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澤的表情瞬間就不對了,那種神情是難以言喻的古怪,他看著她,像是在看一個口出狂言的瘋子。
語琪並不理會,只問自己最在意的問題,「所以,現在你是要反悔回去,還是留下來跟我一起?」
他沉默了片刻,只彆扭地答了一句,「我一向言而有信。」
語琪笑了笑,隨意地一手插口袋一手拉著他走進了活動室,並用背部將門輕聲合上。或許是最近過多的肢體接觸已經讓他產生了「免疫能力」,她拽住他的手臂時,他僅僅僵硬了片刻便放鬆了下來。
聽到聲音,許多患者都回過頭來看兩人,或茫然或興奮或呆滯的目光都匯聚過來,好在他們只隨意地瞥來一眼後便繼續自己的事情了,原本喧鬧的氣氛只安靜了一瞬便重新吵嚷起來。
戚澤像是一隻豎起了背毛的貓,警惕地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並且下意識地縮近了和語琪之間的距離。下一秒,她聽到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帶著些微的緊張,「你要知道,面前的這些人每一個都可能突然站起來潑你一身開水或者咬下你一塊皮來。」
她並沒有回過頭看他,而是隨意地環視了一圈室內,尋找可以加入的項目,「他們的病情現在很穩定,突然發病的情況只會偶爾發生,而一旦發生突發情況,我們和醫生都會迅速採取行動制伏患者,你不用太過擔心。」
戚澤也同她做著一樣的行為——四處查看,只是和語琪不同,他渾身緊繃且無比警惕,配上頎長的身形,他尤其像非洲大陸上那些熱衷於站崗放哨的貓鼬,「不用擔心?你所謂的『偶爾發生』在僅僅一天之前就剛剛發生過。」
語琪無奈地看他一眼,率先朝一張空著的乒乓球桌走去,隨手拿來兩個拍子和一個球,抬眼去看他,「會打乒乓嗎?不會的話我可以教你。」
他快速地勾了勾一邊的唇角,露出典型的輕蔑表情,「你在質疑我的能力?」
此時此刻,他顯然忘記了警惕周圍,上前接過她手中的球拍和球,繞到球桌另一邊站好,以一種奧賽冠軍的權威語氣語速飛快地科普道:「一個高質量的發球,需要速度、旋轉和落地的配合,這其中有許多技巧,比如要製造較強的旋轉,你需要用球拍最合適的部位去觸球……」
在他滔滔不絕且看起來十分專業的陳述下,語琪不免愣了愣,她原本以為他這樣高智商的人在體育方面一定很弱,但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樣……
不過既然他都這麼樂於表現了,她也不能無動於衷,至少也要表達出一些讚賞之意。
在他的長篇大論稍作停頓的片刻,語琪抓緊機會插了一句話,「戚澤,你看起來對乒乓球非常擅長,這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戚澤得意地看她一眼,自以為不明顯地抬了抬下巴,故作矜持地快速微笑了一下。
看著他那個怪模怪樣的笑容,語琪沉默了兩秒,緊接著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麼我們這就開始?」
他挑了挑眉,「誰先發球?」
她的視線移到了已經躺在他手心的黃色小球上,默然片刻,「你先吧。」
「好吧,既然你堅持……」他以一種自以為十分優雅實則有些奇怪的姿勢微微頷首,像是在向她致意,語琪不明所以,只好沉默地看著他。
誰知道他停頓了兩秒,又朝她頷首,漆黑的眼底滿含戚澤式的暗示意味,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語琪試探性地學著他的樣子輕輕頷首……其實在兩人不知道的時候,他們已經成了整個活動室的焦點,所有患者都像是看動物園裡的猴子一樣看著他們。
見她照做,戚澤眼中立刻現出讚賞之意,頓了頓,偏過身子,像十分專業的選手一樣擺好了發球前的站姿,還不忘提醒她一句,「我要發球了,看好……」
雖然就算輸了也沒什麼,但是語琪還是不希望輸得太過慘烈,只好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的動作。他握球的手往上抬起……然後猛然頓住。
她疑惑地抬眼去看他,卻見他繃緊了臉部肌肉,頗為嚴肅地看著自己,「現在,我真的要發球了……」
「嗯。」
在她重新變得聚精會神的注視下,戚澤咬住下唇,然後猛地拋起球,一揮拍子……
球拍和球在空中交錯而過……
戚澤皺了皺眉,像是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失敗。他迅速瞥了一眼對面的語琪後,彎腰撿起滾到一旁的球,故作鎮定道:「小小的失誤,再來一次。」
剛才被他那一長串專業性敘述給蒙過去的語琪現在差不多知道事實是什麼了,大概他曾經看過這方面的理論書籍或者技巧總結,以他的智商和記憶能力,把這些內容記下來再容易不過。
簡單來說,在乒乓球這個領域,他或許是一個十分優秀的理論家,但絕對不是個實踐家,估計七歲小男孩打得都比他好——至少人家不會連球都碰不到。該給的面子還是要給的,語琪沉默地站在原地看著他,並不作聲,而在這時候,她才意識到幾乎所有的患者都在看著這邊……
對面的戚澤則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成了眾人目光的中心,像是跟乒乓球對上了似的,一次又一次地拋球、撿球、拋球、撿球……不知道是不是天才的小腦都特別萎縮,他的動作看起來極不協調,以至於到了第六次才堪堪打到球,但是根本沒能過橫網。
實在是慘不忍睹。
語琪乾咳一聲,實在無法再看下去,「那個,要不我們去打牌吧?」
戚澤的臉色黑如鍋底,面無表情地抬眼看她,捏著球拍的手指用力到骨節發白,就像是捏著殺父仇人的脖子一般。
沉默了片刻,他冷淡地點了點頭,同意了她的建議,並且將球拍還給她,同時低聲道了一句:「這拍子有問題。」
語琪沉默了片刻,還是決定迴避這個令人尷尬的話題。
於是,她若無其事地轉向一旁的幾名患者,「你們有不用的牌嗎?」
從他們開始打乒乓球,那幾位患者就以一種看精神病患者的眼神看著戚澤,尤其是他連續發了六次球的時候,他們的眼神就是「果然是精神病人」幾個字的最佳詮釋,儘管他們自己的精神也有些問題。
語琪在患者中的威信還算不錯,而且不犯病的時候,很多患者的意識是很清醒的,所以她問了一句之後,便有個患者將散亂的撲克牌收拾了一下遞給她,順便低聲問她:「那個是新來的?」
她順著這個患者的目光看過去,果然看見戚澤的背影,他正被另一個患者纏著,兩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可能是戚澤來了之後就一直住在單人房不出來的緣故,很多患者都不認識他,只以為他是剛進來的。
隨意跟那個患者聊了幾句之後,語琪拿著牌朝戚澤走過去。
遠遠地便聽到那個患者問他:「你看我這幅畫怎麼樣?」
其實很多精神病人都很有意思,比如這一個,他經常在「娛療」的時候一個人畫畫,不打擾別人也不用護士看著,算是非常讓人省心的病人。但一旦完成了畫作,麻煩事就來了,他會抓住每一個路過的人,逼迫他們發表一番評論,不讓他滿意的話就不讓走。
如果他纏住的是別人,那麼毫無疑問,倒霉的肯定是被纏住的那人,但如果被拉住的人是戚澤的話,誰更倒霉還真不好說。
說真的,語琪更同情這位患者,想也知道,在秀智商失敗之後戚澤的心情會多糟糕,他這擺明了是撞在了槍口上,能聽到好話才叫奇怪。
果然,戚澤煩躁地皺了皺眉,不耐地瞥他一眼,「什麼怎麼樣?」
那人還不知道自己的行為等同於找罵,仍得意揚揚道:「你應該看得出,我是個極為優秀的畫家,無論是對色彩的把握還是對結構的體悟,都堪稱完美。而這些特質,在這幅油畫上體現得最為明顯,是的,這幅《走廊盡頭的洗手間》一定會成為我的代表作……」
「等一下,」戚澤快速地勾了一下唇,輕蔑地笑了一下,「油畫?」他頗為欠扁地微微一笑,「你管這種連幼兒園三歲小孩的隨手塗鴉都比不上的玩意兒叫油畫?你真正明白什麼叫油畫嗎?」
「我當然明白!我是個天才,我就是為油畫而生的,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我更懂它!」
看到那位患者的情緒十分激動,語琪立刻上前,只是還未來得及說什麼,戚澤就已經開始語速飛快地嘲諷道:「那麼你告訴我擺在你手邊的那一盒兒童蠟筆是幹什麼的?用來插你那愚蠢的鼻孔嗎?真正的油畫需要用到顏料、松節油、畫筆、畫刀、畫布等,如果真的如你所說,用那種劣質的蠟筆在一張只夠資格打草稿的白紙上胡亂畫一通就算油畫的話,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從垃圾堆裡隨便揀出點爛魚臭蝦攪拌一下,你也可以算作一個世界一流的廚師了。」
語琪和那個患者同時陷入了難言的沉默,片刻之後,她實在是忍不住了,湊到戚澤耳旁,「太刻薄了,你多少收斂一下。」說罷,她乾咳一聲,轉向那個患者,「別聽他的,我就覺得你畫得很好,非常……」她盯著那幅酷似兒童塗鴉的《走廊盡頭的洗手間》看了足足三秒鐘,才想出一個不那麼有違良心的讚美詞,「有創造性。」
說完後,她略有些心虛地迴避了那患者的目光,偏過頭去看著戚澤,低聲解釋道:「畫材簡陋是我們資金不夠的緣故,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或許是戚澤太過招人厭,那患者現在看語琪的眼神簡直是俞伯牙看鐘子期,頗有天上地下只此一個知音的意味。
「這不是畫材的問題。」戚澤明顯不打算放過他,冷冷地道:「真正的問題在於,他明顯沒有達到那個水平,還要來侮辱這門藝術,簡直可笑。《走廊盡頭的洗手間》?他怎麼不畫一幅《精神病院裡的蠢貨》?不用別人做模特了,他只要對著鏡子來一幅自畫像就足夠了。」
見他越說越過分,語琪只得放棄剛才的柔化政策,緩緩肅起神色,「戚澤,藝術沒有好壞對錯,只有被人欣賞與不被人欣賞的區別,哪怕你再看不上的畫作,或許也會有人真心覺得它是無價之寶,你不能這樣簡單地下斷言。」
不知何時,這已經變成了兩人間的討論,那個患者抱著他的寶貝畫紙茫然而無辜地坐在一旁,像是一個觀看父母吵架的天真孩童,臉上滿是不解的困惑神色。
「我承認你說得有些道理,僅僅限於那句『藝術沒有好壞對錯,只有被欣賞與不被欣賞的區別』這句。」戚澤多少收斂了一些趾高氣揚和刻薄,神情和語氣都軟化了許多,只是仍滿含不屑,「但是他那所謂的大作,就算是一個對藝術和繪畫都毫無瞭解的普通人都可以看出,那跟三年級的小學生隨手涂兩筆的玩意兒是同一等級的。」
其實語琪心中也是這樣想的,只是她更想問他為什麼要和一個精神病患者斤斤計較,但出於種種考慮,她到底還是沒有開口。
沉默了片刻,她緩緩道:「戚澤,你還記不記得你跟我說過,那些所謂的正常人將自己認為對的強加到別人身上,這樣的行為不但野蠻而且粗暴?」
他略帶詫異地看她一眼,像是發現了一隻會爬樹的狗,「我沒有想到,你的記憶力還算不錯。」
