安眠的藥物,你看起來的確很需要休息。」

  他看了她片刻,不為所動地冷靜指出,「其他的確實是有鎮定安眠的作用,但這兩片是利培酮,抗精神類藥物。」

  戚澤線條優美的唇角緊抿成冷淡的弧度,在金色的陽光之下,他蒼白清秀的臉龐像是薄冰雕成一般,有一種冰凍透徹的美感。那漆黑的瞳孔中閃爍著一種冷峻的光澤,這樣的眼神使他看上去並不像一個療養院中的病人,而更像是個孤僻的藝術家、古怪的思想家或者哲學家之類的人物。

  「我分辨謊言的能力並不高,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就可以被隨意敷衍。」他微微移開視線,像是冷漠的拒絕,也像是孩童的賭氣,「我從來不喜歡被欺騙,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意。」

  「我很抱歉……我只是……」

  「為我好?」他冷淡地打斷了她的話,卻仍是不看她一眼,「所以我不喜歡你們這些所謂的正常人,只要是自己認為對的就強加到別人身上,野蠻而粗暴。」

  語琪將水放到一旁,安靜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很顯然,他動怒了。

  「你們這些」這四個字一出來,就等於將她劃到了對立面上,只是他這句話恐怕不僅僅是針對她,不然不可能用上「你們」「這些」。所以,與其說是她的行為觸怒了他,不如說是他因多年來積攢的種種不平而遷怒於她。

  或許,作為一個從小智商便遠高於常人的天才,他們無法理解正常人的世界,就像常人無法理解他們的世界,但悲哀的是,正常人永遠佔大多數,所以天才多數免不了被扣上「怪異」「不合群」等字眼,而這等於在逼迫他們改變,逼迫他們接受正常人的思維、正常人的規矩、正常人的行為模式。

  語琪可以理解他對此感到的不平與憤怒,或許還有委屈,所以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靜靜地靠在一旁的牆壁上等待,等待他的情緒平復下來。

  片刻之後,他眼中翻湧著的情緒漸漸沉澱了下來,但是仍別著臉,不願看她。

  看他似乎平靜了許多,語琪才開口,聲音和神情都頗為認真,「我為剛才的行為向你道歉,你說得對,無論如何我不該用謊言來達到目的,我向你保證沒有下次。」

  首先,誠懇地承認錯誤是道歉時首要的事情,果然,戚澤雖然仍沒有轉過頭來,臉上冷硬的線條卻緩和了一些。

  「只是,戚澤,我也有我的難處……作為朋友——我是說如果你願意把我當作朋友的話,我不想逼你,但是作為這裡的護士,督促你吃藥是我的職責,如果無法履行,那麼我就沒有盡到一個護士的責任,或許會被上級責罰,或許會被扣工資。」到底會不會被責罰、扣工資語琪不清楚也不在乎,她這麼說的唯一目的就是博取同情,雖然戚澤絕非一個好相處的人,但就像戚炘說的,他的嘴巴有些討厭但是心不壞,而這樣的人往往吃軟不吃硬。

  請求諒解出乎意料地有效,戚澤沉默了片刻,便低垂下眼睛做出了退讓,「讓他們給我注射針劑吧。」

  這樣的退讓對他來說已經很難得了,語琪有些感動,同時也意識到了自己和對方思維的不同之處,明明已經同意了,但他偏偏要選擇一個對他而言更尷尬也更被動的方法。

  她不敢再勸他吃藥,只是在他轉向自己的時候低頭暗示性地看了看手中的藥片,然後抬頭看著他。

  戚澤皺了皺眉,盯了她好一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他壓低了視線,緩聲道:「我永遠不會吃藥,那等於間接承認了他們口中的『妄想症』。而被注射藥劑,只能說明他們認為我有『妄想症』。」他頓了頓,抬起漆黑的雙瞳看她,觀察了一會兒她的表情後,有些失望地移開了視線,「算了,你不會理解。」

  多年來形成的直覺告訴她,這次的矛盾其實是個契機,表現得好從此就會被納入他認可的小圈子,表現得不好就會被看作另一邊陣營的「所謂正常人」,他們的「交易」仍會繼續,但是他不可能再對自己敞開心扉。

  這時候,最聰明的做法是讓他覺得你跟他一樣,你們同病相憐,你們一樣不被理解,你們站在同一戰線,然後他便會在不知不覺之間把你當作同樣受迫害的「自己人」。

  語琪醞釀了一下情緒,迅速地編造起一個根本不屬於自己的悲慘故事,為了使得他能夠理解,她特意選擇了比較學術的領域,「其實我明白……高中的一場數學考試,我用了一種特殊且簡便的方法做出了最後一道題,但是老師認為我沒有按照他教的方法做,給了我一個叉。後來他讓我們訂正,我仍然把我的方法抄了一遍交了上去——」她笑了笑,「我知道我或許會得到第二個叉,但我還是那麼做了,因為我知道我的答案是對的。」

  戚澤一臉認真地聽她說完,然後皺了皺眉,「然後呢?他給了你一個勾,還是叉?」

  他顯然相信了她編造的故事,眼底帶著不易察覺的同情,這讓語琪心中莫名地生出了些內疚,但是她仍然看著他的眼睛,繼續下了一劑猛藥,「他沒有給我勾,也沒有給我叉,他認為我是故意和他作對,所以那天他叫來了我的家長。」說罷,她「故作堅強」地朝他笑了笑,然後緩緩移開了視線。

  戚澤盯著她看了片刻,似乎已經完全忘了之前的不愉快,他猶疑著開了口:「在這種時候……是不是人們通常會說些安慰的話?」

  聽到這句話,語琪知道自己的計畫已經成功了——這樣的計畫其實也只有在他身上實施才會成功,換了別人,只會把這個事情當作一個笑話來聽,只有他會十分認真地對待這事,並且覺得她遭受了莫大的傷害。

  即使是為了完成任務而編造謊言,語琪此時此刻也不免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就像他說的,由於不常和人打交道,他並不能很好地分辨謊言,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就可以被隨意敷衍。雖然她在內心其實很尊重他,也沒有任何敷衍他的意思,但是利用了這一點卻是千真萬確的。

  沉默了片刻,她心不在焉地低聲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把她罕見的不在狀態當成了因難過而神思恍惚,戚澤眼中的同情更多了些,他垂下眼思索了片刻,像是做了什麼重大決定一般地坐起身來,「我不懂得怎麼安慰人……但是戚炘說過,在人傷心難過的時候,一個擁抱比什麼都管用。」

  語琪聽到「一個擁抱」的時候完全愣住了,她眨了眨眼,反應了許久才乾咳一聲,「什麼?」

  就在她開口詢問的時候,戚澤已經站起身朝她走來。

  由於異常瘦削的緣故,他顯得格外頎長,漆黑的額髮和蒼白的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為逆光,他眼底濃濃的陰影和憔悴的神色都被金色陽光掩去,一片模糊中,只能辨認出他高挑瘦長的身形和清秀的面部輪廓。

  語琪怔怔地站在原地,看他走到自己面前一米處停下。

  戚澤有些笨拙地張開雙臂,隔著將近一米的空氣朝她虛虛地環抱過來。

  她愣愣地看著他修長而骨節分明的十根手指隔空探過來,卻僅能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不是長度不夠,而是他們隔得實在太遠。

  內疚與好笑在心中交纏,語琪覺得自己的心情從未如此複雜過。

  死死地盯著自己按在她肩膀上的雙手,戚澤的面上現出了些微窘迫,沉默了片刻,他像是進行什麼艱巨的嘗試一般緩緩地朝她挪近了一小步。

  語琪看到他的雙眉立刻皺起,沉黑的眼底閃過一絲不適與緊張,似乎是這過近的距離讓他感到頗為不安,像在承受著什麼巨大的壓力。

  看到他的這般模樣,她不忍地開口:「其實……」

  還未等她說出第三個字,他似乎已經難以忍受兩人之間的距離,像是崩潰一般猛地收回手,後退了幾步,清秀的雙眉狠狠皺起,像是自我厭惡一般垂下雙眸,死死地盯著地面看了片刻,然後轉身快步走到床邊,將床上疊得整齊的被子一把抱起。

  語琪看他抱著被子重新朝自己走來,驚訝地瞪大了雙眸。

  下一秒,又厚又重的雪白棉被便被塞到了她的懷裡,戚澤以一種在學術討論會上發言的權威語氣低沉地道:「把自己裹起來,你會覺得好很多。」 他頓了頓,像是怕她不信一般,又低低地補充了一句,「我試過。」

  語琪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無法抵禦他那近乎期冀的神色,認輸似的將被子披在了身上,將自己裹成一個愚蠢的圓球。

  戚澤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興味和好奇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感覺怎麼樣?」像是在詢問她新衣是否合適。

  語琪有些無奈地抬起眼看他,「嗯?」雪白的被子和潔白的護士服像是融在了一起,她精緻的臉龐緩緩從中抬起來,帶著些微茫然。

  戚澤像是在進行什麼研究一樣,仔細地觀察著她的表情,「是不是感覺好多了?」

  雖然覺得他的語氣有些怪異,但是語琪還是點了點頭,下一秒,她便看到戚澤的唇角飛快地勾了勾。

  像是看到自己的實驗成功了似的,他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無比坦然地朝她伸出修長的雙手,「那可以把被子還給我了。」

  雖然裹著被子站在病房中並不讓人愉快,但是當他以一種近乎討債的方式要回被子時,那又是另一種感受了。

  戚澤從她懷中拿回自己的被子,抱著往床邊走去,頭也不回地道:「既然你沒事了,那就出去吧,說不定夏陌陌那女人已經來找戚炘了。」

  將被子重新疊好之後,他一偏頭,看到她仍站在原地,略帶不悅地挑了挑眉,「你怎麼還不走?」

  從他前後的態度的巨大轉變中,語琪有些難以反應過來,或者說,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和原著中戚炘曾說過的一句話完美地契合了:「有的時候你會覺得戚澤美好得簡直像是個天使,但是往往下一秒,他的所作所為又讓你想掐死他——他總是能讓人對他又愛又恨。」

  語琪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最終還是順從地轉過身朝門口走去,只是在將房門關上的瞬間,她帶著報復性質地朝戚澤揚聲道:「我這就去叫人來給你注射藥劑。」

  門完全閉合的最後一刻,她從縫隙中清晰地看到戚澤清俊瘦削的臉上飛速閃過一絲明顯的懊惱,而這個發現讓她瞬間翹起了唇角。

  如果不是清楚地瞭解了劇情,語琪幾乎以為戚澤深愛著夏陌陌。從那天開始,他每次見到她時說的第一句話必然是「夏陌陌那個女人來了沒」?而在連續數天都得到了否定答案後,戚澤看她的眼神就明顯不對了。如果一定要描述一下的話,那種眼神就像是失主看著小偷、受害者看著騙子。

  語琪在那古怪的目光下不得不開口為自己辯護,「這不是我的錯,她不來找戚醫生,難道我能把她綁來?」

  戚澤死死地盯著她的臉,像是要把她的每一絲表情都收入眼底,「是她真的沒有來,還是你隱瞞了什麼?」

  她立刻明白,他的妄想症又在作祟了,沉默了片刻,她無奈地道:「她真的沒來,不信的話你可以隨便去問哪個護士或者醫生,這種事我就算騙得了你也騙不過所有人……而且我真的沒有任何隱瞞你的理由。」她頓了頓,適時地表了表忠心,「夏陌陌於我而言只是個陌生人,我不會為了她來騙你。」

  定定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戚澤眼中的懷疑漸漸消散,他微微眯起眼,抱著雙臂往後靠了靠,自言自語道:「那麼……是她又想出了什麼新的詭計?」

  一時間,房間內一片沉默,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

  戚澤是在凝神苦思,而語琪卻不知為何,心中泛起些微不忍。

  如果不曾患上妄想症,他不會變成這樣。從小到大被冠以天才之名的男孩應該成為一個優秀的學者或是科學家,用他遠超常人的智慧為人類做出貢獻,然後站在學術之巔享受鮮花、掌聲以及世人的敬佩……而不是終日被困在這個小小的病房中,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電視,甚至連一扇可以打開的窗戶都沒有,唯一擁有的就是對外界的戒備和警惕,看不到盡頭的近乎囚禁的日子,以及別人毫不掩飾的異樣眼光。

  在這裡,除了戚炘以外,沒有人覺得他非凡的頭腦值得尊敬,他只是個妄想症患者,是個古怪的瘋子而非傑出的天才。

  他當然不傻,他應該清楚地知道別人對自己的看法:所有人都覺得他腦子有問題……就連戚炘,他唯一的弟弟也覺得他的腦子有問題。這種感覺就像是危險而巨大的黑影緩緩逼近,但是整個世界都不相信你所看到的,他們像是看著一個小丑一樣看你,而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在別人的冷眼與嘲諷中舉起手中並不鋒利的刀劍,去跟那個龐大的黑影進行一場希望渺茫的戰鬥,因為只有你看到了那個龐大的怪物,因為你無論如何也想要活下去,因為你要保護自己在乎的人不受傷害。