「謝謝。」語琪看他一眼,緩和了一下面部表情,「那麼,或許你現在對他的這些評價,在某些程度上就像是你自己所說的一樣,將自己認為是對的強加到他的身上,你覺得呢?」
戚澤皺起眉,「你把我和他相提並論?他們覺得我奇怪是因為我的智商和思維對他們而言是永遠到達不了的峰巔,而他,他頂多就是一個精神病。」 他頓了頓,刻薄地挑了挑眉,「不,既然他已經在這裡了,那麼很顯然,他就是個精神病。」
語琪沉默地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而被黑了個底朝天的那人卻絲毫沒有覺得尷尬,捧著他的畫湊了過來,興致勃勃地問她:「你覺得我這畫值多少錢,能不能賣到十萬塊?」
對面的戚澤嘲諷地勾了勾唇,「你倒貼十元都不一定有人願意要。」
「你們兩個,都少說兩句。」語琪頭疼地將那個患者按到一旁的座位上,然後拉過戚澤繞過兩張桌子在角落裡坐下。
她從來都知道他只是嘴巴壞但心不壞,但是有時候從他嘴裡冒出的話實在是太欠揍了,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毫無疑問他會得罪身邊的所有人,就算僅僅是作為普通朋友,也有對他進行勸說的義務。
語琪斟酌了片刻,看著他的眼睛低聲問:「從你記事起到現在,有沒有人曾用一些不好的詞形容你,比如奇怪的傢伙或者……精神病?」
戚澤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緩緩移開了視線,故作無所謂地撇了撇唇角,「嗯,神經病、怪胎、瘋子、變態……從小到大就是這些詞,毫無新意。反正在他們眼中,我就是個孤僻古怪腦子有問題的傢伙。」頓了頓,他冷淡地勾了勾唇,「這就是人類,一旦出現了他們無法理解的事或人,不會去反思自己,只會否定他人。」
儘管他的語氣十分輕描淡寫,但語琪還是有些心軟,原本還帶著些嚴肅的語氣不知不覺地便放柔了,「無論如何,聽到這樣的話都不好受,對不對?他的確是這裡的病人,但是當面這樣稱呼他也是不禮貌的。」她溫和地道,「比如那些曾經這樣說過你的人,就很無禮。」
戚澤抬起眼來同她四目對接,漆黑的瞳仁烏沉沉一片,沒有多少感情波動,但是不知為何,語琪還是覺得這個眼神有些像是受了傷的動物,帶著一種並不聲張的、深藏的、沉默的委屈,就像是無緣無故被人欺負了的大型犬,無力地耷拉著雙耳,尾巴低垂著蹲坐在你面前,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低落的氣息,讓人特別想在他腦袋上安慰地輕輕撫摸幾下。
他並不作聲,盯著她看了許久才緩緩道:「他們憎恨我遠高於他們的智商。」頓了頓,又語帶刻薄地開口:「當然,我也憎恨他們非比尋常的愚蠢。」
語琪輕聲勸道:「或許他們只是不理解你的世界,就像你不能理解那個患者的世界,但無論能否理解,至少都該給予對方尊重。」
戚澤看著她好一會兒,才反應遲鈍地道:「所以……你說了這麼多,意思是要我尊重他?」
她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看著他道:「你看過他的病歷,但應該不知道他家裡具體的情況。他被送來的那年才十八歲,剛剛被美院錄取,但由於母親病重,家裡的所有積蓄都付了醫藥費,他父親為了湊齊供他上大學的錢只有四處借債,同時自己一天打幾份工。而這樣過了半個月後,他父親便因過於勞累突發心臟病去世了,母親本就病重,沒拖幾天也去了。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少年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一夜之間便瘋了。若不是他姑姑還算有錢,將他送來了這裡,或許他現在便是在街上乞討的流浪漢了。」
她說完之後,戚澤沉默了許久,漆黑的瞳仁中翻湧著複雜的情緒。片刻之後,他猛地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去跟那個患者低聲說了幾句話,然後從他手中拿過那張畫紙,撿起桌上那剛剛被他稱為「兒童蠟筆」的東西開始低頭修改起那幅《走廊盡頭的洗手間》。
語琪往後靠了靠,窩在座椅中看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大約十五分鐘之後,戚澤將修過的畫交還給他,鄭重其事地又囑咐了幾句,才起身走回來。
「你剛才跟他說了什麼?」語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個患者,「你往這走的時候,他一直茫然地看著你的背影。」
戚澤沒有作聲,臉上浮現出幾絲尷尬的神色,十分生硬地從她手中搶過撲克牌,面無表情地道:「我們只有兩個人,玩什麼?二十四點?」
「你竟然知道二十四點?」她笑了笑,並不被他拐走話題,「你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
戚澤抬眼看了她片刻後移開了視線,略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我說他畫得很好,如果以後每天堅持畫一定會有進步……」
他還未說完,語琪已經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夠了之後,將桌上擺著的一盤點心推向他,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做得不錯,你的獎勵。」
戚澤低頭看了看那碟小點心,危險地眯起了眼睛,「你什麼意思?」
她忍笑道:「沒什麼意思,我只是覺得你越來越可愛了。」她頓了頓,挑了挑眉,「我以為你最多會過去道個歉,原來你比我想像中還要心軟。」
他盯著她看了片刻,緩緩地垂下視線,「不是心軟,只是覺得你說得有些道理。比起他來,我要幸運得多。」
語琪聞言,不動聲色地直起了上身,以為他下一句就是「至少你懂我」這樣的句子,誰想到他的下一句卻和她半點關係都沒有。
「至少,我遇到了一個能夠理解我的教授。」他罕見地在提到一個人時沒有露出半分輕蔑的神色,眼中反而帶著全然的敬重。
這是他第一次跟她提到在國外的事情,所以語琪聽得格外認真。
她第一次聽到他堆了一個以上的褒義詞在同一個人身上,據說這位地質災害方面的權威學者大方、和藹、有學問,並且是那些美國人中少數具有英國人的氣質和教養的——他會這樣誇人而不含半絲嘲諷實在是一件令人驚訝的事情。
語琪對此頗感興趣,若是能學會那教授的一星半點,對完成任務肯定有好處。
如果說戚澤也會有崇拜的人的話,那麼這位教授肯定是唯一的一位。
事實上,在他的描述之下,就連語琪也很難不起崇拜之心。作為一位國際知名的學者,他在學術上的造詣十分深厚,除此之外,他還十分博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對各地的風俗和趣聞軼事也瞭如指掌。在這一點上,戚澤倒的確像是他的得意弟子。
與戚澤不同的是,他幽默、風趣,並且親切,為人隨和,絲毫沒有架子——似乎戚澤只在諷刺人這方面學到了他的幽默感。
戚澤並沒有提到為何這個教授對他而言如此特別,但是語琪多少能夠猜到。如果在所有人都疏遠你排擠你的時候,有個堪稱完美的長輩提點你,栽培你,表示出對你的重視,視你為得意弟子,即使是戚澤也不免產生「士為知己者死」的心理。
聽他講完之後,語琪半眯著眼睛,試探性地道:「既然你的教授這麼好,你為什麼突然回國了?」
戚澤沉默地垂下了眼,定定地盯著他手中的撲克牌,修長白皙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牌面摩挲,黑沉沉的瞳仁彷彿幽暗的深海,深不見底。
「戚澤?」
他嗯了一聲,卻並不作聲。
就算是個傻子也看得出來他不想回答了,語琪也識趣地不再多問。
但是心裡有個直覺告訴她,戚澤患病的原因,應該就跟他突然回國的原因有關,而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其中一定有那個教授的因素在裡面。
那天之後,語琪經常隔三岔五地抓著他去「娛療」,一方面是覺得他整日待在那個病房之中太悶,另一方面是想讓他多跟人接觸,也算是在某種程度上進行心理社交治療。
不過戚澤不愧是戚澤,沒去幾次就成功地用那張毒嘴得罪了一大片人,搞得語琪再也不敢帶他去活動室了,她怕一個不注意他就被患者們聯合起來毆打致死。這不是說笑,那些患者現在看他的目光就像是看著仇人,恨不得把他裝麻袋裡用砍刀狠狠剁成肉泥。
吸引仇恨的功力高到如此地步,她真心佩服他。
戚澤恢復了他那如同穴居生物一般的生活後,語琪除了每天過去跟他聊幾句,就是有事沒事去戚炘醫生那兒晃一圈。
她這樣做的目的自然不是打算換個人物攻略,更不是想要在男女主之間橫插一腳,而是隱隱覺得戚澤的病因大概就是在美國時種下的。而她在所得到的資料中找不到這方面的信息,只好去找戚炘,明裡暗裡示意他去查一下當年的情況。
當語琪把自己的想法跟戚炘說了一下之後,這個溫和的年輕醫生很是感動,十分不好意思地說其實他只是想讓她多照看戚澤一些,卻沒想到她對此這麼上心,然後又替戚澤感謝了她一番。
語琪只好微笑著跟他客氣,兩人一番客套之後,戚炘才說到正題上。
其實當年他也想過這個問題,多方打聽之下,也知道戚澤回國前所遇到的一些事情,但是卻也沒有什麼事特殊到會引發妄想症的。即使如此,他還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跟語琪簡單說了一下。
一些比較瑣碎的事情她聽過便排除了,而有一件事讓她的印象無比深刻。
這事要從頭說起:戚澤從布朗大學畢業後便被他一直崇拜的安德森教授聘為了助手,去了他所負責的研究所工作,平時除了進行一些科研項目之外,偶爾也會作為地質災害方面的專家被召集到有可能發生地震的地區緊急商討應對措施。
有一次,他們被請到不斷發生小型地震的Z地區做預測分析,同其他權威專家詳細討論之後得出了結論:這些小型地震沒有危險,潛在的毀滅性能量已經通過這種小震被釋放了,所以人們不必恐慌。
事實上,Z地區正好處於地震帶,常有一些常規的地震活動,如果每次小地震發生時專家都發出地震警告,毫無疑問會產生太多的假警告和不必要的恐慌,所以他們得出「沒有危險,不必恐慌」的結論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但不幸的是,僅僅在結論公佈一週後,Z地區就爆發了6.8級地震。
由於沒能給出準確的預測,導致大量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那次參與討論的專家都被控告犯有過失殺人罪,被判向地震倖存者支付巨額賠款,後來由於科學界的眾多學者發表公開信譴責這一控告行為的荒謬,控告最終被撤銷了。