  是的,他所妄想出來的危險與陰謀其實並不存在,從小到大很少犯錯的他這一次錯得很徹底。就是因為他錯了,所以所有人都很明智地選擇了站在安全的岸邊,看他獨自一人在沼澤中越陷越深,只有戚炘試圖拉他上來,但即使是戚炘,也只是蹲在岸邊伸出手,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你錯了,你該到這裡來」。或許……如果有個不要命的人願意陪他跳下沼澤的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即使沒有什麼改變,那麼至少他不是一個人在犯錯,至少有人陪他一起,他不再孤單……

  語琪決定在完成任務之餘,陪他「瘋」上一回,也算是回報他之前那個不怎麼算安慰的安慰。

  她緩緩地眯起眼,根據他所妄想的一切開始慢條斯理地分析起來,「夏陌陌不來可能是因為,即使她來這裡找戚醫生,也不會有向你下手的機會。首先她沒有鑰匙,不可能進得了這個房間;其次戚醫生知道你一直不喜歡她,自然也不會帶她來看你……」

  還未說完,戚澤沉黑的眸子便猛地亮了一亮,讓語琪幾乎以為自己剛剛是投了一塊帶肉的骨頭給一隻餓了三天的金毛。

  他偏過頭來看她,眼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賞,但那讚賞中又帶著一種讓人不舒服的優越感,彷彿師父看見不成器的徒弟終於學會了一招半式,又像是父母看著一向蠢笨的孩子終於聰明了一次……

  在這樣的目光下,語琪默然了,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他產生同情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因為在他眼中,自己才是智商頗低需要被同情的對象。

  戚澤顯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自顧自地順著她的分析說下去,眼底閃爍著一種即將解開難題的興奮之光,「有道理,夏陌陌那個狡猾的女人,她肯定不會做無用之功。」他頓了頓,像是下了什麼重大決定一般,壓低了聲音,頗為深沉地道:「既然這樣,那麼我需要以自己為誘餌,引蛇出洞……」

  語琪聽見「以自己為誘餌」幾個字,頓時覺得不妙,連忙抬起眼看向他,下意識地開始反駁這個決定,「這樣太草率了,戚澤。第一,如果你把她引出來之後無法解決她怎麼辦;第二,就算解決了她,她背後所隱藏的勢力也不會放過你;第三,就算前面兩條你都解決了,你怎麼跟戚炘交代?這事需從長計議。」

  他愣愣地看著她語速飛快且條理清晰地說完,像是看什麼神奇物種一般地看著她,聲音中帶著顯而易見的納罕,引用的句子也古裡古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顧護士,你已非吳下阿蒙。」

  雖然他所說的內容都帶著褒義和誇獎,但是不知為何卻一點兒也不讓人高興,語琪很想知道,之前的自己在他心中到底是一個怎樣愚蠢的形象。

  「我需要重新評估你的能力和智商。」戚澤頗為認真地看向她,眼中帶著無限器重之意,「在這裡,你很可能是遠遠比不上我,卻僅次於戚炘的存在……」

  這句話與其說是在誇她,不如說是在炫耀自己的智商,而在一個精神療養院中,成為其中比較聰明的人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所以語琪沉默了片刻,面無表情地敷衍道:「是嗎?」

  戚澤不說話的時候,你會覺得這個黑髮青年瘦高、沉靜、英俊,像是深夜中的燈塔,沉穩可靠,那雙黑沉沉的瞳孔中永遠泛著理智而冷靜的光芒,配上他清秀斯文的五官,整個人都散發著濃郁的學術氣息。但是當他一開口,所有美好的表面幻象便會在瞬間破滅,那種令人哭笑不得的本質立刻破土而出,讓你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

  其實,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不只是蓮花,還有某些泛著中二氣息的天才,比如戚澤。

  跟他在一起相處的時間越多,語琪對此感觸越深,尤其是自那天他單方面地宣佈她是這個療養院中智商第三高的人起,這種感覺更是日益加深。

  如果可以,語琪其實更希望他還像以前一樣將自己當作智商低下的小護士看,至少在他眼中,一個蠢護士是不堪大用的,所以他就算想出什麼可怕的計策也與她無關。

  但是現在,他那顆不知道裝了什麼東西的腦袋中一旦冒出什麼古怪的想法,總會在第一時間告知她,然後便不厭其煩地催促她去實施,比如此時此刻:

  戚澤十指交疊,目視前方,渾身散發著一種謀略家的氣息,「夏陌陌那個女人不知道在做什麼小動作,我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語琪看他一眼,無奈地附和,「你說得對。」

  他斜睨她一眼後收回了視線,「既然由於你的無能,我們暫時無法瞭解到她的動態……」

  「等一下,戚澤,這不是我的能力問題,而是你那個方法不可能實行。」她面無表情地提醒他,「我還要上班,根本沒有時間去買你那個什麼型號的望遠鏡,時刻監測她的一舉一動。」她頓了頓,忍不住補充道:「而且即使不上班,我也不會去做那種蠢事。」

  戚澤眯著眼睛看了她一會兒,漆黑的眼底現出了然的神色,「看,你還是說出來了。」

  「什麼?」

  「你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做。」他冷哼一聲,一臉「我早就看穿你了」的神情,像是抓到員工偷懶的刻薄經理。

  語琪看了他片刻,無奈地嘆了口氣,「戚澤,我當你是朋友,所以我很樂意幫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是有的事情你真的是在為難我……」

  「可我們有過交易……」

  知道他下面要說些什麼,語琪冷靜地打斷他,「那隻限於在療養院中,在這裡我可以幫你注意戚醫生的動態,也會在夏陌陌來時第一時間通知你,但是超出這個範圍的,我的確無能為力。」

  本來以為他聽完後,至少會跟自己冷戰個幾個小時,但是出乎意料,戚澤卻沒有半分不悅的意思,他甚至緩緩勾起了唇角,「你的意思是,我們的交易範圍是鎖定在這個療養院中的,所以只要在這裡就可以?」

  語琪心中浮起一絲不妙的預感,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是……」

  戚澤立刻滿意地笑了,抬手朝她勾了勾手指,「過來。」

  沉默地看了他片刻,語琪還是順從地緩緩挪了過去,帶些戒備地看著他,「什麼事?」

  依舊是這個位置,一樣是一人坐著一人蹲著的姿勢,同樣的一米左右的距離,只是此時此刻,滿含戒備的人卻從戚澤變成了她,世事實在是無常。

  聽他說了一會兒,語琪忍不住打斷他,「你讓我在這裡裝上紅外傳感器、監視器,還有那什麼?」

  戚澤像是沒有聽出她語氣中的真正意思,或者說他聽出來了仍裝作不知道,無論如何,他萬分冷靜地提示道:「動作監測器。」

  「那東西叫什麼無所謂,總之不可能。」語琪頗感頭疼,「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戚澤?我只是一個護士,我不是這裡的院長,而且這種事情就算是院長也很難辦。」