雖然這件事的確會給當時參與討論的專家帶來巨大的壓力,但是戚炘認為這還不至於讓戚澤產生精神問題,畢竟他當時只是作為安德森教授的助手參加的,不需要承擔太多責任。
戚炘的分析似乎是正確的,語琪沉默了片刻後,下意識地詢問了下安德森教授在那次事件後的境況。
戚炘說他很快便退休了,研究所不久後解散了,所以按理來講,戚澤回國是十分合理的。
看來此事暫時找不出其他頭緒了,語琪剛想起身告辭,戚炘便朝她微微一笑,頗為真誠地道:「顧護士,這些日子多謝你對他的照顧。說來慚愧,我這個當弟弟的每週陪他的時間卻還比不上你……」
若只有前面半句,語琪還可以客氣一下,但加上了後面一句,她便不知該如何回答了,只好不作聲,以不變應萬變地照常微笑。
「其實之前他的精神狀態很差,經常無法入睡,情緒焦躁,食慾不振。我一直很擔心他,但他拒絕配合任何治療,除了不停地開藥我無法可施。作為一個精神科醫生,卻無法減緩親哥哥的病情,我實在是太過無能了。」戚炘無奈而溫和地淺笑,黑框眼鏡後那雙眸子帶著淺淺的無奈和擔憂,雖然是在談論自己的哥哥,他的語氣卻更像是一個總愛操心的慈父。
語琪默然片刻,不由得輕聲安慰道:「他現在好多了,至少沒有再長期失眠。」她頓了頓,微笑著調侃道:「上次他還把我口袋裡藏著的零食給摸走了,看樣子也不像是食慾不振。」
比起哥哥,戚炘顯然是一個很容易逗樂的人,他笑著搖搖頭,「我都有些嫉妒你了,顧護士,自從我跟陌陌交往之後,他跟我就疏遠了。現在聽你一說,我都覺得比起我來,他跟你的感情更好。」
說是這樣說,但是怎麼可能?她只來了兩個月不到,而他們卻是親兄弟,一同長大,血濃於水,就算從表面上看現在戚澤更親近她一些,但是十多年的兄弟情誼不是說笑的。戚澤對他態度冷淡,只是出於對夏陌陌的懷疑嗎?或許還包括由於不被信任而生悶氣鬧脾氣的因素在裡面。用一個很俗氣的例子來說吧,就是如果有一天她和戚炘同時掉到水裡,戚澤肯定毫不猶豫地去救戚炘,等到把他弟弟拖上岸了,說不定還要猶豫一番是否要冒著生命危險下去救她。
「對了,我在值班表上看到明晚你值班。」戚炘忽然問道,「不回家過嗎?」
語琪疑惑他為什麼問起這個,突然想起明天是中秋節,院裡只留了一半的醫護人員值班。她笑笑,按照顧語琪的身份資料回答道:「老家在外地,就算放假也無事可幹,不如成全別人。」她頓了頓,又笑眯眯地加了一句,「我還能多拿些加班費。」
戚炘點點頭,微笑道:「我明天不能留下來加班,還好你在,可以陪陪他。」
都說每逢佳節倍思親,團圓佳節,一家人自然要在一起吃個團圓飯,即使是這裡的患者,能接回家的,家人也都會把他們接回家一起過節。只是聽戚炘這話的意思,卻像是要把戚澤留在這裡,語琪頗不解地看著他,「他不跟你回家嗎?」
對面的年輕醫生無奈地聳了聳肩,「他不願意。因為陌陌的事情,他一直在跟我賭氣,就算是春節也不回來過,就因為這個,這麼多年我們一家人從來沒有聚在一起過。」
這的確是那個幼稚的傢伙會做出來的事情,她點點頭表示明白。
只是,他在這種本該合家團圓的節日裡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這裡,就不覺得寂寞嗎?
雖然這麼想,語琪卻也沒有開口說什麼「我幫你勸勸他」之類的蠢話,她很清楚自己對他的影響力還達不到那個程度。戚澤那個蠢貨很顯然把這個當作要挾戚炘離開夏陌陌的手段。她可以成功勸他去活動室進行「娛療」,卻不可能成功地勸服他停止對付夏陌陌。不過話說回來,戚澤就像是玄幻小說中被拔掉了情絲的人一樣,以他的情商,能不能理解團圓的意義還不一定呢,說不定他根本不會感覺到一絲一毫的孤寂憂傷,反正她很難想像戚澤也會有寂寞如雪的心情。
無論如何,中秋節還是如期到來了。
手機不停地振動,一條又一條祝福短信如同千軍萬馬般擠了進來,但打開一看,都是內容差不多的群發短信,冷冰冰的黑色字體,感覺不到什麼溫暖——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因為她根本不是真正的顧語琪,所以這些短信對她產生不了什麼影響。不過比起連手機都不能用的戚澤來,她能收到祝福短信也算是挺幸福的了。
將手頭的工作差不多了結後,語琪在走廊裡巡視了一圈,見留下的患者都安靜地上床休息了,便拎了戚炘留下來的一盒月餅去找戚澤。
她本來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冷豔高貴地拿本地質方面的學術期刊,憑藉他那遠超常人的智商暢遊在那無人能懂的知識海洋之中,但反常的是,開門進去的時候,她發現他整個人陷在層層疊疊的白色棉被中,正睜著眼看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語琪走過去,抬頭看了看上面,又低頭看向他,似笑非笑道:「天花板很好看?」
她本以為他至少會窘迫一下,但是他卻看也不看她一眼,冷靜地道:「你知道天花板效應嗎?」
完全沒有料到會得到這種回答的語琪很是一愣,下意識地反問:「什麼?」
他哼笑一聲,懶懶地抬眼看她,雖然是仰頭的姿勢,但由他做來卻像是高高在上的俯視,滿含著神祇俯視愚蠢凡人的優越感。
這種熟悉的感覺一來,語琪便知道戚教授又要進行友情科普講座了,於是熟練地端出面無表情的姿態來看他。
果然,下一秒,他便語速飛快地指點道:「在心理學範疇中,天花板效應是指實驗中常常會遇到的因變量水平趨於完美的現象,由於反應指標的量程不夠大,而造成反應停留在指標量表的最頂端,從而使指標的有效性遭受損失。」
語琪從來都覺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和領悟能力都算是頂尖的,但是此時此刻,她卻聽得雲裡霧裡,沉默了片刻,她快速扯起嘴角微笑了一下,以一副我明白了的口吻感慨道:「原來是這樣啊!」
「你懂了?」他斜睨她,以一副顯而易見的懷疑表情。
她移開視線,底氣略不足地道:「很簡單啊……」
他用一種「我知道你在說謊你這個騙子你瞞不過我」的神情看著她,表情嚴肅得像是教導主任看逃課的學生。
即使是語琪,在這樣強烈的譴責目光下也不由得乾咳一聲,看著他訕笑道:「我帶了月餅來。」
這種帶著諂媚的賄賂行為並沒有得到轉移話題的良好效果,他連一眼都沒有施捨給她手中包裝精緻的月餅,只盯著她逼問:「既然你認為很簡單,那麼你來說一下,該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嘴角的弧度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影后語琪便恢復了一臉的燦爛微笑,圓滑無比地回道:「我有了一些思路,但暫時沒想到完整的解決方案。」她頓了頓,又促狹地加了一句:「那麼戚教授您屈尊來指導一下我這根朽木?」
其實,按照往常的慣例,在他秀智商之前她決不會如此地捧場,不轉身就走已經算很好了。今天看著可憐的戚澤小朋友被孤零零地丟在這裡沒人陪,她才決定順從他的心意賣一下蠢,當一回襯托紅花的綠葉,做一次陪襯天才的蠢蛋。
其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戚澤是一個很好取悅的人,在她半真半假地來了這一句之後,他就像是被梳順了毛的貓一般,得意而高傲地瞥她一眼,故作矜持地微微頷首,頗為耐心地解釋道:「既然天花板效應阻礙了因變量對自變量效果的準確反映,在選擇反應指標時應努力避免。而通常的方法則是:嘗試著先通過實驗設計去避免極端的反應,再試著通過測試少量的先期被試來考查他們對任務操作的反應情況。如果被試的反應接近指標量程的頂端或底端,那麼實驗任務就需修正。」他停頓了片刻,以一種苛刻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發現她似乎並沒有聽懂,於是快速地勾了下一邊的唇角,輕蔑而傲慢地一笑,「既然你還是不懂,那我就舉個例子,比如……」
語琪已經很努力地保持沉默,頗給面子地聽他說完這一長串令人昏昏欲睡的學術理論,聽他似乎又要開始長篇大論,連忙開口打斷道:「戚澤!你有沒有覺得今天的月亮特別圓?」
比起剛才的月餅,還是這個話題成功地引開了他的注意力,只不過似乎是以犧牲她的智商為代價的——這次就連常識無能星人戚澤都有資格來刻薄地評論一句,「今天是中秋節,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
她默然片刻,面無表情地採取一貫的戰略道:「是啊,我才意識到這一點呢。」
戚澤的表情立刻凝住了,他略帶詫異地看著她,像是看著從動物園裡跑出來的猩猩或是別的什麼東西,「我剛才其實是在跟你開玩笑,原來你真的才意識到?」
語琪看了他許久,才勉強憋出一句話來,由於精神上的疲憊,她的聲音也顯得無比乾澀,「其實,我剛才也在跟你開玩笑。」 她頓了頓,扯起臉皮迅速微笑了一下來證明這句話的可信度。
他看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不,或許是有的,只是變化十分微小。用剛才的例子解釋,就是他的神情從看「動物園裡跑出來的猩猩」變成了看「明明是從動物園裡跑出來的卻還要把自己偽裝成家貓的蠢猩猩」。
語琪只覺得自己的面部肌肉似乎越來越退化了,現在它們根本拼湊不出任何一個表情來,只能以一片空白的神情看著他。片刻之後,她在他堅持的目光下認輸地垂下眼睛,違心地胡扯道:「好吧,其實我真的沒有意識到,」頓了頓,她又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謝謝你的提醒。」
戚教授滿意了,所以放過了她,選擇了另一個話題,「戚炘呢?」
語琪一愣,下意識地便道:「他回家過節了啊,怎麼了?」
話剛出口,戚澤的臉色便沉了下來,整個人的氣息也瞬間變得陰沉起來,就像是原本多雲的天空在短短一瞬間變成了雷陣雨。
語琪此時此刻才意識到,他剛才沒有看期刊也沒有看窗外,只發呆似的盯著天花板或許是在等一個人,他在等那個人過來,等他說一句「我們回家吧」,或者,就算他不會放棄夏陌陌,也應該說一句「中秋節快樂」的。
雖然被邀請回家過節時選擇拒絕和沒有被邀請終究指向同一個結果,但是兩者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代表著有人一直在等你,而後者代表著你無處可去。
就在語琪張了張嘴,準備說些什麼安慰他的時候,戚澤卻迅速恢復了面無表情的神色,淡淡地別過臉去,似乎並不在意地嗯了一聲,語調平靜到有些冷漠的地步。
月光清冷如水,淡薄地灑在他的側臉上,映襯得他的面容像是薄冰一般冷峻清逸,只有那緊抿的唇線透露出了一些他的真實情緒。
語琪不知為何有些心軟,她看了他片刻,遲疑地道:「需要一個擁抱嗎?」
戚澤微微偏過頭來,以一種明顯帶著挑剔的神色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挑了挑眉,「你幹嗎,在演《泰坦尼克號》?」
之前語琪怕他害羞,這才主動地張開了雙臂,誰知道一番好心卻被他當成驢肝肺,一時間,剛剛生出的同情和母性情結煙消雲散,她沒好氣地道:「往裡面挪點兒,給我騰個位置出來。」
他帶著莫名其妙的神色看了她一眼,但還是聽話地抱著被子往裡面挪了挪,同時不忘給她添堵,「抓到院領導不在的時機你就偷懶,當初還好意思說什麼你的職業素養是值得信賴的,我應該立刻給你們院長寫封舉報信。」
「我需要提醒你一件事,戚澤,由於之前你頻繁地往院長辦公室寫信,他煩不勝煩之下命令所有醫護人員都不准向你提供任何紙筆。」語琪側身在床沿坐下,以一種戚澤式的語氣刻薄地指出這一點。
他沉默了許久,才終於憋出一句,「我沒有允許你學我說話。」
這樣幼稚的反擊之下,語琪也生不出什麼再跟他對著幹的動力了,她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終究還是張開雙臂環抱住了他,抬手在他背上安慰般地輕輕拍了兩下。
然而,戚澤卻像是被歹人挾持了的黃花閨女,下意識地掙紮起來,掙脫她之後,整個人猛地往後彈開,就像是被刺激到的兔子或是貓貓狗狗。
有了前幾次的接觸,語琪本以為他不會有太大的反應的,所以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眼睜睜地看著他往後一仰,就這樣從床上摔了下去。好在床本來就是固定在地上的,高度幾乎等於零,所以他並沒有受什麼傷,就是有些丟面子。
相處了這麼久,很容易看出他對自身形象還是很注重的,所以很少會有這樣狼狽的時刻。看到他黑髮凌亂、衣衫不整地從地上坐起來,語琪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最終哧的一聲笑噴了出來。
儘管她迅速別過了臉去並摀住了嘴,盡了最大的努力去掩飾,也在最快的時間內平靜了下來,但當她回過頭時,重新回到自己位置上的戚澤看她的眼神已經不對了。
怎麼形容那種眼神呢?就是「你害我出醜」的惱怒和「你知道得太多了必須去死」的陰沉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不適的目光。
乾咳了一聲,語琪若無其事地低頭幫他將有些亂的袖口理了理——雖然他立刻就抽回了手,避開了她的指尖。
就在她試圖裝作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發生的時候,戚澤卻滿臉陰鬱地開了口,聲音陰沉得像是恐怖片的配音,「你最好對剛才的突然襲擊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你將為你的行為被我永久地列入禁止來往名單之中。」
「那不是什麼突然襲擊,」她無奈的同時又頗感無辜,「我記得我問過你是否需要一個擁抱。」
他惱怒地瞪了她一眼,「我也記得我沒有允許你的請求!」
語琪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後,無奈而認真地開口解釋:「我真的是無意的,我只是想給你一些安慰,」她頓了頓,放緩了聲音補充道:「就像你以前曾經安慰我的那樣。」
大概是想到了之前的一些事,他的神情緩和了許多,只是臉皮仍繃得死緊,面無表情地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我需要你的安慰?」
很好,她早就料到了這一點,死要面子的硬嘴鴨是肯定絕對一定不會承認他需要安慰的。
她無所謂地笑了笑,輕描淡寫道:「或許是在某些人因為他弟弟沒有出現而皺著眉頭露出沒喝到奶的可憐嬰兒的表情的時候?」
戚澤皺著眉移開視線,「我沒有。」頓了頓,又像是還覺得不夠,加了一句:「他來不來都無所謂,我根本不在乎。」
「嗯,真可惜!我的安慰應該給更需要的人。」她裝模作樣地感慨,「比起你來,他們似乎更需要我的擁抱。」
戚澤仍舊沒有看她,盯著一旁的窗戶冷淡地道:「是嗎?那你去啊。」
語琪忍不住勾起了唇角,抬起手想拍拍他的肩,卻又在最後一秒頓住,遲疑地看向他,「那個,現在可以碰你嗎?」
他皺皺眉,往遠處挪了挪,無聲地表示了拒絕的意思。
「好吧。」她收回手,安靜了一會兒後,看著他的後腦勺開口:「不知道這樣說會不會讓你感覺好一些?」
他冷哼一聲,面無表情地回頭看她一眼後又移開了視線,「你可以試試看。」
語琪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的反應,沉默片刻後終於找回了些感覺,硬著頭皮道:「你看,當初我覺得很難過的時候,你才給了我一床棉被。」
「那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被子借給別人。」他悶聲強調這一點,並且回過頭瞪了她一眼,「你應該感到榮幸。」
看她無動於衷,他有些惱怒地回過神來,語速飛快地道:「原本那被子上只有我的味道,但當你用過它之後那上面就混雜了你的氣息。」他的語氣像是在抱怨自己的領地被他人侵佔了一樣,「你知道那天晚上我把被子攤開來晾了整整三個小時才讓你的味道從上面散盡嗎?」
「我不知道。」
「是啊,你什麼都不知道!」他一臉「我為你承受這麼多痛苦你卻毫無所知」的埋怨神情。
語琪莫名其妙地承受著這樣的目光,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或許有件事會讓你覺得好過些。」不等他開口插話,她連忙繼續道:「你看,那時候我被開水燙傷你也不過給了我一個擁抱,但是現在甚至不用你開口,我就主動給了你一個。」這話說出口她都覺得臉紅,簡直毫無說服力。
但奇蹟般的是,這種一看就站不住腳的邏輯竟然被他接受了。
戚澤一臉恍然地看著她,遲疑地道:「你說得好像有些道理。」
語琪不知該說什麼,只能訕訕一笑。
那一邊的戚澤卻像是覺得佔了什麼便宜一般地眯了眯眼睛,矜持地收了收下巴,「很好,我決定原諒你。」
「謝謝。」她挑了挑眉,順手將放在一旁的月餅盒提了過來,「我帶了月餅來,你要吃嗎?」
他挑了挑眉,目光輕描淡寫地落在那包裝精緻的盒子上,習慣性地開始秀博學,「據史料記載,早在殷、周時期,江浙一帶就有一種紀念太師聞仲的邊薄心厚的 『太師餅』,而這就是月餅的『始祖』。漢代張騫出使西域時,引進芝麻、胡桃,為月餅的製作增添了輔料,這時便出現了以胡桃仁為餡的圓形餅,名曰『胡餅』。」
語琪愣愣地看著他,「你從哪兒知道的?」
戚澤不耐煩地瞥她一眼,「當你缺乏常識的時候,你不應該覺得別人跟你一樣也缺乏常識。」
問題是這不是常識。
她訕笑,熟練地拍馬屁,「我只是驚訝於你對歷史的瞭解,我以為你只知道一些偏理科的知識。」
「當然,你會產生這種錯誤的認知是有理由的,」戚澤彷彿被順舒服毛的貓一般高傲地斜睨了她一眼,自以為隱秘地勾了勾唇,輕飄飄地道:「大部分人要在一個領域中做到精通就需要耗去一輩子的時間,而極少數的人……」他怪異地停頓了一下,又用那種滿含戚澤式暗示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拖長了語調道:「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精通各門學科,並且通曉各個領域的知識……」
在他滿臉都寫著「我就是那種人」的神情下,語琪不得不開口道:「那麼,你一定是那極少數人了。」
戚澤矜持地微笑了一下,並且帶著一種含著優越感的同情從上而下看了她一眼,溫和地道:「雖然以你的資質注定只能成為那大部分人,但是值得慶幸的是……」他停頓了片刻,直到她挑了挑眉看向自己後才慢吞吞地說出後面半句話,「在你平凡、普通又乏味的人生中,認識了一個即使在那極小一部分的天才之中也顯得無比突出的人……」
毫無疑問,他說的那個人肯定是他自己,語琪已經不想再附和一次了,於是低下頭裝作去拆月餅盒,並試圖轉移話題,「要吃月餅嗎?」
或許是炫耀行為被突兀地打斷了,戚澤顯得尤為焦躁,他狠狠地皺了皺眉,以一種頗為嚴厲的語氣指責道:「你難道不知道,隨意打斷別人的話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嗎?」他頓了頓,挑了挑眉,「你的父母平時是怎麼教你的?」
「誰的父母都不會比你父母做得更差。」她忍不住低聲嘟囔了一句,然後迅速地抬頭微笑了一下,將一個月餅遞到他面前。
戚澤嫌棄地低頭看了一眼,以一種頗為刻薄的語調道:「我討厭月餅。」
「為什麼?」
顯然,這次轉移話題的目的成功了,他滔滔不絕地開始抱怨:「首先,它是愚蠢的圓形;其次,它甜得幾乎讓人的牙齒斷掉;第三,它的顏色跟排泄物一眼難看;第四……」
語琪無奈地道:「可是有的月餅不是甜的啊。」
「哦,是嗎?」戚澤詫異地睜大眼睛。
她早已習慣了他常識的嚴重缺乏,頗有耐心地點點頭,「比如五仁月餅就不是甜的啊。」
他點了點頭表示明白,就在語琪略感欣慰的時候卻又加了一句:「那只會讓月餅變得更加令人厭惡。」
「……」
「對了,你為什麼在這裡?」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一樣地挑了挑眉,「今天不是愚蠢的中秋節嗎,為什麼你們院長不給你放假?」
語琪好脾氣地笑了笑,「總要有人上班啊,還有幾個護士今天也跟我一樣不放假啊。」
「那她們在哪裡?」
「除了在走廊上巡視的一個人以外,另外三個應該在看央視的中秋晚會吧。」
戚澤點了點頭,繼而好奇地盯著她看,「那你為什麼不跟她們一起看?」 他頓了頓,推己及人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討厭她們?並且她們也討厭你?」
「……」
「可憐的女孩。」他表示同情地伸出手,輕拍了下她的肩膀,「雖然你的智商並不算太高,但也的確足以對她們造成威脅了,她們討厭你是很正常的。」
「其實,」語琪頗感無語,「我們相處得還算不錯。」
戚澤詫異地挑了挑眉,「你不是一直跟那些護士不合嗎?」
「沒有啊。」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聽誰說的?」
「我像是會輕信別人的人嗎?我只信任我自己的推測。」他皺了皺眉,「可是只有這個理由才能解釋你每天不跟同事待在一起而往這裡跑……等一下!」
「嗯?」
他滿含懷疑地盯著她,緩緩開口道:「你不會是……」他頓了頓,挑了下眉,「喜歡我吧?」
一時間,語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如果答得不好還不如不答,幸運的是,此時她正好撕開一塊月餅的包裝,於是想也未想,將月餅拿出來猛地塞進他的嘴裡。