  「可你答應過我。」他定定地看著她,沉黑的眼睛裡有著顯而易見的譴責,「如果不這樣做,我們會一直處於被動狀態。」

  「可我如果真的這麼做了,那麼毫無疑問,我會立刻從這裡的護士變成這裡的病人。」語琪無奈地道,「你也說了,我比不過戚炘,而這事就算是戚炘也辦不到,你怎麼會認為我可以呢?」

  戚澤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微微垂下眼睛,「是,我高估了你。」

  既然達到了勸說目的,語琪也並不在意他時不時來一發的毒舌,只是她剛要起身,就聽到他的下一句:「既然你們都不行,那麼只能靠我了。」

  語琪愣了愣,下意識地開口問:「你要幹什麼?」事實上她更想問的是「你能幹什麼?」

  戚澤冷哼一聲,頗為賭氣地道:「無能的人沒有資格問我。」

  其實,即使不問語琪也知道一切,從那天起,他開始每天給院長寫信,要求他加強療養院的安全系統,信的內容大同小異,只是措辭一次比一次嚴厲,一次比一次危言聳聽。

  對他這種毫無意義的行為,語琪只當作沒看見,他有點兒事情打發精力總比整天胡思亂想折磨她要來得好。

  但是她真的聽他的話對此不管不問了,戚澤卻又耐不住了,時不時便在她面前將信紙慢悠悠地攤開,動作幅度比往日大了幾倍不說,每寫上一兩行便要朝她看上一眼。

  不得不說,他這招雖然十分刻意,但是的確有效,語琪裝了兩天視若無睹後便不想再裝了——這種行為太過無聊,既然他想讓她開口問,那麼隨了他的意算了。

  盯著他的動作看了片刻,她漫不經心地開口問:「你在做什麼?」

  話音剛落,戚澤的唇角便飛速揚了起來,但意識到這一點後,又立刻垂下去恢復了原樣。他似乎想裝作冷淡的樣子,但是很顯然,在這個嘗試上他失敗得一塌糊塗。乾咳了一聲,戚澤偏過頭,頗為「冷淡」地看著她,「你想知道?」

  語琪沉默了片刻,很想轉身就走,但是多年的職業操守還是讓她選擇了繼續配合他的表演,「是。」

  「真的很想知道嗎?」他唇角的笑意似乎快憋不住了,就像一隻道行不深的狐狸精,怎麼都藏不住它身後那條招搖的尾巴。

  這樣毫無技術含量的演出太過無聊,她不甚在意地點點頭,敷衍道:「我非常想知道。」

  戚澤刻意繃緊的臉部線條立刻隨著這句話柔和了下來,他盯著她看了片刻後,笑著招招手,「過來……」

  看著他一臉「我有秘密告訴你」的樣子,語琪頗感無奈——其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倒真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

  不忍掃他興,語琪裝作感興趣地湊過去,「什麼?」

  「我問你,你覺得我在做什麼?」他漆黑的瞳孔定定地看著她,亮得驚人,又是那種「戚澤式」的滿含暗示性但是又看不出到底在暗示什麼的眼神。

  「你在……寫信?」當下意識地將疑問語氣用上的時候,語琪覺得自己似乎是在這裡待久了,腦子也有些不正常了——不在寫信他還能在幹什麼?畫設計圖紙嗎?

  戚澤用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她,「不準確……我不只在寫信。」

  「那你在幹什麼?」

  他不說話,卻仍然用那種眼神死死盯著她,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看她的眼神漸漸變成了死死瞪著,彷彿力氣用得大些就能將眼中的信息傳遞到她腦中。

  語琪默然良久,興趣索然地道:「詛咒夏陌陌?」

  此話一出,戚澤的臉色立刻沉了下去,他像是看著一根不開竅的朽木一樣看她,「那是封建迷信!你要學會用科學的眼光看待一切。」他頓了頓,壓低了嗓音提示道:「看過《肖申克的救贖》嗎?」

  「看過……有什麼關係嗎?」剛問出口,語琪便想到了一些不能算作聯繫的聯繫,她遲疑地開口:「你是說,他也寫過信?」

  戚澤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像是終於教會一個笨蛋怎麼做一加一等於幾的算術題,「你終於想到了。」

  語琪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他給州議會寫信申請建設圖書館的經費,結果成功了,所以你覺得你也會成功?」

  戚澤讚賞地看了她一眼。

  「你真的覺得會有用嗎……而且就算肖申克最後成功了,他得到的也不過是兩百美元和一些捐贈的圖書,而你卻是向院長要求裝那昂貴得近乎天價的安全系統。」語琪試圖將正常人的常識灌輸給他,「所以這完全是兩碼事,戚澤。」

  出人意料,他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當然,這完全是兩碼事。」

  語琪皺了皺眉,沉默地看向他,她開始懷疑他的「兩碼事」和正常人所指的「兩碼事」是不是同一個意思……

  「你要知道,肖申克每週只寫一封信。」

  「所以呢?」

  「而我,」戚澤勾起唇角,得意地伸出三根手指在她面前悠悠然地晃了晃,「我每天都寫三封。」

  「嗯?」

  「從頻率和力度上而言,我可是遠遠超過他。」

  「你得認清影視作品與現實世界的差距,」語琪試圖把他不知道歪到哪裡的思維掰正,「況且就算從理論上說那樣做是可行的,你還要考慮一系列會影響成敗與否的因素,比如那邊是美國這裡是中國,那邊是監獄這邊是精神療養院,還有我剛才所提到的,他要的是較便宜的書而你要的是昂貴的安全系統。」

  「我很高興你那松鼠一樣的小腦袋終於學會了如何思考、分析問題,顧護士。」戚澤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微笑著看著她,清秀斯文的臉龐上是與他的氣質完全不符的、那種令人反感的優越感,「不過,你還是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這使你最終得出的結論並不正確。」

  「什麼錯誤?」雖然反感他表現出的優越感,語琪還是耐下心來虛心請教。

  他挑了挑眉,臉上的神情完美地詮釋了什麼叫作「冷豔而高貴」,「你剛才的分析很明顯是建立在你自己去做這事的基礎上,你的錯誤在於,你忘記了將我遠高於你的能力與智商考慮在內。」

  「除此之外,你難道真的認為我沒有考慮過你所說的影響因素?」戚澤哼笑一聲,沉黑的瞳仁中滿是得意,「我不但早就想到了這些並進行了改變,比如將他的每週一封增加為每天三封,除此之外,我還在剛才進行了一個小實驗分析其可行性,而結果便是,即使是影視作品中的經驗也可以運用在實際生活中,所以說,凡人只會看到困難並且退縮不前,而天才卻是在看到之後完美地解決它。」