見他狼狽地咳嗽起來,她忍不住笑了笑,慢條斯理地低下頭去整理月餅盒,「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戚澤好不容易才清理了口中的月餅,瞪著她看了片刻,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賭氣地一翻身將被子蓋上,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她思索了片刻,平靜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露在外面的後脖頸,「剛才你問我是不是喜歡你,對吧?」
他猛地避開她的手,煩躁地往前挪了挪,伸出手用被子將自己裹得更緊了。
語琪笑了一下,不緊不慢地伸出手隔著被子撓了撓他的腰側,效果顯著,他立刻繃緊了身體,像是觸電般躲了開去,同時整個人也探出了被子外。
她冷靜地對上他帶著憤怒的目光,微微一笑,「那麼,你希望答案是哪個?」
估計是被她惹惱了,他抬起下巴,以一種刻薄的語調和飛快的語速道:「我希望?我希望你立刻離開這個房間然後永遠別回來!」
其實,這種時候是真正可以檢驗出一個人的涵養的時刻,有的平時看起來頗有風度的人很可能在生氣後變得像是瘋狗一樣,而真正有教養的人即使再生氣都不會讓對方太過難堪。顯然戚澤達不到紳士的等級,但就以普通人吵架的等級而言,平時堪稱刻薄無比的戚澤此刻還算是比較有風度的,就算是氣話也沒帶半個髒字,他用的還是「立刻離開」而不是「滾」。
所以語琪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經歷過太多,戚澤這種程度的生氣就像是小孩子生氣的程度,她其實完全可以一笑置之,並不理會。
但是不在意歸不在意,卻不能表現得太過無所謂。在這種時候你可以不跟對方一般見識,但是必須讓他知道你不喜歡被這樣對待,或許容忍一次沒有問題,但次數多了他便會習慣對你發脾氣。
「你確定?」語琪微微眯起眼,壓低了嗓音道:「如果你接下來保持安靜,我可以當作沒有聽到你剛才的那句話……」 她頓了頓,看著他的眼睛道:「否則我真的會如你所願。」
戚澤冷淡地看著她,清秀的面容像是由薄冰雕成一般,「我已經說出口的話,就不會再收回。」
她點點頭,緩緩站起身看了他片刻,頗為優雅地微笑了一下,「那麼,再見。」說罷,她將月餅盒輕輕放在他身邊,轉身朝外面走去。
在將門打開的前一秒,語琪停頓了片刻,微微回過頭去,和他望過來的目光恰好對上。
「有句話忘了說。」她迎著他不帶情緒的視線平靜地道,「中秋節快樂。」
那天之後,語琪便真的沒有再主動找過他,就算是由於工作要進他的房間,她也全部跟同事對調,完完全全地「如他所願」。
三天之後,她如常地在走廊中巡視,經過戚澤的房門時,原本緊閉的房門突然打開,一個頎長消瘦的身影從裡面走出來,正正好好堵在了她的面前。
由於身材瘦削,他顯得格外頎長。當他一言不發地站在你面前時,就像是一株靜靜矗立在深夜中的冷杉,高挑、挺拔、冷峻,給人一種極強的壓迫感——儘管你知道他的內在是怎樣的,儘管他或許連這裡的一個女護士都打不過。
從出場效果來看,他無疑是成功的,手段直追三流言情小說中那些酷帥拽的男主角,但如果細究一下的話就是另一種結果了。比如,他是怎麼算準時間在她經過的時候走出來的;比如這種級別的房間門只有護士用鑰匙才能打開,而他是怎麼自己打開了的;比如他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的原因或許是他想不出好的開場白……
語琪沉默著看了他片刻,挑了挑眉後朝他伸出手,「把你從護士口袋裡摸走的鑰匙交出來。」
戚澤的瞳孔一瞬間放大了,「你怎麼知道?」說完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露餡了,連忙乾咳一聲,裝糊塗道:「什麼鑰匙?」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能摸走我口袋裡的點心,就能摸走她們的鑰匙。用你的話來說,這是很簡單的推理。好了,把鑰匙交出來,不要逼我自己搜。」
他皺了皺眉,別過臉去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類似於「我太大意了」的話,又轉回頭來略帶不滿地看著她,「我必須得告訴你,在別人面前炫耀智商是一件很讓人反感的事情,」頓了頓,又得意地加了一句:「尤其是當你對面的人的智商遠遠高於你的時候。」
比起搞不清楚狀況的他,語琪很清楚現在必須保持一種「仍在冷戰中」的姿態,所以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回應他,而是冷靜地看著他,不發一言。
對視了片刻之後,他終於妥協了,「好吧,我給你。不過你要明白,這是看在我們的交情上,而不是因為我認輸了。」說罷,他不情不願地蹲下身,從鞋子的腳後跟處摸出一串鑰匙來。
語琪很難不對這串鑰匙露出嫌棄之色,她皺了皺眉,不著痕跡地收回手,「下次見到她的時候,別忘了把鑰匙還給她。」
戚澤一怔,緩緩收回手的同時還嘟囔了一句女人真是善變。
語琪並不理會他,而是低頭將病歷翻得嘩嘩響,「有話就快點說,我還有事。」
「作為護士,你就是這樣對待病人的?」他挑了挑眉,頗為不滿地道:「你知道就憑你現在的態度,我就可以向你的領導投訴你嗎?」
她無奈地抬起頭,朝他迅速而完美地微笑了一下,「那麼戚先生您想說什麼呢?」
「收起你那虛偽的笑容,」他嫌棄地皺起眉,「那讓我渾身不舒服。」
語琪皺了皺眉,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算了,你還是笑一笑,每當你擺出這種表情的時候都會讓我想起一個總是板著臉的高中教導主任。」
「戚澤,你有沒有發現你今天的廢話特別多?」
他詫異地挑了挑眉,「有嗎?可是我每天都是這樣啊。」
見她不說話,他略帶得意地道:「你看,僅僅三天沒見我,你的忍耐能力就下降得這樣快……」
語琪似笑非笑地抱著雙臂看向他,以一種戚澤式的權威語氣道:「不,以前你的囉唆和廢話並沒有給人一種你在轉移話題的感覺。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我說過我沒有允許你學我說話……」
「你再不說我就走了,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
此話一出,他立刻緊張了起來,甚至有幾分手足無措——這事發生在他身上實在是太罕見了,即使是語琪也不免詫異地挑了挑眉——他此時此刻就像是在課堂上被點名回答問題的小學生,還是被刻薄的老師刻意為難的小學生。
「呃,」他明顯地躊躇著,似乎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了,但即使如此,他說出的話仍是帶著滿滿的戚澤式傲慢,「我打算給你一個跟我和好的機會。」
語琪歪了歪頭看著他,以一種滿含提示性的語氣道:「所以,你不是來為你上次的無禮行為道歉的?」
他皺起眉,沉默了片刻之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艱難地道:「好吧,如果這樣會讓你好過一些的話。我承認我當時的話可能會傷害你的感情。」就在語琪以為他突然開竅了或者情商忽然猛增了一百時,他卻又畫蛇添足地加上了一句:「畢竟根據我這三天的嚴密分析來看,你那麼喜歡我。」
「什麼?」
似乎是因為話題回到了他這幾天的「嚴密分析」上,那種手足無措的感覺從他身上褪得乾乾淨淨,一瞬間他彷彿又回到了常態,那種彷彿站在宣講會的講台上或者坐在學術討論會首席位置的高高在上的權威氣息又回到了他身上。
「這幾天我仔細回想了我們認識以來你的種種行為,甚至包括你說過的話,你的肢體語言,你的表情,等等,我得出了一個十分確切的結論……」
「結論就是我喜歡你,」語琪高高揚了揚眉,「還是很喜歡的那種喜歡?」
「是的,考慮到以你的分析能力不可能清楚地瞭解到你是從哪些地方露出了馬腳和端倪的,我會詳細地給你解釋一下我的思路。」他一臉「你真走運」的神情,高傲而矜持地收了收下頜,「首先,我們從你第一次推開門時的一系列行為開始分析……」
午後淡金色的陽光安靜地在狹窄的過道之中翻湧攪動,年輕的黑髮男人站在那裡,臉上有一點兒高傲的神情,眉梢眼角都透著隱秘的得意,漆黑沉靜的眼裡有狡黠的意味。他一動不動,也不說話,但就是讓人想起蜷在昂貴毛毯中的貓,揚著下巴,驕傲地舔著爪子上的白色毛皮。當他不說話時,哪怕臉上的表情再欠扁也足以讓女孩子著迷,因他好運地生了一張天生討女孩子喜歡的、安靜而斯文的臉。只是不幸的是語琪十分瞭解他,也瞭解他即將脫口而出的是什麼話,所以她果斷無比地收起懷中的病歷,空出一隻手,不容拒絕地將他推回了病房,自己跟了進去,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我不是很懂得人們的表情代表什麼,因為戚炘小時候從來都是低頭抓著自己的衣角不說話,我不太看得到他的臉。」熟悉的男中音低沉而柔和地響起,第一句話竟然並非如她所想那般令人厭惡,似乎還帶著些謙遜的意味。
語琪有點兒不敢相信,甚至在抬起頭去看他的臉之前,心裡還不自覺地有些同情。因為古怪的性格,他從小到大似乎都沒有什麼朋友,所以唯一的參考對象就是自己的弟弟,所以不太懂得人情世故,應該也不算他的錯,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時候是不惹人喜歡的,他只是不知道人們通常都該如何做。
然而,看到他的神情的瞬間,語琪的這種想法卻完全消失了,戚澤還是那個戚澤,刻薄、無禮、高傲、十分討人厭……
就在下一秒,他的話就印證了她此時的看法有多麼正確。
「但是這並不是問題,撇去你的表情,分析你說過的話和你的行為,也能得出這個結論。」他近乎得意地這麼說,唇角自以為不會被發現地悄悄揚起,看上去令人不悅,「剛才我們說到第一次見面對吧?即使我在分辨這種事上不太在行,但是也能看得出,你那時是在沒話找話,我說得對吧?」
語琪想告訴他那純粹是因為他太不善於與人交流了,但是指出這一點也沒什麼意義,所以她最終並沒有作聲。
「你當時對此的解釋是這是護士的職責……不用挑眉,你只需要相信我說的話就夠了,我的記憶從來沒有出過差錯。」他停了一下,用眼尾自上而下地掃了她一眼,語琪清楚地知道他是想以此來表達一種優越感,但不幸的是他做得不大到位,看上去像是一個拙劣的媚眼。
語琪笑了一下,並不在意地道:「我挑眉並不是為了反駁你,我承認當時我說過這個,這種事情沒有否認的價值,但同樣的,這種事情其實也不值得你這樣得意。」
「是這樣,我提出這件事也不過是想指出你當時的口是心非……你又挑眉,我說了只需要相信我說的話就夠了……我問你,如果僅僅是為了護士的職責,你為什麼不去跟每個病人沒話找話說?……說了不要挑眉……你能夠否認自己每天在我這裡待的時間最多嗎?一切看似奇怪的現象背後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而我最近幾天才想到一個……哦,對了,我還記得你有一次還跟我抱怨有的病人很纏人,完全忘記了你自己當初還說過和病人聊天是護士的職責……你看,你根本無法反駁,對不對?其實我一開始也覺得你挺奇怪,按我往常的經驗來看,一般能不起嫉妒之心跟我交談超過十句話以上的人只有寥寥幾個,而看你的智商似乎也沒有到達那個程度。」
他以一種討論學術的權威語氣來證明一個女孩子喜歡他,這實在是讓人有些哭笑不得,尤其是最後一句,簡直讓人想照著他肚子上來一拳。
語琪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好吧,看起來似乎證據挺充分。」
其實他這麼想倒也沒有什麼壞處,也省得她耗費精力再告白了。
「哦,證據還不止這些,由以上那些只能看出你對我抱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好感。」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好意思,不知道是對人情世故太不瞭解還是他太過自大,「而能證明你喜歡我的是另一樁事情……我記得一共有四次,輪到你在晚上當值的時候,你進來在我房間裡轉了幾圈,其中有兩次你十分多事地把我的被子往上拉。第一次我以為你是來安竊聽器的,還費勁地找了半天……你笑什麼,你害得我一整晚都失眠了。」
「那是因為你自己太多疑。」語琪毫不客氣地指出這一點,「還有,如果以後有誰在晚上幫你掖被子,你該說謝謝而不是將這種行為評價為多事。」
他不滿地斜睨她一眼,「你說的這種規矩也適用於十分討厭有東西壓在脖子上的那些人嗎?」
「是的,也適用於你。還有,這種感覺只有你有,下次你這麼問的時候記得不要把別人扯進去。」
戚澤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難道他們不會覺得那就像是有人卡住他們的脖子嗎?」
語琪無奈地瞥他一眼,並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蠢問題,「好吧,我記住了,以後再也不做多餘的事了。」
「那麼你承認自己喜歡我嗎?」
做了這麼多任務,語琪卻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恬不知恥地問自己這種問題,一時間她實在是不想回答他。
由於她的沉默不言,房間陷入了寂靜。
之前提到過,戚澤不說話時是最順眼的,他不只有一張安靜斯文的臉,還有一雙長得很好的眼睛,細長而深邃,黑瞳的部分比平常人多了大約三分之一,顯得格外沉黑,同時又讓他看起來帶些純然的無辜。當他安靜地盯著你看的時候,你便很難再對他生起氣來。
語琪無奈地看了他一會兒,妥協地開了口:「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你這樣有理有據地分析,並且一問再問,是因為你希望我承認自己喜歡你?」
戚澤絲毫沒有多想,很天真地點了點頭,「可以這麼說。」
語琪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緩緩勾起唇角,「那麼我是否可以在此基礎上這樣推測:你的態度這樣迫切的原因是……你也喜歡我……你也不要挑眉,先聽我說……如果你討厭我的話,你就不會希望我喜歡你了,因為沒有誰會認為自己討厭的人喜歡自己是一件好事。」
「如果這就是你的反擊的話,那麼這是一個很好的嘗試。」他眯了眯眼睛,那種熟悉的戚澤式高傲又在他身上顯露出來,「不過你在邏輯上的漏洞十分大,因為很可能有人會希望他討厭的人喜歡自己,這樣他就大可以去利用這份感情傷害對方。」
精神病人果然思路廣,而這種可能他都能想到,可見他在思路廣的同時心地也不怎麼厚道。
他像是打了一場勝仗一般得意地瞥她一眼,自顧自地轉身到自己床上坐下,懶洋洋地往床頭一靠,「不過你分析得也有些道理,比起其他的護士來,還是你喜歡我這件事讓我比較能夠接受,」他停了一停,十分不悅地皺了皺眉,「她們簡直是無禮到了極點,我還記得有一個護士莫名其妙地就摸了我的頭,太噁心了,誰知道她的手是不是剛幫上一個病人端過屎尿。說起這個,我忽然覺得你半夜偷偷摸摸把我的被子拉上來這種事情也沒有那麼讓人難以忍受了。」
好心幫他掖被子卻屢次被當成驢肝肺,語琪扯了扯嘴角,抬手按在他的頭髮上,報復性地揉了一下。
戚澤像是觸電了一般猛地跳開,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充滿警惕地揚聲道:「你幹什麼!」
語琪若無其事地微笑,一臉人畜無害的神情,「放心,我剛洗過手。」
「你洗過手,所以就要來摸我嗎?這是什麼邏輯!」
「你的邏輯啊,你不是說我喜歡你嗎?」她懶懶地笑,並不在意地道:「有什麼問題嗎?」
他緊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像是防備著什麼卑鄙小人一般,「顧語琪,我警告你,你下次再不經允許碰我,我就把你從『可以忍受的好友列表』上剔除……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挑眉,也不要笑……我沒有在開玩笑。」
語琪忍笑看著他,頗感興趣地問:「那麼你那個『可以忍受的好友列表』上都有些誰啊?」
他沉默地看了她許久,像是認輸般地別開臉去,「就你一個。」
「我實在是受寵若驚,」語琪盡了最大的努力才沒有笑出聲來,儘量平靜地耐下心來問:「可你真的想把唯一一個成員從中剔除嗎?」
「你這是在威脅我?」戚澤不知道是被害妄想症又發作了還是自己腦補了什麼,眯起了眼睛,警惕萬分地盯著她,「我發現你越來越奸詐了。根據人類貪得無厭的行為規律來看,即使現在你只是用這個來威脅我,但是說不定,將來的哪一天你就會用更大的籌碼來威脅我出賣自己的靈魂。」 他頓了頓,神情古怪,加了一句:「說不定……還有身體。」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所以在你眼裡,我不是個小人就是個色狼嗎?」
語琪當機立斷地決定不再跟他胡扯,迅速恢復了冷靜沉著的神情,聲音低而清晰地開口道:「戚澤,我一直很尊重你,所以無論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都不曾真正生過你的氣,哪怕是上次你對我說了那樣的話。但是尊重是相互的,我希望你也能夠尊重一下我,我不是你養的一條寵物狗,你一生氣就可以讓我滾,氣消了招招手我就得顛顛地跑回來。如果你真的有誠意的話,最起碼應該說一句抱歉吧?」
戚澤用那雙黑得過分的眼睛謹慎地瞥了她一眼,像是大狗或是什麼別的動物探察情況一般小心翼翼,或者用更形象一些的話來說,他就像是一隻在奶酪前猶豫地抱著爪子的倉鼠,既想要得到那塊美味的黃色小三角,又怕自己會落入一個陷阱。
很明顯,他想跟她和好,也想要安撫她的情緒,但是他在是否要放下面子道歉這事上遲疑了。
語琪看著他這副樣子,很想笑,也想伸出手摸摸他柔順漆黑的頭髮,但此時此刻她卻收斂了神情,眼神認真而堅定,不露半分聲色。
如果你想要一個人真誠地向你道歉,聲色俱厲是沒有用處的,冷言威脅更是討不到好處,就算他最後迫於種種壓力妥協了,對你必然也是怨恨的,這樣對誰都不好。真正正確的方法是讓他真心地覺得愧疚,自覺地想要補償你一些什麼,而如何做到這一點,就看你的水平了。
當然,這要建立在他對你是有感情的這一基礎上,不然一切心機和城府都是白搭。雖然戚澤這個人平時看起來高傲又難以討好,但是他心眼不壞,所以語琪很確定,他應該是真心把自己當朋友的。有的人對周圍的人充滿防備,但是一旦你被他真正接受了,他就把你當自己人看了,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對你好的。
語琪清楚地瞭解這一點,所以她裝可憐裝得胸有成竹。沉默了片刻之後,她看著他的眼睛,讓自己的眼神帶上些微的受傷,「在這裡當護士不是一個輕鬆的工作,你應該知道。這不僅意味著要照顧患者的吃喝拉撒、填寫病歷、分發藥物,幹一系列瑣碎而繁雜的事,甚至還要忍受一些患者發病時的打罵,我的每個同事幾乎都受過傷,嚴重的有被一個耳光扇得耳膜穿孔,也有的背上被砸出四五釐米長的血口,每時每刻,我們都要滿懷警惕地提防。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跟你抱怨,戚澤,我只是想說明我的工作並不輕鬆,每天也並不清閒,有的時候,回到家我甚至累得一句話也不想說,但是我每天還是會儘量高效地完成我的工作,來這裡找你聊天,或者跟你待上一會兒。但是你看,我從來也沒有把因為工作而起的煩躁帶到你面前對不對,也沒有跟你說過一句重話對不對,哪怕平時再忙能幫你的我也儘量去做是不是?我從來也沒有對不起你。還有,中秋節那天有醫生約我下班後去吃飯,我也拒絕了,不只是因為那天我要值班,還因為我想到你一個人在這裡,而戚炘回家去了,只留下一盒月餅,我想我無論如何得陪陪你,但是你說什麼,你讓我滾,讓我永遠不要回來……戚澤,我是真的很難過。」
這一番唱做俱佳下來,語琪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動了,說到動情處,氣氛到了,眼睛裡還會生出些水霧,只不過到底沒有流眼淚,那樣就太過了,反而收不到應有的效果。
從出生以來,戚澤應該就憑藉著他那極高的智商四處拉仇恨樹敵,大多時候只有他說別人聽的份兒,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聽別人一次性說那麼長一段話,而難得的是,他臉上竟沒有半絲不耐,那雙黑眼睛安安靜靜地看著她,乖得不像話,不像那個刻薄高傲又壞脾氣的戚澤。
「我沒有讓你滾,我從來沒有說過那個字。」他的語速放得很緩,不像以往給她科普一個學術常識時那機關槍一般的語速,於是原本的音色特質便顯露了出來,沉沉朗朗的男中音,柔和低沉,竟使人生出一種此人很好相處的錯覺。
相識這麼久,他頭一回這麼耐心地跟她解釋,雖然仍有把過錯推到別人頭上的嫌疑,「是戚炘的錯,他那天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他以前從不那樣,應該是跟夏陌陌待久了被帶壞了。因為他,我那天心情不好,所以,你知道的,我不是針對你,如果我真的不想看到你的話,我不會每天跟你說那麼多話,戚炘可以作證,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沒有這樣過。」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漆黑的眼睛裡帶著罕見的不安,像是怕失去什麼一樣,「我沒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我知道不被人尊重的感覺很不好……你知道,我不喜歡跟別人身體接觸,但是,但是我跟你擁抱過……」