  不等語琪開口,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將臉上那種優越感收斂了些,面露不忍地安慰道:「不過你也不需要為此感到太過傷心,本來我們之間的智商鴻溝就是巨大的,你已經在你的能力範圍內做到最好了,不要對自己太過苛責。」

  如果站在他對面的是一個承受能力稍差一些的普通人,或許在他這番看似「安慰」實則「打擊」的言論之下會忍不住把他狠揍一頓,但是好在被迫聽完這番話的是語琪。深厚的經驗累積和良好的職業素養讓她完美地保持了鎮定和冷靜,面無表情地挑出那段話中唯一的重點句進行了詢問:「你還進行了實驗?」

  戚澤挑了挑眉,盯著她思索了片刻才像想起了什麼一般,「抱歉,我忘了就你的智商而言,我需要進行一些解釋你才能意識到。」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又說了什麼糟糕的話,只是興致勃勃地開始向她介紹自己的「實驗」,「當然,以你可憐的觀察能力肯定沒有發現,我剛才的一系列行為都是有預謀的,包括在你進來之後放慢拿出紙和筆的速度,以與往日不同的嚴肅神色寫信,並且盡力讓自己的動作引起你的好奇。」

  「是啊,」語琪冷淡地附和道,「我還真的沒有意識到呢。」在他接二連三流露出的蔑視下,就算聖人也要生出三分火氣,而由於任務的緣故,她又不能對他發火,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他永遠也無法意識到的嘲諷語氣紓解心中的怨氣。

  戚澤自然沒有察覺到她暗含的嘲諷意味,似乎還將她的這句話看作了對自己的恭維,十分矜持地快速微笑了一下後繼續道:「而結果是,你的確因好奇而對我提出了詢問。這個實驗的成功論證了影視作品中的方法的確可以運用於實際。」說完之後,他略帶得意地看向語琪,卻看到了她毫無所動的神情。沉思片刻後,他抬手揉了揉眉間:「抱歉,我又忘記了以你的能力是跟不上我的思維速度的,這樣簡潔的描述對你而言太過跳躍了……」

  語琪忍耐地看著他,並露出了一個完美的假笑,「是啊,我真是太愚蠢了。」

  「你能意識到這一點是很好的,不過也不用太過妄自菲薄,跟其他人比起來你已經很不錯了。」他簡單地安慰了她幾句後挑了挑眉,「如果你看過《貓和老鼠》,就會知道,其中有一集傑瑞就是運用了我剛才的方法引起了湯姆的興趣與好奇。我將從這部經典的影視作品中學到的方法用到了現實生活中,成功地讓你感到了好奇。你現在應該明白整個實驗的流程了吧?」

  簡單來說,他就是用了傑瑞耍湯姆的一招耍了她,所以他認為用肖申克成功申請到經費的方法也能申請到他想要的安全系統。天才果然都是理想主義者,天真無比。

  語琪沉默了片刻,意興闌珊地拍了拍手,言不由衷地道:「精彩。」頓了頓,「不過我還有事,先走了。」說罷乾淨利落地轉身,只是卻在往門口走去時被他叫住了。

  她不怎麼情願地停下腳步,回過身來,「有事?」

  戚澤並不作聲,盯著她右手手腕處看了片刻,皺了皺眉,「你受傷了?」

  語琪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自己衣袖下隱約露出了青色的瘀痕。對在這裡工作的醫護人員而言,因為經常要制伏發病的患者,這樣的瘀傷再常見不過。事實上,經常有護士、醫生被咬傷、抓傷,在前幾次任務中學會的戰鬥經驗已經讓她避免了許多受傷情況,只不過由於這副身體的體質問題,出現一些青痕是難免的。

  語琪並不在意地簡單解釋了一下前天巡夜時發生的事,然後低頭將袖口整理了一下,讓衣服將難看的青黑遮去。

  對於完成了上兩次任務的她來說,槍林彈雨、靈異神怪都經歷過了,這種小傷實在不值一提,但是對自詡為有修養有素質、從不跟人動手動腳的文明人戚澤而言,身上出現這樣的傷痕簡直是無法忍受的。

  他頗為義憤填膺地挑了挑眉,「他沒有向你道歉嗎?作為一個男人,他怎麼有臉對女人出手!毫無教養!野蠻人!」

  語琪看了他一會兒,忍不住笑了笑。不得不說,戚澤這個人雖然嘴巴壞了一些,性格也有些討厭,但在某些時候他的確挺討人喜歡的。

  她放緩了臉部表情,無奈地道:「其實也不能怪那個患者,他當時犯病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那他也該向你道歉吧,最起碼也要寫封一千字以上的致歉信。」說罷他看向她,看到她無奈攤手的姿勢後不敢置信般地挑了挑眉,「他沒有道歉?」

  語琪苦笑,「在這裡這種事情太常見了……」話還未說完,她便看到戚澤站了起來,氣勢洶洶地朝自己走來。

  沒等她問什麼,他便開了口,以一種只有小孩才會用的語氣和句式道:「我帶你去找他算帳!」

  「你不是不願意走出房間嗎?」在他鬧出更多亂子之前,語琪試圖阻止他,「他們或許就在外面等著害你,這樣莽撞地出去太危險了。」

  聽到最後一句話,像是突然被按了暫停鍵,戚澤的腳步頓時停了下來。

  見他猶豫,語琪鬆了口氣,加大力度勸道:「他在走廊最盡頭的房間,你需要穿越大半個走廊,而且他是一個身高一米八五以上的男人,就算你見到了他也做不了什麼。」

  聽到最後一句,像是自尊受損一般,他猛地偏過頭看她,頗為嚴肅地強調:「我一米八七,也在一米八五以上。」

  語琪忍笑,不想放過這罕見的打擊他的機會,將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可是他有六塊腹肌……你呢?」說罷朝他走過去,「得了,在這裡哪個醫護人員沒被患者打過?我沒事的,你回床上休息吧。」

  戚澤頓時抿緊了唇,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像是下了什麼決定一般猛地拉開門,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只撂下一句看似很帥氣實則很中二的話:「我的智商要比他的肌肉有價值多了。」

  語琪一怔,沒有料到他真的敢走出去,等到回過神來追上去的時候,他已經走到數米之外了。

  走廊裡四處是神情木然的患者,有的用自己的頭部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牆壁,有的在跟自己面前的一團空氣煞有介事地對話,有的正低聲唱著誰也聽不懂的歌……他們都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外界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她趕上戚澤時,戚澤正滿臉警惕地和一個靠在牆邊的患者對視,兩個人都毫不示弱地瞪著對方,像是兩個幼稚的孩童。

  語琪無奈地道:「又怎麼了?」

  「他對我有敵意。」戚澤壓低了嗓音,如臨大敵一般地道:「我懷疑他是跟夏陌陌一夥的。」

  「他對誰都有敵意……」

  還未等她說完,他便想起了什麼,以一種高高在上的語氣道:「哦,對,我忘了,這裡的人腦子都有問題。」說罷收回視線,冷哼一聲,重新往前走去。

  兩人在走廊盡頭的房間停下來,透過門上的玻璃窗,語琪將那個患者指給他看,「就是那個很高很壯的男的,看見了嗎?你真的要去跟他理論?先說好,如果他要打你,我是不會救你的。」

  戚澤並不在意地哼了一聲,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原本滿含不屑的眼神頓時凝滯了,沉默了許久,他朝她低吼,「他何止一米八五?他都超過一米九了吧!」

  「我說他一米八五以上啊,一米九也是一米八五以上啊。」

  他似乎根本沒聽她說了些什麼,只死死地盯著那個壯得像狗熊的男人,就在她以為他要不管不顧地衝進去時,他卻猛地一轉身,一把拽過她就走,無比緊張地低聲道:「他看到我們了!」

  語琪盯著他抓在自己手臂上的右手,「說實話,我以為你的骨氣和勇氣會更多一些的,還有,你有沒有發現你離我太近了?」

  戚澤的腳步猛地一頓,緩緩地、一格一格地垂下視線,驚異地瞪大眼睛,「你什麼時候把你的手臂塞過來的?」

  語琪沉默了片刻,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大概是在你被嚇得慌亂無措的時候?」

  戚澤絲毫沒有聽出她話裡話外的嘲諷之意,反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鬆開手的同時,那種帶著優越感的高傲神色又回到了他的臉上,「顧護士,或許我沒有告訴過你,我並不喜歡與人進行肢體接觸,任何肢體接觸。」

  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語琪面無表情地道:「是啊,我還真的沒有發現這一點。」

  「當然,這並不是你的錯,畢竟我不能以要求自己的標準去苛責你的觀察能力,」他挑了挑眉,以自認為寬容體諒的神色看著她,「所以我會原諒你這一次。」

  「多謝。」靠著多年積累的涵養,她才能鎮定地微笑,並且不著痕跡地進行小小的反擊,「那麼你為什麼還不鬆手呢?」

  他像是才意識到自己仍抓著她的手臂一樣,觸電般地鬆開手,連連後退了幾步。看他這副模樣,語琪滿意地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自顧自地朝前走去。

  片刻之後,戚澤藉著腿長的優勢跟了上來,並且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兩人之間的小小插曲,像是為她感到擔憂一般偷偷瞥她的側臉,「你說你在前天巡夜的時候制伏了他,一個人?」

  朝著迎面走來的一個護士點了點頭,語琪隨意地應了一聲。

  戚澤看她的眼神立刻不對了,像是在看一個犯病了卻不自知的精神病人一般,「你確定?你一個人,單獨制伏一個一米九的壯漢?」

  語琪沉默了片刻,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在這種事情上,並沒有什麼騙他的必要。

  戚澤立刻停下了腳步,「你該去找戚炘談一談。」頓了頓,他似乎是不想太過刺激她,用自認為比較委婉的表達方式低聲道:「我不想在未來的某天早上發現你就睡在我隔壁的床上。」

  雖然他說得十分奇怪,但是憑藉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她還是迅速理解了他這話背後的意思——他讓自己去找戚炘看看,免得哪天一不小心腦子出問題變成了他的病友。

  語琪無奈地轉過身看他,避重就輕地回答:「戚澤,你住的是單人房,就算我哪天真的瘋了也不會睡在你隔壁的。」

  「的確是這樣。」他頗為嚴肅地點了點頭,帶著些微同情看著她,漆黑的雙瞳中清楚明白地寫著「你真可憐」幾個字,用明顯的安慰語氣道:「這樣好了,等那天到來的時候,我會跟戚炘說一下,你可以住到我的房間來。」

  他用的是「等那天到來的時候」這種表示肯定的句子,而不是還存有疑問的「如果有那天的話」,語琪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短暫的停頓讓戚澤回到了原本的問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開口道:「如果你真的是一個人將他壓制住的話,那麼你身上不可能只有這一處傷,你應該去拍個片子,看看有沒有其他內傷。」說這話的時候,他滿含同情地看著她,那種眼神讓她幾乎以為自己得了什麼絕症。

  默然片刻,她無奈地看她一眼,「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戚澤這才表示滿意地點了點頭,沉思片刻後抬眼看她,「需要安慰嗎?」

  雖然他表達關心的方式頗為生疏,但是對他而言這已經算是很難得了。

  想到上一次的他所謂的「安慰」,語琪強忍住笑意道:「是指你的被子嗎?」

  他依舊不能理解她真正的意思,皺了皺眉,「當然,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借你,不過我覺得你需要的不止一條被子。」

  她乾咳一聲,面不改色地看著他,「那麼你給我一個擁抱?」

  這個對於普通人而言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於他而言卻像是刻意的為難。戚澤沉默了片刻,才頗為嚴肅地抬眼看向她,「讓我考慮一下。」

  語琪隨意應了一聲,餘光卻在觀察另一邊更讓她在意的情況:剛才那個跟戚澤在走廊上對視的患者正拿著杯子在開水房倒水,這本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是他臉上不自然的表情卻讓她心中浮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接了滿滿一大杯開水後,他緩緩轉身,捧著杯子往這個方向走來。

  下意識地覺得情況不妙,語琪皺了皺眉,壓低了聲音提醒道:「有個患者在向我們靠近,他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太正常……」

  他正在仔細考慮是否要給她一個擁抱,聽到她的話後愣了一愣,之後整個身體都僵硬了,面部神經也像是瞬間壞死了一般,「是那個一米九的傢伙?」

  語琪搖搖頭,「不是,是剛才你懷疑和夏陌陌一夥的那個患者。現在你慢慢地往前走,千萬不要回頭,只要不刺激到他,你就不會有事。」

  戚澤緊張萬分地看她,「那你呢?」

  她聞言一怔,雖然視線仍然緊緊鎖定在那個患者身上,唇角卻忍不住流露出幾分真心實意的笑意,「放心,我不會有事。」

  「那你小心……」

  戚澤的話還未說完,那離兩人還有數米遠的患者卻猛地往前走了兩步,揚起手中的茶杯就將滾燙的開水朝他們潑去。

  背對著他的戚澤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而語琪也同樣沒有料到他會突然出手。開水已經潑了出來,就算提醒戚澤躲開也來不及了。