顯然,他不像語琪一樣臉皮奇厚,訴說這些的時候還有些放不下面子來,吞吞吐吐,猶猶豫豫,毫無討論學術時的傲氣和流暢。
語琪跟他對視了片刻,輕聲問:「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
戚澤別彆扭扭地偏過臉去,聲音小得像是蚊子叫,「那你想要怎樣?」
「我不想要怎樣,我只是想要你一句簡簡單單的道歉,這很過分嗎?」
見她說完轉身要走,他急了,脫口而出,「等一下!」看她停下來,他才舒了口氣,「好吧,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很抱歉……」
語琪看了他一會兒,緩緩勾起唇角笑了笑,「我接受你的道歉。對了,還有一件事,你可以答應我嗎?」
他幾乎沒有遲疑地點了點頭,點完頭後又遲疑了片刻,才略帶懷疑地看向她,「是什麼事?太過分的事情我是不會答應的……最多我同意讓你親我一下,不過要等到我睡著以後,千萬不要讓我知道。」
語琪簡直不知道他從哪裡來的自信,很是無奈地看著他道:「不是這種事,我沒有那麼飢渴。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會覺得有人要謀害你?你惹了什麼事嗎?」
她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懷疑,但還未等語琪開口解釋,那絲懷疑就自己泯滅了,戚澤最終選擇了相信她。
聽完他的敘述,語琪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其實就妄想症而言,戚澤的這個妄想倒有幾分邏輯,至少他沒有想像出外星人毀滅地球之類的不靠譜情節,但或許是他自己不太通人情世故的原因,其中的漏洞太過明顯,跟合情合理相距甚遠,怪不得戚炘並不相信真的有人想要害他。
概述一下,在他的妄想中,他們那個研究所正在進行的項目有了重大進展,如果這個研究成果公佈,將足以震驚世界,在科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但在他們的研究成果即將發表之際,一個研究員被重金買通,將機密文件賣給了另一個研究所。
毫不知情的他們還在進行最後測試的時候,那個研究所卻搶先一步將買來的成果發佈了,科學界被震驚了,鮮花、掌聲、名譽、地位以及巨大的利益源源而來,卻不是向著真正應得它們的人,而是向著那些不擇手段的陰謀家。
為了掩蓋事實的真相,那些陰謀家準備讓真正的發現者都變成無法開口的死人。
這個故事就算發表在《故事會》裡也是三流檔次的,其中的漏洞太多,不合理的情節更是數不勝數,語琪不想對其多作什麼評論,只是點了點頭。
第二天,她根據腦內的資料,輾轉多方,得到了已經退休了,據戚澤說幽默、風趣、親切、為人隨和的安德森教授的聯繫方式。
兩天之後,她走進戚澤的病房,將手機遞給他,「你的教授想要和你聊一下。」
戚澤半信半疑地接了過去,聽到對方的聲音後驀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語琪。
她笑了笑,識趣地退出了房間。
這兩天中,語琪瞭解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而其中有一件她意料之中的事——研究所並沒有什麼重大的足以震驚世界的研究成果,一切的陰謀都只是戚澤妄想症的產物。只是這件事她不想自己來告訴他,原因有很多,一一贅述沒有意義,總之她選擇了最方便也最有效的一種,讓戚澤最信賴、也最有發言權的安德森教授來對戚澤宣佈:那不是真的,那只是你的幻想,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說真的,這樣很殘忍,一個人堅信了數年的事情一旦被人推翻,那種感覺就像是被整個世界欺騙了。
舉個例子,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訴你,你從小看到大的動畫片《哆啦A夢》的結局是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個精神病人大雄做的一場春秋大夢,從來沒有過什麼《哆啦A夢》,從來沒有過那些奇異的冒險,都是假的……你會有什麼感覺?
其實你並不是大雄,那只是你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一部有沒有都無關緊要的動畫片,但是你還是會覺得震驚、不敢置信、茫然、悲傷——
而戚澤,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他的境遇就是一覺醒來發現一切都是假的的大雄,那麼毫無疑問,他所受到的衝擊只會是你的十倍乃至百倍。
語琪有些擔心得知真相的他會就此崩潰,會由於無法接受事實病得更加嚴重。
房門之內的戚澤此時此刻正跟安德森教授遠隔著一個太平洋交談,不久之後他將明白,一切他深信不疑的陰謀和來自他人的殺意其實並不存在,而真相是他患了妄想症,他自己將自己欺騙了數年。
是的,他會相信,不僅因為安德森教授就是研究所的負責人,最具可信度,更是因為安德森教授是他最崇拜最信賴的人——戚澤寧願懷疑自己也不會去懷疑他。
以戚澤的智商,只要他開始願意去懷疑這一切,很快就會從他曾深信不疑的妄想中發現許多不合情理的漏洞,進而真正地、完全地意識到沒有陰謀、沒有殺意,有的只是一場漫長而逼真的幻覺。
當然,僅僅意識到這一點並不代表他會痊癒,很多罹患被害妄想症的患者都會意識到那僅僅是自己的妄想在作祟,但是他們無法控制自己,還是會懷疑身邊的一切。能夠控制這種焦慮情緒的只有藥物和患者本身的意志,不過那是可以放到將來去考慮的事情。
現在,更需要擔憂的是,戚澤能否承受得住所堅信的一切被瞬間推翻的巨大衝擊。
在房內再無聲音傳出之後,語琪又等了片刻才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陰天的陽光並不好,房間內光線幽暗,戚澤手裡仍握著她的手機,通話還未被切斷,手機屏幕仍亮著,代表時間的數字還在不停地變化。
漆黑的碎髮遮住了他的眼睛,讓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語琪走過去,蹲下從他手中輕柔地拿過手機放到自己耳旁,用不算地道但十分熟練的英文低聲道:「謝謝您,安德森先生。」
說完這句話她便打算掛掉,但令人意外的是,那邊的安德森教授卻開了口,聲音溫和而低沉。
「之前沒有問過,你是他的女朋友?」
她一怔,「不,我是他的護士。」
「哦,你是十分負責的護士,能遇到你是他的幸運。」那邊沉默了片刻,「戚澤是我教過的最聰明的學生,我一直為他感到驕傲。請你好好照顧他,多給他一些時間。另外,請原諒我的多事,他雖然表現得可能有些笨拙,但他是個好孩子,如果你願意給他一個機會,他將會是一個很好的丈夫。」
「我會的,安德森先生,請您放心。」
語琪偏頭看了一旁的戚澤一眼,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面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略感不安,握住他的手,輕聲喚他的名字。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語琪等了片刻,抬手撥開他黑色的額髮,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看他。
那雙沉黑的眸子此刻無波無瀾,像是深夜的大海,有著令人不安的平靜,悄無聲息的死寂。
她捏了捏他的手,開口試探,「戚澤?」
良久,他緩緩抬眼看她,動作遲疑而緩慢,黑眼睛裡少了以往的驕傲自得,帶著死氣沉沉的黯色,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的眸子深處熄滅了。
語琪心中莫名其妙地咯噔一下,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的神色,「你還好嗎?」
他怔怔地和她對視,聲音乾澀,語調遲緩,「它們沒有發生過,從來沒有,夏陌陌不是研究所派來的,沒有人想要殺我,教授說得對,為什麼我以前沒有意識到?我根本 想不起項目的任何細節,想不起實驗數據,戚炘是對的……」他垂下頭,將臉埋在手掌中,聲音漸漸消弭,「我的精神有問題,你們是對的,我不正常……」
「你只是被你自己騙了而已,我們都會被自己欺騙。世上最大的騙子就是自己,你不知道嗎?」她抬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黑色短髮,語調柔和得像是在哄一個孩子,「我們自以為不喜歡高中時代那個壞嘴巴的同桌,我們自以為堅強到不需要人陪……其實都是自己被自己騙了,這沒什麼大不了……你看你已經識破了,不是嗎?」
戚澤沒有抬起頭來,他似乎並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只是自言自語地低聲喃喃,「我以為我不會犯錯,但不是這樣的……他們一定很得意……他們說對了,戚澤是個瘋子……」
這似乎是最糟糕的狀況,以往那個驕傲又得意的戚澤不在了,他喪失了所有自信,開始不停地否定自己。
語琪皺了皺眉,靠近了他一些,他渾然不覺。她緩慢而不容拒絕地伸出手,將他的臉從他的掌心中一點一點地扳起來,定定地看著那雙暗沉的黑眼睛,「戚澤,你聽我說,任何人都會犯錯,再傑出的天才也不可能永遠不犯錯誤,真正重要的是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然後避免它。至於那些人的無禮之言,你不需要去理會,他們這輩子都只會碌碌無為,永遠不可能成為優秀的令人敬佩的學者,但是你不一樣,戚澤,你的天賦無可置疑,在我心中你一直是一個天才,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妄想症並不可恥,這只是一種病症,跟感冒發燒一樣,你不需要為它感到羞恥,它不會改變你過人的資質。就在剛才,你的教授,那位享譽國際的地質學家,對我說你是他最聰明的學生,他為你感到驕傲。戚澤,他仍然把你當作最得意的弟子,他仍然為你驕傲。
「你不該讓他失望,你得振作起來,要對得起他對你的評價和期望。你做得到的,相信我。知道約翰·納什嗎?他是199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但是他最終克服了病魔,重新投入數學研究中去。既然他可以做到,那麼你也可以。