  想也未想,她猛地扯過戚澤的一條手臂,將他往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拉,同時飛速側過身,讓狹窄的過道騰出可容通過的空間,在將他拽到身側時果斷地按著他的肩膀往身後用力一推。

  一連串的動作幾乎在瞬間便已完成,等那個患者撲到面前的時候,戚澤已經被她推到了自己身後,但代價是一部分開水潑到了她的肩膀上,足以燙傷皮膚的高溫帶來宛如火燎的疼痛。

  靠著前幾次任務中的經驗,她忍著肩膀處火辣辣的痛楚,乾脆利落地制住了那個患者的手腳,並猛地反身,將他整個人死死壓在了牆壁上。

  趕來的幾個醫護人員立刻撲了上去,將試圖掙扎的患者壓制住。

  語琪從一群白大褂中退出來,捂著肩膀飛快地朝洗手間跑去,患者、醫生和護士的聲音漸漸遠去。她衝到洗手池前,將水龍頭開到最大,也顧不得脫衣服,直接將肩膀湊到冷水下面沖了起來。

  沉默了片刻,她盯著水龍頭低聲道:「在那兒站著幹什麼?」

  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的戚澤上前一步,神色頗為複雜地看著鏡中的她,像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語琪抬起眼,通過鏡子看著他,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就聽到他低低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疼嗎?」

  她皺了皺眉,關掉水龍頭直起身,「有點兒,但比剛才好多……」話未說完,他便張開雙臂輕輕環住了她,彆扭而不自然地用手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後背,動作笨拙得要死。

  語琪一時間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愣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語琪能感覺得到,他在努力地試圖安慰她,用對他而言無比艱難的方式。

  相處了這麼久,她自然知道跟別人進行這樣的肢體接觸對他而言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有些感動的同時不免生出了幾分「聖寵來得好突然」的錯愕。

  不過不得不說,這個「戚澤式」的擁抱實在是太僵硬了。他虛虛地環抱著她,除了掌心和她的背有所接觸,他的其他身體部位都同她保持著兩三釐米左右的空隙,如果不是深知他的情況,語琪會以為自己是什麼傳染病患者的。

  他像機械人一般以一種明顯不自然的姿勢拍著她的背,可以感覺到他的神經繃得很緊,每時每刻都想逃離,但是他還是強迫自己繼續這個行為。

  雖然頗為同情他,但是語琪還是不想就這樣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她上前一步,將兩人之間那半遠不近的距離縮減為零,然後張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腰。

  一瞬間,他渾身上下的肌肉都彷彿石化了,硬邦邦的,像是大理石雕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甚至覺得他的手臂有些微的顫抖。

  如果換個地點換個時間背景,他們可以直接去演紈褲子弟調戲良家婦女的戲碼,只不過需要進行一下身份對調。語琪感覺自己就像是在欺負一個極度害羞的黃花閨女一樣欺負戚澤,這種感覺讓她心中浮起了莫名的負罪感和歉疚感。不過片刻之後,她還是硬起心腸,緩緩地將雙臂收緊,讓自己跟他緊緊相貼在一起。

  這個太過親密的動作顯然有些刺激到了戚澤,他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一般想要逃開,卻因為腰被她抱住而動彈不得。

  語琪緊緊抱著他,並不鬆手,強忍住笑意故意道:「不要動,我肩膀疼。」

  這句話魔咒一般輕而易舉地平復了他微小的掙扎,戚澤像是被人按了暫停鍵一般僵硬而不自然地任她抱著,動也不敢動。

  語琪得寸進尺,輕輕地將頭在他胸前蹭了一蹭。戚澤的上身觸電般輕抖了一下,她可以想像到他現在的表情,不由得下意識地翹起了唇角。

  戚澤卻不知道她此刻的內心,單純地以為她是因為燙傷而來尋求擁抱與安慰,根本不敢推開她,只像是觸碰什麼有毒物品一樣小心翼翼地拍著她的背。如果非要描寫一下這種狀態的話,那麼他就像是只滿含警惕的食草動物給一隻兇猛的獅子或老虎順毛一般緊張兮兮。

  「你……怎麼樣了?」他聲音乾澀地低聲問她,帶著不易察覺的擔憂。

  其實開水房提供的並非沸騰的開水,而僅僅是溫度比較高的熱水,再加上那個患者端過來的路上有一定的散溫,所以被燙的程度不是很嚴重,但是此時此刻,不擇手段地誇大傷情顯然會比較有利。

  語琪並不作聲,只是環在他腰後的雙手緊緊攥住了他的衣服,像是在無聲地忍耐疼痛。

  單純的戚澤沒有得到她的回答,下意識地在心中將她的傷情嚴重化了數倍,頓時變得緊張無比,「我這就去讓戚炘拿冰塊過來……」

  如果他真的去找戚炘那就尷尬了,語琪咳嗽一聲,緩緩鬆開手,「好多了,就是隱隱有些火辣辣的感覺。」

  她的話音剛落,一個護士便急匆匆地捧著一個冰袋過來了,說是剛才看見她好像被燙到了。將冰袋遞給她之後,那小護士又飛速地偏頭看了一眼旁邊的戚澤,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囑咐了一句。

  等那護士走了之後,語琪將冰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解釋道:「她剛才跟我說,院長不讓我再給你筆和紙了。」

  戚澤一開始還沒有反應過來,只頗感莫名其妙地挑了挑眉,「什麼?」

  語琪有些無奈地看著他,「他的意思應該是,讓你別再給他寫信了。」

  戚澤沉默了片刻,就在她以為他又要想出一些奇怪的辦法時,他卻猛然皺起了眉,像是被奸猾小人陷害的忠義大臣,憤然道:「狡猾的老頭!」

  這次開水事件最終被認定為一場意外——其實它的確就是一場意外,畢竟這裡是精神療養院,病人一旦犯病,出現攻擊行為是很正常的事情,這裡的每個護士和醫生都或多或少地受過傷,甚至還出現過醫護人員被患者打死的情況。所以語琪的燙傷並非多大的事,她得到的補償只是幾天帶薪的休假。但是,為了完成任務,她並沒有接受這個休假,仍然照常上班。這樣的行為深深感動了護士長,她說她從未見到過像語琪這樣熱愛這份工作的護士,並且號召小護士們學習她的敬業精神。

  出人意料的是,戚澤也相信這次僅僅是一個意外,而他是這樣解釋的:首先,如果那個患者真的想要害自己,就不會選擇潑開水這種無法致死的方法;其次,那個患者的身手太差太容易被制伏了,他們不會派這種蠢貨來害自己。

  語琪對此表示了贊同,而戚澤則對她的工作環境的危險性表示了深深的震撼,他甚至建議她立刻換個安全些的工作。

  語琪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有些無奈地道:「換個工作意味著你再也不可能在這裡看到我。」

  戚澤挑了挑眉,「你似乎在暗指些什麼……」

  語琪笑了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是啊,我覺得你捨不得我。」

  「怎麼可……」反駁到一半的時候他罕見地沉默了片刻,皺起眉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頗有些喪氣地移開視線,「可能的確有那麼一點。」

  本來只是想開個玩笑的語琪倒是被他狠狠嚇了一跳,她看著他,為自己也沒料到的飛速進展感到暗暗吃驚。

  看到她的這副表情,戚澤以為她是肩膀處又疼了,頗為緊張地看著她,「你還好嗎?」那表情讓語琪幾乎以為自己是個離死不遠的人。

  見她不說話,他便覺得她是默認了,遲疑了片刻後,他帶著忐忑看著她,「要抱一下嗎?」他說完這話的時候已經朝她張開了雙臂,雖然姿勢仍有些不自然,但是已經比第一次要自在許多了。

  送上門的擁抱,語琪自然不會拒絕,比起戚澤的緊張侷促,她顯得無比熟稔,自然而然地湊上去抱住他的腰,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親暱地蹭了蹭。

  戚澤的進步一次比一次明顯,這次他僅僅僵硬了一瞬,便試探性地回抱住了她,雖然動作仍是不自然得像是關節打不了彎的殭屍。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笑了片刻,語琪剛準備鬆手放過他,卻聽到那略顯低沉的聲音在耳畔低低響起,「抱歉。」

  他的語氣嚴肅而真誠,語琪聽得愣了愣——其實如果他說的是謝謝她倒還能理解,但這句抱歉又是從何而來?

  沉默了片刻,她偏過頭去看他,「怎麼忽然說這個?」

  戚澤像是不自在一般微微偏過頭,躲開了她的視線,拙劣地轉移了話題,「到時間了,你該陪他們去做『娛療』了。」

  語琪挑了挑眉,見他不願意解釋,倒也沒強逼,重新將下巴懶懶地擱在他肩膀上,眯起眼睛道:「跟我一起去『娛療』吧。」

  「做那種無聊而又毫無意義的事情會降低我的智商……」

  在他說完之前,語琪便甩出了這幾天百試不爽的撒手鐧,「我肩膀疼……」

  果然,未出口的拒絕又被他吞回了肚子裡,片刻的沉默之後,雖仍是有些不情願,但戚澤還是看著一旁的牆壁低低嗯了一聲。

  有的事情你破例了第一次就會破例第二次。

  即使懷疑療養院仍有潛藏的危險,戚澤最後還是跟著語琪去了「娛療」。他跟在她身後走進活動室的神情,像極了耷拉著耳朵垂著尾巴的金毛,無精打采地被主人牽著往不喜歡的地方去。

  推開活動室的大門之前,語琪回過身看了看他,明知故問道:「不想進去?」

  戚澤皺了皺眉,頗為委屈地別開了視線,神色鬱鬱道:「我說了,跟他們在一起會拉低我的智商。」

  不知道是開水事件的遺留效果,還是他顧唸著她身上燙傷還未好,現在跟她說話時他不再像以前一樣趾高氣揚,無論是神情還是語氣都軟得不行,彷彿一推就能推倒似的。就像現在,即使這話裡或多或少帶著些高傲刻薄,但是用這樣近似委屈的語氣說出來卻毫無殺傷力,只讓人覺得他就像是低聲哀叫的大型犬。

  語琪不知為何心軟了,下意識地放緩了語氣,「我不是要逼你,只是怕你每天待在那個房間裡會悶,所以才想讓你出來散散心,如果實在不喜歡的話,你就先回去吧。」

  這句話一出,戚澤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看她的表情像是在看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語琪甚至出現了他正飛速朝自己搖晃毛茸茸的大尾巴的錯覺。

  「真的這麼不想去啊?其實那些患者有時候是很可愛的。」語琪嘗試著最後的說服工作,「只要他們不犯病,都是很好相處的一群人。」

  在聽到「可愛」這個字眼的時候,戚澤不以為然地移開了視線,漆黑的眼底有隱藏得很好的高傲與不屑,但他沒有說半句反駁的話——可見他要是想收斂一些飛揚跋扈是完全做得到的,只是以前他不想這麼做。

  她盯著他看了片刻,有些好笑地勾了勾唇角,「當然,他們只是『有時候』可愛,而你在我眼裡是『一直』很可愛。」

  被形容為一直很可愛的戚澤一點兒也沒有高興的意思,他略帶惱怒地回過頭看她,嘴唇動了動,卻又沉默了,只有眼中帶著無聲的抗議。

  囉唆起來長話連篇不帶絲毫喘氣的人自然不會就這麼詞窮了,語琪猜測他是想像以前那樣反駁自己,再毒舌一番,卻因為某些不明原因最終選擇了沉默。

  挑了挑眉,她疑惑地看他,「怎麼不說話了?」

  如果一定要描述他此刻的神情的話,那麼那就像是控訴負心漢或者薄情郎一般,滿眼都是「你辜負我一番苦心」的大感嘆號。

  語琪好不容易才保持了冷靜,乾咳一聲後開口:「你到底怎麼了?」

  戚澤瞪她一眼,語速飛快地道:「怕影響你的情緒,我本來不想說什麼的,但是沒辦法,這是你逼我的。你對於『可愛』這個詞的胡亂運用讓我忍無可忍,康拉德·洛倫茲曾對可愛的定義提出了科學根據:可愛通常被用來描述嬰兒特徵的體態和臉孔,或者嬰兒的心理特質,例如愛玩、脆弱、無助、好奇心、天真以及撒嬌等。形容那些精神病人不需要用到這個詞,只用『愚蠢』就可以完全概括,除此之外,你竟然拿『可愛』這個詞來形容我?」

  語琪眨了眨眼,坦然無比地看他,「不行嗎?」

  「在你眼裡我長得像嬰兒?」他滿臉都寫著「你侮辱了我」幾個大字。

  「不,只是愛玩、脆弱、無助、好奇心、天真以及撒嬌……似乎你大多數都符合。」她悍不畏死地笑著答道,同時趕在他奓毛之前飛速安撫,「不過我所謂的可愛和那個康什麼茲的定義不一樣。」

  他不作聲,只以一種十分不贊同的目光看著她。

  語琪移開了目光,輕描淡寫道:「其實『可』這個字也表示『值得』,例如可憐、可悲、可貴等。」

  戚澤迅速地從她意味不明的語句中提煉出了真正的含義,他哼笑一聲,「可愛是值得愛?」 他頓了頓,沒好氣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愛這些精神病?」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的。」語琪按下門把手,回過頭微笑道:「不只他們……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