「以你的天賦和資質,你會成為一個不亞於安德森教授的優秀學者,你的發現和理論會出現在各種地質學課本、專著和期刊上,人們會以你的名字命名地質學的各種名詞,你會成為戚炘的驕傲、安德森教授的驕傲、布朗大學的驕傲。」
長篇大論結束之後,語琪緩緩鬆開手,卻看到他重新低下頭去,緊實濃密的睫毛靜靜垂著,鴉羽一般掩住了他眼中所有的感情,只有緊抿的唇線透露出了他的情緒。
過了許久,就在她以為自己的一番話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時,卻在一片寂靜之中聽到啪嗒一聲,有什麼東西落到了雪白的棉被上,並迅速地洇染開來,成一朵小小的水花。
窗外的天空陰霾得像是被人用厚重的鉛粉層層塗抹出來的,在昏暗的光線下,她看不清楚戚澤低垂的臉,只看到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然後那低沉的聲音乾啞澀然地響起,「謝謝。」
語琪低下頭,視線從他似乎還沾著水汽的鴉黑睫毛落到他攥著被子的、由於過於用力而顯得指骨發白的手上。
輕而長的一聲嘆息後,她伸手捧起他的臉頰,輕柔地開始親吻他的額頭和眼睛,並用指腹緩緩地將他眼底殘餘的冰冷液體拭去。
不知為何,他並不像以往那般排斥他人的親近和接觸,只合著雙眸,一動不動地任她動作。
過了許久,她張開雙臂抱住他的腰,將下巴輕輕擱在他的肩頭,低聲道:「還記不記得你問過我一個問題?現在我告訴你,那個答案是……你的猜測是正確的,我的確喜歡你,以前是,現在仍然是。」
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僵硬了片刻後又放鬆下來,然後耳畔傳來他仍帶著鼻音的聲音,沒有一絲一毫以往的傲慢,甚至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脆弱,「謝謝。」
他這樣鄭重其事地感謝她,真摯誠懇得完全不像那個趾高氣揚的戚澤。
戚炘是一個極其優秀的精神科醫師,這些年如果不是戚澤拒絕相信自己有精神問題,一直抗拒治療,他的病情早該得到有效控制了,也不必在療養院待這麼久。
還有,若戚炘當初不是把所有的工夫和精力都放在了說服戚澤接受治療上,而是花一些心思聽他談談那所謂的「陰謀」,或許事情也不會拖到現在。
不過無論如何,現在的戚澤還算是一個服從醫囑的病人,不像以前那麼令人操心了。
這樣毫無預兆的轉變對戚炘來說,是來得太過突然的「幸運」,他幾乎手忙腳亂。這些年,為治療戚澤的妄想症,他翻遍了各種相關案例,收集的療法數不勝數,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先用哪一種,索性能用多少用多少,乾脆西藥和中醫合璧,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並進。當然,作為一個傑出的醫師,他自然有能力去除那些相剋的藥物。
除此之外,他甚至像一個老師一樣給戚澤佈置了各種作業,包括每天上午定時定量參加「娛療」,每天和陌生人聊天半個小時,進行各項身體鍛鍊半小時,等等。
令人意外的是,在戚炘通過朋友請來的一個催眠治療師對戚澤實施了中度催眠後,他得妄想症的起因竟被找了出來。
病因是兩段不太愉快的經歷,一件發生在他的童年時期,一件發生在他擔任安德森教授的助手時。
童年時的那件事乏善可陳,以戚澤那不討人喜歡的性格,招來多大的麻煩都在情理之中,被孩子王領著一幫小毛孩狠狠教訓外加威脅了一頓也沒什麼奇怪的。這事戚澤或許不記得了,但是這種病一般都跟童年的陰影有關,所以這段經歷應該是他得妄想症的主因,而後來的那段誤測地震的經歷只能算是誘因。
不過無論如何,能找出根由就能對症下藥,戚炘立刻根據這個更改了給戚澤的作業,要求他寫出十條理由來證明這兩件事都無法再對他產生任何持續性的影響,並要求他每天上交一份報告,記錄他一天之內和多少人交流過,又懷疑過其中的多少人——根據這個看他每天懷疑的人數和比例是否有所下降,由此來判斷他的病情是否得到了控制。除此之外,戚炘還要求他在每個懷疑對象的後面寫上三條對方不可能謀害自己的理由。
語琪在戚炘的辦公室看到這份作業梗概時,大致想像到了戚澤可能會有的反應。他對上一份作業已經足夠牴觸了,而這份像是佈置給幼兒園小朋友的作業毫無疑問會讓他更加反感。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戚澤對此沒有提出任何反駁意見,雖然臉色不太好看,但還是規規矩矩地完成了。這麼順從的態度,幾乎不像是戚澤。
語琪開始意識到一個問題:戚澤似乎變了,他不再刻薄高傲地對他人評頭論足,面對他人時不再懷有那種戚澤式的優越感。現在的他幾乎不會拒絕別人的任何建議和要求,對一切都是木然地接受著。
自然,這讓他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一個很好相處的人,但同時這個只會遵從他人意見的戚澤也失去了質疑精神和獨立見解,就像是一顆鋒芒畢露的上乘寶石,被糟糕的匠人磨去了棱角的同時也磨去了光澤。
不,這個糟糕的匠人不是戚炘,這跟他沒有關係,他盡了一個弟弟的責任,也盡了一個醫師的責任。這個糟糕的匠人是她,是她採取了那樣冒進的策略,自以為「快刀斬亂麻」地將一切真相甩到他面前,逼迫他否定曾堅信的一切。
她當時覺得長痛不如短痛,現在才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讓一個自認為不會犯任何錯誤的高傲的天才承認自己堅持了數年的信念是一個巨大的錯誤,這本身就已經足夠殘忍,而她卻連一點兒緩衝的時間都沒有給他,就這樣讓他毫無準備、手無寸鐵地去面對血淋淋的事實。
最後她的確成功了,成功地讓他低下了高傲的頭,成功地讓他意識到自己錯了數年,但同時她也失敗了,現在這個不再驕傲的戚澤不敢再信任他自己,甚至到了有些自卑的地步。
不過沒關係,她親手造成的傷害,再親手去彌補回來就是了。
語琪推開活動室的門,在一張靠近角落的桌子旁看到了戚澤。上午九時的陽光很好,像是金色的蜜糖,將他的身影緊緊密密地包裹起來。她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坐在你斜對方的那個患者,你覺得他想害你嗎?」
聽到她的聲音,他沒有立刻轉過頭,而是看了看斜前方的座位,沉默了片刻後才慢慢地點了點頭,不說話,臉上也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安靜得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
「你的感覺告訴你他想害你,但你的理性告訴你那不是真的,只是幻覺,對嗎?」
戚澤慢慢地抬頭看她一眼,眸子沉黑沉黑的,像是溢滿了濃得化不開的墨汁,不起一絲波瀾。
此情此景,彷彿回到了他們初遇的時候,她沒話找話,他一言不發,不同的是現在這個戚澤的眼睛裡沒有高傲,只有死寂。
語琪早已預料到會是這種狀況,她沒有氣餒也沒有放棄,笑了一下,抬手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提議道:「今天陽光很好,要不要跟我出去走一走?」
在醫護人員的允許或是陪同下,情況較好的病人是可以到樓前的花園中散步片刻的。
夏季的燥熱已經褪去,初秋的陽光漫漫鋪灑在臉上,帶著一種涼薄的溫暖,語琪偏過頭看了看戚澤半明半晦的臉龐,又轉回頭看著前方,聲音輕柔而帶有調侃意味,「等你出院後不知道是會像現在這樣沉默又好脾氣,還是跟以前一樣高傲又刻薄。總之,以後跟女孩子說話不要拿下巴對著人家,多少也收斂一下你的刻薄和壞嘴巴,還有,平時要多笑笑,總拿眼尾掃別人是很沒禮貌的。」
本以為她會勸自己積極配合治療的戚澤愣了愣,停下腳步看過去。
兩棵桂花樹靜靜地佇立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中,嫩黃嫩黃的小花一簇簇擠在枝頭,灰毛麻雀在枝椏間蹦跳,將開得繁盛的桂花碰落。她抬手,漫不經心地拂去他肩頭細碎的淡黃花瓣,慢慢地說:「記得有空就回來坐坐,反正無論你什麼時候來,我都會在這裡。」
她的語氣很平靜,面上的神色也淡淡的,他看她一會兒,慢慢別過臉去,聲音低低的,卻是說著毫無干係的事情,「精神方面的病症是無法痊癒的。」
「但是可以抑制。」她說得篤定,斬釘截鐵般的,「戚炘是頂尖的精神科醫師,你要相信他。」她認真嚴肅地說完,又笑眯眯地開起玩笑,「其實我倒還希望你能偶爾復發一下,不然我會寂寞的。」
他低著頭看她,身形高挑而消瘦,像是一棵安靜生長的喬木。
桂花伴著微風簌簌落下,他開了口,聲音微啞,「你那天說,教授為我感到驕傲,是真的嗎?」
語琪一怔,卻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一時間不免感到有些心酸,但她還是笑了一下,「是,你一直是他最聰明的學生,他一直為你感到驕傲。」說罷,她把聲音放輕,慢慢地道:「不僅僅是安德森先生,戚澤……我也是,戚炘也是……你一直是我們的驕傲。」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讓這個昔日高傲、刻薄、不可一世的黑髮青年一瞬間濕了眼眶,他別過臉去,低垂著眼睫沉默了許久。
語琪靜靜地陪他站了一會兒,聲音輕緩地開口:「需要擁抱嗎?」
他抿了抿唇,用低得幾乎聽不清的音量嗯了一聲,帶著濃濃的鼻音。
她笑了笑,上前一步,張開雙臂,自然而熟稔地抱住他的腰,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背。
他像是毫無自信一般,喃喃地在她耳邊問:「我真的可以做到嗎?」
「毫無疑問,」她笑起來,「智慧女神明顯偏愛你。」
戚澤沒有說話,他將臉深深埋入她的頸窩,合上雙眸的同時,她的氣息鑽入鼻腔,他的腦海中忽然開始閃現許多畫面:她每次推門而入時的微微一笑,從雪白的棉被中抬起來的精緻臉孔,轉身時白色衣擺揚起的漂亮弧度,抱著手臂靠在牆上的慵懶姿態,被燙到肩膀後緊緊皺起的眉頭,抬手回抱住自己時透過衣料傳來的溫度……
將這個姿勢維持了許久,他才像是攢夠了勇氣一般,用比蚊子響不了多少的聲音輕聲道:「如果真的如你所說……我的發現和理論有一天出現在地質學課本上……你會……願意當我的女朋友嗎?」
一陣風過,桂花簌簌落在肩頭,清潤的甜香縈繞鼻尖。語琪一怔後卻並不回答,而是抬手按住他的雙肩,借力踮起腳尖,盯著那雙沉黑的眸子看了一會兒,微微一笑,「不用等那天了。」她的雙手捧住他的臉,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他的額頭上,「我現在就願意。」